心动算法

1 楔子

落日下的硅谷，由各个科技巨头园区蜿蜒而出的车流交织成错综复杂的网络。如同流水线上的零件一般，这些轿车从每个车间鱼贯而出，在公路上缓缓移动到属于自己的那个出口，再有序地离开。

每个早晨、每个傍晚，这些流水线日复一日地运转着。

北加州的初夏，空气依然凉爽，但傍晚的阳光直射进车里还是有些令人眩晕。顾烨恒看了眼导航屏幕提供的拥堵信息，开启了自动跟车模式，然后靠向椅背闭目养神。他眉头微蹙，手指跟随车内的摇滚乐鼓点打在方向盘上。

“怎么了？”副驾驶座上的女人好奇地望向他，“你们合作的那印度老哥又提变态需求了？”

顾烨恒轻笑。“自从我上次怼了他，他就没再烦我了，清净。”

“那还有什么能让你心烦？”潘雨薇饶有兴致地支起下巴。

“雨薇，咱们以前搞竞赛的时候，你认不认识一个叫Lin Shen的人啊？大概……比咱们小两级的样子，隔壁学校的。”

这是今天出现在实习生简历里的一个名字，那份简历很漂亮——国内top2毕业，成绩名列前茅，正在美东名校H大读研，竞赛、奖学金、实习经历总总，从众多候选人里脱颖而出。

末了，看到简历标题的名字，Lin Shen，他感觉似乎曾经在哪儿听过。他试图搜索这个名字，可重名的实在太多，完全无法从搜出来的那些面孔里唤起记忆。

“……没什么印象。”潘雨薇搜索了一番脑海，摇了摇头。“怎么？哪个交友网站这么高级，还推简历呢？”

顾烨恒白了她一眼，“怎么我在你们眼里就是这么个人了？”

“少带几次漂亮男人回家，在我们眼里你就不会是这么个人了。”潘雨薇耸了耸肩。

“诶，这就过分了啊。我一单身狗跟你俩住一块儿，偶尔也得允许我潇洒潇洒吧。不然天天被你们喂狗粮，不得撑死。”

“那你好歹谈个正经男朋友呗，总不能一直419下去吧。”

顾烨恒嫌弃地摆摆手。“你们呐，太传统了，不懂。”他竟然觉得有几分委屈，好不容易跑到这个父母管不到的地方，还要被好朋友们催“谈个正经的”。

“也对。反正你按时交房租、尽责当车夫，我们也没权力干涉你。”

车流渐渐提速，深青色特斯拉在一个路口转出了公路，驶向郁郁葱葱的S大校园，接上它今天的最后一位乘客——潘雨薇的男朋友许泽远，最后带三人回到了一栋双层别墅。

Lin Shen，这个似乎有点熟悉的名字也渐渐被顾烨恒抛在脑后。反正一切等到那个人入职了就知道了。

——

这片大陆的另一边，淅淅沥沥的小雨划开了校园寂静的夜。H大的计算机图形学期末考试随着刺耳铃声的打响而结束，学生稀稀拉拉地交卷走出考场，脸色似乎都不太好看。

“唉，早知道本科的时候认真学线性代数了，太难了这课。”两名中国留学生肩并着肩，其中一个用力揽了一下另一个，“还好这学期抱了你这个大腿，不然真是及格无望！”

沈霖不好意思地摆摆手，“没事儿，互相帮助嘛，上学期机器学习你不也帮了我。”

“嗐，那不算啥。诶你是不是也最后一门结束了？要不咱去城里喝一杯？我请！”

“那个，我不是在做助教嘛。明天上午有个office hour，给本科生考前答疑什么的，就不去了。”

“好吧好吧，大忙人，考完都没个假期。”任晓峰倒也习惯了自己室友的日常忙碌，惋惜似的拍拍他的背。“正好，约我女神去。”说完，挥了挥手一溜烟跑下了楼。

沈霖无奈，慢悠悠地跟在后头，脑子里过着明天office hour要准备的东西。走到教学楼门口，他被雨声打断了思路，皱了皱眉。正思考着这雨要下到什么时候，要不要干脆冒雨冲回宿舍，一个熟悉的声音从教学楼阶前传来。

“霖儿，又忘带伞了？”一张带着亲昵笑容的脸从伞下仰望着沈霖。

“廖航？！”沈霖惊喜得忘记了迈步。

“你呀，不能因为自己的名字，就总想着跟雨亲密接触吧。”高大的男生两步迈到沈霖身旁，将他搂进伞下，带他离开。

“你不是……马上就毕业典礼吗？怎么过来了？”

“你又不能去参加，就只能我过来找你咯。我把学士服都带来了，反正不管在哪儿，你可不能缺席我的毕业照，我的沈学长。”廖航侧过脸轻轻在沈霖额头上亲了一下。

沈霖脸有些红，即使是在这儿，他还是不习惯在大街上做这样亲密的举动。“那你什么时候回去？”

“后天中午。所以咱们有明天一天的时间。呐，我可是特意挑你最后一门考完来的，我是不是特贴心？”

沈霖已经到喉咙口的“可是明天……”，被自己咽了下去，转而笑着对男朋友点了点头。

“那是不是今晚要好好奖励我？”廖航凑到他耳畔，温热的呼吸吹进他的耳朵，“这么久没见，我想你快想疯了。”

沈霖羞得不行，推了推对方的胸口，却被他搂得更紧。

“那……我先回趟宿舍收拾下东西。”

“收拾啥啊……等等，你这是在邀请我去你宿舍做？”廖航坏笑着挑起眉毛。

“你想什么啊！我室友在呢！你有没有点分寸！”沈霖气得满脸通红。

“诶诶，我开玩笑嘛，你别生气，别生气哈。”

到宿舍楼下，沈霖把廖航推进一楼咖啡厅，在他脸上飞速亲了一下以示抚慰，然后上楼回到宿舍。

室友显然是不在的，以及，他也不是真的有什么要收拾，而是得把明天的office hour安排妥当。好说歹说，总算请一个课程里帮过忙、关系还算可以的意大利留学生小哥替了自己，并把准备的东西全数发给了对方。

准备下楼之前，他重重地叹了口气，又是一次没办法拒绝廖航的事。或许这就是人们所说的，爱情里必要的牺牲吧。毕竟廖航专程飞一趟就是为了让自己不缺席他的毕业，一个office hour的牺牲实在算不上什么。

——

顾烨恒拎着健身包回到工位，活动了一下酸疼的胳膊。前段时间太忙，都没时间在公司健身，今天好不容易约了私教，练爽了，也快练废了。

“烨恒，刚刚HR来找你了。”他斜对面工位上的微胖青年微微朝他侧头，但注意力还在屏幕上的代码里。

“HR？”

“嗯，大概是确认一下实习生offer的细节什么的。她说邮件早上就给你发了，你一直没回，让你尽早回。我说你今天忙，一会儿就回。”

“行，谢了。”顾烨恒向来是临下班才会去看非项目相关的邮件的，要是不提醒下估计今天还能忘了。他想了想，把手里拿着的能量巧克力丢给了彭俊，“这是小厨房最后一块了。”

“这个点儿就没了？最近零食供应真是越来越抠门儿了。”彭俊撕开包装，终于从代码中抽出注意力看顾烨恒，“诶说起来，你竟然要招实习生了？铁树要开花了啊。”

“去你的。你以为我是你啊，招实习生就为了泡妹子。”顾烨恒打开邮箱，找到HR一早发的那封邮件。

“我那是给贵组增加diversity好吗？整组的大老爷们可太无聊了。”

“你难道没追去年带的那个？”顾烨恒白了他一眼。

“那也是人家离职之后我才追的。诶你这次这个，男的女的？”彭俊眼里闪光望着他。

“你管呢。我招人家来是干活的。”

“行行行，你天天都有美女姐姐陪着上下班，当然不稀罕了。唉，我们死宅好不容易有点接触异性的机会……不然，你也捎我上下班呗？”

“少打美女姐姐主意，小心人家男朋友从S大冲过来收拾你。想接触异性就参加公司social活动啊。”

“不要，那些PM销售什么的，聊都聊不到一块儿，没意思。”彭俊没好气地重新回到自己的代码里，嘴上却没有停下念叨，“你想想啊，找个工程师妹子，她有困难帮她debug，她不会的技术可以手把手教；我呢，要是文档不愿写就可以推给她……”

顾烨恒回忆起大学时见证自己好朋友恋爱的细节，不禁对彭俊的白日梦啼笑皆非。真实发生的情况是：许泽远写的代码有问题，被潘雨薇debug出来顺便喷了一顿；许泽远不会用某个代码库，被潘雨薇嫌弃并要求一小时学会；许泽远不愿写文档，潘雨薇把他手里的游戏抢过来打通关了，说，这下你可以好好写了吧？……

嗯，也难怪彭俊这死宅找不到工程师女朋友了。

顾烨恒自顾自笑笑，最后看了一遍那份漂亮的简历，以及与那个人有关的入职细节，回复了确认。虽然只是招来干活的，但点发送时候，他的心跳还是悄悄加速了一秒钟。

——

送走了廖航，沈霖衡量了一下，从波士顿机场回H大宿舍，以当前的身体状况，还是打个车为好。廖航在这两天里算是让他知道“想疯了”是有多想，沈霖曾在过程中用力咬他的肩膀，央求他停下，可换来的答复只是更猛烈的风暴。最后他只能作罢，等廖航理智回归之后轻轻抱着他哄。

疼痛和灼烧感渐渐把他的意志抽离身体，他用仅剩的力气挣扎着下车，回到宿舍，跌跌撞撞栽到床上。

“沈霖？你怎么回事儿？”任晓峰看到室友如幽灵一般飘进房间，担忧地跟了进来。

“我……没事儿。”

“你这两天都没回来，又去通宵做什么外快项目了？”来H大一年，沈霖不止一次干过这种事，任晓峰知道他这个室友为了赚钱能有多拼，“哟，好像都发烧了啊。唉你说你，身体最重要啊。”

“我真没事儿，休息一天就好了。”沈霖虚弱地从口袋里抽出震动着的手机，是个陌生的号码。“Hello？”

只见他耷拉着的眼睛一下子亮了起来，“Yes, yes! Sure!…Thank you!!”挂了电话，身体的难受暂时被抛在一边。“晓峰，我拿到实习offer了！A司总部的！”

“真的？赞啊！”

沈霖勉勉强强下了床，翻出邮件和任晓峰一起查看offer。

“哇塞！报销来回机票！包住宿！……这个工资！我慕了……总部就是好哇！到时候你回来可得好好敲你一顿咯。”他拍了拍沈霖的背，丝毫没察觉到沈霖因为疼痛突然瑟缩起的肩膀。“诶等等，你mentor的名字……Yeheng Gu，难不成是……”任晓峰掏出手机，在领英上搜索起这个名字。

沈霖的目光从打开邮件开始，就没有离开过这个名字。他想起来了，这个名字曾在他年少的那段时光里有过非同寻常的意义。

“我学长。”他俩同时说出了这三个字。

任晓峰惊讶地看向他。

沈霖有些羞涩。“嗯，我高中的学长。不过他应该不认识我，他早就保送你们学校了。”

2 确实不错

沈霖收拾完行李，跌坐在窗前的椅子上。这间装修简洁的公寓将是接下来三个月他的“家”，和他在东海岸的那间宿舍差不多，只是没有了隔壁房间聒噪的室友，大概会安静得无法适应。

西海岸的阳光明媚到不真实，他的名字和这个地方简直格格不入，廖航一定会这么说，他笑着想。

他盯着窗外摇曳的树影出神。明天就要去公司了，这么多年，顾学长现在到底是什么样子？

两周来，任晓峰没少给他讲本科时候那些捕风捉影的传闻。在他们这些学弟学妹眼里，顾烨恒的“花边新闻”远多于他在专业上的成就。自从他大二带队获得大学生编程大赛国际金牌之后，他与队友，潘雨薇、许泽远之间的恩怨情仇三角虐恋都够传好多个版本了。

而最新的版本是，三人的故事甚至延伸到了硅谷：本科毕业后，许泽远前往S大读博追求学术理想，潘雨薇为了追随他来到A司总部，而顾烨恒为了追随潘雨薇也来到A司总部，到现在为止三年，三个人还是不清不楚着。顾烨恒俨然一个爱而不得的痴情男子。

沈霖自然是没有兴趣了解这些情情爱爱的，他也不相信，记忆里那个在讲台上讲算法充满魅力，立志用技术改变世界的顾烨恒，会是故事里那个样子。

总之，明天见到就能知道了。

桌上手机的震动把他的思绪拉了回来。

“喂，妈。”他调整坐姿，背向窗外，把手机举在面前，这样镜头里就不是看着寒酸的公寓内景了。“我到硅谷了。”

“嗯，阳光不错。”

“是啊，这边天气比波士顿好多了。”

“住的怎么样？吃什么？缺钱吗？”

“公司安排的公寓，不要钱的。今天晚上本科同学请我吃饭，上班以后公司都包三餐的。妈，你不用担心钱。”

“那就好。小霖啊，要去大公司上班了，记得多看领导脸色行事，别老想着自己表现。有什么脏活累活，得主动揽着干，别人才能看重你，知道吗？”

“知道了。”沈霖并不太想给母亲普及国外大公司和国企的企业文化差异，否则这电话一小时也结束不了，于是只能顺从地点头。

“还有啊，你上司是中国人吧？得多讨好讨好他，你想留下来，肯定是他说了算。给他买东西，请他吃饭，这些钱都得花的。不够妈妈给你打点儿。”

“妈，我真没事儿。我上学期不是做助教嘛，挣了些钱，不缺的。”

“好嘛好嘛。那你自己有数。哦对了，我那个同事的女儿，你有空也去找人家吃吃饭，认识认识，知道吧？”

沈霖不情不愿地点了点头。他自然知道他妈说的“认识认识”是什么意思。和廖航谈了两年半，他从未鼓起勇气给母亲坦白，因为害怕她伤心失望。他和廖航也不止一次为了这件事吵过架。

“你是该多去认识认识女孩子，整天就是学习工作的，再过几年别人都找好了，看你怎么办……”

沈霖心不在焉地听着，思绪早就飞到廖航身上，想着与他在一起的未来。等廖航研究生毕业，大概会留在纽约找一家金融公司，他自己可以去A司的纽约分部，他们可以在那边登记结婚，一起赚钱买房……

“好了好了，不说了，再说你又嫌我烦了。我上班去了。”

“嗯，妈，你忙吧。拜拜。”

晚上的聚餐，一听说他的mentor是顾烨恒，在S大读研的本科同学兴致勃勃地再提供了一个版本的顾潘许三角恋故事。沈霖听得不甚头疼，却忍不住对这个仿佛活在故事里的人愈发好奇。

于是这一夜，他失眠了。

他太久没有因为第二天要发生什么而失眠，连高考都没有。上一次这样，还是高二那年，信息学竞赛的全国决赛前夜。那夜他翻来覆去想的都是，如果考砸了，没能追上顾学长的脚步保送，自己会是一个多么失败的人。

结果那场比赛，他真的失败了。

那之后，他花了很长很长时间，以及比别人多好几倍的努力，终于让自己相信，即使没有追上顾学长脚步，自己也可以很优秀——高考考上了同为top2的隔壁计算机系。

本科期间的努力更不必说，即便是和廖航热恋时也不会松懈听课作业实验室。

这世上的事或许有时候就有那么巧。当初一心想追上站到他面前的人，兜兜转转真的成为了见证自己优秀的人。

“既然是顾学长招的我，那一定见过了我的简历。就算他记不起我，能欣赏我，那也足够了。”他这样想着。

——

A司总部的入职培训是所有部门统一进行的，沈霖一早到达会场，领取了工牌电脑，坐在各色人种、各类职务的同事之间。他第一次意识到，自己已经半只脚踏出校园了。

培训从早上九点一直持续到下午两点，虽然期间也有尴尬的破冰游戏，沉闷的公司价值观讲座，但更多的是展现充满魅力的公司文化，工程师的美好生活，丰富的social活动等等。沈霖越听越期待在这个园区里的接下来三个月。

唯一让他的心情有些阴霾的是，他的mentor似乎并不太在意他。

早上刚拿到内网账号，他就给顾烨恒发送了一条即时消息，但顾烨恒临近中午才幽幽地回了一句hello，连表情都不带一个。

培训将近结束，他看到已经有些人在会场外等待，应该是前来接自己实习生的mentor。他眼睁睁地看着自己周围的实习生们一个个被领走，起初期待地张望着，但最终还是接受了自己要被孤零零剩下的命运。

他忿忿地拎上包走出会场，跟着地图寻找自己将要去的那栋楼。

A司的可爱吉祥物雕像散布在总部园区的楼群中间。一路上，他不停听见有mentor在给自己的实习生讲解这个楼前的吉祥物叫什么，那边那个又有什么奇闻逸事。他不甘地从鼻子里出了一口气，自己本该是现在听mentor讲故事的人里的一员，却被某个狠心的mentor扔在一旁独自迷路。

顾烨恒从健身房走出来，看了一眼手机上的日程表，突然间意识到什么，皱起了眉头。“靠，完了。”

他蹬上一辆路边的公共自行车，从总部园区的最西端飞速骑到最东端的一栋矮楼前。他放下车冲进入职培训的会场，然而里面已经空无一人，连桌椅都被重新摆放整齐了。

一个人潇洒惯了，要带实习生真是难适应。这下好了，人家第一天来，早上因为专心写代码随便回了人家的消息，现在又因为健身忘了来接。但愿那小朋友记性差点，到时候写mentor反馈时能忘了今天这茬儿。

匆匆走进自己所在的那栋楼，远远地他就看见自己边上的工位已经坐进了一个瘦削挺拔、穿着白衬衫的干净身影，在一群T恤短裤胡子拉碴之间显得格格不入。

顾烨恒暗自笑了笑，果真还是个小朋友。

“嗨，是沈霖吧。”

背后传来的低沉男声把正在操作电脑的沈霖吓了一跳，他连忙起身转向声音的来源。顾烨恒大约比他高半个头，他得微微仰头才能与他对视。

顾烨恒的脸还是和八年前一样棱角分明、鼻梁高挺，仔细看又多了几分成熟气质。他穿着一件不怎么宽松的黑色T恤，难掩肩臂和胸前的肌肉形状。他身上有一股淡淡的香气，结合他身后的健身包，沈霖大概猜到了他为什么迟到。

“学长好。”沈霖直视他的眼睛，没有流露出一丝委屈或责备。他知道在职场里展现情绪是极其幼稚的行为，尤其对方还是自己的上司。

“嗯。别叫我学长，就跟大家一样，叫我烨恒吧。”顾烨恒走到自己工位放下健身包。

看来他真的没记起来，沈霖的内心又是一阵失落。“哦，好。”他继续演着乖巧。

介绍项目、安排工作，一切顺理成章地进行着。

顾烨恒确实觉得眼前这个还带着少年稚气的男孩看着有几分眼熟，却怎么也想不起来在哪儿见过。也罢，等熟了自然会聊更多，到时候一定能发现些蛛丝马迹；若是一直不熟，那，反正也只是招来干活的。

不过这男孩对于他今天的迟到行为没有丝毫表态，就像是早就预料到那样，这让他有点恼火。也不知道他是真的缺心眼不在意，还是表面平静内心早就记下了仇。前一种倒还好，如果是后一种……实习生给mentor写的反馈如果是差评，那这份反馈对于他升职来说毫无用处，也就是说三个月的额外工作将会打水漂。

而他又不是个能拉下脸来求实习生写好评的人。这确实有点难办。

“……然后再起到集群验证，是这样吗？……额，烨恒……学长？”沈霖看着顾烨恒发呆的样子，内心偷笑原来大神走神的时候也挺可爱，他弯起眉眼闯入顾烨恒的视线。

男孩眼里闪亮的笑意让顾烨恒的视线霎那间对焦，耳尖随即泛起了一抹绯红。

“哦，嗯，是的。”他内心某个角落的一潭池水被这个眼神搅乱。“对了，那个，一会儿晚上一块儿吃饭吧。我带你逛逛园区。”这个邀请仿佛没经过大脑，脱口而出。等他意识到的时候，沈霖已经在他面前点头如捣蒜了。

——

给潘雨薇发完”车夫今晚请假“的即时消息，顾烨恒猜测她估计会想些什么乱七八糟的，于是心虚似的又补充了一句，“带实习生”。

“看来是个不错的实习生，这么上心[微笑]”

顾烨恒苦笑，还不如不补充那一句。

不一会儿，他就看到工位斜对面的彭俊端坐起来，两眼放光地望向不远处。

顺着他的目光而去，果真是她。顾烨恒扶额。

“嗨，你就是烨恒的实习生吧。”她藏起打量的眼神，真诚地望着沈霖，“我叫潘雨薇，烨恒的朋友。”

“你好，沈霖。”沈霖连忙站起来同她打招呼。

前段时间听那些故事，他还以为潘雨薇会长得一张刻板印象里随时准备散发魅力、享受男生追求的渣女面孔。没想到真实的她，五官精致却不妩媚，谈吐大方，眼里自然流露出来的笑意让人觉得很舒服。或许这也是为什么优秀如顾烨恒也会为她倾倒吧。

只见她凑近他，悄声道：“之后他要欺负你，你就来找我，我帮你出气哈。”

“雨薇，你好像工作很不饱和啊，还来勾搭我的实习生。”

“我这不是，路过你们楼，顺便来帮你这缺心眼的尽一尽地主之谊吗？不欢迎我就走咯。”她似是郑重地拍了拍顾烨恒的肩膀，转身离去。

又过了一会儿，顾烨恒收到了一条“确实不错”的即时消息。几秒钟之后，“好好珍惜”。

顾烨恒此刻只想让她赶紧下线回家。

3 爱你宝贝儿

第一天上班，沈霖并没有太多任务，就是熟悉项目、阅读文档而已。再加上入职培训的午餐吃得比较随意，他其实从五点半就开始琢磨着什么时候能吃上晚饭了。周围的同事陆陆续续离开，身旁的那一位却似乎一直沉浸在代码的世界里。

虽然饥饿的身体催促着他“说点什么、说点什么”，但理智还是占据了上风，强打精神继续看屏幕，只时不时偷瞄一下顾烨恒。

不知道捱过了多长时间，身旁的工位终于传来了一点动静。

“呼！终于。”顾烨恒伸了个懒腰，终于注意到边上端坐着的白衣男孩，“唔，你怎么也没走啊。”

“我……”沈霖在内心翻了个白眼。这人原来真的是雨薇学姐说的那样，缺心眼。

顾烨恒想起了下午的邀约，尴尬地挠了挠耳朵。“啊对，说好了一起吃饭的。那走吧？”

沈霖轻应一声，跟在他身后走出了工位。虽然表面风平浪静，但肚子传来的“咕咕”声却出卖了他。

“饿了？”

沈霖羞红了脸，“有点儿。”

“饿了怎么不说。”

沈霖语塞。

顾烨恒回过头饶有兴致地打量起沈霖不知所措的神情。“沈霖同学，不用这么拘谨。”他推开楼门，撑着门边等沈霖跟上来站到身旁。“虽然我是你mentor，但咱们是平等的关系。三个月结束以后，我要给你写反馈，你也要给我写反馈。甚至你的权力还更大些，知道为什么吗？”

沈霖一脸懵，摇了摇头，身体像提线木偶似的跟着他。

“呐，你到时候想转正，我的评价只占其中一部分，还有转正面试、项目匹配之类的其他因素。但反过来，你写的反馈，你对我做mentor这件事的评价，是你一个人说了算的。”

沈霖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所以有什么问题，在我这里直说就好了。”

“好，明白了。”

“那现在有什么问题吗？”

沈霖又一次被噎住，心想，这mentor最会的大概就是难为人了。“额……去哪儿吃？”

“这个点儿，好吃的食堂估计都快关门了。凑合吃点吧……唉，加班真麻烦。”

沈霖心说难道不是你自愿加班？但嘴上还是小心翼翼地：“我们公司，平时加班多吗？”

“取决于你想听官方回答还是真实情况。”

“额……”

顾烨恒转过脸来对他微笑，“逗你的。不多，今天是特殊情况。”天色渐沉，道路两旁的路灯悄然点亮。或许是这个笑容，又或许是昏黄的灯光，让沈霖发觉顾烨恒那原本线条硬朗的脸竟多了几分温柔。

——

原来顾烨恒说的“凑合吃”，还真就是字面意思。

没什么调味的水煮蔬菜，调味奇怪又口感很柴的鸡肉，再加上一勺意面，一小块蛋糕，就构成了这顿连饿鬼沈霖都犹豫着下箸的晚餐。

“平时我们都回去做晚饭吃。”顾烨恒看食物的表情也没好到哪儿去。

沈霖好奇地抬起头，想了想，还是把到嘴边的“你们？”两个字生生咽了回去。

不过顾烨恒猜出了他在好奇什么，“哦，就是和雨薇，就今天来勾搭你的那个女生。”

沈霖没想到他会主动提起潘雨薇。

“不过出于仁义道德，我得事先劝你一句，人家和男朋友恩爱着，就别打她主意了啊。”

沈霖笑而不语，擓起一勺蔬菜送进嘴里细细嚼着。

“怎么了？”顾烨恒有点迷茫地看着他。

“嗯？哦，没有。”沈霖低下头，专心搅着碗里成坨的食物。“就是……听了些故事。”他嘟囔了一句。

“什么故事？”

沈霖使劲摇着头。“没什么。”

顾烨恒其实并非没听说过那些所谓的“故事”，只是从不在意罢了。

他没想到的是，这个今天第一次见的实习生竟然也会听说过。这小孩大概因为那些故事对他颇有些看法（或同情？），可看样子并太不乐意说。

既然如此，也就没什么解释的必要了。有些事情，越描越黑。

他耸耸肩，继续扒拉了几口食物——他今天其实也饿得不行。下午健身完都没来得及吃加餐就去接这小祖宗，后来为了给他安排工作，自己的事都耽搁了，只能加班来补上。

不过就食堂这食物，他估摸着晚上回家又得求潘雨薇在给男朋友做爱心夜宵的时候捎带一份了。代价估计就是答应这大小姐“一个月内不准带漂亮男人回家”之类的要求。

顾烨恒今天莫名地觉得这个要求好像也没太过分。

——

糟糕的晚餐带来的阴霾很快就被在园区散步带来的新奇和兴奋所赶走。即便知道了mentor带他逛园区，给他讲那些故事只是一份职责，为了更好的“反馈”必须做的事，沈霖还是感到很高兴，他终于不是那个被最后剩下来的没人管的小孩了。

“怎么这么兴奋？”

“嗯？哦，以前本科的时候总想的是，如果有机会能来参观一次就很荣幸了。没想到，现在竟然真的来了这里，不是作为访客，而是作为员工！还是有点难以置信。”

“你这说的，好像来A司是什么很崇高的梦想一样。”顾烨恒满不在意地笑了笑。

沈霖有点恼火，他今天第一次鼓起勇气反驳对方。“学长，来A司或许对你来说很容易，但是对于我们这些资质平平的普通人来说，来这家这么伟大的科技公司工作，确实是梦想。”

顾烨恒有点懵，“诶我不是说你……唉算了。”

两人各怀心事，沉默地在一片彩色的办公楼间漫步着。

顾烨恒最终从拐角处走进一栋楼，带沈霖走到一扇玻璃大门前，刷工卡进门，示意沈霖跟他一起进去。

沈霖犹豫。“可这里说只有限制内的员工才能进去？我……能进吗？”

“我能你就能。这个点儿了，没人来查你。”

沈霖环顾四周后心虚地踏进了房间——这是一个很大的开放式空间，四处摆放着各种新奇的物件，小到手表、可穿戴设备，大到配套完备的体感游戏机。从进房间开始，他眼里闪动的亮光就没有暗下来过。

顾烨恒指了指那些设备。“公司的一些新产品会先开放给员工做内部测试。只要愿意花时间定期来试用、写反馈，就有权限进来。”

“那我明天就去申请！”

“不先试试？”

“真的可以吗？那，那试完要写反馈吗……”

顾烨恒噗嗤笑了出来，“你这人……呐，你试的东西都算我头上，一会儿我来写，行了吧？”

沈霖粲然，终于开始无所顾忌地摸摸这个、瞅瞅那个，最终停在了那台巨大的体感游戏机前。他用眼神询问顾烨恒，答案是一个鼓励的微笑。

其实他并不怎么玩游戏，只是因为看到游戏机上连着两个VR眼镜，想着应该可以和顾烨恒一块儿玩。这样顾烨恒到时候就不会因为迁就他而白写一份反馈了。

他打开机器，戴上了VR眼镜，在游戏库里来回翻找起来。

顾烨恒望着沈霖单薄的背影悄悄笑了出来，做什么都小心翼翼规规矩矩，对公司抱着不切实际的幻想，简直比三年前的自己还要幼稚。不过直觉告诉他，这小孩内里有一股他并不熟悉的力量，并不只是表面这么简单。

正琢磨着，他听见了游戏机前传来的呼唤。

“学长。”

“怎么了，不会用吗？”

“不是，我好像……不小心打开了双人模式，在等待第二个玩家。要不你也来玩吧。”

顾烨恒翻了个白眼，怪自己琢磨太多，这小孩也许真就这么傻而已。

他戴上了VR眼镜，发现自己身处雨夜的破旧霓虹灯下。他想起来，这是个赛博朋克背景的RPG游戏，自己在单人模式里还有个存档。只不过过了游戏的新鲜期就没再玩过了。

不一会儿，顾烨恒就发现沈霖除了“傻”，还有个关键词就是“游戏黑洞”。还在新手村，他就要几次三番折返回沈霖身边帮他摆脱敌人。

“学长……”沈霖又一次求助。

顾烨恒这次没有让自己的角色返回去，而是直接切换到沈霖的视角下，放下自己的手柄，摸索着握起身旁人的手。

沈霖感觉到那温热潮湿的掌心，愣了一下，然后耳朵尖唰地就红了。“学长你……”

幸好两人都戴着VR眼镜。

“你别瞎动，我来帮你打，这样快一点。”

他稍稍适应视角方向，就握着沈霖的手，三下五除二解决了围在他身边的敌人。

他的手离开的时候，沈霖隔着VR眼镜都能感觉到气氛有些尴尬。

“谢谢……我下次还是自己打吧，太连累你了。”

他口袋里的手机适时地响了起来，打破了尴尬。快速存了档放下眼镜，掏出手机——是廖航。

他走到房间的另一端接了起来。

“霖儿！你猜我在哪儿？”那头传来一个激动的男声，沈霖下意识地把手机更贴紧耳朵了一些。

“哪儿？”

“洛杉矶呀！和室友的毕业旅行，记得吗？过几天就开到你们那儿了。”

“嗯。”

“你在干嘛呀，怎么听起来没精打采的……”

“在……在工作。”

“啊？！这么晚了还在工作？你老板有没有人性啊！你让他等着，我到了就去收拾他。才第一天就敢让我宝贝儿加班……”

沈霖心虚地瞟了一眼游戏机那边正无所事事杵着的顾烨恒，暗自祈祷他不是个顺风耳。

“哎呀没事的。我先挂了，回去以后再给你打，好吗？”

“那你早点回去休息吧。我们现在打算出门去玩玩，一会儿就不用打给我了，反正马上就能见到啦。”

“好。拜拜。”

“嗯，爱你宝贝儿。”

原本每次通话都会互相说一句“爱你”结束，但沈霖今天却怎么都说不出口。他匆忙挂了电话，只在微信里补发了一句。

他走回顾烨恒身边简短道谢，还没等顾烨恒的“这么晚了我送你回吧”说出口，他便径自走出那栋楼打车回了公寓。

4 噩梦成真

当天晚上，沈霖做了一个梦。

梦里，他回到了年少时期的竞赛教室。金黄的秋叶在大落地窗外随风翻动，夕阳将树影斜照进计算机教室洁白的地面。正当他盯着地面出神时，一个低沉的声音闯入了他的脑海。“我们一起来看一下这个算法的复杂度分析……”

他猛然抬起头望向讲台，是18岁的顾学长，穿着白色短袖校服，带着自信的笑容在白板上书写着推导公式。沈霖就这样静静地听着看着，直到——“沈霖同学，你来回答一下这个问题。”

额，什么问题？

“如何将它优化到线性复杂度。”顾学长犀利的眼神落在他身上。

沈霖急出了一身冷汗，他感觉答案就在嘴边了，可怎么都说不出来。

“坐下吧。这都不会的话，转正A司就别想了。”讲台上的人用26岁的顾烨恒的声音说道。

沈霖花了很长时间才从半梦半醒的胶着状态回到现实，醒来后还不忘再提醒自己一遍，自己早就不是八年前的竞赛队吊车尾了。

——

入职第一周，一切都算顺利。沈霖终于能认全组里的所有同事，也学习完了项目的资料，正式开始写代码了。

顾烨恒除了第一天给他布置任务以外，其余几天几乎没有主动找他说过话。对于沈霖总改不掉的“学长”称呼他也并不执着于纠正。

事实上，顾烨恒整个人给沈霖的感觉就是，肆意而轻松。

就像他说的那样，确实除了第一天以外他就再没有加过班。每天早上组里同事差不多到齐了，他姗姗来迟；下午到了某个时间，他就拎上健身包消失一小时；傍晚时分，同事们都还在和bug酣战，他就早早离开工位回家了。

可神奇的是，到了周四下午的组会，沈霖发现他实际上是全组进展最快的那一个。而且，尽管他并不是组里资历最长的人，但所有人在技术上遇到的问题他都能提出见解。

或许这就是天才吧，沈霖这样想着，同时也庆幸自己是他的实习生，一定可以学到很多东西。

周五上午，沈霖终于把自己第一个任务的代码调试正确。他把代码打包成commit，发给了顾烨恒审核。等审核通过，他的代码就能提交进入这家伟大公司的代码库，也就意味着他真正开始在这家公司里发挥自己的价值了。

“给我发个定位呗，中午就能到你们那儿”，廖航发来的消息让他悄然勾起了嘴角，这个值得纪念的时刻还有廖航一起分享自己的成就感。

沈霖正思考着附近哪个食堂午餐最好吃，打算带廖航一起去吃，就听见从身旁工位传来的没什么温度的声音：“沈霖同学，来一下。”

沈霖惊讶而忐忑地跟着顾烨恒走进一间会议室。

“你这个commit……要改的地方有点多，我就直接跟你讲讲吧。本来应该写批注的，但感觉写那么多有点麻烦，这样快一点。”顾烨恒把他的代码打开在他们面前。

沈霖的心情一下子跌到谷底。昨天独自加班到九点多，直到今天早上才好不容易调试成功了，可做出来的成果在顾烨恒眼里好像远远达不到满意。

顾烨恒毫不留情地逐条指出代码的问题，带着在沈霖看来甚至有些冷酷的表情。

沈霖不敢看他，强忍着没有把失落的情绪展露在脸上，把他的修改意见一一记下。

“A司对代码质量的要求非常高，跟学校里那些小打小闹的项目不一样，不是程序调通了就完事儿了的。像这样随随便便写出来的是进不了代码库的。”末了，顾烨恒面无表情地总结道。

仿佛噩梦成真。

从会议室出来，沈霖耷拉着脑袋回到工位，灵魂出窍般盯着自己“随随便便”的代码发呆。明明付出了那么多努力，为什么还是这么差劲？

廖航把车停在食堂门口的公共停车位，倚在车门上看来来往往进出食堂的A司员工。

远远地他看到了一个细长身影，白衬衫在明媚的阳光下显得格外耀眼。只是，那人脸上的表情却和灿烂的天气格格不入。

待他走近，廖航将他一把拥入怀里。若是平时，沈霖大概会皱皱眉头试图推开他，但今天的沈霖却特别乖顺，下巴搭在他的肩膀上一动不动。

“怎么啦宝贝儿。”

沈霖摇摇头不说话。

“工作压力太大？被欺负了？”

过了好一会儿，沈霖带着点幽怨的语气说道：“写的代码被老板批评了。可我明明很认真写的。”

廖航注意到从他们身旁经过的两个中国面孔的女生中有一个朝他们这儿瞟了一眼。不过他向来是不在意别人的目光的，况且眼下沈霖似乎真的很需要这个拥抱。

“嗐，就这事儿啊。我看呐，你老板就是个势利眼，仗着自己有点权力，又是让你加班，又是挑你刺。你甭理他，你在我心里永远都是写代码最厉害的人！咱才不需要你那破老板的肯定呢，对吧。先吃饭吧，吃了饭心情就会好的，昂。”他摸了摸沈霖的后脑勺，松开了怀抱。

沈霖默默点点头。其实他本来也没指望廖航能理解他什么，有个拥抱能让他回回血，就够了。

廖航给沈霖兴致勃勃地讲了一中午他的毕业旅行见闻。

“霖儿，你当时要是听我的晚一周入职多好。我多想和你一起去这些地方啊。”

“晚一周，到时候就赶不上回去开学了……”沈霖不厌其烦地又解释了一遍。

“好嘛好嘛，学习当然是第一位的。”

“以后会有时间的。”

“那……别以后了，这周末呗。一会儿我来接你下班，你跟我们一块儿去旧金山玩两天，怎么样？到时候我再把你送回来。”

“可我……”沈霖本想着趁周末加加班，多干点活。

“霖儿，咱们下次见面又不知道要到什么时候了。开学以后我在纽约，你在波士顿，虽然比异国好得多，但也不是想见就能见到的。”

沈霖只得妥协，甚至答应了他今天五点就要下班的要求。（“到时候你老板不放你出来，我就强行闯你们楼去帮你出气！”他确实可能做得出这种事。）

——

顾烨恒给的修改意见虽然繁多，但条理清晰，也足够细致。沈霖不得不承认，根据他的意见修改以后，代码无论是鲁棒性、可维护性，还是可扩展性，都会有质的提升。就在他边暗自感叹边修改代码的时候，背后传来了一个温柔的女声。

“咦，小沈同学周五下午还这么努力啊。”

沈霖惊讶地转过头。“学姐，我……”

潘雨薇对他莞尔一笑，“周五四点以后就是公认的摸鱼时间啦。”沈霖环顾四周，这才发现周围的同事回家的回家，聊天的聊天，没什么人在工作。

“我还在改这个commit……”他有点脸红，工作没有完成，他不觉得自己有资格休息。

“不着急，你才第一周呢。”她不满地瞧了眼顾烨恒空着的工位，“烨恒这人，自己跑出去玩，留你一个人在这儿干活，真是过分。”

“没，是我自己留下来的。”刚才顾烨恒离开之前确实邀请了他一起去玩上次的那个游戏，不过他拒绝了，顾烨恒没问为什么，也没有坚持。

“那……早点回吧，干不完的活下周再做嘛，不用那么大压力。”

“好，谢谢学姐。”

下午五点，顾烨恒从外边回来，正好看见一个白色的身影匆匆忙忙跑出楼门。这小孩终于知道早下班了，他心想。他也是今天和彭俊聊天才知道，沈霖这几天，几乎都是最早一个到，最晚一个走的。

他刚想叫住沈霖说要不今天顺便送他回去，就看见沈霖跑到一辆黑色越野车边，拉开副驾车门钻了进去。透过车的后窗，他隐约看见沈霖上车后与驾驶座上的人相视而笑。

也罢，他耸耸肩，人家也有自己的生活，和mentor之间仅限于工作上的交集就够了。

回家途中，潘雨薇一如既往地嘴上对他一点也不客气。“诶我问你，你是不是刁难你实习生了？”

顾烨恒嗤笑，“我？我供着他都来不及，还敢刁难他？怎么，他去找你了？”

“没。就是中午去吃饭的时候，偶然听到他跟别人说了几句话。”

“说什么了？”这小孩，表面温温软软，还会背后说人坏话呢，他笑笑。

“委委屈屈的，说你批评了他的代码。”

“我……”顾烨恒才委屈呢。他遂仔细回想了一下，“我好像就……正常提了些修改意见而已，不至于吧。谁第一个commit不收到几十条修改意见啊，给他的都算少的。”

“那你不说人家能知道吗？”潘雨薇白了他一眼，“缺心眼。搞得人家小朋友压力大得很。”

顾烨恒虽然不服，但确实无法反驳。“那你说我该怎么办，人家已经觉得我那是批评了。”

“找机会夸夸呗，还能怎样。”

“……真难。”

“嗬，等你谈个恋爱就知道这已经是最简单的事了。老许都学得会，你也可以的。”

“学学是可以，恋爱就算了吧。”

潘雨薇没再多说。她决定还是先不把中午看到的场景告诉顾烨恒，毕竟人家小孩肯定没想到会被熟人撞见。

5 真的会好吗

沈霖坐上车了才意识到，自己已经很久没有真正意义上“出去玩”过了。在H大的时候，周末除了作业就是助教工作。到了放假，他也会把时间排得满满当当做兼职项目赚钱。

既然在廖航的坚持下最终还是选择了给自己放个假，那就彻底放下工作，好好享受这个周末吧。他开始憧憬起旧金山的海滩、码头、美食，美丽的街道、大桥、博物馆。出发前他还留意到现代艺术馆正在办一个科技与艺术结合的主题特展，也想趁此机会去参观……

“谢谢你，廖航。”他边系安全带，边对廖航绽放了一个笑容。

“对我有什么好谢的。心情不错了？”

“嗯。”

“那就好。笑起来比苦丧着脸好看多了。”他戳了戳沈霖笑起来的时候左脸蛋上的酒窝，又补充了一句：“不过……还是床上的时候最好看。”

沈霖有点不胜其烦，他望向窗外，催促廖航赶紧开车。

“车上就咱俩，你害羞啥啊。”廖航佯装委屈。

去沈霖公寓取了两天的必要行李，接上廖航的室友，一行人在日落时分到达旧金山的双子峰山顶。

橙黄的夕阳沉沉倚在远处的海平面，给天空绘上了绝美的渐变色。山顶呼啸的凉风中，廖航紧搂着沈霖，坐在越野车温热的引擎盖上，眺望脚下渐渐被黑夜笼罩的城市。沈霖很享受这一刻，什么也不用想，就是单纯地看着风景，发着呆。

“霖儿，你太美了。”廖航细密的亲吻落在他的额头，“你知道吗，我突然发现，我一秒也不想和你分开。毕业旅行结束我不想回国了，我就在这儿呆着陪你直到开学，好不好？咱们每周末都来这儿。”

景色太美，廖航的语气太温柔，沈霖在他怀里认真地点头，觉得此刻自己就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

那天晚上，廖航更是用实际行动积极表达了自己的爱意，直到深夜。只是那种表达方式让沈霖的身体有些招架不住。

接着，周末的计划被全数抛弃。

沈霖其实很想去逛逛码头，看看博物馆，转转街道，可廖航根本不愿放他下床。“那些哪儿有你好玩。再说了，以后有的是时间逛。”

好吧也对，以后每周末都能来，有的是时间探索这座城市。

他于是妥协，任凭廖航一次又一次不顾他发泄疼痛的啃咬，将他占有，最后紧紧抱着蜷缩成一团的他安然入梦。

不知道迷迷糊糊睡了多久，沈霖揉着眼睛醒来。窗帘缝隙透进来亮黄色的阳光，他恍惚间记不起今天是哪年哪月。身后人的呼吸还均匀地抚在他的脖颈。

他在床头柜上摸索一番，拿起一个手机，点亮屏幕看到了时间，周日早上10:25。

更吸引他注意的却是屏幕上赫然显示的，来自昨天半夜的一串消息。

“@廖哥 你真不来？血亏啊”

“[视频]”

“大城市就是好啊，比洛杉矶的优质”

“看着比猫儿还优质，就是不知道有没有猫儿会叫”

“@廖哥 话说猫儿刚问我你为什么把他删了”

“你sb吗，廖哥和嫂子正好着，当然没猫儿的事了啊”

“你让他别着急，等廖哥回国自然就去找他了”

“也对，他在床上还是更喜欢猫儿那一型的”

……

屏幕已经熄灭，沈霖的手却僵硬地一直把它举在面前。他在漆黑的屏幕里只能看见自己肿胀呆滞的双眼，以及从这双眼睛里不停流出的晶莹的液体。

他忘了自己是怎么起床洗漱拿上东西出门的，只记得自己的心像被割开了一个口子，那种痛让身体的疼痛都显得无足轻重。

他漫无目的地坐上了一辆经过酒店门口站台的有轨电车。

电车带着他穿梭在旧金山高低起伏的街道，风格各异的房屋之间，一声声“叮叮咚咚”的到站铃声仿佛带他进入魔法世界。如果心情够好，他一定会好奇地不停四处张望，观察这座神奇的城市。

但现在，他只能自嘲地笑笑，还每周都来，还探索城市，一切不过是自己愚蠢的幻想罢了。

好一会儿他才感觉到自己口袋里的手机在一遍又一遍震动。想也不用想就知道那是谁，他干脆关了机。

他知道自己一旦接起，所有的防线都会崩溃。他对廖航的话没有任何抵抗力，即使那些话注定会是谎言。

有轨电车最后一次停站，沈霖挣扎着下了车。

不远处是一片狭长的暗黄色沙滩，洁白的海浪翻滚在蔚蓝底色上，一层层一道道，最终拍打在沙滩边。此刻唯有这海浪声能让他平静下来。

他看见稍远处海浪的水墙上，有几个小小的黑色身影随着浪的推移向前滑动着。有的被头顶的浪猛地打翻，有的则游刃有余地在浪头转身摆尾。在下一个浪到来时，又有一些新的身影站上了浪尖。

他觉得自己曾经是那种无论被打翻多少次都不会放弃重新站起来的人。但这几天来将他打翻的浪——无论是工作上还是爱情里，都让他开始觉得累了。他有一种冲动，想就这样躺进海里，任海浪把自己卷走，带到无论是海底还是礁石还是某个不知名的沙滩上。

不过理智告诉他，一切失败都是暂时的，都会过去的。工作上的问题，可以学，学会了就好了；而爱情里的问题，他知道自己终究会和廖航和好的，因为他们有一辈子的时间。

但是，真的会好吗……

他就这样踩着沙滩上的浪花泡沫，心如乱麻，缓缓前行，午间灼热的阳光把他的后脖颈照得有些发烫。

他恍然间听见有人在叫他的名字。不是廖航温柔的嗓音，而是一个原本低沉，又由于惊讶而微微升高的嗓音。

他回过头，只见一个身着全黑紧身衣裤，腋下夹着冲浪板，发丝还在滴着水的男人站在他身后。阳光雕刻着紧身衣下肌肉的形状，又将他裸露在外的皮肤上未干的水珠照得闪亮，给整个人蒙上了一层光晕，就像从梦境中走出来一般。

“竟然真的是你。你怎么会在这儿？”

“……学长？”

“你一个人？”

沈霖点点头，不知不觉跟在了顾烨恒身后。

顾烨恒没有邀请也没有拒绝，沉默地将他领向岸边的停车场。他走到一辆深青色特斯拉边上，拉开后备箱，放好冲浪板，拎起那个沈霖早就认识的健身包。

“你坐车里等等我吧。我去冲澡换个衣服，一块儿吃午饭？”

沈霖坐进陌生的车座之后，魂魄好像才回到自己的身体。工作上的失落是由顾烨恒而起，见到他理应感到羞愧或害怕，但现在不知怎地，除了惊讶，他只觉得安心与宽慰。

顾烨恒边冲澡边纳闷，这小孩一个人怅然若失的，眼睛又红又肿，让人不由得心生怜惜。他不会因为工作上的打击现在还在难受吧？

应该不会，顾烨恒想，自己再怎么缺心眼，也能看出来沈霖看见他的一瞬间嘴角是勾起来的。

那会是因为什么？周五去公司接他下班的那个人又去哪儿了？

他摇摇头，自己本不该是这么个对别人的事好奇的人。

可面对沈霖，他有点控制不住想了解他的冲动。

回到车上，他有些窘迫地开口：“对了，周末我一般都不在线。那个，加一下微信吧，有什么问题方便联系。”

“我……手机没电了。”沈霖没看他，呆呆地望着窗外。

顾烨恒备受打击，原来这小孩还真的对自己有意见，连拒绝的理由都这么搪塞。“好吧，那下次。想吃什么？”

“……都行。”

顾烨恒此刻真的很想好好请教一下许泽远哄人开心的艺术。

沈霖其实并不在意吃什么、做什么、去哪儿，只要能逃离现实一小会儿，他就满足了。

他渐渐明白，顾烨恒下了班就是另一个人，这是他感到宽慰的原因。他现在可以只把他当做一个愿意在他伤心时陪伴他、载他一程的好心司机，而不是要在他面前表现优秀的上司。

“你周末都会来冲浪？”聊聊别人的话题或许可以减轻自己的痛苦，他想到。

“嗯。有时候这儿，有时候半月湾，有时候更远些。今天这儿的浪很好，本来想冲一天的。”

“那为什么……”

顾烨恒把左手臂外侧翻了过来，沈霖这才发现那儿有一大片暗红色的擦伤，倒抽了一口凉气。

“侧腰上也有点。划到礁石了。”

“疼吗？要不要上药啊？”

顾烨恒微笑着看了他一眼。“不打紧。这是常有的事，没有崴脚骨折已经很好了。”

“……这么危险，为什么还要……”

“为什么要冲浪？因为那种自由的，在未知中探索的感觉。你看不到这个浪的尽头是什么，只知道自己总会在某个时刻被打翻，所以踩在浪尖的每一秒都值得享受。”

沈霖讶异。一直以来，他的目标都是“征服海浪”。二十三年来的人生经历一直在告诉他，被打翻之后就要快速站起来，才有能力去征服更高的浪。他从来没想过还有“享受踩在浪尖的每一秒”这种选项。

“想学的话改天带你来试试，不难。”

沈霖愣了愣，其实他并不喜欢这种没有安全感的运动。不过为了不让对方失落，他还是假意感兴趣，道了谢。

车缓缓停靠在一排牌匾老旧的店铺前。

“不知道你喜欢吃什么，就这儿吧。这家是我觉得旧金山最好吃的中餐馆。”

沈霖点点头，跟着顾烨恒进了餐馆。

6 留作纪念

窗边这桌上沉默的气氛在喧闹的中餐馆里显得格格不入。

顾烨恒虽然不了解哄人开心的艺术，但是知道“言多必失”的道理。既然没法让这个“霖妹妹”开心起来，那不如就安静陪着他好了。

只是沈霖对于他点的食物似乎兴致缺缺，每样只是浅尝几口，便停下筷子发呆。

“是……不合口味嘛？”他终于轻声开口。

沈霖回过神，挤出一个笑容回答他：“啊没有，都很好吃。就是，今天没什么胃口。”说着夹起一颗菜心勉强送进嘴里。

顾烨恒想问“怎么了”，但想了想，他要真想说肯定早就说了，问了也是白问。

“不好意思啊，让你点多了浪费了。”沈霖面带歉意地补充了一句。

顾烨恒有些无奈，这小孩明明自己心情不好，还要想着给别人道歉，活得也够累的。“没事的，吃不完我打包回去当夜宵，刚好改善一下夜宵水准。”他好像突然间有了哄沈霖开心的灵感，笑着继续说：“平时我们那儿都是雨薇做夜宵，每回都是清汤面，油都不放，美其名曰健康。我早就吃腻了，结果老许，就她男朋友，不允许我说她，还次次把她夸到天上。于是有一回，我就悄悄问他真的觉得那么好吃吗。他特认真地跟我说，其实他也不喜欢吃，但为了感情的稳定，这点牺牲是必要的。你说是不是就离谱……”

沈霖眉间的愁云暂时散开，低头轻声笑起来，“难怪你追不到雨薇学姐……”

顾烨恒差点被嘴里的一口米饭噎住。“……谁跟你说我追她了。”然后回想起来，这小孩之前说听过些故事。好吧。

沈霖用意味深长的眼神看了看他，没说话。

顾烨恒觉得这次有必要和他好好说说。“呐，别听别人瞎说。我可从来没追过她，我是独身主义者。一个人多爽啊，为啥想不开要生活里多一个人。”至于另一个不追潘雨薇的原因，他觉得现在还没有和沈霖熟到可以坦白。

“吃不到葡萄……”沈霖难得用起了玩笑的语气。

“去你的。你还年轻，啥也不懂。故事里那些爱情，什么海誓山盟举案齐眉，都是只存在于故事里。真实的爱情，小则吵架欺骗，大则出轨家暴，痛苦的事儿可太多了。”

沈霖仿佛被这句话击中了脑袋，当即愣住。上午在廖航手机屏幕上看到的那一串消息又开始在脑海里聒噪地一遍遍回放，两滴清泪不觉间已从眼角滑下，滴在身前的桌布上。

顾烨恒见状慌忙给他递纸巾，终于似乎明白了些所以然，并在内心不停骂自己愚钝。

沈霖觉得很丢脸，虽然现在的顾烨恒不是他的上司，但也远没有熟到可以允许自己在他面前展现软弱。“我……我吃饱了，去车边等你吧。”

顾烨恒点点头，他知道沈霖现在需要一个人待一会儿。

午后的阳光依然灿烂，顾烨恒看副驾上的男孩没有下车逛的意愿，便只是默默载着他跑了一圈码头海滩、金门大桥、九曲花街，最后堵在了市中心拥挤的街道上。

“学长，谢谢你。”从副驾上传来温软的声音，在窗外“滴滴叭叭”的背景音衬托下，是格外宁人心神的好听。

“这有什么谢的，本来下午也没事。”他瞥见不远处的一个广告牌，百无聊赖地念起广告牌上的文字，“Looking Through an Artistic Lens, a tech-powered art experience”

“我们去看那个吧。”

“嗯？”顾烨恒有些惊讶。

“额，你不想的话就算了……”沈霖的声音越来越低。

“没有啊。反正堵着也是堵着，一起去看呗。”

特斯拉从拥堵的主干道转入小路，驶入现代艺术馆的地下车库。

虽然是周末，但艺术馆特展的展区外并没有什么人排队，大约是因为票价有些昂贵。沈霖默默记下了价格，打算到时候和午饭车费什么的一并paypal转给顾烨恒。

走进展区，他们先是被一整面墙的技术讲解吸引住了目光。

创作团队通过特定的机器学习模型提取出艺术家的风格特征，再将这些风格特征与3D建模算法结合，最后在VR端渲染。于是可以为观赏者从任何一个真实场景生成一个对应的风格化场景，从而让他们感受艺术家眼中的世界。

“看来这个团队后面几步做的时间有点长，这个模型最近好像有个新的防止过拟合的优化版本，用那个的话应该效果更好些。”沈霖悄声嘟囔。

顾烨恒哭笑不得地看着他，原来哄这小孩最好的办法是讨论专业问题啊。

“我倒觉得，这个系统最大的瓶颈在于建模端。我敢打赌现在展出的这些都是‘选定的’场景。能对‘任何一个’场景建模？我是不信的。”顾烨恒手插在口袋里，歪着头说。

“现在2D到3D建模的研究已经有些实用性成果了吧。”沈霖回想起上学期的计算机图形学课程。

“那是学术界。别跟我说你不知道那些论文里的例子是怎么选出来的。”

沈霖皱眉思索着，最后不得不承认顾烨恒的质疑有道理。

“不过这个玩意儿也不是什么工业级应用啦，可扩展性不足也不算缺点。”顾烨恒耸耸肩，带沈霖走进了里间。

在工作人员的引导下，他们分别戴上VR眼镜体验了些不同艺术风格、不同场景下的世界。在沈霖带着眼镜体验的时候，顾烨恒在他没有被眼镜遮住的下半张脸上看到了今天第一次露出的酒窝，那个瞬间，顾烨恒觉得今天的一切都值得了。

体验结束后，工作人员给他们推荐了这个展的纪念服务：对人进行3D扫描建模，然后放入风格化的场景中，导出一张VR场景画作，可以在VR设备里观赏。

沈霖其实挺想试试的，不过考虑到这个过程的时间和价格，礼貌拒绝了准备离开。

顾烨恒则一把将他拉住，付了款后把他交给工作人员去做3D扫描。

“就当给我留作纪念了，我来选风格场景。”他这样回答沈霖吃惊的目光。

“那你怎么不自己……”

“你长得比较好看。”

这句话让沈霖在做3D扫描的时候脸上的红晕一直没有褪下去。

经过复杂的沟通过程和漫长的等待，顾烨恒终于在VR眼镜里看到了一副让自己满意的作品。沈霖也想看，却被他拒绝了（“都说了是我留作纪念，不然你付我钱借你看看？”）。确认画作被发到自己邮箱之后，他心满意足地领沈霖走出了艺术馆。

仿佛艺术馆里的兴奋用光了沈霖今天余下的力气，上车不久，甚至还没驶出堵塞的市中心，他就在副驾上缩成一团睡着了。

顾烨恒终于能仔细看看这个今天在海滩边捡到的失落小孩。

相比中午见到他，他的脸舒展了许多。白衬衫衣领堪堪遮住的细长脖颈侧面的那几个浅红印记，此刻因为脑袋垂向车窗，在顾烨恒眼前展露无遗。这些大概是那个让他伤心的人留下的吧？他们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

正当顾烨恒望着他的侧脸思索时，那张漂亮脸蛋上的眉心突然蹙起，嘴里呢喃了一个名字。

车流疏通，顾烨恒把注意力放回路面，不再去好奇身边人的故事。

特斯拉转上高速，顾烨恒习惯性打开音响驱赶无聊，可摇滚乐沉重的鼓点让身边人在梦里不安地哼唧的几声。他翻了翻，自己似乎并没有什么舒缓的纯音乐收藏，只能作罢，关了音响，在寂静中开完了回硅谷的一小时车程。

沈霖醒来的时候，天已经几乎全黑了。透过车窗，他看见自己公寓楼前的廊灯已经亮起。

“你醒啦。”车里的一片黑暗之中，只听见顾烨恒低沉而耐心的声音。

“到了多久了？”沈霖有些内疚。

“十几分钟吧。”

“那……我上去了。谢谢你。今天所有事。”

“等等。这个打包的饭菜你拿上去吃吧。我回去有饭吃。”

沈霖犹豫了一下，没有推辞。“明天见。”

“嗯。”

他关上车门后顾烨恒没有着急离开，打算看他安全进楼再说。

沈霖站在楼前掏门禁卡，楼侧面的阴影里窜出了一个人影，紧紧抓住了他的手腕。正当他下意识惊呼时，他的后脑勺被托住，嘴唇被霸道地吻住吮吸，那个人没有给他发出声音的机会。他反应过来这是谁，用力推他试图挣脱他的怀抱。可越是挣扎，就被箍得越紧，吻得越深。他知道，自己只能选择放弃挣扎，等这个人冷静下来。

不知道过了多久。

“霖儿，对不起。”廖航的声音带着重重的鼻音。

“你闹够了就走吧。”沈霖颤抖着声音，努力维持着岌岌可危的尊严。

“霖儿，你别这样。你看到的那些东西，我都可以解释。你听我说好不好？我一醒来发现你不见了，哪儿都找不到你，担心得发疯。我想着你总会回来的，就来这儿等你了。霖儿，我等了你一天了，求求你，一定要听我解释，好不好？”

沈霖强忍着眼泪深呼吸。若是平时，廖航的几句哀求就足以让他心软下来。可今天不知道哪里来的力量，他瞪着廖航，缓缓说道：“解释什么？他是谁？你们做了几次？他在床上怎么讨你欢心？还是你回去打算怎么见他？”

“我已经把他删了！我不会再回去找他了，你相信我！从我答应在这儿一直陪你的那一刻开始，我就下决心再也不见他了！我只爱你啊霖儿！”

“我不需要了，你走吧。”沈霖的眼泪终于还是不争气地落了下来。

“霖儿，别这样，你不是认真的。你也爱着我，你也想我陪你的对吗？让我陪你好吗？咱们租一个大房子，每天我送你上下班，周末就去旧金山，一起逛海滩码头，看日出日落。你一定也想要这样的生活，对吗？”廖航轻抚他的脸庞。

沈霖的泪腺已经决堤，眼泪越抚越多。最后廖航只能把他按进自己怀里，让他的泪水濡湿自己的衬衫。

沈霖最后抽泣着推开廖航。“廖航，你为什么要这样？你每说一句话，就试图让我更死心塌地一分。以前，我甘之如饴，可现在，我不想了。我今天不想再走进你的陷阱了。你走吧。”

没等廖航从震惊中反应过来他就进了楼。

这是他第一回，彻彻底底地拒绝廖航。

公寓楼门不远处的路口，深青色特斯拉一脚油门，静谧而迅速地滑离了这个伤心之地。

7 捉摸不定

沈霖平躺在床上，呆滞地望着公寓米白色的天花板。他第一次发觉起床面对生活这么难。

手机一宿没开，他不知道廖航昨夜到底离开了没，去了哪儿，现在怎么样了，只知道一定发了很多很多消息。但他一点也不想看。

只是现在必须打车去上班了。

心理建设片刻后，还是开了机。消息一条条蹦出来，他强迫自己闭上眼睛，直到手机在手里停止震动。

“我先回去找他们了，旅行结束再来找你。”最后一条消息这样说道。

好，至少能让我专心工作几天。

他收拾好出门，没有多留意全身镜里憔悴疲惫的自己——他向来不是个顾影自怜的人，既然要去面对工作，那就要百分之百专注。

不过，一想到面对工作就不可避免要面对顾烨恒，他隐隐有些担忧。不知道顾烨恒经过了昨天会怎么看他，没出息爱哭鼻子的软蛋？还是没有能力只会装可怜讨同情的粘人鬼？总之都不会是什么好印象，他有些无助地叹了口气。

无论如何，工作里先做到让他满意再说。

顾烨恒到达公司的时候，旁边工位上的身影还是一如既往地专注挺拔。

“早。”

“学长早。”沈霖敲着代码，头也不回地答道。

还是那样平淡而拘谨的问候，除了嗓音稍稍有点沙哑，跟之前没什么不同。

这小孩，恢复得还挺快，他想到。

昨晚公寓楼下窥见的那一幕其实还在他脑海里挥之不去，他原本还在担心这小孩的状态今天能不能来上班。现在看来担忧是多余的了。

“学长，上周那个commit，我改好了，现在就发你。”沈霖转过头来，顾烨恒这才发现他深青的黑眼圈和苍白浮肿的脸颊。

内心深处又涌起了几分怜惜，不过他知道眼下并不是安慰这小孩的时候，他们现在是上下级关系。“好的，我看看。”

沈霖的代码经过之前的一番点拨，比最开始已经好太多了。即使以A司正式员工的标准，都很难再挑出什么大毛病。顾烨恒审核完，写了几条关于代码格式和可读性的批注，按下了回复键。

“找机会夸夸呗”，潘雨薇的话突然间闯进他脑海。他反应过来，连忙在刚才的回复后又追加了一条”Good job :)”。

总算是踏出了改变的第一步，潘雨薇知道了一定会很欣慰的。

这短短的两个单词，加上一个再平凡不过的符号表情，却让沈霖的心情一下子晴朗起来。

他盯着那条批注，面色绯红地微笑着，却不敢看向身旁。

“Thanks!”，他回复道。

顾烨恒的鼓励就像一颗定心丸，让他暂时忘记了不安和顾虑，心无旁骛地工作了一整天。屏幕上闪烁跳动的代码仿佛也有了生命，与那句话一起慢慢治愈着他。

但好心情只持续到了下午的某个时刻。

屏幕上蓦然跳出了几条即时消息，一个陌生的外国名字。没有问候寒暄或自我介绍，直截了当地对他说，他新提交的代码触发了他们组系统的警报，服务挂了，要求他修改，或者直接撤销commit。

沈霖吓得手足无措，连忙道歉，好不容易获得的成就感和好心情就这样被毁掉。

对方收到歉意后却并没有丝毫心软，而是直接将系统日志甩了过来过来让他debug，并要求下班之前解决问题。

沈霖连那个系统是做什么的都不知道，这密密麻麻的系统日志对他而言更是犹如天书。他试图解释询问，可对方态度强硬不让步，导致他几近崩溃。

偏偏这种焦头烂额的时候，顾烨恒又消失不见了。

虽然知道多半会石沉大海，他还是给顾烨恒发了一条求助消息，祈祷能被看见。

出乎意料的是，几十秒之后他就收到了回复：“别慌，我马上回来。”他仿佛从这几个字里能听到顾烨恒成熟稳重的嗓音，让他的心霎时间踏实了下来。这种感觉就像……就像是昨天中午在旧金山的海滩上遇到他时那样。

“给我看看，什么问题。”顾烨恒没来得及放下健身包，径直站到了沈霖身后。以上一周的接触他知道，这小孩遇到问题不会轻易求助，求助的时候一定是真的解决不了了。

沈霖调出了和那个外国同事的消息记录，有些自责地望着他，“学长，我是不是，有什么写错了……”

顾烨恒越往下看，眉头越是虬紧，嘴唇抿成了一条直线。

“学长，要不……我还是，直接撤销commit吧。”他自暴自弃地垂下了头。

“呃，”顾烨恒看到他委委屈屈的模样，才意识到自己的表情可能吓着他了，便揉了揉眉心说道：“你不用管这事儿了，我来处理。”

沈霖愣住，“那……”

“还有，工作里，不要随随便便说sorry。”

“哦……”

这天剩下的时间，顾烨恒强忍不爽保持着基本的礼貌与对面扯皮，直到最后问题解决，重重叹了口气，“真烦人”。

只听得沈霖在一旁唯唯诺诺地，“对……对不起。”

“……我刚对你说什么来着？”

“我……”沈霖涨红了脸，说也不是，不说也不是。

顾烨恒看着他，烦躁的情绪便烟消云散。他笑了笑，控制住揉对方脑袋的冲动，站起身，“走吧，吃饭去。”

“……你今天，不回去吗？”

“雨薇休假陪父母旅游呢，老许赶论文截稿日住实验室。就我一个人，做饭嫌麻烦。”

A司的晚餐时间，并不是所有食堂都开门。当他们赶到那个唯一供应中餐的食堂时，刚好是高峰期，排队的长度堪比本科时学校的食堂。

不过以顾烨恒做什么都讲求效率的性格，竟然愿意在队尾耐心等候，看来他真的很讨厌自己做饭，沈霖猜测着。

周围的人大多是中国工程师，三三两两聊着天，沈霖有一搭没一搭地偷听着。有的在吐槽工资，有的在抱怨学区房难买，有的在聊孩子教育。这些话题熟悉到让他恍惚间以为回到了国内。

“你还年轻，不用听这些人传播焦虑。”顾烨恒在他耳旁悄声说道。

沈霖收回注意力，点了点头。他想和顾烨恒聊点什么以驱赶那些焦虑，于是转移话题道：“学长，所以今天下午那个问题，到底是什么？”

“是这样，他们组是我们组的下游用户，我们处理的数据他们的系统会用到。你的代码修改了数据处理的逻辑，所以新数据和原先有些不同。

“如果是一个设计完整的系统，使用数据时只要考虑了时间戳版本号，完全不会出问题。但他们那个系统太烂，这点不一致就出了bug。

“这种事本来就应该他们自己debug自己解决，况且我们早就和他们老板沟通过近期的开发计划。”

“啊，所以，不是我的问题？”沈霖的委屈之情溢于言表。

“当然不是啊。那印度老哥不是第一次来找我们了，上回就是我给他怼回去的，没想到这回竟然来找你了。你对他客气，他就真觉得是你的问题，还敢直接让你给debug。我当时真的是，气得不行。”

“原来你当时是在气他？我还以为……还以为你要骂我。”队伍终于排到，沈霖嘟囔完最后几个字，难为情地转身打饭去了。

这回轮到顾烨恒愣住，这小孩竟然还这么怕我？所以合着昨天一下午陪着他哄他开心，完全没用？

难得能在食堂见到自己很喜欢吃的虾饺，沈霖没忍住，经过的时候拿了两屉。

“原来你这么喜欢吃这个，早知道昨天中午点的都留给你了。”他身后的顾烨恒小声说。

只见沈霖的耳朵一下就红透，犹豫一番，默默拿起一屉准备放回自助餐台。

怎么脸皮这么薄，顾烨恒偷笑。他把那屉接过来放到自己餐盘上，说道：“没事儿，我帮你拿着，别人就不会说什么了。”

只不过后来的菜，沈霖每样都小心翼翼地只拿一点点，一副生怕被抓住把柄的样子。

落座以后，他没等顾烨恒拿起筷子，就诚恳地看着他的眼睛说：“学长，你的paypal账号能告诉我一下吗？昨天的午饭，加上艺术馆门票，还有路费，我就按照uber来算，一共大概是220刀，我得转给你。”

顾烨恒自然是拒绝了。

“可是……”

顾烨恒想了想，“不然，你先让我加微信？我微信里给你发账号。”

“好。”

“呃？”顾烨恒没想到他答应得这么爽快，明明昨天还“手机没电”不情不愿的。

这小孩真是捉摸不定。

沈霖掏出手机解锁的时候，顾烨恒无意间瞥到了他的屏幕背景——是一张合影，背景里是本科隔壁学校的标志建筑，沈霖穿着学士服笑得很好看，身旁高大帅气的男生穿着西装，亲昵地搂着他的肩膀。

顾烨恒认出了那个男生的脸。原来他们已经在一起至少一年了，他暗暗想到。

成功加上了微信，顾烨恒就收起手机专心吃饭，丝毫不理会沈霖疑问的目光。

直到他把那屉“帮他拿着”的虾饺放回沈霖盘里，才缓缓开口道：“呐，首先，我的车平时都能在公司充电，不花路费。其次，我挣得比你多多了，要这么点钱还要你还，也太小气了。你说是吧？”

沈霖不甘心地微微皱眉。

“你要是非要还的话，不如……这几天帮我做饭？”

沈霖夹到半路的虾饺又跌回了蒸笼，迟迟没有回答。

“想什么呢，逗你的。你是我的实习生，我再怎么坏也只能在工作里压榨你。你好好干活就行啦。”

“可我……”

“真倔……”顾烨恒算是看到他随和谦恭的外表下，莫名其妙固执的一面了。“那这样，这周五是雨薇生日，她那天下午回来。到时候你也来凑个数一块儿给她过生日吧。给她买个小礼物，就等于给我还了。要是怕老许想多，带瓶酒来也行，随你。这样可以吗？”

沈霖终于欣然点头，笑出了酒窝。

顾烨恒突然间觉得，他吃虾饺的时候一口塞到嘴里鼓起来的样子很可爱。

8 毫无生活气息

“走吧沈霖同学。你的新产品试用员的权限不是今天批下来了嘛，就不想光明正大去那间屋子玩玩儿？”顾烨恒手搭在沈霖椅背上，挑起眉毛问他。

正值下午四点，外头的天还明媚得很，沈霖还沉浸在手头的工作里。“学长，你自己去吧。我想今天把这部分的代码写完。”

“不用那么大压力，又没人追在屁股后面催你写。同样入职两周，你看看隔壁组那小朋友，第一个commit还没写完呢，你都提交了三四个了。放轻松点。”

A司的代码库系统里可以看见其他人的提交记录。顾烨恒说的没错，和他同时入职的实习生里，确实大部分人都还没开始产出。但他不认为自己应该和那些人比。

他面前的这位，每天看似工作时间最短，实际产出却最多，这才是他想看齐的目标。

“可我还是想先……”

“周五去的人多，晚了游戏机就被占咯。”

沈霖犹豫片刻，还是跟上了顾烨恒。

毕竟今晚要去他们家做客给潘雨薇过生日，就算不去玩也不一定写得完这代码，那不如姑且去放松放松，周末再专心写吧。

或许是因为mentor亲自喊他下班、邀请他做客，或许是对交新朋友的期待（他莫名觉得，许泽远能成为潘雨薇的男朋友，一定也是个厉害又有趣的人），轻松惬意的感觉让他的步伐都变得格外活泼。

顾烨恒一路上没说话，嘴角却一直勾着。

沈霖看在眼里，暗自思忖：还说不喜欢雨薇学姐，人家过个生日就开心成这样。

他难得产生了些八卦的想法，“学长，你给雨薇学姐买了什么生日礼物？”

“嗯？哦，买了副机械键盘。”

“啊……”

“啊什么，你好像很失望？”顾烨恒一脸莫名。

“不是不是，只是感觉，这礼物……好直男。”

顾烨恒噗嗤笑出声，煞有介事地看着他，“……那你倒是给我讲讲，弯男的礼物应该是什么？”

沈霖也不知道自己在心虚些什么，脸唰地就红了。“啊我不是那个意思。我的意思是，感觉很没诚意。”

“那什么才算有诚意？”

“比如自己做的东西、定制的东西之类的。付出过心血的礼物才比较能打动人。”沈霖认真地回答他。

“……你啊，还年轻。等到了我们这个年纪你就知道，礼物还是实用最重要。”顾烨恒又带着那种像是看小孩的眼神看他。

罢了，反正你追不到雨薇学姐又不是我伤心，沈霖耸耸肩。

不过，“学长，我就比你小两级。”他还是执拗地想反驳一下他的老板。

“是吗？可怎么老感觉你还是个小朋友？”

沈霖被他说得没脾气。

上一次进入那个赛博朋克的世界还是沈霖第一天入职的上周一。经过这么长时间，以顾烨恒对他的印象，可能又需要个五分钟十分钟才能重新记起那些操作方法。

不过出乎他的意料，这回沈霖很快就回忆起了那些操作，跳跃攀爬、攻击防守，都比上回流畅得多。

这小孩，上回怕不是装的吧？他暗自嘀咕。

顾烨恒带着他在光怪陆离的建筑物之间穿行，寻找线索，展开剧情。虽然是玩过一遍的剧情，但和沈霖一起探索时还是发现了不少第一回错过的支线收集任务、双人小游戏之类的。这些在他原本看来“浪费时间”的彩蛋，现在却觉得挺有意思的。

到了关键线索的地方，他很自觉地闭上嘴不剧透，让沈霖带领他发掘推理。而沈霖也欣然接下了这个任务，他知道这种时候依赖对方就会完全失去游戏的乐趣。

谜题解开，合力打完boss，进入章节的过场动画，沈霖才从投入紧张的情绪里缓过神。

他太开心了，从未想过自己也能在这种游戏里体会这么大的成就感。

在他为数不多的游戏经历里，也曾有过与廖航一起的双人游戏体验。但廖航总嫌他操作不熟练拖后腿，最后就变成廖航一个人拿两个手柄过关，他在一旁郁闷观看。廖航事后安慰“宝贝儿没有人是完美的，你其他方面都太优秀了，游戏打不好也不要紧”云云，才好不容易让他心情好些。

“诶我说，你明明还挺厉害的，上回为什么那么菜？装的？”顾烨恒的声音盖过了过场动画的音乐。

“啊没有！我上回，紧张……”谁第一天见到老板不紧张的？

“打游戏有什么好紧张的？天呐你可真是……”

“现在不了。”沈霖知道对方又要说他年轻、小朋友之类的，他语气忿忿地结束了话题。

顾烨恒的手机响了起来，他不得不摘下VR眼镜去接电话。沈霖想着今天已经玩了好一会儿了，便顺势保存了游戏，把机器让给了其他人，自己跑去试用房间里其他有趣的产品。

“顾神，那啥，我这儿稍微出了点差池，论文可能一时半会儿搞不完……”

“老许，难得啊，论文比女朋友都重要了？”顾烨恒调侃道。

“放屁，净扯淡。我是说，一会儿我可能就直接去机场接小薇，没时间回去帮你一起做饭了。得你一个人顶着了。”

“你这，有点过分了啊，为了论文坑兄弟。”

“晚上我洗碗嘛。”

“难道本来不是？”

“嗐，你理解理解嘛，我这要投的是顶会呢。就当欠你一次了哈。”

顾烨恒翻了个白眼，说得好像欠了会还一样，但也只能无奈道：“好行，你忙去吧，我这就回去做饭。”

“谢了哈。诶对，你不是还要带你实习生来嘛，让他帮你不是一样？”

“去你的，能一样吗？”他懒得解释，挂了电话。

在房间的某个角落找到正在试用一个语音助手的沈霖（他试图和一个小盒子对话的样子真是像极了一个小孩子在自己的世界里和玩具聊天，着实有几分可爱），解释完情况，便拎他上车离开公司了。

逛超市买食材的过程，在沈霖看来，从头到尾刻着“顾烨恒”三个字的烙印——从停好车到重新启动车，不到十五分钟。仓库式的美式大超市，顾烨恒竟然能准确无误地记住每种所需食材的货架，然后像是脑中早就算好了走遍这些点的最短路径，从进超市到结账，一秒钟都没浪费。

这超市逛的，毫无生活气息，沈霖默默吐槽。

回家路上，顾烨恒中途转进岔路停靠在一家店面不大的中国超市门前，大约是去买普通超市买不到的中餐食材。照例速战速决，还没等沈霖看清楚他光顾的是哪些货架，就听得他在门口催上车了。

特斯拉最后停靠在一栋面积不大的双层别墅前。

沈霖帮他把食材拎进门，在他的带领下草草参观了他们的家。这栋别墅和大多数美国的房子没太大区别，简约配色的装修和家具，开放式厨房，打理得不太整齐的院子……他想象着顾烨恒在这栋房子里修水管、推草坪、补房顶的样子，巨大的违和感让他不由得笑了出来。

“别傻愣着了，去沙发上打会儿游戏吧。游戏机里新建个账号，或者用老许的，都行。反正他不怎么玩。”

循着声音，沈霖蓦然看见了厨房那边正系着围裙处理食材的顾烨恒。那个工作里效率极高、专业上让他仰望的人，仿佛一下子回到了尘世，那么地，有生活气息。

不过，“学长，你……需要帮忙嘛……”毕竟两个室友不在的这一周顾烨恒都选择了在公司吃完饭，沈霖自然是对他的手艺有些担忧的。

顾烨恒笑笑，没有停下手里的动作，“你还会做饭呢？”

“在学校的时候会做一点。有时候忙，赶不上食堂的饭。”

“嗯。”顾烨恒把一块肉放上砧板，开始切片切条，“挺好的，饿不着自己。”

沈霖心里的担忧随着顾烨恒一次次精准的手起刀落渐渐消散，他呆呆地望着对方。

“怎么了？”顾烨恒切完一盘肉，遇上了他的目光。

“我还以为……”

“以为我不会做饭？”

沈霖脸红，原来顾烨恒那天说的“嫌麻烦”，真的只是嫌麻烦而已。

“你不觉得做饭其实挺容易学的嘛。”顾烨恒笑着补充道。

为了掩饰尴尬，沈霖主动给自己系上了另一条围裙，对他说：“那……我帮你打打下手吧。”

原来这个人的天才不仅仅在专业上，就连生活里的这些琐事在他看来，都这么轻轻松松。

沈霖有些气馁，又有些崇拜。

9 你们家小沈

沈霖突然有一种恍然如梦的感觉。

在一栋美式别墅的开放式厨房，和另一个男人一起，一个洗菜，一个切肉。夕阳从窗口慵懒地照进来，给那个男人英俊的侧脸罩上了一层温柔。

这曾属于他对未来生活最美好的幻想，平淡、温馨、烟火气。只不过，幻想里的那个男人是廖航。

而廖航似乎并不太憧憬这样的生活——他不喜欢安静的郊区别墅，更爱大城市的高级公寓，有落地窗可以俯瞰城市全景的那种。而且，他宁可花大价钱，也不愿意自己或者沈霖为这些生活琐事操劳。

沈霖叹了口气，那不如就好好珍惜从顾烨恒这儿偷得的这短暂的美梦成真吧。

“在发什么呆？洗完了有空来帮我拌一拌这碗馅。我来学学这玩意儿皮怎么做。”顾烨恒快速洗了手掏出手机，似乎是翻找着菜谱。

“学长，你这是要做什么啊？”

顾烨恒专心称量起料理台上几包像是面粉的粉末，头也不抬地回答他：“做出来你就知道了。小吃货。”

沈霖被这个称呼叫得有些莫名，但想了想现在还在他手下干活，还是别轻易惹他为好。他悻悻地拿起碗，倚在料理台旁，边搅拌边观察顾烨恒。

顾烨恒戴上手套准备开始揉面时，才注意到他机械的手部动作和好奇中带着点幽怨的眼神。

“好了搅得够匀了。把它盖上保鲜膜放冰箱，自己玩会儿去。”

“哦，好。”

放完东西，顾烨恒的手机恰巧在台面上响了起来，来电显示潘雨薇。他示意沈霖帮他接起来，直接了开成免提。

“喂，雨薇。”

“烨恒，我们买完蛋糕，在往回开了，大概二十分钟到家。”

“行，那我一会儿开始炒菜。”

“诶对了，你们家小沈哪儿的人？会炒菜嘛？你的手艺太南方了，这生日过得都感觉不地道了。”

“有的吃就不错了，少打我实习生主意。这么想吃北方味道，那等你俩回来让老许来炒？”

“那……还是算了，我都快饿死了。”

“那你少废话赶紧挂了，我忙着呢。”

“知道啦，顾大厨。”

沈霖其实在客厅隐隐约约听到了他们这段简短的谈话。“你们家小沈”这几个字让他的心跳蓦地加速，许久才平缓下来。

一盘盘热气腾腾的炒菜汤羹被端上餐桌，沈霖不由得羡慕起潘雨薇。怪不得他们天天回家吃饭，有这么厉害的大厨，公司食堂的都算什么呀。

他又为顾大厨感到可惜，这要是换成一个其他女生，肯定早就被他拴住胃，顺带就拴住心了。奈何那是潘雨薇，又奈何潘雨薇只喜欢许泽远。

只见得顾烨恒最后从厨房端出一个冒着汩汩白汽的蒸笼，揭开盖子，等白汽散去，沈霖差点惊呼——竟然是虾饺！

“学长，雨薇学姐也喜欢吃虾饺吗？”

“她一个北方人，不爱吃这么精致的。这是……专门贿赂你的。”顾烨恒有些不好意思地咳了两下。

“贿赂？”

“嗯。到时候给我写反馈，别写什么还要你帮忙做饭之类的话。”

“啊？”

“啊反正，我也是第一次做这个，不好吃也别对我有意见哈，尽力了。”正说着，开门的声音解救了顾烨恒尴尬的解释，他连忙跑去迎接寿星。

沈霖脑子一片云里雾里，跟在他身后来到玄关。

“哇好香啊！顾大厨，你可真是个绝世好男人！谁要收了你可不得幸福一辈子！”潘雨薇边换鞋边感叹，起身的时候才发现在顾烨恒身后的沈霖，“哈喽小沈同学！谢谢你今天来啊！”

“学姐，生日快乐！”沈霖在她面前一笑就是一副乖巧模样。

“你学姐男朋友就在这儿。”一个冷冷的嗓音从门口传来。

沈霖一个激灵，慌忙转回头来，看到一个和顾烨恒差不多身高，身材比他单薄些，戴着黑框眼镜一脸严肃的男人。

“对……对不起。”沈霖缩起脑袋，心想怪不得顾烨恒没机会，这男朋友的占有欲也太强了吧。还好自己听了顾烨恒的建议只买了酒，没有单独给学姐买礼物，不然指不定会被怎么误会。

几秒钟后，只听得屋里其他三人笑作一团。

沈霖被那两个男人拎着回到餐桌前坐下，顾烨恒在他身旁。许泽远坐到了对面，潘雨薇的身边。

在沈霖还一头雾水时他们便开了饭。

“老许，你这样欺负人家小朋友，到时候倒霉的是烨恒啊。”潘雨薇脸上的笑意未减，又带着几分责备地看着她的男朋友。

刚才还严肃的那张脸现在却神奇得变得十分亲切，“不好意思啊小沈，刚才逗你玩儿呢。不过我确实是小薇男朋友，我叫许泽远。”

沈霖拘谨地对他笑了笑，“我叫沈霖。”

“没关系，对我有任何不满，到时候都记得写到给你mentor的反馈里去哈。”许泽远对他挑了挑眉。

“缺德不缺德。”顾烨恒嘀咕着，顺手把那个盛着虾饺的蒸笼拿到沈霖面前。

“烨恒，你这啥意思，虾饺只能小沈吃？……诶今天谁生日来着？不是我吗？”潘雨薇委屈地看着她男朋友，一脸“帮我出气”的撒娇表情。

沈霖大概真的是被许泽远的第一印象吓怕了，连忙把蒸笼推到餐桌中间。“学姐，你吃吧。顾学长他开玩笑的。”

“谁刚刚电话里吵着要吃北方味道来着？这下反悔了？”顾烨恒调侃道。

“我可没说过。不信问老许。”潘雨薇说着从蒸笼里夹起了一只。

许泽远默契地附和着她。

“看，二比一。”

“诶你等等。沈霖，你刚刚是不是也听见我们打电话了？她说没说？”

沈霖还沉浸在围观他们幼稚争吵的看热闹心情里，没想到突然间就被问到了。他有些犹豫，不敢发话。“我……我忘了。”

“喂，他们日常就是仗着两个人欺负我一个单身狗，你来了我还以为终于有人帮我说话了。唉，真伤心。”

许泽远嫌弃似的睨了一眼他，“你啊，这么想翻身，倒是认真谈个男p——”桌子下“咚”的一声打断了他的话。

“咳咳，不说这个。小沈，还是你吃吧，我们确实不太吃这个。”潘雨薇又把蒸笼推到沈霖面前，“诶对了，你是哪儿人啊？”

“Z省的。”

“这么巧？顾神不也是那儿的吗？你哪个市的？”

“你俩干啥，人口普查呢？让不让人家吃饭了。”顾烨恒转向沈霖，“甭理他们。快吃吧，一会儿凉了。”

沈霖笑着点点头，塞了一只到嘴里。唔……还挺好吃！

“谢谢学长，很好吃！”他笑弯了眼。

“你喜欢就好，没白忙活。”

餐桌对面的两人面露惊讶。“不是吧顾神，这你自己做的？”“烨恒，你也太强了吧，这都能自己做？我说怎么跟之前买的速冻的味道不太一样呢。”

“是啊，顾学长真的好厉害，第一次学就能做得这么好。”沈霖发出了由衷的赞叹。

“行了行了。再吹下去我不如开餐馆去得了，当什么工程师啊。”

天色渐渐暗透，这栋别墅一层餐厅的大飘窗映出暖黄色的灯光和交错的人影，偶尔从门缝里透出些爽朗的笑声。

沈霖对这栋房子的主人们的了解与喜欢也随着夜色渐沉而渐深。

他们给他讲了不少顾烨恒本科时期的大神事迹，什么翘了一学期课还能考95，什么两周就能肝出他们系最难大作业，什么单枪匹马做出了个校园助手造福全校同学，等等。

“怪不得大家要叫他‘顾神’呢。”沈霖感叹。在他的印象里，计算机系的人四年时间都要挣扎于课程作业考试，他自己光是要把成绩维持在系里前5%就几乎忙得没时间谈恋爱。顾烨恒是怎么做到轻松点亮成绩竞赛及众多其他成就的？三头六臂？

“那可不。而且啊，你知道我们系，本来也没几个女生，当时都对他崇拜得很。我们这些普通男生连个机会都没有。”

“瞎说，我就没有崇拜他。”潘雨薇不满地朝男朋友嘟起嘴。

“那我当时以为你和她们一样呢，当时还年轻嘛。在准备追小薇的时候，要不是顾神跟我直说了，差点就和他兄弟反目了。”

“直说什么？”沈霖好奇，难道是那套不太站得住脚的“独身主义者”说辞？

“什么追不追的，当时明明咱们两情相悦，你都没怎么追好吗？我连朵玫瑰、连封情书都没收过就稀里糊涂跟你在一起了。”

许泽远把她搂进怀里，轻轻吻着她的额头，“说的好像你多喜欢玫瑰情书一样，你不是就喜欢我行动大于语言嘛。”

“你俩得了啊，小朋友在呢，注意点影响。”顾烨恒扶额。

灯光熄灭，取而代之的是晃动的烛光。餐厅里的三个男人给潘雨薇唱起了生日歌，祝她永远18，祝她升职加薪。她在男朋友怀里笑靥如花，最终一口气吹熄了蜡烛。许泽远在黑暗中轻轻吻了她，“我爱你，小薇。”他悄声说。

灯光重新亮起后，沈霖托着下巴呆呆地望着对面的两个人，互相欣赏、互相契合，眼里只有对方，只对对方展现自己最幼稚最可爱的一面，这样的爱情真的太让人羡慕了。他也不再为顾烨恒感到可惜，因为看到他们在一起，真的太般配太完美了。

顾烨恒晃动着红酒杯，饶有兴致地观察起身旁人的侧脸。

酒精让沈霖白皙的脸蛋上泛起了红晕，或许是酒精的作用，他的眼睛湿漉漉的，眼神又有些游离。

他在想些什么呢？是不是想起了他自己的真命天子？他们之间发生过什么，现在又是什么状态？

顾烨恒轻轻抿了一口沈霖带来的红酒，醇香甘洌中夹杂着一点酸涩。大概就是他现在看着沈霖的感觉。

一辆黑色越野车停在了一排别墅前的路旁。熄了车灯，一个男人下车困惑地环顾四周，走向地图上某个蓝色小点的方向。

他稍作犹豫，走到其中一栋前敲响了门铃。

潘雨薇惊讶地看向桌上的两个男人，“你们还邀请了别人？”

许泽远和顾烨恒面面相觑，摇摇头。

最终许泽远起身去了门前。开门看到了一个陌生的中国面孔，他有些犹豫要用中文问候还是用英文问How can I help you。只是没等他决定好，对方就带着点敌意开口了。

“沈霖在吗？”

“呃，请问您是？”

“我还想问你是谁呢。我找沈霖。”

“不好意思，我得知道您是谁才能决定要不要让您进来。”虽然这人看起来也不像什么坏人，但还是谨慎点好。万一是小沈的情敌仇人什么的，就尴尬了。而且，他是怎么知道小沈在这儿的？想到这点，许泽远有点毛骨悚然。

“所以他确实在你这儿是吧？你让让，我要进去找他。”男人说着一把推开了他，准备往里走。

许泽远找回平衡以后用力拉住了那人的手臂说道：“诶你站住，你强行闯进我家，我是有权报警——”

“霖儿！”只听得那个男人换成了极尽温柔的语气向着餐厅的方向喊道。

沈霖蹭地从座位上跳起来，“廖航？！”

“霖儿！你在这儿干什么！这些人是谁？我给你打电话为什么不接？”

沈霖羞愤难耐，急忙跑去门前把那男人一起拉出了门说话。

许泽远带着巨大的震惊缓缓回到餐桌前坐下。潘雨薇也惊得拼不出个完整的句子，“他是……那是……小沈他……”

“他男朋友。”顾烨恒冷漠地揭示了真相。

“啊？！”另外两人异口同声。

“你怎么会知道……？”

“他竟然也是gay……？”

“……烨恒，我这真不知道该恭喜你还是该安慰你了。”

“……跟我有什么关系？”顾烨恒微微提高了音调。

“你对他这么照顾，还带他来家里，我真以为……”

“以为什么？他只是我实习生。况且，你们又不是不知道我是哪种人。”

顾烨恒将酒杯里的红酒一口闷下，只剩酸涩的回味留在口腔。

10 美好得像个梦

“霖儿，我开了一天车回来，就为了早点见到你。结果你不接我电话！我只能查定位，好不容易才找到你。宝贝，跟我走好不好？”别墅前昏暗的廊灯下，廖航紧紧抱着沈霖，在他耳畔恳求道。

沈霖僵着身子，没有回答。

“我知道你还在生我的气。真的对不起。”廖航吸了吸鼻子，“霖儿，我犯过错，我保证以后再也不会了。让我回来好吗？求你了。”

沈霖沉默地听着他一遍一遍的“霖儿”，眼泪潸然落下，啪嗒落在了廖航的肩膀。

廖航用了比上回在公寓楼下温柔百倍的力道，轻柔地吻去沈霖脸上的泪，一寸一寸，最后落到沈霖唇上。

沈霖没有拒绝。

像是获得特赦一般，廖航于是开始缱绻而深沉地吻他。

一吻过后，沈霖卸下了所有防备，伸手搭在廖航腰上，轻轻啜泣着。

廖航轻抚他的背，缓缓说道：“霖儿，我这几天真的反思了很多。咱们在一起这几年，都是你在帮我迁就我，为我付出。我就是个大傻逼，不懂珍惜。

“但你要相信，我真的真的很爱你。

“这回，我们重新开始，一切由你，好吗？你想我陪你，我就陪你；你不想见我，我就消失。咱们去哪儿，干什么，都由你决定，好不好？”

廖航大概真的准备了很多很多话，他不停地说着，沈霖在他肩上乖顺地点着头。

廖航的独白终于落幕，沈霖便让他回车里等，自己则整理了一下衣衫和表情，走回了别墅里。

“小沈……没事吧。”潘雨薇看到沈霖红红的眼眶，小心翼翼地关切道。

沈霖走进客厅，从沙发上拿起自己的包，和静静躺在包旁的手机——大概是吃饭前就放在了这儿，一直没有在意。屏幕上显示12个未接来电。他有些后悔，要是吃饭时带在身边，或许就不会发生刚才那么尴尬的一幕了。

“学姐，我没事。抱歉给你们添麻烦了。”他挤出了一个疲惫的笑容。

“没有的事。那个，你……”

“我先回去了，你们不用担心我。他是……我男朋友。”既然都看见了，也就没必要掩饰了。“希望你们不介意这个。”他补充道，害怕他们会因为他的取向对他产生什么偏见。

“怎么可能，我们不是那种人……总之，他不是坏人就行。刚才那样确实把我吓了一跳。”许泽远拍了拍他的肩膀。

沈霖又抱歉地笑了笑。

走到门口，他转头对他们微笑道别。“谢谢你们……周一见。”最后这三个字，他其实是对着餐厅的方向说的。

转身带上门的时候，他有几分失落。顾烨恒从他刚才进门起就一直坐在餐桌旁阴沉着脸，直到最后也没有抬头与他道别。这和今天其余时间的顾烨恒判若两人。

难道他是那种对同性恋有偏见的人？他会不会因此在工作里刁难自己？如果真的那样，自己有没有权利或勇气向HR投诉他？……

沈霖摇摇头，停止胡思乱想，钻进了黑色越野车。

——

这天晚上，廖航真的做到了他承诺的一切。

来沈霖公寓看到简陋的居住环境，按照他的行事习惯，会转身带沈霖去个五星级酒店住一夜，然后第二天直接租下一套设施齐全的大公寓，帮他搬过去。但是沈霖不愿折腾，他也就暂时搁置这个计划，想着等沈霖有心情了再施行。

沈霖想去阳台独自坐会儿发发呆，他便一声不吭地坐在房间里等他，只中间给他送去一件外套。

夜更深时，他与沈霖在床上拥抱亲吻良久，但只要沈霖不点头，他就不动沈霖，宁可压抑自己快要爆炸的欲望。

沈霖知道他忍耐得难受，最后主动俯身到他腿边。就在欲望将要被温暖湿热的口腔含住抚慰时，他温柔地勾起沈霖的下巴说道：“霖儿，我知道你不喜欢这样。不喜欢就不要，不用迁就我，好不好？”

最后，他引导沈霖的手，帮自己纾解了欲望。

在公寓狭窄的单人床上，他们相拥而眠，沈霖久违地，伴着强烈的安全感入睡了。

日上三竿之时，明媚的阳光早已透过不太遮光的窗帘，照亮了房间。

“宝贝儿，起床吃早饭。”

沈霖差点以为自己幻听了。他揉了揉酸疼的眼睛，重新看见了站在床边的廖航，那个温柔灿烂的笑容仿佛让这个简陋的房间蓬荜生辉。

“原来你刚睡醒的样子这么好看，真后悔以前没有好好看过。”廖航俯身在他额头上轻轻一吻。

美好得像个梦一样。沈霖悄然脸红，羞得把脸埋进被子，把勾起的嘴角藏了起来。

“宝贝儿，你这样我会忍不住想要强来的。”

听到这句话，沈霖其实有些隐隐的担忧，他不知道廖航在床上的耐心会持续多久。

昨晚，他并不是不想要，只是一想到要做，就会想到这世界上还有个人，曾在廖航身下与他翻云覆雨，甚至比自己更让他神魂颠倒，叫他欲罢不能。他知道自己应该让这件事过去，可他就是控制不住自己的想象，思绪到了最后，就是一阵生理性的反胃。

或许时间会是一切的解决方案吧。

“快起来吧。一会儿油条凉了不好吃了，我特意早起去中超排队买的呢。”只听得廖航的声音从卧室外传来。

除了那件事，廖航真的是个完美的男朋友，沈霖告诉自己。

早饭过后，沈霖开始专心工作，他想把周五没有完成的代码写完。廖航虽然对此颇有微词，但也只是安静地陪在他身旁打游戏度过了一天。

沈霖在工作间隙看到他百无聊赖的样子，内心有些愧疚。廖航这么一个外向爱玩的人，只因为承诺了在这儿陪他，竟然甘于窝在这么小小的一方天地里什么也不干。

所以当廖航提议晚上去圣何塞城里吃一顿高级餐厅的时候，沈霖没有拒绝。

仿佛回到了热恋时的约会。和几年前不同的是，在这个国家、这座城市，他们可以亲昵地十指相扣走进餐厅，理所当然地被领到插着玫瑰的双人卡座。

沈霖凝望廖航的双眼，享受着这梦一般的幸福场景。

只不过，一通视频电话刺破了裹着他们的那个粉红色气泡。

他戴上耳机，有些心虚地接起来，“妈。”他瞟了一眼廖航，对方只是无奈地笑了笑。

“小霖，怎么两周都没给妈妈打电话？”

“我……刚入职，挺忙的。”

“哦，忙点好。干活积极点，留得下来。”

“嗯。”

“现在在外面呢？”

“嗯，在吃饭。”

“餐馆看起来环境蛮好的，和谁啊？”他母亲凑近了屏幕，试图从周围环境里提取些线索。

“没、没谁，朋友。”

“男孩子？”

沈霖点点头。

“哎呀跟你说了多少遍了，要多跟女孩子来往，我那个同事的女儿……”

“知道了。”沈霖瘪了瘪嘴，“妈，晚点回去再跟你聊。先挂了。”

“唉，你这孩子……”

沈霖以为廖航会像以前那样，又因此而板着脸和他闹脾气。

在他们的关系里，他可以为廖航做到任何事，放弃所有原则，但惟独这件事他做不到。他母亲只有他。他宁可骗她一辈子，即使让她以为他只是单纯的不孝也好，也不愿为了减轻自己的负担或是寻求什么肯定与祝福，而把负担和痛苦加到她身上。

“对不起。我……还是没准备好。”他低下头不敢看廖航。

廖航这次却只是握起了他的手，“霖儿，没事的。等你准备好了，哪次回国的时候，我陪你一起去说，好吗？你家的情况和我家不一样，我不该像之前那样强求你的。”

一顿精致而浪漫的晚餐结束，沈霖心里的爱意早已满溢，他主动挽起廖航的手臂，靠在他肩头，一同回到车里。

——

黑色越野车载着一对相爱的情侣离开了街角的停车位。不一会儿，一辆深青色的特斯拉停进了这个车位。

车的主人面无表情地走进了街对面的酒吧，径直来到吧台前，点了一杯威士忌。他倚在吧台晃动着酒杯，冷眼扫视着酒吧里形形色色的男人与男孩们。他在寻找今天的“猎物”。

一个清瘦的身影晃入他的视线，“哥哥，又见面了。咱俩好有缘啊。”

顾烨恒辨认了一番来人的相貌——确实是自己会选择的那种类型，但是记不起这个具体的人了。不过是萍水相逢各取所需过个夜的事，并没什么必要记住。“不好意思，我不相信缘分。”他拒绝道。

“那你相不相信，答应了别人的事就要做到，否则老天都看不下去？”

顾烨恒疑惑地挑起眉。

“上周日早上，你答应我，下午会回宾馆找我，送我回学校。真忘了？”男孩扑闪着委屈的眼神凑到他身旁，故意用手肘若即若离地蹭着他的手臂。

顾烨恒终于想起来，那天早上完事以后，这男孩主动说自己是S大的学生，也想多了解顾烨恒，和他继续发展。顾烨恒最终不胜其烦，勉强答应了那天送他回学校，以后想见他会去找他。只不过这件事在他那天中午见到沈霖之后，就被远远抛到脑后了。“抱歉，那天有事耽搁了。”

“所以，哥哥，能加微信了吗？你欠我的。”

“跟你说过了，我不发展关系。”

“连名字都不能告诉我？”

“不能。”

“为什么？你难道上回做的不爽？还是说，你已经名草有主了？哥哥，我保证不去打扰你生活，咱们互相需要的时候见面就行，这都不可以吗？”

顾烨恒冷笑一声，“有时间跟我在这儿耗着，不如去那边试试。那个西装革履的白人大叔，看了你好久了。”他打算离开吧台，给那个觊觎这男孩的人让出机会。

男孩锲而不舍地拉住了他，一双手不安分地攀上了顾烨恒的脖子，在他后颈轻轻撩拨着，“那就今晚好不好？哥哥，我就想要你，不想要别人。”深棕色的大眼睛迷离而恳切地望着顾烨恒。

顾烨恒拿这个人形挂件着实没办法，又确实欠着他一茬，最终把他带上了车。再加上，这男孩床上技术确实不错，再享受一次其实也不亏。

“哥哥，我叫Jimmy。你不告诉我叫什么的话，我以后就叫你Terry了，我前男友的名字。”

“随你。”反正今晚过后也不会有以后了，顾烨恒想。他没有往家的方向开，这男孩这么粘人，到时候指不定会惹上些不必要的麻烦。

11 恋爱脑

周一早晨九点，A司某栋楼下的路旁。

“六点来接你回家吃饭，行吗？”

“你做？”

“嗯，反正没事儿，学着做呗。谁让我宝贝儿对高级餐厅远不及家常菜喜欢呢。”廖航刮了刮沈霖的鼻子。

沈霖羞涩地眯起眼睛笑，在他嘴唇上轻啄了一下，“走啦。”

“嗯，工作加油。”

沈霖迈着轻盈的步伐走进了楼。

上个周末，他最终还是在廖航的建议下搬去了一套圣何塞城里的大公寓，有厨房、大客厅、一张舒服的大床。虽然离公司更远些，但为了两人一起生活得更加舒适，他还是同意了。廖航本不打算让他负担房租，但终究想起来自己“一切由他”的承诺，还是接受了沈霖的转账。

周末发生的一切像是给人生按下了加速键，沈霖反应过来之前，就已经和廖航进入同居阶段。而且，竟然出乎意料地甜蜜温馨。

不过终究还是要回归现实的。越接近工位，沈霖就越是忐忑。上周五离开顾烨恒家的时候，明明白白感受到了他的低气压，不知道今天他心情是不是会好些。

到了工位，他松了一口气——他mentor还像往常那样不着急来上班。这意味着他起码还有些自在的时间。

正构思着新程序的写法，手机消息的提示打断了他的思路。

“我到家啦，家里没你，好寂寞[委屈]”

沈霖捧着手机，想象廖航像是个等主人回家抱抱摸摸的可爱小狗，不自觉扬起嘴角，回道：“[抱抱]可我在家也没法陪你玩呀”

“看你比做任何事都有意思[亲亲]”

沈霖隔着屏幕都有些害羞：“好啦我要工作啦，晚上见[亲亲]”

他快速锁上屏幕假装无事发生，然而好像有些晚了。“哟，小沈同学，大早上的和谁聊天笑这么开心？女朋友？”彭俊背着包走到了他对面的工位，目光狡黠。

“没，没有。”沈霖连忙收起表情。

“不是女朋友难道是爸妈？别骗人了。”

沈霖尴尬笑笑，没再反驳。

“唉没想到啊，贵组这个除了老板全员单身的窘境，竟然被最年轻的同学给拯救了。”

“真的……全员？”

“看不出来吧？简直了，颜值天花板，脱单率洼地！当然我不是说我颜值多高哈。”

“你也挺好的。”

“谢了啊。不过我是说，你看烨恒，你看Ryan，你看Jason，是不是？以他们的条件，上哪儿不好找，可偏偏都是些不开窍的主儿……”

“工作不饱和，一早来聊八卦？”一个低沉冷漠的声音从沈霖身后传来。

沈霖吓得一激灵，“没有。”他几乎要把头埋进显示器。

“怎么啦，关心一下小朋友感情状况都不行？人家可是贵组唯一脱单了的。”

“哦，是吗？”顾烨恒煞有介事地看向沈霖。沈霖的脸要被这眼神看得烧起来了。

“那可不。还不快跟人家请教请教怎么追妹子。我看你啊，最该学了。”

顾烨恒不动声色地冷笑一声，“我看不必了。”

忙碌的一天很快就过去，让沈霖感到庆幸的是，他的mentor和他一样，一旦进入工作状态就是专业态度大于一切，没有任何感情的工作机器。

不过不得不说，那个工作机器还是有些残存的人味的。在审核沈霖上周写的那个commit时，他还是像前几次那样，给他通过的时候再加了一条Nice job的鼓励。沈霖之前还以为加上这样的话是A司给实习生代码审核的要求，可好奇去翻了翻别人的commit，好像并没有这回事儿。

他有点开心，至少在工作上能得到顾烨恒的认可，或许能抵消些他在其他方面对自己的偏见。

六点整，手机铃声把沈霖从bug的泥潭里拉了出来。他不敢在工位上接起来，而是挂了电话，给廖航回了一句“马上下来～”，快速收拾包下楼了。工位附近只余下几双惊诧的目光跟随他背影而去。

“不是吧……小沈同学，这就下班啦？”

刚好也差不多到了顾烨恒日常下班去接潘雨薇的时间，他耸耸肩，“你管人家那么多。”

“我靠，脱单了就是不一样啊。太羡慕了。”

“你想下班也可以下，没人拦你。”

“嘁，你懂个屁。下班有个人在家做好饭等你，和下班面对空空荡荡的屋子，能一样吗？”

顾烨恒把包甩上肩，头也不回地离开了工位。

——

廖航第一次做饭的过程用“手忙脚乱”都不足以形容其狼狈。

从两人买完菜回家开始，不停地出岔子——要么是发现忘记买削皮器，只能用菜刀削土豆皮，差点划伤自己；要么是腌肉的时候料酒倒多了，肉带上了浓浓的酒精味；要么是该放盐的时候阴差阳错放成了糖，最后稀里糊涂多加了一勺酱油补救。

沈霖中途想帮忙，但廖航都把他推开了，“你都忙了一天了，不能让你下厨。”

不过，廖航这一切为了平凡温馨的生活做出的笨拙尝试，在沈霖眼里，都是可爱的。即使最后成品的三个菜并不太容易下咽，他也觉得值得两个小时的等待。

“霖儿，对不起。我好像实在不太擅长这个。”

“没事的。明天我和你一起做，两个人合作可以快一些。”

“那怎么行！你本身就工作那么忙。你给我点时间，我可以自己学会的。明天我早点去接你，就不会这么晚了。”

然而第二天、第三天，即便是早下班早回家，最后吃上饭的时间似乎也没提前多少。廖航的耐心被差不多磨完，他只能垂头丧气地认命：“宝贝儿，我看我还是不要这样折磨你了。明天开始，咱们还是一起去中餐馆吃吧。”

沈霖虽有些许失落，但也欣然同意了。

——

周四下午的组会，沈霖忐忑不安的情绪到达了顶峰。

这几天来，无论是自己的mentor还是组里的其他同事，没有一个人对他每天早退的行为表示不满或批判。反倒是彭俊，总是找机会跟他套近乎，像是学校里那些总是问他抄作业、找他抱大腿组队的同学一样。

但真的到了组会上，大家汇报一周工作的时候，沈霖才意识到自己松懈的后果。

按照之前的节奏，本该在组会之前就能完成的任务，他现在还没有完成。这很显然是因为每天提早回家，晚上又和廖航腻歪在一起，没有集中精力工作的时间。他有些困惑，自己本不该是这样一个会因为谈恋爱误了正事的人。如果被以前的自己知道了，一定会忍不住骂自己一句“恋爱脑”。

他组会上才知道，这周二晚上，组里oncall的同事Jason，因为刚入职不久，还不会处理突发的系统崩溃，只能求助了顾烨恒。顾烨恒晚上十点回到公司，帮他一起debug那个棘手的问题，直到凌晨处理完才回家。最后撰写事故报告时，顾烨恒也在自己工作之余帮助了他。

沈霖有些惭愧，明明嘴上说着以自己mentor为目标，可行动上，明知道天赋不够，甚至还不如人家努力。

组会结束，顾烨恒叫沈霖单独去了一个会议室。果然，该来的还是来了，沈霖内心摆了个苦脸。

在椅子上坐定，他乖乖低下头，随时准备迎接来自顾烨恒的风暴。就像小时候做错事面对母亲时那样，只要早低头早认错，或许就能少些责骂。

“愣着干嘛。打开电脑，给你发个链接。新任务。”

沈霖抬头看到顾烨恒脸上毫无愠色，不由得惊讶不已，原来单独叫过来不是为了批评？

“可，这周的任务……”

“看你进度，这两天应该差不多了。之前这些任务都是给你练手，让你熟悉我们系统的。现在该开始考虑考虑正经项目了。”

沈霖默默点头，打开了顾烨恒发来的链接。那是一份顾烨恒写的需求文档，关于一个面向下游用户的数据检索、管理和监测平台，他需要沈霖从头开始设计并完成整个平台。

“感觉……好复杂。”沈霖嘟囔。真实的工业界，和学校那些“小打小闹”的项目，真的太不一样了。真实的大数据、真实的用户、需要独立完成的整个项目，都让他有些发怵。

“不想做？不过这个项目本来也是打算给Jason的。你不想做的话就还是他来，你去做我原本给你准备的，简单些……”

“想做。”沈霖不知道哪儿来的勇气，脑袋一热，坚定地望向顾烨恒的眼睛。

顾烨恒愣了一秒，像是惊讶于他的一腔愚勇，随即眉眼舒展一笑，“行。那你先自己看看，有问题随时找我。”

临下班之时，沈霖才开始后悔答应得那么爽快——仔细看了文档才发现，这个项目的困难程度超出了他的预期。真不知道顾烨恒是为了什么才把本来要给正式员工的项目让他来做。

“宝贝儿，怎么啦，愁眉苦脸的。”

坐上车后，沈霖主动向廖航寻求了个拥抱，耷拉在他肩上半天，最终喃喃了一句，“工作好难。”

“……那咱们不干了，我养你，成吗？工作的压力这么大，是为了啥呀。”

是呀，是为了什么呢？沈霖有些迷茫了。

12 为了什么

人一旦习惯了朝九晚六的平淡生活，就会觉得时间溜走得特别快。尤其是工作进展缓慢的时候。

自从顾烨恒把新项目交到沈霖手里，已经过去了两周。可沈霖感觉每天从坐进工位，到离开工位，都在对着屏幕上密密麻麻的文档、学习资料、参考代码干瞪眼。期间，他曾向顾烨恒咨询过几次系统设计方面的问题，可顾烨恒的回答到最后总是“自己衡量利弊”、“这个项目你是负责人，自己决定”之类的。这让沈霖苦恼不已。他甚至猜测，顾烨恒之所以把这个项目给他，就是为了可以少管他，让自己轻松些。更有甚者，最后万一项目失败了，顾烨恒可以名正言顺地在差评反馈里写“能力不足”作为理由，而不是什么拿不上台面的对他个人的偏见。

不过，理智那一面的沈霖总是提醒自己，不能把情绪带到工作里，这些离谱猜测都只是因为暂时的困难，而一切困难最终都会迎刃而解的。

捱过又一次毫无成果可以汇报的组会，沈霖最终下定决心要在这周结束前把设计文档写完修订好。于是这天晚上，他坚持一个人在客厅工作，让廖航先休息。

凌晨时分，他终于改出了第一个版本。合上电脑，他打着哈欠爬上柔软的大床，滑进了廖航的怀抱。

“宝贝儿，辛苦了。”廖航半梦半醒中吻了吻他的后颈。

熬夜的孤独疲惫过后，有个温暖怀抱可以依偎的感觉，真好。他这样想着，安稳睡着了。

第二天一早，他就怀着忐忑的心情把文档发给了顾烨恒，期待着他能提出些有用的意见。因为经过一番调研，他发现在项目里需要使用的大都是自己未曾用过的技术，至于它们能不能胜任设计里写的那些功能，达到想要的效果，他其实心里一点底都没有。

但顾烨恒像是故意不让他称心似的，对于文档里的设计只提了一些细节上的问题和改进意见，但对于整体架构、数据结构、技术栈之类的大方向，除了表示“知悉”，并没有发表任何或好或坏的评价。

虽然依然心虚得不行，但事已至此，只能硬着头皮按照设计开始做了。

到了下午四点，顾烨恒在座位上伸了个懒腰，转向沈霖：“设计文档改得差不多了，下周再开始正式开发吧。去玩会儿？好久没去了。”这几乎是他这两周来第一次主动找沈霖。

沈霖有些惊讶，那件事之后顾烨恒竟然还愿意主动邀请他在工作之外单独相处——难道他并不是对自己有偏见？

无论如何，能继续一起打游戏，也算是关系缓和的信号吧。沈霖欣慰地跟上了他。

游戏进入了一个新的关卡，还是顾烨恒在单人模式里玩过的关卡：主人公的搭档被抓到敌人的一个据点，需要主人公克服重重困难将他解救出来，并摧毁据点。而在双人模式里，沈霖的那个角色就是被抓走的搭档。顾烨恒本以为还是像单人模式那样，自己单枪匹马杀进去解救他便可，但走近才发现状况和单人模式里完全不同，之前的经验并不可行。

经过一番探索，沈霖领悟，自己其实并不是个乖乖呆在敌营等待救援的“公主”类角色，而是需要在敌营里潜行破坏，配合顾烨恒的计划，与他里应外合，方能完成任务。

真正进入剧情以后，两人并没有花太多时间磨合。每到一个新挑战，共同分析完状况，仿佛都能很自然地了解对方的想法，然后去完成各自该完成的部分。

除了沈霖中间的几次操作失误，整个过程都推进得十分顺利。最终在千钧一发之时，沈霖的角色逃出了囚禁他的建筑。

过关的转场动画开始播放——两个角色重逢，在爆炸的绚烂背景慢镜头下，两人紧紧拥抱，额头相抵。顾烨恒第一次注意到，这段的背景音乐除了歌颂勇气与险境逃生的壮美，竟然还隐约有几分暧昧，与他之前看的版本似乎不尽相同。或许是双人模式下触发的隐藏剧情？

沈霖也注意到了动画里气氛的特殊，他有点担心顾烨恒看到会受不了。好在游戏并没有直白地把这些情愫描画出来，而是留白了让玩家自行想象。像顾学长这样对爱情一窍不通的直男，一定是察觉不出来的，沈霖这样想到。

新剧情触发，顾烨恒先开了口：“还玩儿嘛？”

“不了吧。”游戏过程中一直集中精力，再加上前一天晚上刚刚熬了夜，沈霖有些晕乎乎的。

“行。每次来打一章，到你离职，应该差不多能打完。”顾烨恒顺手保存了游戏。

沈霖摘下VR眼镜，自嘲般笑笑：“别到时候项目没做完，游戏倒是打完了。”

“不是吧，这么没信心？”

沈霖突然意识到好像不小心把内心的想法说了出来，有些脸红地躲开了顾烨恒调侃的目光。

“看你设计文档写得头头是道的，还以为你胜券在握了呢。”

“学长，我……能问你个问题吗？”

“当然。”

“我的设计文档，你到底觉得怎么样？”沈霖鼓起勇气注视顾烨恒的眼睛。

顾烨恒的眼里涌上了几分疑问，“呃，什么叫怎么样？我的建议不都给你批注了嘛……”

“不是那些，我是说，整体做法上。如果我按照文档里那样做……能达到要求吗？”

顾烨恒愣了愣，随即莞尔一笑，“沈霖，我和你说了，这个项目是你的，你说了算。好与坏，是需要你自己评判的事。我顶多能提供些的建议和指导，不能帮你做决定。”

“可我还是……”

“走，一起喝杯咖啡去。聊聊。”

顾烨恒带沈霖去了离他们最近的小厨房，磨了两杯咖啡，简单拉了花，和他一块儿坐到了窗边的位置。夕阳把沈霖深棕色的眸子照得更加澄澈，那双眼睛里现在有些迷茫和困惑。

“沈霖，你是不是一直在等我拍板，说就按照这个设计做，一定能做出来？”

沈霖真诚地点点头。

“但是，我不能给你这个保证。项目做出来之前，谁也不知道可能会遇到什么意想不到的问题。”

沈霖眼里的光因为失落而黯淡下来。

“不过话说回来，信心与否，真的应该来自对于老板的拍板吗？实际上，如果你留下来就会发现，我们工程师的工作里，尝试新东西，做些没什么保证的项目，都是常有的事。信心不是来自于你‘会什么’，也不是你老板说‘这个可行’，而应该来自你自己。你要对自己的判断力、学习能力、代码能力有信心。”

沈霖有些触动，又有些犹豫，“可我不知道自己能力够不够。”

“不知道够不够当时就答应了？”

“我那是……不想让你对我失望……”沈霖越说声音越小，啜了一口咖啡以掩饰尴尬。

顾烨恒咂摸着沈霖的话，再结合这一个多月来的种种，大概能明白沈霖是哪种人了。他打算换一个聊天的方向。

“沈霖，我记得你说过你很早就想来A司了，是为了什么？”

“因为……A司是当今最伟大的科技公司啊，只有最优秀的人才可以进来，自然就很憧憬了。”

“进来了，就等于向别人证明了，你‘足够优秀’？”

沈霖被顾烨恒犀利的目光看得如坐针毡。

“而现在，你为了向我证明你‘足够优秀’，答应了一个自己都没信心完成的挑战？”

沈霖羞愧得低下了头。

“会很累吧，活在别人的目光里。”顾烨恒淡淡地说。

过了许久，沈霖终于轻声回答：“习惯了。”

顾烨恒思考片刻，缓缓说道：“你现在还是学生，优秀的定义很简单——无非是成绩好，奖学金，好offer。但等你毕业，走入真正的人生，那就是另一个世界。你很快就会发现自己无所适从。

“工作不是做题考试，老板也不是你的老师，而生活也远不止工作这个维度。

“说到底，什么是‘优秀’的人生？赚更多钱？爬到更高的级别？还是家庭幸福，儿女双全？追求优秀是个没有尽头的事，活在别人的目光里只会让自己越来越迷失。”

沈霖若有所思，答道：“或许‘别人’真的没那么重要，但我不想让我在乎的人失望。”

“你已经够优秀了，要对你都失望，他们在期待什么？”

“小时候我妈总对我说，人外有人，总有更优秀的人。”

“所以呢，她期待你做全世界第一名？然后你也欣然接受？”

沈霖情绪有些激动，他不喜欢别人随意批判他母亲对他的教育和期待，但鉴于和顾烨恒的上下级关系，他只是说：“学长，或许你有幸在一个好家庭里长大。这些你不会理解的。”

顾烨恒被这句话里隐隐的无力感击中。他沉默了一会儿，最后说：“但至少有一点我知道。无论你别的方面能做得多优秀，有些失望已经无法避免了。你想过怎么面对吗？”

沈霖知道他在说什么。他倔强地点了点头。

后来他们又聊了些工作有关的话题。沈霖坦白了不自信的最大的原因：虽然已经写过不少项目，但大都是课程作业，或者有明确要求的外快项目；这样从头到尾全由他设计主导的、没什么明确评判标准的项目，他并没有太多经验。

顾烨恒想了想，给他介绍了公司将要举办的一个“黑客创新周”活动：这一次由VR眼镜的部门主办，全公司范围内的员工都可以自由组队。每队自定主题，先提交设计，设计入围的组将有一周时间开发一个原型App，最后展示项目。这些项目都有机会被那个部门选中去探索后续的发展。

“如果这周末你有了什么灵感，下周来找我和雨薇。我们组队试试看，你来主导。”

“我？可明明你是mentor……”

“好不容易有个可以使唤我的机会，不珍惜珍惜？”

沈霖很感激顾烨恒愿意给自己更多机会锻炼，只是有些害怕本职工作的那个项目会被影响。

“放心，到时候给你写反馈的也是我。再说了，公司一直很鼓励员工积极参加这类活动的。”

暮色四合，他们就像是好朋友那样，在昏暗的天光之下肩并肩聊着天走回他们那栋楼。沈霖在工作上的那些疑虑和担忧也在顾烨恒的帮助下消解了不少，他体会到久违的充满动力的感觉。

周五下午六点多的园区，大部分的员工早已提前回了家，只剩寥寥几辆车停在楼下。沈霖看到早已在楼下等待的黑色越野车，才反应过来时间，急忙跑去车旁和驾驶座上的人说了几句话，一溜烟上楼取包离开了。

整个过程甚至都没有回头看顾烨恒一眼。

13 明年就结

“宝贝儿，刚才和你走一块儿的人，是谁啊？”廖航开着车，若无其事地问道。昏暗的光线下他其实无法看清那个人的脸，只隐约从后视镜里看到他的目光一直没有离开过沈霖。

“嗯？哦，是我mentor。”

“Mentor？他不是对你很苛刻吗。怎么关系这么好了？一块儿干嘛去了？”

“……我们，去找他朋友了。也是我们公司的同事。”

“你还认识他朋友？”

“嗯……就是，上回你去找我，就是他们家。那天，其实是那个学姐的生日。”

廖航有些惊讶。自从和沈霖重新开始，他就没再提过那天的事，他只以为是沈霖躲着他去了朋友家而已。他印象里的沈霖，不是那种会随便去刚认识的人家里参加生日派对的人。

沈霖像是看出了他在想什么。为了消解他的疑虑，沈霖简单讲述了他们三人的关系，又从那天晚上他们的聊天里截取了一些无关痛痒的部分复述给他听。但至于为什么要去给学姐过生日，他不想提来龙去脉，只简单地回答：“学姐特意邀请的，不好意思拒绝。”

廖航无法再追问下去，只能没话找话地给这个话题做了总结：“他们三个的相处可真够奇葩的。要我说啊，这样都没闹翻，你mentor只有两种可能：要么，那方面不行；要么，那方面很浪。我才不信什么独身主义的鬼话，哪个男人没点欲望？表面清心寡欲，说不定背地里天天跟人约。”

沈霖莫名有些恼火，顾烨恒在他心里的形象，即便是廖航也不能随便去质疑。“欲望为什么不能自己解决？和你异国的一年，我就只有自己。”

廖航愧疚地闭上了嘴，他知道沈霖没说出的后半句是什么。

那天晚上，廖航又一次在床上恳求沈霖。“霖儿，你到底什么时候才能接受我？咱们真的试试都不行吗？”

沈霖缩着身体转向另一边，没有回答。

“我知道你还为那件事生气，还在惩罚我。可你这也是在折磨自己啊宝贝儿。你也想要的，不是吗？”廖航不厌其烦地轻声劝说着。他的手试探着摸索沈霖的衣扣，嘴唇凑向沈霖的颈窝。

沈霖的身体随着廖航手指的游走轻轻颤栗，他自己也分不清是出于兴奋还是恐惧。这是他这段时间以来第一次没有推开廖航。

廖航一瞬间气血涌上大脑，不顾一切地开始亲吻啃啄沈霖每一寸肌肤，翻来覆去地呢喃着“宝贝儿，我爱你”，“宝贝儿，谢谢你”……

可就在廖航准备进入修复关系的那最后一步时，他蓦然发现沈霖全身都在异常剧烈地颤抖。拉开床头灯，他才看到沈霖苍白的脸庞和额头上的冷汗。

“宝贝儿，你怎么了！”

沈霖像是忍受着巨大的痛苦，紧闭双眼摇了摇头。

“霖儿……”廖航的兴致已然褪去，他轻轻抱起沈霖，让他靠在自己肩膀，“宝贝儿，对不起。我，我不知道你这么难受。咱们慢慢来，好吗？我会等你真的准备好。”

——

接下来的这个周末过得寻常又不寻常。

沈霖还是两天都坐在电脑前，不过，经过周五顾烨恒的一番开导，他不再是前几周的消沉模样，而是精力满满面对工作。

但这对廖航来说并不是个太值得高兴的事。这意味着，沈霖不再依赖他的拥抱安慰，也不再主动从工作中抽身出来陪他玩。甚至，他还对廖航说，下周开始要主动加班，在公司吃晚饭，也不需要廖航接了。另外，他还劝廖航不要天天打游戏，有时间可以学些东西。

“你们金融工程开学以后肯定也会有很多写代码的任务吧，你可以趁着有我的时候好好学学编程呀。下个学期我也很忙，不能像本科时候那样总帮你写代码了。”

“没事儿，你没时间我就花点钱找别人帮，愿意挣这钱的人一大把。而且，这是我学生时代最后一个暑假了，我可不学。”廖航在战场上杀敌正酣，不乐意听和学习有关的话题。

“可以后毕业了你要是去金融公司，不还是得自己写策略吗？不可能永远靠别人……”

廖航心烦意乱，一个失误丢掉了这局。他摔了鼠标，有些不耐烦地转向沈霖：“不是，我也没说毕业了要去金融公司啊？累成狗当民工。”

“那你……”

“我申请这傻逼项目还不是因为想来美国陪你一年？”廖航稳了稳自己的呼吸，拉起沈霖的手，“你就别折磨我了宝贝儿。我爸虽然不会让我继承家业，但到时候盘个分公司给我肯定行。这不比干金融轻松多了？”

“所以，你从来就没有打算留在美国……”

“玩两年我没意见，但不可能以后一直留这边生活啊。难道你想留？”

沈霖垂下头，原来那些“未来”都只是自己单方面的幻想。“我还以为……”

廖航搂起沈霖的腰，温柔地说：“宝贝儿，听我的。这边没什么好的，工作又辛苦，又融不进人家这环境。在国内咱们可以过得舒服百倍，你甚至都不用上班，我养着你，你想干嘛就干嘛。你想想，是不是这样？”

沈霖咬着嘴唇，红着脸嘟囔：“可，国内，不能结婚……”

廖航愣了一会儿，噗嗤笑了出来，“原来你是因为这个才想留？”

“也不……”

“那好办，咱们趁着都在这边的时候结呗，明年就结。什么教堂牧师、仪式派对，都随你，成吗？”

沈霖被说懵了。“结婚”对他来说从来都是一种奢侈的渴望，正因为在国内得不到，才更觉得神圣。他没想过这么快就决定了这件事，而且是在廖航这么随意的语气下。他一时间不知道怎么回答。

“怎么，不信我？”

“没有。我只是……”

“宝贝儿，咱们明天就去订一对戒指好不好？等到明年六月咱们毕业，就结婚。好吗？”廖航深情地捧起沈霖的脸亲吻他。

沈霖用幸福的点头回答了他。

——

感情的顺利进展仿佛能给工作也平添几分动力。

到了周一，沈霖一早便兴致勃勃地找顾烨恒，讲述了自己周末想出来的参加“创意周”VR项目的灵感——利用照片和视频对现实的街道进行3D建模，建造沉浸式街景体验。顾烨恒听了以后表示感兴趣，便拉上了他去和潘雨薇一起吃中饭聊项目。

“嗯，这想法不错啊，不拘泥于游戏，还有集成进其他产品的前景。这要能做出个demo，还是很酷的。”潘雨薇撑着下巴好奇地望向坐在她对面的两个人，“话说你俩怎么突然想参加这个了？”

没等沈霖回答，顾烨恒抢先说：“沈霖有想法，正好我也有点兴趣。”

“难得啊顾大神，都愿意倾听别人的想法了。难道……工作终于把你的棱角给磨平了？”

“……每天少贫我两句可以让你老得慢点。”

沈霖在一旁偷笑，顾烨恒再怎么意气风发、不可一世，在潘雨薇的毒舌攻势面前却总是败下阵来。

“小沈，你是不知道，当年啊……”

“你到底来不来？”

“怎么，还不让说了？……那我来。不过说好了，我是因为小沈的想法才来的，所以我只认小沈做队长。”

“就这么定了。”

潘雨薇惊讶不已，内心想着，完了完了，这人最近一定受了什么大刺激，简直变了个人。

组队确定，他们便开始敲定项目的细节问题。沈霖自觉德不配位，不敢发表太多意见，却总是不得不在争执不下的两个队友之间调停，最后做个决定。他有点欣慰，虽然在三人之中自己是能力最差的，但起码还有些用处。

到了最后，就要决定最重要的问题：demo街景的选址。这一点上，顾烨恒和潘雨薇倒是不约而同地直接转向了沈霖。

沈霖有些不知所措。“我，我没去过什么地方，还是你们决定吧。”

“呐，说个你最想去的地方也行，咱们到时候实地去取景，就顺便去玩了。”

沈霖想了想，在这儿附近，有什么街景不错的地方是他想去的？或许……“那，还是旧金山吧。上回顾学长开车载我逛过一圈，我还挺想自己去走走的。”既然已经和廖航进入关系的新篇章，那旧金山对自己来说，也不该再是个伤心地了。

“还有这事儿？啥时候？我怎么不知道？”潘雨薇眼里闪烁着八卦的光芒。

沈霖有些害羞，他不知道该怎么解释上回和顾烨恒在旧金山的偶遇。

“你有必要知道吗？”顾烨恒对潘雨薇翻了个白眼。

在三人即将分别之时，潘雨薇拉住顾烨恒，凑在他耳边悄声说：“烨恒，之前你说没什么我或许还会信。现在，你说什么我都会不信了。”

“信不信随你。”顾烨恒面无表情地撂下这句话，两步跟上沈霖，向他们那栋楼走去。

14 错过的美好

又是一个充实但疲惫的加班之夜。

沈霖从Uber上下来，仰头看了看公寓楼三层的一扇亮灯的大飘窗。飘窗前站着一个熟悉的身影，似乎正在打电话。那个身影看见了沈霖，向他招了招手。暖意涌上心头，沈霖恨不得能直接飞进那个怀抱。

走上楼进门，廖航早已站在玄关张开双臂等待他。“宝贝儿，辛苦了。”

沈霖泄了力靠在他肩上，轻声呢喃：“廖航，有你真好。”

通常，他们就这样默默拥抱着，直到沈霖回够了血，推一推廖航，他就会松开怀抱。

不过今天，廖航忧心忡忡地先开了口：“宝贝儿，跟你说个事儿。”

“嗯？”

“我可能，下周末就得回国了。”

“啊？！”沈霖从他身上起来，惊异地望着他，心里的某个伤口又开始隐隐作痛。

“霖儿，你别激动，听我说。”廖航又把他按进怀里，“是我爸妈……他们发现我最近花钱太多，威胁我说，再不回去收收心，就停我信用卡。”

沈霖大概能猜到这个“太多”指的是什么。上回订戒指，他想订一对简单、性价比高的款式，但廖航却坚持选择了一对铂金镶钻、设计特别的（“这么重要的事，怎么能委屈了我宝贝儿。”）；后来他想给廖航转账帮他负担些，廖航却差点因此和他翻脸（“沈霖，你到底想不想结婚，戒指都想跟我AA？以后不准再给我提AA！”）。

沈霖有些内疚，廖航不得不回去，原来都是因为自己对结婚的执念。“都怪我……”

“怪你干什么？还不是因为我哥最近终于跟那个方家大小姐定下来了。他们在他那边放心了，就来管我了。”

沈霖知道，廖航的家人虽然对他的取向不多干涉，但对他当前的伴侣选择并不满意——按照有钱人的话来说，被个花瓶钓住了，和沈霖在一起，对他们家族的发展没有任何好处。沈霖踌躇着问道：“那，你和他们说了我们……”

“还没。所以我找借口拖了一周。”

沈霖疑惑地抬起头。

“他们本来要我这周就回去。但我打算下周取了戒指以后，戴着戒指回去直接和他们说，跟他们表明我的决心，看他们还能说什么。”

“啊，那他们……会不会为难你？”

“放心吧，他们学费都给我交了，总不能九月份不让我回来上学吧。到时候来了，他们还管得着我吗？”

“嗯。”沈霖感到慰藉，九月应该就能再见到，这中间一个多月的异国时间，肯定比之前的一年容易熬过。

“所以宝贝儿，能答应我，咱们剩下的这一周，你就别加班了，多点时间和我一块儿玩，好吗？”

沈霖犹豫了。此刻他才想起今天原本要和廖航说的消息：他之前提交的“创意周”项目设计被成功选进下一阶段，下周就是“创意周”的正式赛程，每个队伍自行选择时间地点开发，周五下午是最后的项目展示大会。五天时间，从头学VR应用开发，并且要做出一个demo，这样的压力之下，通宵都是正常的，更别说加班了。

廖航对这些丝毫没有概念，但看到沈霖对这个项目的热情，还是表示了理解，“好吧。那这周末呢？”

“这周末……我们要去旧金山取景。”沈霖不敢看他。

廖航沉默半晌，最终冷冷地丢下一句：“之前问了你那么多回，每次都说没时间去。合着只是不愿和我一块儿去呗。”他放开沈霖，自顾自进了房间。

“不是的，廖航……”

沈霖最终花了两天时间，总算把廖航安抚好。

——

周六早晨，深青色特斯拉静静滑入了公寓楼下的车位，耐心等待着。

“嗬，这个街区的公寓，咱们刚入职那会儿的工资都租不起吧。”潘雨薇仔细环视四周。

顾烨恒耸了耸肩。

“看来小沈这男朋友，估计挺有钱的。”

“有钱也没你什么事儿。”

“我这不是帮你分析竞争对手吗。没见过你这么没良心嫌弃队友的。”

不远处的公寓楼门被推开，两个人影迈了出来。在他们即将分别的时候，沈霖被对方紧紧抱住拥吻。只见得沈霖的脸一点点红透，最后逃也似的推开了对方，跑到特斯拉旁，待后座车门升起后钻了进来。

顾烨恒清清楚楚看见了楼门口那人投向他的不太友善的目光。他没有理会，冷漠地转向前方，把车开出了车位。

“唉，跟人家这男朋友一比，某些人可真是太不会表达爱了。”潘雨薇摇着头，意味深长地感叹道。

沈霖的脸变得更红了。“学姐，许学长他不需要表达，他看你的眼神里都是爱。我男朋友他……只是比较喜欢这样表达。”

潘雨薇朝他笑笑，然后岔开了话题。

他们到达旧金山的时候，海边还是雾气缭绕的阴郁天气。不过等他们找到停车场安顿好，阳光已经悄然穿透了云层。

沈霖下车后，在金黄的阳光里伸了个懒腰。阳光在他纤长的睫毛间跳跃，穿透他薄薄的白衬衫，隐隐约约勾勒着纤瘦的腰线。

顾烨恒呆呆地望着他，直到那睫毛下的深棕色眼眸向他投来了一个疑问的目光。他清了清嗓子，问道：“队长同学，想先去哪儿？”

沈霖不好意思地答道：“我不太认路，就跟着你们好了。”

于是顾烨恒和潘雨薇就带他沿着海滨大道一个一个码头逛过去。

最开始，沈霖还认真从各个方面分析那些经过的街道、码头适不适合作为demo的取景地。随着越来越靠近游人如织的几个著名码头，沈霖的注意力早就被琳琅满目的码头商店、精彩纷呈的街头艺人表演吸引了去，甚至忘了跟在他身后的两个人。

沈霖总说，自己从小就是个不喜欢热闹的人。与其说不喜欢，不如说，没机会体验。游乐场、商场、动物园，都鲜少出现在他的记忆里。他羡慕别的小朋友放暑假以后可以有父母陪着到处玩；而他对于暑假的记忆，除了外婆家阳台上的绿植，就是做不完的奥数题。面对他的哀求，他母亲总说，等他考上最好的大学，有的是时间玩那些东西。可等到真的考上了，他又给自己定了更高的目标。刚在一起不久的时候，廖航曾不顾他的反对，带他去过一次游乐场。但那时他心里总挂念着没写完的代码作业，并没有从中体会到什么乐趣，只觉得喧闹。从那以后廖航便不再做无谓的尝试，想玩的时候找朋友，想沈霖的时候去图书馆、自习室陪他。

可现在的沈霖，不知道为什么，特别享受这个在异乡的，短暂地融进这热闹环境的片刻。就像是人生的列车突然放缓了速度，让他可以仔细观察一番身边多彩的世界，和世界里各种各样的人。他会和人群一起为街头魔术表演的成功喝彩；会站在一群孩子中间，捏着鼻子观察那些在甲板上懒洋洋晒太阳的海豹；会挤进纪念品商店，翻看唯美的景点画册……仿佛找回了些过去的人生中错过的、忽视的美好。

从热闹的码头回到海滨大道，如一场大梦初醒。他这才发觉好像把两个向导不知道甩哪儿去了。

强烈的不安袭来，他开始自责不该把内心孩子气的那一面放出来。他们俩现在会不会和当年的母亲那样，对他幼稚、分不清轻重主次的行为感到失望？

他掏出手机，好不容易翻找到了顾烨恒的微信。自从他们加上好友，其实还从来没有联络过一句。工作时没必要，因为可以当面交流，用公司内部系统交流；下班了更没必要，因为他们并没有熟到那个程度。于是顾烨恒就在他的聊天列表里缓缓下沉着，直到今天，被捞了起来。

沈霖鼓起勇气，按下了语音通话键。等待音一遍又一遍地播放，他焦急地四处张望，祈祷电话被接起来。

外饰复古的有轨电车带着“叮叮咚咚”的铃声驶近，缓缓驶到他面前。他能看见车窗玻璃上映出来的自己紧锁的眉头和苍白的面颊。手机那一侧的等待音结束，但出乎他意料的是，取代等待音的不是一阵寂静，而是电车铃声的回响。他随即意识到电话那头的人就在附近。车窗玻璃上映出的那张脸一下子明媚了起来。

“逛完了？”在电车铃声的背景音之上，一个低沉的嗓音传来。

“嗯。学长，你在哪儿？我去找你。”

“不用了。”

沈霖还没来及开始琢磨这个“不用了”是指顾烨恒会来找他，还是顾烨恒会让他去某个地方等，或者什么其他意思，就看见了他——有轨电车驶过后，他看到街对面的人行道上，有个熟悉的身影，一只手拿着手机贴在耳旁，另一只手拎着一个小袋子。那人在阳光里朝沈霖微笑，温柔的笑容融化了他脸上原本硬朗冷峻的线条。

“站那儿等着。”顾烨恒挂了电话。

此情此景，就算让沈霖动，似乎也动弹不得。他只觉得心跳莫名加速，目光不自觉地跟随那身影，过了马路，一点点靠近自己。

“喏。”顾烨恒把手里的小袋子伸向沈霖身前。

“这是……”

“珍珠奶茶。雨薇推荐的店，说你们小朋友应该挺喜欢的，这边很少有这么正宗的黑糖珍珠。”

“那她自己……”

“她那杯还在等呢。没想到你这么快就逛完了，我就先把你这杯带出来了。”

“学长，你不喝吗？”

“我不爱喝太甜的。”

“哦，好。那个，麻烦你们了。”沈霖拆了包装，喝了一口，确实是久违的味道，他开始满足地咀嚼品味起来。

“你喜欢就好。”顾烨恒勾着嘴角，带他沿海滨大道继续向前漫步，“刚才那个码头，调研得怎么样了？适合做demo吗？”

沈霖恍然记起自己进去逛的原本目的，于是羞愧地低下了头，“抱歉，我……”

“开玩笑的。那儿人那么多，取完景，光预处理移除人像就得花上一礼拜，还做个啥呀。”

“啊，那你们还让我进去？”

“反正不赶时间，你想逛为什么要拦着？”

其实对顾烨恒来说，这趟的主要目的就是让沈霖逛逛想去的地方，至于取景地，其实他早就想到了一个完美的地点。他也有自信说服沈霖用那个地方。

15 快无可救药

日落时分，特斯拉停在了一个居民区的普通街道旁。这个街道和旧金山其他的居民区街道相比，并没什么特别：两侧是刷着不同颜色外墙的美式别墅，有的窗前种满了绿植；地势倾斜的街道两旁斜停着轿车，其中还有些复古的款式；行道树郁郁葱葱地生长着，道路中间是有轨电车的金属轨道……

“还记得这儿吗？”下车后，顾烨恒问沈霖。

沈霖摇摇头，内心纳闷，刚才已经在另一个长得差不多的街区取了景，又来一个是为什么？

“一会儿就能记得了。”顾烨恒走在前面带路。

如果沈霖此时回头，就能看见潘雨薇脸上偷偷挂着一个笑。

他们沿着街道走了一会儿，顾烨恒在一个路口停下，转身插着兜等待身后的两人。

沈霖走到路口，向右看去，视线霎时间豁然开朗，一幅震慑心灵的美景映入眼帘。脚下的S形红砖路蜿蜒而下直到坡底，路中间的花坛里一团团色彩素雅的绣球花肆意绽放着，与两侧别墅的外墙相映成趣。深绿色的爬藤植物犹如瀑布，从几栋别墅的屋顶流泻而下，其上随意点缀着几抹鲜艳。向远处眺望，玫瑰色天空下，城市里的暖黄色灯光开始零星亮起，川流的车灯揭示着这座城市的脉搏。背景里海湾上的雾气给这幅景色又增添了几分水墨画的意境。真实的景色原来比画册里的还要梦幻。

沈霖记起了这里。上次顾烨恒载着他从这些花坛间缓缓穿行而过，“好漂亮”，那是他那天在车上为数不多的发言。

“就选这儿吧。”沈霖看向顾烨恒。

“嗯？”

“我是说，做demo的地方。”

顾烨恒微笑，“好巧，我也是这么想的。”玫瑰色映在他深邃的眼眸里，连同沈霖玫瑰色的脸颊。

——

一切准备就绪，周一正式赛程开始。主办部门给每个队伍借用了一套开放了开发者权限的VR设备，以供调试。“如果最后无法完成demo，也欢迎来分享想法和设计。”主持人最后这样说。

经过一番讨论，前期的预处理工作分给了潘雨薇——抹除素材里的人像，分离前后景，把图片进行标准化处理，为建模算法做准备。那之后，3D建模算法的构建主要由沈霖负责，剩下的渲染端和VR交互部分就由顾烨恒负责。

于是最开始的两天对沈霖和顾烨恒来说，就是等待潘雨薇的预处理，并学习准备自己那部分的时间，理论上暂时不需要熬夜。

只不过，当沈霖还在艰难地读着论文，试图复现论文里成果的时候，顾烨恒就已经成功用伪数据渲染了场景，做好简单的VR交互了。沈霖感觉备受打击，为什么这个人学什么东西都能那么轻松？于是，沈霖为了不拖慢整体进度，只能晚上回家继续研究，不知不觉，还是熬了夜。

另一边的深夜里，潘雨薇独自坐在沙发上，翻看人像检测算法对素材检测的结果。算法会标注每张图片里人像的个数，生成抹除后的照片，并记录每张图片的运行时间。列表里的数据看着都很符合预期。因为他们商量过，拍素材的时候都要尽量避免把行人拍进去，这样预处理起来比较快。

但有一组数据引起了她的注意：这组图片里的人像个数总是1，而且每张图片抹除人像的运行时间都异常地长——说明那人像并不在边边角角容易处理的地方，而很可能在主要位置上。她好奇地打开文件夹，查看那组数据的原始图片。

看到那组照片的时候，她差点一口黑咖啡喷到电脑屏幕上。照片里，白衣少年在绚丽的天光下举着相机，各个角度拍摄街道花坛；又有一些是少年在花丛间的背影；又或者是他蓦然回首，目光望向远处的样子……潘雨薇无奈地摇着头，给这些照片的作者发去了一条消息：“顾烨恒，你快无可救药了。”

想了想，她又补充了一句：“那些照片的原文件，要帮你留一份吗？”

过了一会儿，她收到了一条回复：“不用，我自己留着了。”

她笑了笑。顾烨恒，你也该开始感受感受凡人之爱的痛苦了，她想到。

——

到了周三，潘雨薇把标准化处理好的所有素材发给他们，明确了没有更多需求后，便请了个假回家补觉了。沈霖把写好的第一版建模算法放在图像集上运行，意料之中地，效果还远远达不到可用。于是漫长的debug之旅开始了。

顾烨恒发现他每次调整完算法后，都要经过复杂的过程才能在VR眼镜里看到效果，效率很低，于是顺手给他做了个非VR版本的渲染引擎。这个临时引擎可以让沈霖直接在电脑上看到效果，大大提升了debug效率。

可即便如此，在这个刚踏入几天的领域里，debug还是个按了葫芦起了瓢的痛苦过程。解决了一个问题，又有好几个新问题产生，源源不绝。

于是，熬夜就是必然的选择。

廖航半夜感受到臂弯里空荡荡的，于是起床找沈霖。但是，从门缝中看到他专注紧张不容打扰的样子，廖航还是放弃了劝他睡觉的念头。

沈霖有些懊恼，即使独自熬夜到天空鱼肚白，带来的额外收获好像也只是寥寥。

直到周四晚餐时间，顾烨恒的渲染引擎已经可以支持自定义光线调整了，沈霖这边甚至还没有处理好倾斜的道路带来的模型错位，更别说一大堆细节问题。

“都怪我，想不开非要选个斜坡的地方。现在好了，全卡在我这儿。”沈霖顶着厚重的黑眼圈，垂头丧气地拨弄着碗里的面。只剩下一个晚上，他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搞定剩下的问题。

“小沈，没关系的，做不出来也不丢人。他们不是说了嘛，做不出demo上去讲设计也够好了。我就不信那么多组都能做出来。”潘雨薇安慰道。

沈霖没有回答。他不甘心，明明感觉就差临门一脚了，他不想就这样认输。

“今晚来我们家吧。我们一起调试。”顾烨恒看出了他的倔强劲。

沈霖思忖半晌，还是同意了顾烨恒的提议。即使这意味着承认自己能力不足拖后腿，需要队友帮助才能完成自己这部分，那也比做不出来要好。给廖航打完电话简单解释了情况，他上了顾烨恒的车。

他们直接在客厅地毯上席地而坐围成一圈，把电脑随意搁在腿上、茶几上开发。就像是电视剧里那些硅谷的初期创业公司一样，能在弹丸之地里建造一个宇宙。

真正和顾烨恒、潘雨薇一起开发时，沈霖终于感受到了顶尖工程师思维碰撞、满屋子火花的那种感觉。他们可以很快理解算法的本质原理，对于沈霖遇到的问题，会从不同角度提出解决方案，互相争论比较优劣。有时一阵沉默过后，他们会同时脱口而出一句答案，然后相视一笑。沈霖惊讶于自己有时候竟然也能跟上他们的思维，给讨论带来新的角度。

在激烈的讨论中，谁也没有注意到门铃声的响起。最终许泽远从楼上下来，路过时不满地瞥了一眼客厅里的三人，去开了门。

“咦？小兄弟，怎么又是你？来找小沈？”

“呃，对。上回，对不住啊。”

“嗐，没事儿。不过啊，我看他们现在……可能不太想被打扰。”

许泽远领着廖航悄悄站到走廊上看向客厅。只见客厅里的三人坐在地毯上，凑在一个屏幕前，仔细研究着屏幕上的画面，讨论着什么。沈霖在中间，两边的人与他都靠得很近，肩膀相抵。他左边的男人说了一句什么话，沈霖思考片刻，然后眼里带着崇拜看向了他。

廖航强压下心中涌上的嫉妒，转向许泽远，“他们要这样到几点？”

“谁知道。明天要展示，今晚估计会通宵吧。”

廖航将信将疑地点了点头。

“我劝你还是先回吧，等不到的……再说了，俩人在一块儿，也不差一个晚上，是吧？”

廖航无奈，只能给沈霖发了条消息，默默离开了。

夜色渐浓，街区里的一栋栋别墅陷入沉睡，只剩这一栋，一层还是灯火通明。

潘雨薇伸了个懒腰，“唉，年纪大了，有点撑不住了。小沈，这个bug解决以后是不是只剩斜坡错位那一个问题了？”

“嗯，对。学姐，你累了就去睡吧。那个问题我再试试，实在不行就只能用顾学长的plan B了。”

潘雨薇给他们留下了一句good luck和一些零食，最终还是上楼去了。

客厅安静了下来，只留下了几盏必要的地灯，和键盘打字、电脑风扇转动的声音。沈霖继续尝试解决建模算法最后的bug，顾烨恒则在渲染端做一些变通矫正，以防那个bug无法解决。

不知道过了多久，顾烨恒打算起身再去泡杯咖啡。他抬起头，眼前的一幕将他怔在原地。

电脑前的少年专注地盯着屏幕前的一行行代码，左手揉着眉心，右手在草稿纸上计算着。昏暗的灯光隐去了所有不必要的背景，只有那张侧脸被照亮，尤其是脸上那双深棕色的眼睛。少年时而轻轻啃咬笔的末端发愁，时而又好似有了灵感，在键盘上迅速敲进些什么，按下回车之后，手指在茶几上不自觉敲打着等待运行结果。

关于这张侧脸的遥远记忆一瞬间全部回到了顾烨恒的脑海。

那是他高三保送后的某天半夜。

那时的他已经很少回学校了，偶尔回去也只是去竞赛教室，给竞赛队的学弟学妹们讲讲算法。那天之所以待到那么晚，是因为他的好朋友要出国读预科班，几个兄弟一起在学校附近聚餐，给他送行。那是他人生第一次感受离别的味道，他喝了些酒，也变得比平时感性了些。

聚餐结束，他们一同回到学校，陪那个朋友最后走一遍校园里那些熟悉的角落。路过竞赛教室的时候，他发现里面有一盏昏暗的台灯还亮着。他只以为是哪个粗心的小朋友离开时忘了关，于是走了进去。可靠近了才发现，那个位置上坐着一个少年，正专注地调试代码，深棕色的眼眸透着一股异于常人的坚韧。那少年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丝毫没有察觉他的到来。他默默注视了一会儿，然后缓缓后退出了门。

那天回家，他发现自己怎么都想不起那个少年的名字——大概只是竞赛队茫茫炮灰里的一员罢了。只不过，这么努力，到时候如果失败了，一定会很痛苦吧，他这样感叹着，沉沉睡去。

让十八岁的顾烨恒惊恐万分的是，第二天早晨醒来前的梦里，那张昏暗灯光里的侧脸却成为了他青春期里第一个承载他欲望的，清晰的、真实的脸。

16 完蛋了

顾烨恒倚在厨房料理台，出神地望着从咖啡机里汩汩涌出的深褐色液体。他的大脑从未这么凌乱过。

十八岁时的他，对于“同性恋”还是害怕惊惶的。在那个莫名悸动的早晨之后，他便不愿再回学校竞赛教室，生怕面对那个纯净努力的少年，害怕那双深棕色眼眸穿透他的表象，看到他内心深处污秽不堪的那一面。

直到大学见到了更大的世界，足够成熟以后，他才接纳了自己的取向，并与那个不算是美好的青春期的梦和解了。

而如今，那个梦里的脸，竟然兜兜转转真的来到了自己身边。更糟糕的是，如同一个诅咒，自己竟然又一次，无可救药地，感觉到了悸动。

所以，总改不掉的“学长”称呼，对他莫名其妙的了解和崇拜，同样来自Z省……其实一切早就迹可循，只是自己一直以来都忽视了。这小孩，原来从一开始就知道他是谁。

咖啡机轻快地“滴”了一声。顾烨恒把胶囊包装从咖啡机取出扔掉，捧起黑咖啡猛地灌了两口。苦涩，又有几分回甘。

几分钟后，咖啡因开始起效，杂乱无章的思绪被赶走，代码重新占据了脑海。他回到客厅自己的电脑前，准备继续开发。

他瞥见沈霖已经换了个姿势，手臂环抱着收在身前的双腿，脑袋靠在两膝之间，像是在沉思。“啪嗒”，笔从沈霖的手里滑下，掉落在地板上。

“沈霖？”他轻声呼唤。

那个纤瘦蜷缩的身躯在规律地上下微微起伏着，没有回答他。

顾烨恒想了想，上楼捧了一个枕头、一床毯子下来，铺在沙发上。

“沈霖，去沙发上睡。”

沈霖依然没有回答。

顾烨恒叹了口气，走到他身边。这小孩看样子是熬了好几天，真的累得不行了。

理智告诉他不该乘人之危，但内心里某个声音游说自己，要是任沈霖这样睡，会着凉的。他决定屈从于这不太光彩的借口。人一生总有些不太理智的时刻，现在就是其中之一。他一手伸入沈霖的腿弯，一手勾着沈霖的背，缓缓将他打横抱起来。沈霖哼唧了几声，但没有醒，只是将脑袋靠向了他肩膀。

他把沈霖轻柔地放到沙发上安顿好，盖上毯子。起身时他感觉衣角被勾住——是从毯子下悄悄伸出的几根白皙纤长的手指。他笑着捏了捏那只手，把它塞回了毯子里。

重新回到电脑前，他深呼吸了几次，摇了摇头。顾烨恒，你真的完蛋了，在这个错误的时间，对这个有男朋友的人心动了。他对自己说。

沈霖是被厨房传来的煎蛋香味唤醒的。他迷迷糊糊起身，看到潘雨薇坐在客厅地毯上，戴着他们的VR眼镜，嘴里念叨着什么。然后他才意识到，自己竟然在沙发上？昨天在调程序的时候，竟然睡着了？可……自己又是怎么从地毯上跑到沙发上的？那个bug还没解决，现在该怎么办？

“完了完了完了……”他跳下沙发，跪到自己的电脑旁，慌乱地翻起代码。

潘雨薇听见动静，摘下了眼镜。“啊小沈，你醒啦！快来看看咱们这个demo！”

“已经……好了？”

“昂，快来快来。”

沈霖在VR眼镜里看到了他们建造的九曲花街，惊喜万分。不仅之前模型的那个问题被完美解决了，场景细节的渲染又更加逼真精细了几分。用户甚至可以通过一些选项调整，欣赏不同时间季节的景色。“这是怎么……我昨晚明明……”

“烨恒吧。他早上六点多还在搞，我把他强行轰上去睡觉的。”

沈霖看了看时间，竟然已经将近十点了。他愧疚不已，作为队长，却自顾自睡到这个点儿。“都怪我，昨天竟然睡着了，让学长一个人那么辛苦。”

“没事儿，都是队友，不用计较这些。他能者多劳嘛。”

“早饭好啦。”厨房传来许泽远的声音，“你们先吃，我上去叫顾神。”

其他三人的早饭进行到一半时，顾烨恒顶着半干的头发，带着一股清新的香气坐到了餐桌前。

“顾神，以前跟你一块儿通宵，怎么没见你这么在意形象？”

“去你的。年纪大了，得洗个凉水澡才能醒。”顾烨恒说着打了个哈欠。

“学长，对不起，要不是我昨天睡着……”

“别这么说。你要没睡着，说不定咱们现在还在挣扎plan B呢。”

“啊？”

“嗯，昨天那个模型的bug，其实是你用的那个代码库里的bug。也就是说，根本就不是你代码的问题。昨晚你睡着后，我想试着帮你debug一下，结果就发现了。修完了那个，建模就不会有问题了。”

“代码库……也会有bug吗？”

“代码库的代码也是人写出来的，当然可能有bug。尤其是，学术界的人搞的代码库。”

许泽远不满地拍桌：“诶诶诶，警告你啊，地图炮了啊。”

“呐，你们学术界的人搞的代码库折磨我们沈霖小朋友整整两天两夜，你说是不是不靠谱。”

许泽远还想和顾烨恒争论，却被潘雨薇拉住，“他护犊子呢，别跟他一般见识。”她悄声说。

最后的项目展示大会需要每个队派一名代表上台演讲，并展示demo。沈霖本就是个内敛的人，再加上自认为在这个项目里贡献最少，愧为队长，于是对于代表队伍上台这件事一再推脱。最后顾烨恒无可奈何，只能说：“你今天不上台，我之后就在你的反馈里写，沈霖是个不愿承担责任的怂包。你看怎么样？”

沈霖哑口无言，只得同意。内心暗自吐槽顾烨恒真是个狠心的mentor。

在沈霖独自准备演讲ppt，两个队友为展示demo做最后的代码调整时，潘雨薇凑到顾烨恒耳旁，调侃道：“顾学长，真会那么写？”

“你觉得呢？”顾烨恒面无表情地回答，没有停下敲键盘的手。

“我觉得啊……要是别人，可能还真会。但是是小沈的话，你不会忍心的。”

顾烨恒耸耸肩，算是默认了。

——

下午两点，他们到达了展示大会的会场，这儿也是沈霖来A司的第一天入职培训的地方。只不过，那天的他是在台下听讲的一员萌新，今天的他，将要上台成为几百人中的焦点了。他从没有在这么多人的场合里演讲过，而且还要用英文，甚至可能面对未知的提问。可木已成舟，已经答应了、准备好了，如果临阵退缩，顾烨恒一定更加看不起他。他的腿不自觉地颤抖着，双手紧张地握在一起，指节发白，互相搓着虎口。

“沈霖，你入职那天，就是在这儿吧。”

沈霖惊讶地抬起头，“我以为……你不会记得。”

“我那天确实忘了。等想起来过来找你，你们早就结束了。”顾烨恒低下头笑笑，转而看向沈霖，“你那天是不是在心里悄悄骂了我好多遍？”

“没，没有！我那天，只是有些失落而已。”

顾烨恒的眉间隐隐爬上了几分沈霖从未在他脸上见过的不自信。“……沈霖，你讨厌我吗？”

沈霖被问得一头雾水，只知道使劲摇头。

顾烨恒摊开右手伸向他，给了他一个温柔的笑容。沈霖犹豫着把自己的左手交到他手里，那只手温暖有力，和入职第一天打游戏时，手被握住的感觉一样，莫名的信任与安心。心跳渐渐平缓下来，演讲稿也在脑中逐渐清晰。

顾烨恒就这样紧握着沈霖的手，直到沈霖准备上台。他希望时间过得慢一点，再慢一点，好让这个借着鼓励之名的触碰慢一点结束。最终放开时，他差点让自己留恋的指尖暴露了内心。

当主持人介绍沈霖作为实习生，带队参加这个活动时，有人向他投去了敬佩的目光，有的则不太服气地抱起胳膊对他侧目。

开始的几页ppt，沈霖就像个菜鸟实习生一样，讲得磕磕绊绊的。一些不够耐心的观众开始翻看起自己的电脑。不过，进入了技术细节的部分，他开始渐入佳境。算法、实现、项目前景，无一不是分析透彻，逻辑清晰。面对来自观众的刁钻问题，他也能出乎意料地从容应对。那些原本不太看好他的观众都不得不放下偏见，频频点头。到了最后的demo展示部分，无论是画面质量还是交互体验，都让在场观众赞叹不已。

沈霖在热烈的掌声中鞠躬致谢，并郑重地感谢了两位队友的合作和信任，然后走下了讲台。

与此同时，台下的某排座位上，顾烨恒满眼自豪的笑意，目光跟随着白衣少年下了台。

“烨恒，你真该好好看看现在的你自己。”

“怎么了？”

“眼里的爱情都满出来了。”

17 下辈子吧

展示大会结束，与会员工陆续退场。沈霖做梦都没想过，自己有一天会在一个这么技术至上的场合里表现得这么好，退场的时候都有人把他拉住，同他交流算法和技术细节。直到打扫会场的大叔不满地在这些人附近徘徊，他们才肯散会，回各自的楼。

顾烨恒带沈霖走在一座花园的蜿蜒小径上。周五下午的休闲时间，花园里来了很多散步放松，或是在躺椅上晒太阳听音乐的员工。沈霖上次经过这座花园还是入职那天，同样的花草池塘，在今天的沈霖眼里，格外可爱。

“刚才找你的那个人，是个高级工程师。我以前合作过。”顾烨恒慢悠悠地说。

“真的？”沈霖眼睛都亮了起来，“这么看得起我？”

顾烨恒笑笑，“骗你干什么。你今天这么出风头，到时候转正项目匹配，说不定好多组都会抢着要你。”

沈霖难得傻笑。

“怎么样，是不是自信多了一些？”

“嗯。谢谢学长！”

“别谢我，谢你自己。我只是推了你一把，让你看到自己罢了。”

是啊，原来我并不只会死读书成绩好，我也有能力做出这么酷的项目！沈霖依旧感激地望着顾烨恒。

“……这么想谢我，能不能告诉我一件事？”

沈霖犹豫着点了点头，眼里多了一丝疑惑。

“你究竟打算什么时候告诉我，你早就认识我了，沈学弟？”最后这三个字，顾烨恒注视着沈霖的眼睛，一字一顿地说了出来。

沈霖僵住了，脸颊一点一点爬上绯红，那颜色胜过了身边的花儿。“学长……”

“你是不是，从一开始就知道我是谁了？从HR给你发实习offer的时候？”

沈霖羞赧地点头。“……学长，我……我其实没想一直瞒你。”

“那你是怎么想的？”

“我原本打算，等实习结束再告诉你……我不想提以前，因为我想用现在的自己站在你面前，让你评价现在的我。”

“是害怕以前的你会影响我对你的评价？”

沈霖咬了咬嘴唇，“嗯。以前的我，太弱了。跟你这样的大神根本不在一个世界。”

看到顾烨恒若有所思的样子，沈霖自嘲般笑了笑，继续说道：“学长，我高一刚进竞赛队的时候，每回测试都是倒数几名。你来给我们讲算法，我每次都听得云里雾里，却不敢提问，害怕大家嘲笑我。所以我总是课后自己学。后来到了高二，才好不容易跟上大家的节奏。”

顾烨恒有些心疼，如果那个时候能早点接受自己，明白那个梦，早点向这个少年迈出一步，或许可以帮他走得更平坦些，或许……

“所以，学长，你是怎么知道的？我以为，你根本就不会认识我的。”

“呃，我……跟别人聊天，发现的。”顾烨恒心虚地挠了挠耳朵。

“我就知道。那时候的你，怎么可能会注意过我。”

“沈霖……”

“不过那都是过去了。我已经让你看到新的我啦。”灿烂的阳光，绽放的繁花，粲然的少年，顾烨恒蓦然发觉，这个场景也许会在他心里印刻很多很多年。这次，他一定不会再忘记这张脸了。

然而，一个遥遥而至的声音破坏了他欣赏美景美人的心情。

“霖儿！”花园外的马路上，黑色越野车一个急刹，驾驶座上的人朝他们的方向疾呼。这一声引得周围不少人驻足侧目。

沈霖尴尬得想原地蒸发，急忙迈开步子，“那，学长，周一见。”

“对了，我下周休假回国。”

“啊？”沈霖停下脚步，疑惑地转身看顾烨恒。

“嗯，回去更新签证。到时候再联系。”

“哦，好。”沈霖还没来得及仔细处理这个消息，就被越野车的喇叭声催着三步并作两步跑走了。

“我昨晚给你发了消息，你怎么没看？”廖航一脚油门，引擎发出不满的轰隆声。他的脸色不太好看。

“啊？”沈霖这才意识到自己已经24个小时没在意手机了，翻找出来——果然早就没电关机了。“对不起。我一直忙到今天下午，忘了看。”

“有时间和别人逛花园，没时间看？”

“不是的，这是从会场往回走的路……”

“那个人，又是你mentor吧？”

沈霖点点头。

“怎么每回都是他？这么缠着你不放，他是不是喜欢你啊？”

“什么？！廖航，你别这样无理取闹。”

“呵，我无理取闹？他他妈的敢那样看你，我他妈的还不能……”廖航在一个红灯前停下，顺了顺自己的呼吸，“算了。反正，今天戴上戒指，你沈霖这辈子就是我的了。就算他有天大的本事，下辈子吧。”

沈霖终于想起来，今天是戒指的取货日期。本该充满激动幸福的心情，可他突然有了一瞬间的犹豫。

——

在珠宝店店员的祝福声里，他们一同迈出了店门。

“宝贝儿，这次没时间准备就先委屈你了。等开学我回来，咱们找个时间办个订婚派对，隆重的，热闹的，好吗？”廖航搂着沈霖，亲吻他的额头。

回到车上，廖航拉起沈霖的左手。一枚银白色戒指恰到好处地点缀在沈霖白皙纤长的中指指根，灯光流转在镶嵌其中的一排细碎小钻里，折射出璀璨的光芒。沈霖正望着它出神。

“怎么了，不开心吗？”

“嗯？没有。很开心。”沈霖回过神，朝廖航绽了一个笑容。

“很开心，怎么都没点表示？”

沈霖凑上前去像平常那样，轻啄廖航的嘴唇。还没等他反应过来，嘴唇就被猝不及防地压上，然后被掠夺攻占、啃咬吮吸，直到他快要缺氧。

“霖儿，我真的太想要你了。每天见你、抱你，却不能要你，快把我折磨疯了你知道吗？”廖航只稍喘息，又把沈霖狠狠吻住，伸手解起了沈霖衬衫的纽扣，身体几乎要越过中控台爬上副驾。从车窗外照进来的一缕强光把他的理智拉了回来——这是商业区的露天停车位，来往车辆繁多，不太适合做这种事。他最终还是停了下来。

沈霖羞愧地低头整理了自己凌乱的衣冠，回家路上没有再看过廖航。

这天晚上，沈霖认命似的任凭廖航不知轻重地弄他、占有他。他知道，廖航的耐心已经耗尽，长久的压抑之后必然渴望酣畅的释放。沈霖原本那种不适感，最终都被熟悉的疼痛取代。不过至少，疼痛可以通过咬廖航的肩膀来缓解，只要他们的关系就此修复，就足够了。

可接下来廖航带着责备的低吼却毁了这夜的旖旎。

“宝贝儿，疼为什么不叫？嗯？疼也不叫，爽也不叫。知不知道我有多想听？你真的，哪儿都好，就他妈不叫！为什么？”他一遍遍质问为什么，每一遍，冲撞就更重一分，仿佛不听到沈霖的叫声就不罢休。

沈霖不愿回答。如果说从前的自己不愿在床上发出声音是因为拘谨害羞，那现在，在知道廖航曾因为某个“很会叫”的人而背叛他之后，他倔强的自尊心不允许他这么做。他紧抿着嘴唇，忍耐着。忍到几乎晕厥，忍到泪水夺眶，他终于开始狼狈地抽泣，全然无法控制，自己都分不清是因为身体还是心里的痛。

廖航有些慌乱，草率交代之后拉开了灯——鲜血已然染红了纯白的床单。

“沈霖！！你，你为什么不推开我？为什么不说？”

沈霖蜷成一团缩在床角，暖黄的床头灯也无法给他惨白的面色增添生气。他紧闭眼睛，虚弱地呢喃：“有用吗？”

“你这是干嘛啊！你疼，你受不了，就说啊！故意让我伤害你，惩罚自己吗？你这样有意思吗？”廖航嘴上着急，手却温柔地伸到沈霖身下，想将他抱起。

沈霖用尽了身上仅剩的所有力气，将他的手推开了，“别碰我。”

无论廖航多么诚恳地翻来覆去道歉恳求，沈霖都没有再说话，但也没有力气再推开廖航，最终在他怀里勉强睡去了。

——

来自床头的嗡嗡震动打扰了廖航的清梦，他伸手摸到那个手机，不耐烦地按掉。不一会儿，手机又震动了起来。廖航睡眼惺忪地按下了接听键：“烦不烦啊，昨天不是跟你们说了吗？十点的飞机，到北京下午一点，让老张来接就行了。”没等对方开口，他挂了电话。沈霖在他怀里不安地动了动。

可对方显然不买账，再一次打了回来。“又怎么了啊？”廖航放开沈霖，准备下床接电话。他猜测母亲可能又想了些什么新角度来教育他，这电话一时半会儿估计结束不了。

可耳边传来的陌生女人的声音让他瞬间清醒。“你是谁？沈霖在哪儿？”

廖航放下手机，仔细端详起屏幕。“……我操！”他看到了屏幕上中年女人的脸庞，突然意识到了什么，慌忙按下了挂断键。

“我操，宝贝儿，醒醒！你妈打视频来，不小心被我接了！我操！”

沈霖翻了个身，大脑缓缓启动，处理完廖航那句话，就几乎宕机。“啊？！”

廖航把再次震动起来的手机递到沈霖手里，跳下了床。

“……妈？”

“小霖！！哎呦，你在就好……刚那个人是谁？你这是在哪儿？你，你怎么了，眼睛肿成这样？”

“妈，我……我身体不太舒服，在朋友家。他，他照顾我。”

“……照顾？……生什么病，要脱了衣服照顾？”

沈霖觉得，他的世界崩塌了。

18 现实好难

自从母亲心如死灰般撂下一句“不知廉耻”，已经过去了48个小时。无论沈霖如何发消息打电话，试图认错，他母亲都没有再回应过。整个周末，除了廖航下飞机之后的短暂通话，沈霖就再没开口说过一句话。浑浑噩噩度过了一个周末，他甚至有些庆幸周一的到来，至少可以有些集中精力忘我的时间。

出门上班之前，他最后尝试拨出电话——依然被挂断了。他不知道这样的状态会持续到什么时候。从小到大，他几乎一直是个让母亲骄傲的乖儿子，这大概是她第一次对他这么失望。他不敢想象母亲一次次狠下心挂掉电话时的表情。

他想起之前和顾烨恒的某次聊天。顾烨恒说得对，即使自己在其他方面做得再优秀，这件叛逆的事所带来的失望也是不可避免的。而自己其实根本就没想好怎么面对……

坐进工位，他把杂乱的思绪暂且收起，投入到了自己的项目里。虽然生活已经不知不觉脱离了掌控，至少代码和工作不会背叛他。

直到中午时分，身旁的工位还是空荡荡的，沈霖才想起顾烨恒上周五分别时说的这周休假回国的事。顾烨恒当时说会“再联系”，但也没有再联系过他，他莫名有些失落。

正想着，微信里就跳出了一条消息：“雨薇说上周的活动有奖品，能帮我顺便领一下放工位吗？”

沈霖有些惊讶，条件反射似的先回复了一句“好的”，然后算了算时差，国内已经将近凌晨三点，他问到：“这么晚还没睡？”

“梦里想起来有个留守儿童要关心，醒了”

沈霖盯着这句话，耳根有点烫。他回了个省略号，内心嘟囔着“谁是儿童”。接着，对面连着来了几条消息：“快去吃饭”“去晚了好吃的又要排长队”“记得去领奖品”。沈霖恭敬不如从命，乖乖起身吃饭去了。不过，被人半夜惦记着关心的感觉，还挺好的。虽然那个人大概率只是因为倒时差才没睡。

可另一个正在地球那一边的人现在怎么样了？他的廖航自从回了家，就杳无音讯。他看着左手中指上的戒指，有些担心，有些犹豫。戒指上镶嵌的最坚硬的宝石，在不太美好的现实面前，看起来脆弱不堪。

在去领取“创意周”奖品的路上，沈霖意料之中地遇到了潘雨薇。

“小沈！”她朝沈霖挥挥手，走上前来，“怎么样，mentor不在，是不是感觉轻松多了，没人使劲儿薅你干活了？”

沈霖不好意思地摇摇头，“没有没有。其实顾学长他，一直都挺照顾我的。上周的项目，最开始要是没他鼓励，我也不会有勇气参加的。”

潘雨薇笑了笑，“呐，也就你会觉得这是照顾了。要换了别的小朋友，指不定要投诉什么‘实习项目都做不完还要做额外项目’，骂他太push之类的。”

“不会的吧。”

“嗯……不过要换了别人，他大概率也不会这么用心带。”

沈霖疑惑，我……有什么特殊的吗？

还没问出口，他们就到了领取奖品的办公室。这次活动的奖品是一款A司吉祥物玩偶。和普通款式不同的是，这款除了摆放观赏，每一只都带有芯片，可以和VR眼镜联动，为用户在VR系统里生成一个独一无二的虚拟人物形象。（“不送VR眼镜，这个联动功能有啥用？”潘雨薇悄悄吐槽。）

领完奖品，他们一同往回走。

潘雨薇注意到了沈霖捧着玩偶的左手，惊讶不已，“小沈，你这是……快结婚了？”

沈霖反应过来她在看什么，羞涩地低下头：“其实，也不算正式订婚。不过打算明年结。”

“明年？这么着急？你明明还这么年轻诶。”

“嗯……我男朋友他，以后可能不太想呆在美国。所以我们想，趁都在的时候，就先结了。”

“啊？所以你不打算转正了？这儿机会这么好……”

“不是的！我，我真的很想留下来！……其实，我也不太确定以后会怎么样。”

潘雨薇听出他语气里的迷茫，关切地看着他。

沈霖沉默半晌，终于还是嗫嚅着开了口：“现实好难。”他突然间有一种想和潘雨薇倾诉的冲动，大概因为她一直像个姐姐一样照顾他、关心他，让他有安全感。

“因为对未来规划的矛盾？还是什么其他的现实？……难道是，家长？”

沈霖怔住了，她怎么会猜到？

“呐，小沈，给你讲讲我一个朋友的事儿吧。”她领着沈霖坐到了花园池塘边的长椅上。“我那个朋友呢，也是gay，很早就知道自己是，并且直截了当地告诉了自己的父母。”

“他好勇敢。”沈霖回想起前天早上自己被迫出柜的狼狈模样，羞愧地低下了头。

“嗯，也可能是当时的他太理想化了。他的父母都是很传统的人，所以可想而知，会有多生气。他其他方面再优秀，都抵不过这件事给他们带来的羞耻。他和他的家庭抗争了很久，后来逐渐意识到，父母根深蒂固的观念可能一辈子都不会变，最后只能选择放弃家庭。”

“放弃？”

“嗯，你可以说他是个自私不孝的人，但在不可调和的矛盾面前，别无选择。他已经好多年没有回过家了，逢年过节也没个问候。他孑然一身，他父母也假装没有这个儿子。”

“他没有伴侣吗？”

“很不幸，没有。”

“那……真的值得吗？”

“你是说，不为了某个深爱的人，只是为了自己，值得吗？我想，在他心里，一定是值得的。”

“可是，没有人一起分担，真的好可怜。”沈霖想着，如果自己只有一个人，在母亲的失望冷眼过后，没有一个怀抱可以依靠，会是多么孤独痛苦。

“所以你看啊，首先，至少你有一起分担痛苦的人；其次，你的家庭也不一定会像他父母那样决绝。怎么样，看了他的不幸，是不是感觉好点儿了？”

沈霖点点头，又想了想，说：“学姐，你那个朋友，我能和他聊聊吗？我是说，他可能需要一个可以感同身受的人。”

潘雨薇嫣然一笑，“会有机会的，我相信。”

——

临下班的时候，沈霖接到了一个让他悬着的心终于放下来的电话。

“霖儿！我去，我爸妈终于肯放我出来了。”

“廖航！你还好吗？”

“我没事儿。被关了两天，绝了两顿食而已。他们让我好好想想以后的事儿，我说我想好了，就是要和你过一辈子，谁阻拦都没用。他们最后拿我没办法，跟我谈了个条件，放我出来了。”

“什么条件？”

“明年毕业以后，他们再不会给我一分钱，咱们得靠自己在美国生活两年。两年以后，咱们就能光明正大回来，让他们承认咱们。”

“嗯。”沈霖松了口气，至少廖航那边，现实的阻力没有那么大。甚至，多了两年在美国的缓冲时间，他们可以再考虑考虑未来，对他来说再好不过了。

“唉你别说，开学我可能还真得开始好好学习了。做两年民工，应该还能忍。”

“他们愿意给我们机会，挺好的了。”

“嗯。你妈妈那边，怎么样了？”

沈霖心一沉，沮丧地回答：“还是不理我。”

“啊。宝贝儿，你别着急，再等等。她好歹是个妈，过两天肯定会心软的。”

沈霖其实真的不确定。从他很小的时候开始，母亲就独自扮演了两个角色，“毫不心软”的场合他早已屡见不鲜了。

感觉出了沈霖的沉默，廖航语气更加轻快地安慰：“宝贝儿，没事的，有我在，咱们一定能解决的。”

——

签证更新一切顺利，顾烨恒站在美国大使馆外的树荫下，重新打开了手机。八月的北京，阳光不如加州那般灿烂，空气里甚至带了点预示暴雨将至的闷热。

一条条消息蹦出来，顾烨恒耐心等待着，直到最后手机安静下来，那个卡通白色小猫头像还是安安静静地躺着。他点进聊天记录，对话还停留在10小时前的那句“学长晚安”。他想象着少年说这句话的语气，嘴角悄悄上扬起来。即便知道对方只是保持礼貌，即便知道这场心动可能不会有结果，他还是自欺欺人般享受着少年在他身上短暂停留的目光。

他回到消息列表，查看那些来自其他人的聒噪对话。

高中班级群热闹非凡，又到了一年一度的暑期聚餐时节。虽然参加这个活动的人数连年下降，但也挡不住组织者的热情。不过今年，按照组织者的话说，意义非凡，因为那些读研的同学都今年毕业进入社会，这也许是最后一次暑期聚餐了。他除了群里发通知，还亲自私聊邀请了每个人。

顾烨恒自从五年前和家里闹僵，就再没有回过N市，自然错过了每年的活动，这次原本也以“工作忙”为理由推辞了。但组织者刚刚告诉他，他当年的好朋友今年也特意从英国赶回来参加。那句话最后还带了个坏笑的表情。

回就回，坏笑什么？

“见了就知道了。怎么样，周五来不来？”

顾烨恒耸耸肩：行。

五年，那座城市是不是还是原来那样？那些和沈霖在不同时空里有过共同回忆的地方，还在吗？他突然想回去看看。

就在他买完回N市的高铁票，准备锁屏的时候，屏幕顶端跳出了两条来自潘雨薇消息：

“对了，今天刚知道一个不幸的消息，还是告诉你吧”

“小沈可能快结婚了”

雷声滚滚而至，豆大的雨点须臾之间打湿了浅灰的水泥地砖。顾烨恒忘记了躲雨，只是灵魂出窍般盯着手里的一方屏幕。

19 讲个故事

“5幢……7幢……9幢。”廖航再次低头确认手机里的那行地址，走到单元门前，搓了搓手，按下了一个门牌号。等待的时间有些煎熬，但他有足够的自信，今天可以解决这个问题。

然而等待音结束，没有回应，似乎无人在家。“不对啊，难道搬家了？还是说这么早就上班去了？”他正咕哝着，单元门就从里面推开了。他就这样猝不及防，和今天想见的人打了照面。

从里头出来的女人似乎没有认出他，径直向小区门口走去。

“阿姨！”廖航两步跟上，叫住了她。

女人困惑地盯着他的脸，“……你是？”

“阿姨，我是沈霖的男朋友。”廖航用自己有生以来最诚恳的眼神看着她。

只见沈母的神色从礼貌一点点转为敌意，最终留下一句嗤之以鼻的“越来越会了”，头也不回地迈开了步子。

“阿姨！您听我说！沈霖不知道我来。您有什么都冲我来，千万别怪他！您就理理他吧！”廖航追上去，跟在她身旁恳求。

沈母忍无可忍，站定了，平静地看着廖航的眼睛：“小同学，你影响我去上班了。沈霖他爱怎样就怎样，与我无关。”

廖航知道现在纠缠下去只会让她更反感。他望着她的背影渐渐走远，重新回到单元楼下，在花坛旁坐定，开始了漫长的等待。

老旧的小区里，晚饭后下楼遛弯的小狗们好奇地在这个带着陌生气味的男人周围流连，狗主人们把它们拉走的时候都不忘对这个年轻人留下个防备的目光，猜测着哪家忘装防盗窗的今晚可能又要遭殃了。

廖航没有理会那些目光，只是依然焦急地望着从小区门口进来的路。他终于看见那个迈着快速坚定的步伐走来的身影。他不得不承认，除却沈霖母亲这层关系，他对这个女人打心底里是敬佩的：她薄薄的镜片后是一双智慧的、坚毅的深棕色眼睛；经历那样的打击也不影响早出晚归工作；即使那件事的罪魁祸首出乎意料地来到了跟前，她也完全没有失态。

“阿姨！”他从阴影里走出来，恳切地望着她。

沈母冷漠地与他擦肩而过。

“阿姨，您让我上去和您聊聊好吗？就一会儿！我在这儿等了一天了。求您了。”

单元楼里走出了个牵着狗的老头，看到沈母，点了点头，“秦大夫，又这么晚啊。”

“嗯。”沈母微微颔首，把到快嘴边的不客气的话咽了下去，转头给了廖航一个眼神。廖航感激万分，跟她进了楼。单元门关上，门外的老头一头雾水地嘟囔：“不对啊，她儿子好像不长这样？”

走进沈霖家，廖航不由得一阵心疼。家具、装潢，看起来还是二十多年前的风格，大概从沈霖出生就没有变过。虽然被收拾得一尘不染，但也难掩房间的拥挤狭小。

“聊什么？”沈母在餐桌前拉开一张椅子坐下，示意廖航在她对面自便。

“阿姨，您千万别因为我不请自来，怪罪沈霖。我知道地址，是因为本科有一次寒假的时候，我给他寄礼物……”

“本科就认识？”沈母有些惊讶，这是她今天第一次对他露出冷漠厌恶之外的表情。

“……是的。阿姨，我们已经在一起两年半了，不是您想的那样寻求刺激或是叛逆。”

沈母轻笑一声，“原来他放假不肯回家都忙着谈恋爱呢？还骗我说学习多忙。”

“不是的！霖儿，沈霖他，很努力的，他是我见过最努力的人。本科的时候，我们就算呆在一块儿，也是在图书馆自习室，从没有耽误过学习。”

“你们一个专业？”

廖航摇摇头，心中暗喜，这个对话进行得很顺利，她开始有兴趣了解他了。他终于可以开始进行演练了无数遍的自我介绍：“阿姨，我叫廖航，北京人，本科也是A大的。经济学院，比沈霖小一级。我们是在我们学院计算机课上认识的，他当时是助教。阿姨，我们这事儿，求您真的别怪他。从一开始找机会接近他，到后来追他，都是我主动的。因为我第一眼就爱上他了。”

沈母似是有所触动，仔细端详了一番廖航，没有评论。

“阿姨，我知道您不太接受得了这样的关系。但我们是真的相爱，我们的爱也是一种值得尊重的爱。”廖航稍作犹豫，把自己的左手摊到桌上，继续诚恳地说：“阿姨，抱歉这么唐突，但，我们已经决定结婚了。我们这类人，在美国是可以结婚的。”

“胡闹！”沈母拍桌而起。

廖航见状，直直地跪到地上，仰望着她：“阿姨！求您消消气！我们真的是想好要过一辈子，才做了这个决定！我们原本打算下次一块儿回国的时候和您说……”

“先斩后奏都会了？！”

“不是的！这事儿肯定得先得到您的同意，所以我们计划的是明年毕业后结……”

“别说了！”沈母掩面坐回椅子上，身体剧烈地上下起伏着。廖航看不到她掩藏在手掌后的表情，他沉默地跪着。

仿佛过去了一个世纪，沈母终于恢复平静，干涩地开口：“你父母，什么态度？”

“他们……比较开明，一直知道我们在交往，没怎么反对。”适当地掩盖事实是必要的——得让她觉得她在这件事的立场孤立无援，才有击破她的希望。

“结婚都不反对？”她犀利的目光又一次透过镜片打量起廖航。

片刻的窘迫过后，廖航找回了底气：“对。因为我不是家里的老大，他们本就不指望我继承家业，所以从小就比较自由。”

沈母的眉头明显一皱，“沈霖到底何德何能，还能被京城大少看上？”

“阿姨，我或许看起来像个纨绔子弟，但我对沈霖的爱都是真心的！以后我一定会给他最好的生活，也一定会给您最好的生活……”

“你走吧。”

“啊？”

“这些话在我这儿可以省省，留着说给沈霖听吧。我最后说一次，沈霖爱怎样就怎样，他的幸福，与我无关。”

“阿姨！不是的！沈霖他真的很渴望得到您的理解！”

沈母试图把跪在地上的廖航拉起来，但无济于事。“你到底怎么才肯走？”她的情绪已经悬在崩溃的边缘。

“阿姨！就算您暂时不愿理解，求您先理理他吧！您今天就算拿扫帚把我赶出门，我也会一直跪在门口，直到您理他为止！”廖航知道，像她这样的体面人，最害怕的是什么。

桌上的手机像是约好似的，响了起来。廖航看着沈母拿起手机，手指犹豫着悬停在半空。“求您了！让他听听您的声音就行！”廖航不依不饶地恳求。

沈母最终还是按下了接听键，走到房间里。

电话那头传来一个怯生生的声音：“妈？”

“小霖。”

“……妈！你，你终于理我了。”

沈母听出了对方话里的鼻音，不由得也是一阵鼻酸。她深呼吸了两次，平静地说道：“嗯。快起床去上班吧。”

“嗯！妈……谢谢你。”

“好好工作，照顾好自己。”她趁情绪没有断弦，匆匆挂了电话。

——

这天夜里，秦婉几乎一宿未眠。再厉害的情绪控制能力，也敌不过儿子那一句带着点哭腔的“谢谢”。

她把从沈霖进入她生命开始到现在的23年，在脑中完整回放了一遍。她以为她给的爱足够多，她以为她给的教育足够全面，可到头来，儿子早就变成了她不认识的样子。她恨自己为什么没能早点发现，哪怕是蛛丝马迹也好。可是现在，木已成舟，再想改变为时太晚了。

她反思了很多过去，担忧了更多未来。有些事，她知道，或许到了该说的时候了。

第二天的午休时分，她给沈霖拨去了电话。对方惊讶于她愿意主动联系，虽然手头有做不完的工作，也不愿让她等，生怕她一会儿改主意不聊了。

“小霖，妈妈今天，只想给你讲个故事。

“以前，我们医学院有个女孩子，很优秀，人也挺漂亮，唯一的缺点就是内向，不爱说话。所以很自然，除了考试公布成绩的时候，没什么人注意过她，她自己也只是一心学习。有一天，她在上一门公共课的时候，边上一个文学院的男生注意到了她。然后他开始追求她，说他第一眼就爱上了她。女孩从来没有从异性那儿得到过那么强烈的爱意和赞美，不多久就沦陷了。

“那个男孩把她捧在手心，带她吃最好的餐厅，给她买最好的礼物，每天都说自己有多爱她，甚至承诺了大学毕业就娶她，即使他们的父母都强烈反对。

“到了大学毕业，他们真的冲破枷锁，结婚了。男孩也做到了他承诺的，给了女孩最好的生活。她衣食无忧，过起了轻松的日子，不用像别的同学那样，好不容易挤进个好单位，还得从底层开始摸爬滚打，常常值夜班。

“也许老天爷就是看不惯那些特别幸运的人吧。就在他们的孩子还在咿呀学语的时候，她发现他出轨了，还是最严重的那一种。她万念俱灰，才开始反思这段感情。

“最后的结局就是，她为自己和孩子争取来了一个足以相依为命的地方，其他什么也没要，离开了他。再后来的故事，其实你都知道了。她重新捡起专业，努力进了个好单位从头开始，又独自把孩子抚养成人，成为了她的骄傲。”

“妈！”沈霖在电话的那一头声音颤抖。

“小霖，这些年来，妈妈对不起你。我总因为工作没法陪你；在你需要的时候，也不会像其他妈妈那样善解人意；总想让你更加优秀，不知不觉给了你太大的压力……”

“不是的！妈……”沈霖几乎泣不成声。

“妈妈原本以为，这个故事这辈子都用不上。我们小霖以后成了家，一定会是个好男人，绝对不会做他那种事。”

“妈，对不起，真的对不起……”

“小霖。妈妈知道，现在说再多都只会让你反感。我只希望你能想清楚一件事：这样的感情，真的是你打心底里想要的吗？”

20 小男生

沈霖挂了电话，站在茶水间的窗边，心情久久不能平复。他满脸泪痕，双手堪堪支撑在窗台上，身体不住地颤抖。幸好已经深夜，幸好同事们都早已回去。

各种情绪来回翻滚，让他无法思考。

或许现在该回去睡一觉，没完成的工作明天再说吧，他想到。

只是手机又响了起来，是廖航。他犹豫片刻，平复呼吸，接了起来——有件事情，他得确认。

“宝贝儿，你那边怎么样了？”廖航听起来刚睡醒，语气中带着自信。

“我妈理我了。”

“那就好。你看，我就说她会心软的吧。”

“嗯。”

“她现在，啥态度？”

“她……没明确说。”

电话那头传来被子翻动的声音，沈霖猜测他应该是猛地翻身下床了。“真的？！这可不就是默许了的意思吗？连你妈都不反对了，咱俩这婚事可不就成了？我去，没想到这么容易就搞定了！”

“廖航，你是不是去找她了？”

“啊？我……她跟你说了？”

“没……”

“她对我什么印象？是不是被我打动了？我跟你说，跟家长打交道，讲究的就是个低声下气死缠烂打……”

“她没说。”

“没说？那你怎么知道的？”

“我猜到的。”

“哦哦。诶这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你妈不反对了！”

“也不算吧。她让我自己想清楚。”

“嗐，家长都爱这么说，不得给自己个台阶下嘛。过几天她问你，你就说想清楚了，她再多说啥，你随便应付应付就得了。这事儿，她其实心知肚明，反对也没啥用，不过就需要点时间接受而已。你甭管她……”

“廖航，我想再想想。”沈霖鼓起勇气打断了他。

电话那头洋洋得意的声音突然间安静了下来。过了半晌，“什么？！”

“我……真的想再好好想想。”

“为什么？你妈不喜欢我？”

“没有。”

“那是为什么？沈霖，一开始说想结婚的可是你啊。现在又想反悔，合着耍我呢？”

“不是的。因为，我妈她，给我说了些事，让我有些触动。请你给我点时间，好吗？”

“说两句你就动摇了？”电话里喘息的声音越来越明显，“老子他妈专门跑这么远来这破地方找她，等她，跪地上求她，就换来这么个结果？沈霖，你他妈是男人吗？这么听你妈话，你妈要让你去死你去吗？”

没等沈霖说出“对不起”，听筒里就只剩“嘟嘟”的结束音。放下手机，那句没说出口的“对不起”让沈霖缓缓意识到，自己心中也涌上了一股怒火。

明明最开始就没想这么快结婚，明明对未来还有那么多不确定，明明那天是因为廖航错接电话才被迫向母亲出柜，明明自己并没有让他去找母亲……那么多明明，凭什么要我道歉？为什么在廖航面前，永远这么窝囊？从前就是，经过了那件恶心的事，以为重新开始了，改变了，结果到头来，还他妈一样。

他紧紧攥着手里的水杯，内心隐隐有一种破坏的冲动，想听到陶瓷碎裂的声音，想看到尖锐的碎片扎破薄薄的皮肤，沾上鲜红色的样子。

“这会让明早来打扫的大叔难堪的。”理智里社畜的自觉最终帮他按耐住了冲动。他垂头走出茶水间，感应灯在身后悄然熄灭。

——

列车缓缓驶进N市站停稳。

走下高铁，熟悉而陌生的闷热气息扑面而来。月台还是和五年前一样，拥挤、忙碌、充斥着烟味。顾烨恒独自走下月台，走出高铁站，打上了车，和五年前一样。只不过，出租车前进的方向和五年前恰巧相反。在这座曾经被他称为“家”的城市，他如今只是个游客。

窗外的街景快速向后退去，出租车穿梭在陌生的街道，不知不觉驶入了一片高端住宅区。这片区域在五年前的地图上还是一片荒凉。

班级群早在一小时前就开始喧闹：已经到达轰趴别墅的人更新前线资讯八卦，没法到场的人羡慕哀叹，组织者焦急催促……

“对了，今天晚饭怎么办？”有人在群里问。

“卧槽，忘了这茬”组织者发了个尴尬的表情包。

“点外卖？”

“太寒酸了吧”

“贵群肯定有会做饭的吧”

“@所有已婚人士”

“别啊，我家都我老公做的”

“+1”

“会倒是会，就怕做出来被嫌弃，还是算了”

……

最后，组织者不得不设立“贡献厨艺的同学可获得真心话大冒险豁免权及指定惩罚内容权”的规则，鼓励大家参与晚饭筹备。

顾烨恒因为高三保送后就几乎没回过班里，和班上大多同学本就不太熟，再加上五年没回来，更加陌生。他想着，与其和那些同学玩这种没什么边界的游戏，不如安心做个菜，便报名了。

“？？？”一个昵称为[橙子]的人立刻在群里回他。

“卧槽，烨神？？？”

“烨神今年竟然来了？？？”

“合理怀疑烨神想借此机会接近璇姐[坏笑]”

又是几句调侃起哄之后，话题被扯远了。顾烨恒没有理会，只是转去私聊把要做的菜报给了组织者。

“霍，这么复杂。不愧是烨神，做菜都做最难的”对方最后这样感叹。

顾烨恒到达别墅的时候，别墅里已经来了将近二十个人，分散在不同的房间各自为政。顾烨恒在组织者——当年班里的团支书“栋哥”，为数不多高三还见过他的同学——的带领下，大致参观了一遍别墅，和许久未见、不太认识的同学重新认识了一番。时间对于每个人来说，还真是走得不太一样。有的人还是像当年一样的学生气质，有的人看起来已经成熟稳重独当一面，有的人甚至已经戴上了婚戒，带着另一半来了。不过，一看到婚戒，他又想起前几天潘雨薇告诉他的那个消息。他摇摇头，强迫自己把那些不甘的、失落的念头赶出脑海。

“烨恒！”一个很多年没听到过的声音在他身后响起。

他转过身，不由得喜上眉梢，“梓凡！”程梓凡是他高中时代最好的朋友，不过自从八年前对方出国以后，他们就断了联系。前几天栋哥把程梓凡的微信找到，拉进群，顾烨恒才重新联系上了他。

从门口进来的人冲到顾烨恒身前热情拥抱他，让他有点措手不及，反应了一会儿才拍了拍对方的背。

程梓凡随即放开了他，“不好意思啊，我们gay比较随意。”

顾烨恒诧异地看着对方，接着注意到他身后跟着的金发碧眼的男人。那人留着金黄的络腮胡，高挺的鼻梁上戴着金属半框眼镜，眼角隐约的几条纹路并未减少他的魅力，反而尽显成熟。他带着礼貌的笑容同门厅里的人打招呼。

“我男朋友，Andrew。”程梓凡大方地介绍道。

门口进来了个外国帅哥的消息很快就传遍了整栋别墅，门厅渐渐挤满了一双双八卦的、热切的眼睛。

“朋友们，外国友人是作为家属来的，想要联系方式的可以散了哈！”栋哥无奈地把大家赶回各自的房间，对Andrew表示了歉意。

顾烨恒带他们上楼，去楼顶露台。与其加入那些热闹的房间，他更想去个安静的角落，他们可以坐一起吹吹风，叙叙旧，聊聊这八年。

“对了烨恒，你不恐同吧？”

“八年没见，第一个问题是这个？”顾烨恒揶揄道。

“这不得先确定还是不是好兄弟嘛……谁让你刚刚一副被吓到的样子。”

“我靠，你那么突然，换谁都被吓到好吗？看你是英国呆久了都不知道矜持了。”

仿佛回到了八年前天天互损的日子，程梓凡放心笑出来，搂着Andrew的腰一起上楼，和他亲昵地耳语，顺便亲吻他的脸颊。

“你再这样我就恐同了。”顾烨恒一脸嫌弃地倚在露台的玻璃门框。

“是吗？看来我想问的第一个问题你不用回答了。”

“什么问题？”

“显然还是个单身狗。”

顾烨恒翻了个白眼。

他们把露台的遮阳伞支起来，展开三把沙发椅，悠闲地躺下，从艳阳高照一直聊到暮色苍苍，仿佛中间的八年都不曾在他们的友谊里留下痕迹。为了照顾Andrew，他们大部分的聊天都用了英文，只当聊到陈年糗事时，程梓凡才逼顾烨恒换成中文。期间，顾烨恒惊讶地得知，Andrew原来也是A司的员工，并且已经是伦敦分部一个小组的老板了。

“下回找个理由和你们组合作个项目，就能去伦敦出差找你们玩了。”他半玩笑半认真地说。

“欢迎啊！不过你这大忙人真有时间吗？我听栋哥说你都五年没回来了。”

“你不也一直没回。”

“我这不是跟他们都不熟嘛。今年要不是想着顺便带Andrew见家长，来国内玩几天，也不会参加的。”

“都要见家长了？”

“可不嘛。都交往好多年了，也该见见了。”程梓凡凑近，换成中文神秘兮兮地说：“Andrew都三十啦，再不结婚都要开始担心自己人老珠黄了。”

顾烨恒噗嗤一笑，瞥了眼在一旁迷茫的Andrew，用中文挖苦程梓凡道：“我看是你着急吧。他这样的，要找漂亮小男孩可太容易了。”

“放屁，说的好像你多了解我们gay一样。我跟你说，我这款才是……”

露台门被推开，走来了一个身姿曼妙的女人。“烨神，栋哥说你要做虾饺？”

顾烨恒这才意识到已经到该遵守承诺的时间了，连忙起身，“对。”

“是不是得做挺久的？需要帮忙吗？”

“没事，不用。我马上就下去。”

女人点点头，走回了室内，目光透过玻璃，最后在顾烨恒脸上流连了一秒。

“我去，璇姐这么多年，还对你念念不忘诶……”

“再烦一会儿没得你吃。”

“诶不是，顾烨恒，你做的虾饺很好吃吗？怕不是黑暗料理吧。”

“嗯……反正有个挑剔的小吃货说过很好吃。”

程梓凡听了这话一下子来了劲头：“哟呵？怪不得看不上璇姐，原来是给小女生做过爱心虾饺呢？然后呢然后呢，最后追到没？”

“……小男生。”顾烨恒丢下这三个字，潇洒地离开了露台。

程梓凡呆立片刻，最终惊恐地看向他男朋友：“Holy shit, he’s gay?!”

“Yeah I can see that. Wondering when you can sort it out.” Andrew耸了耸肩。

21 没怎么回事

在一众深藏不露的厨艺能手的努力下，轰趴聚会的晚餐非常成功。

酒足饭饱之后便是众人期待已久的游戏时间。顾烨恒借口自己有免死金牌，直接坐到了游戏人群的外圈，靠在沙发上，晃着红酒杯冷静地观察游戏里的嬉笑八卦。程梓凡虽然和他一样只在班里呆了两年，但很轻松就融入了环境，一边给Andrew翻译着，一边和大家嬉闹。Andrew在一旁爱意满满地注视着他。

“很羡慕？”温柔的女声在顾烨恒身侧响起。他转头看见谢依璇也来到沙发前，挨着他坐下，一同旁观着游戏的人群。他朝她颔首问候，又有些尴尬地问她：“有那么明显吗？”

谢依璇嘴角勾着笑，点了点头。不得不说，即使在顾烨恒这样的gay眼里，她笑起来时嘴角的梨涡都是非常好看的。这些年过去，岁月又给她增添了几分成熟女人的魅力。

“你怎么不玩？”顾烨恒准备换个话题。

“你以为我为什么要报名做菜？”她轻啜了一口手里的红茶。

顾烨恒原本还以为其他人报名做菜都是为了那个“指定惩罚内容”的特权。他与她相视一笑。

游戏的人群里有人注意到了这个角落，开始窃窃私语。渐渐地，越来越多人加入了私语，私语便演变成了起哄。

“我说怎么烨神一听到璇姐报名就报名呢！可以啊！”

人群爆发出意味深长的感叹声。

“跟你说啊烨神，璇姐刚分手不久！还不赶紧行动！”

“就是啊烨神，大胆点！亲一个呗！”

“亲一个！亲一个！”

顾烨恒难得感到窘迫，耳尖有些泛红。

“你们傻不傻啊！人家正聊得好好地被你们给打断了，你们要不看，说不定亲都亲上了！来来来继续继续，给人家点二人空间懂不懂啊！那谁，轮到你大冒险呢，刚才是不是就是你故意转移话题！”程梓凡主动带起了节奏。待游戏回到正轨，他朝顾烨恒眨了眨眼。顾烨恒朝他举了举红酒杯以示感谢。

危机解除，但顾烨恒还是觉得有必要亲自解释一下，无论如何不能让人家女孩子产生错误的期待（这在大学里就发生过不止一回，让他烦恼不已）。“那个，依璇，我其实……”

“没事的。你别理他们，这群人跟我熟，总爱黑我。改天换个人，一样起哄。”

“你不在意就好。”

“烨神，其实……你爸妈跟我爸妈说了你的事。”

顾烨恒惊讶不已。但他随即想起来，从高中开始，他父母就因为工作原因熟悉谢依璇的父母，并且两方父母一直中意对方作为将来的亲家。要在旧社会，估计早该结完婚了。

“他们大概觉得，再不和你父母如实交代，就该耽误你了。”顾烨恒自嘲般笑了笑。

“也许吧。但……”谢依璇转过头来认真地看着他，“他们还想让我劝劝你。”

“劝我改邪归正？”顾烨恒冷冷地说。

“他们既然已经愿意和外人说了，说明可能没那么固执了。哪怕回去看他们一眼就好。”

顾烨恒摇了摇头，“你不了解他们。”趁着不太好的回忆来袭之前，他转移了话题。他们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到了几轮游戏的完结，时钟走向十点。

有牵挂的人陆陆续续准备离开，剩下的人群逐渐分散去各个房间。

“烨恒，一块儿走吗？找个地方喝几杯？”程梓凡截住了准备独自离开去酒店的顾烨恒。

顾烨恒求之不得，捶了捶对方的肩膀：“还以为你玩得太投入忘了我呢。”

“怎么可能！你还欠我好多解释呢，今晚可得把你好好灌醉撬出来。”

顾烨恒带着几分无奈、几分失落，低头穿鞋，“我没什么值得撬的。”

“需要我送送你们吗？这儿不好打车。”谢依璇见状说道。

“好啊好啊！谢谢你啊璇姐！哦对了，刚才游戏的时候我那些话，你别往心里去啊……都是给烨恒解围呢。他这人，怎么说呢……”

谢依璇大方一笑，“没事，我之前就知道的。”

”啊？！“程梓凡转向顾烨恒，用嘴形问道：“她怎么知道的？”

“不是我说的。”顾烨恒无声地答道。

十点半的市中心酒吧一条街，正是热闹的时候。他们挑了一家装修品味看起来不错的，停在了门口。三人与谢依璇道谢告别，下车准备进店。

“烨神。”谢依璇温柔的嗓音带着点犹豫，在他们身后响起。

她下了车，站到了靠他们这一边。顾烨恒示意两个同伴先进酒吧，自己回到了车前。

“烨神，这些年，我其实……一直都抱着些幻想。”谢依璇羞涩地低着头，仿佛在把自己心里最深的秘密剖开，“你知道，虽然嘴上总烦父母，但心里偶尔还是会想，你会不会哪天真的愿意转身看我一眼。”

“依璇……对不起，我没能早点知道。”

“谢谢你，终于让我解脱了。”她抬起头，莞尔一笑。

“还是谢我父母吧。我真的很抱歉。”

“如果没有他们，你今天也会说的，不是吗？”

顾烨恒真诚地点了点头。

“谢谢你的坦诚。”她的笑容更加灿烂了些，“我可以奢求个拥抱吗？作为朋友。”

“当然。”

车辆来来往往，街道灯红酒绿，他们在熙熙攘攘的街角拥抱。顾烨恒闻着谢依璇身上淡雅的香水味，内心涌上了些复杂的情感。或许在某个他没有生为同性恋的平行世界里，过去的八年他们会相爱着度过，未来的一辈子他们也会幸福地一直在一起。

末了，谢依璇拍了拍他的背，带着点鼻音，轻声说道：“祝你早日找到自己的幸福。”

“谢谢。你也是。”

他目送她的车离开热闹的街区，驶向寂静的夜。

转身走向酒吧的时候，他撞到了一个醉意熏熏的，搂着个漂亮男孩的男人。那男人嘴里嘟囔着“老子他妈的……对他那么好……那样对我……”，他的同伴不停安慰“你有我啊，你不是也喜欢我吗，他有什么好的”。他们共同坐进了一辆出租车。

顾烨恒走了两步，才想起那个男人的长相有点眼熟，待他转身想确认的时候，出租车已经走远。也罢，估计就是个长得像的人而已。他走进了酒吧。

坐进卡座，顾烨恒注意到程梓凡好奇的目光。

“怎么了？”

“这么久。还以为你临时改主意跟人回家了呢。”

“我在你心里是那样的人？”

“看起来是。如果对方是男生的话估计就去了。”

“去你的。”顾烨恒叫服务生来，点了杯威士忌。

“烨恒，你快给我讲讲，你那小男生，到底怎么回事，我都好奇一晚上了。”

“没怎么回事。”

“快拉倒吧，没怎么回事给人做爱心虾饺。你信嘛？”程梓凡转向他男朋友，Andrew配合地摇了摇头。

服务生端上了威士忌，晶莹剔透的球形冰块漂浮在琥珀色液体中。顾烨恒小酌一口，喉口的灼烧和回味的香气刺激着他的感官。

“就算有也是我单方面的。”他一脸苦涩地开口，“他有男朋友。”

“噗，就这啊。Andrew当年还……”

“快结婚了。”

“……我去。”

顾烨恒垂着头，无奈地耸了耸肩。

卡座里沉默了半晌，只有酒吧驻唱的背景音在耳畔回荡。一个带磁性的女声在简单的吉他伴奏下轻轻吟唱着：

Look at the stars

Look how they shine for you

And everything you do

Yeah they were all yellow

……

程梓凡清了清嗓子，把话题引到自己当年追Andrew的过程，试图给顾烨恒一点希望。Andrew在他讲述的过程中有些羞涩，扶着额头。

“你看，Andrew当年有女朋友的情况下，我都没有放弃喜欢他。起码你这小男孩还不用你掰。”

“我谢谢你哦。”

“不过说真的，烨恒，我一开始真没想到你也是gay。”

“对你我也一样惊讶。”

程梓凡换成中文，开玩笑般说道：“要咱俩各自发现得早点儿，说不定都竹马变情人了。你想想，当年去你家打游戏，咱们都睡一个被窝……”

“谁跟你睡过一个被窝还要你那真是活菩萨了。”顾烨恒嫌弃道。

程梓凡一句“fuck off”怼过来，引得Andrew格外好奇他们说了什么。程梓凡也不害怕对方多想，直接把他们的对话翻译了过去。Andrew听罢，宠溺地看着他笑。“也挺好，只有我要你了。”他说道，“不过，容我提醒，你们就算成了，估计也睡不到一块儿。”

顾烨恒反应了半天，才明白他这句话的意思。“我去，原来你们是……”

“是我看上去不够猛还是怎么着？”程梓凡挑衅道。

“我错了还不行嘛。”顾烨恒自罚了一口酒。

他们就着美酒音乐，又聊了很多八年里的种种故事，聊了些未来，直至午夜。分别之时，程梓凡与顾烨恒再次拥抱，告诉他结婚会邀请他，并祝福他顺利追到小男生。

回到酒店，他径直栽倒在宽敞舒适的大床上。酒精本该是帮助睡眠的东西，现在却让他头脑发热，难以入眠。

手机震动了几下，他点亮屏幕——是程梓凡发来的转账，附言“不好意思让单身狗请客”。他笑着骂了两句，收了款。

退回聊天列表，他的手指不自觉地往下划，一直划到白色卡通小猫头像出现在列表里。点开，屏幕底端还是那句这几天来反反复复想象品味的“学长晚安”。他突然间很想听一遍真的，于是按下了语音通话键。

“……学长？”电话那头传来了个疑问的声音。

“沈霖。”他尽力控制着自己的声音，不想让黏糊糊的醉意传递过去。

“学长，怎么了，是有什么急事要我帮忙吗？”

顾烨恒笑了笑，“没有。只是想……关心一下你的工作。”只是想听听你的声音而已。

“我工作……挺好的，谢谢关心。这几天俊哥帮了我些忙。”

“好，替我谢谢他。”

“嗯。哦对，Jason因为联系不上你，想通过我问你些问题。”

“别理他，他就喜欢麻烦别人。”

“嗯。我就猜到你不会乐意，已经帮你拒绝了。”

“这么了解我？”

“我……”

顾烨恒闭上眼，沈霖在电话那头脸红的样子映在他脑海。

“好了不打扰你了，继续工作吧……我去睡了。”

“嗯。学长晚安。”沈霖说完，先挂了电话。

糟糕，真的听到了这四个字以后，竟然——起反应了。

22 小笨蛋

宿醉之后到早晨，本该头昏脑胀疲惫不堪，顾烨恒却有一种奇妙的重生感，几天来低落的情绪仿佛一扫而空。也许是因为昨晚谢依璇的真诚祝福，又或是程梓凡勇敢追爱的故事，以及，沈霖的带着点羞涩的晚安。他把原本今天回北京的高铁票改签延后了一天。有些地方，有些人，他突然有点想去看看。他给好友列表里一个中二漫画头像的好友发了条消息，简单收拾便出门了。

重新坐在出租车上，带着和昨天截然不同的心情，他开始认真观察这座城市。熟悉的、陌生的，让他会心一笑的、让他皱眉的，一一从窗边掠过。

司机看他的样子，以为是第一次来，热情地介绍哪儿有个老字号美食，哪儿是专坑外地人的景点，哪儿游客少风景好……顾烨恒在这儿生活了19年，如今却第一次觉得，这座城市竟然这么可爱。

路途到达终点，他下车后在打车软件里多给了司机些小费，感谢对方帮他重新发现这座城市的美好。

站在N市一中的牌匾下，环视四周：高中时常去的那家面馆整修了店面，看起来贵了很多；校门口的马路被重新铺了柏油；以前的那些小吃摊早已不见踪影。不变的是闷热的空气，聒噪的蝉鸣，深绿的树冠，它们带回了少年时的暑假回忆——算法、代码、周测，当然，还有雪糕。

他站到树荫下等待，不一会儿就看到一个矮胖身影从校门出来笑意盈盈地迎接他。

“谭老板！”他朝对方挥挥手，走了过去。那是他高中的竞赛教练，因为和学生们岁数相差不大，跟他们没什么代沟，又总请他们吃雪糕吃零食，大家还是更喜欢叫他“谭老板”。

“可以啊你，几年没见，不仅头发健在，人还更帅了些啊。”谭教练亲切地拍着顾烨恒的背，带他进了校园。

“倒也没有吧。话说，你怎么还没减肥？”

“忙得很，哪有时间。唉这届小孩啊……难。”谭教练瘪着嘴摇了摇头。

“这几年不是成绩都还不错？”

“政策改啦，保送越来越难了。”

顾烨恒习惯性地在一个路口左转，却被谭教练拉住，走向另一个方向。

“竞赛教室搬了。原来那儿改成电子阅览室了。”

“……哦这样。”顾烨恒有一点失落。他原本还想去看看那间教室，说不定能寻回些有关某个被自己错过一次的少年的记忆。

他跟着谭教练去往新装修的教学楼，一路上又听对方抱怨了些工作上的困难，什么竞赛被文化课打压，家长越来越功利，聪明的孩子不愿再冒险学竞赛之类的。上次回来，他还是个只能跟谭教练插科打诨聊学习的大一学生，现在竟然已经可以跟对方讨论工作烦恼了，五年仿佛弹指一瞬。

“诶对，刚好你来了，要不你给他们讲两句？鼓励鼓励什么的。过几周他们开学了，文化课老师给他们施加一下压力，估计又有一大批要退竞赛的。愁死我了。”

“我？让我讲算法没问题，讲这种，你不觉得有一种得了便宜又卖乖的嫌疑吗……”顾烨恒哭笑不得。

“不至于不至于。起码你是亲身经历过一遍的，又是个行业精英榜样，你说的话肯定比我说的管用。虽然吧，也不是人人都有你的天分，但喜欢这个的话，试试总是没错的，你说是吧？”

顾烨恒若有所思，勉强答应了下来。

新竞赛教室的硬件条件比以前好得多，更大的白板、多媒体交互大屏幕，每个位置的电脑配置也更好，关键是，空调比以前给力了许多。从前在教室后墙白板上每周更新的测试成绩排名表也早就因为“人性化”原因被取缔了。

正好是周测时间，少年们在电脑前专注做题的场景让他回忆起十六七岁时的自己。那时的自己虽然也有升学的目标，但推着自己不断探索前行的，却几乎全是对算法、编程的热爱。对他而言，做题不是为了在排名表上保持第一，而是为了不断突破自己思维的极限。

喜不喜欢一件事，从眼里的光就能看出来，就和喜欢一个人一样的道理。人们总爱歌颂飞蛾扑火的爱情，却少有感动于对事物的坚持与热爱。他知道，相比起自己，还有一个人的故事更适合传达这份感动。

测试结束，谭教练在系统里下发了每个人的成绩，然后宣布，今天的测试讲解由一位特殊嘉宾来完成。

简短的自我介绍后，台下投来了很多崇拜的目光。还没等顾烨恒开始讲题，就有学生抑制不住好奇心问他关于大学，关于A司的各种问题。谭教练连忙打断道：“内啥，反正你们学长挣得多，中午让他请客，你们尽情问。现在都先给我好好听他讲题，早讲完早吃饭啊。”

说好的谭老板呢？顾烨恒不满地瞥了眼专坑老学生的那位教练。

他轻车熟路讲完了题，又拓展了些更高深的算法。期间他注意到，听讲的时候，有些学生自信满满，有些交头接耳讨论着，有些则低头沉默。他想起沈霖曾说的，听不懂又不敢问，他猜想，当年的那个小朋友或许就是那样，躲在显示器后不敢看他。

“没有听懂的同学也不必害怕。大家都是从不会开始一遍遍学才明白的。不信你们可以问问周围那些看起来很懂的同学，他们以前学过几遍。”他犀利的眼神扫向那几个得意洋洋的男生，他们顿时羞红了脸颊。

顾烨恒笑了笑，把讲题的页面关闭，倾身靠在讲台上，面色缓和了不少。“我来给你们讲讲你们一个学长的故事吧。”

“不讲你自己吗？”有同学问。

“我没什么好讲的，无非是队里一直第一，不出意外拿金牌保送，最无聊的故事。”

台下爆发出了各种声调的感叹。“太——过——分——了——”“也让我经历经历这种无聊的故事吧！”“随随便便拿个金牌！”……

待台下渐渐安静，顾烨恒继续说道：“你们那个学长，叫做沈霖，比我小两级。”他看向谭教练的方向，“我猜谭老板可能都对他没什么印象了，因为他在队里从来就不是什么‘天才’学生。”谭教练短暂思索后，无奈地摇了摇头。

“那个时候，队里周测的成绩排名，都会公布在教室后面的白板。”顾烨恒指了指现在空白的教室后墙，“在我还没毕业的时候，他的名字总是出现在白板最底下的那几行。”

那时的他虽然只是偶尔回来讲讲算法，和学弟学妹们少有交流，但每次路过排名表都会驻足看看。这也是为什么，他三个月前第一次见到沈霖简历上的名字会觉得眼熟。

“但他没有放弃。课上听不懂，他就课下自己学，有时候调程序调到半夜。你们可能要问了，既然那么弱，为什么还要坚持？我猜，他真的很喜欢这件事。”他又想起那双在深夜里闪闪发亮的深棕色眼睛，那里面是第一眼就让他心动的光芒。

“到了高二，他总算是追了上来。你们可能觉得，故事应该到了‘功夫不负有心人’的阶段了。但很可惜，没有。他最后决赛失利，没能保送。

“但说到底，你们学算法、学编程是为了什么？如果没有成功保送，你们付出的努力就没有意义吗？要我说的话，你如果确实喜欢这件事，那就拼尽全力努力一次，你的青春就不会留下遗憾了。

“说回你们沈霖学长。虽然高中的时候暂时失败了，但他没有因此放弃这条路，大学还是选择了计算机系。而且你们知道吗，你付出过的努力，总有一天会有回报的。他现在在A司总部实习，不出意外，明年硕士毕业就能正式进A司了。”

“哇……”台下有些学生明显被触动。谭教练欣慰地频频点头。

有个怯生生的声音冒了出来：“那个学长，他高考考了哪儿？”

“A大。”

“A大？！”一阵异口同声的惊叹后，台下又炸开了锅：“诶不是，决赛比完，那不是只剩下高三一年？”“只学一年文化课就能考上A大？”“就这还不是天才？！”“我也想成为这样不是天才的人！”

顾烨恒想了想，又补充道：“嗯……硕士在H大。”带着点自豪的意思。

看着台下学生们的反应，谭教练就差跑上台来捂他的嘴了。

“你们这些羡慕的，有一说一，先做到有他一半努力再说吧。”顾烨恒不客气地总结了陈词。

下午临走时，谭教练在走廊上拉住了顾烨恒，执意要把他午饭请客的钱打给他。

顾烨恒拍着他的肩说：“真没事。我确实挣得比你多了，请他们应该的。再说，我今天这故事讲得，感觉对你的工作起了反作用，怪不好意思的。”

“其实挺好的，估计会有些小孩听进去的……不过听你说了以后，我确实想起来了沈霖。”

“是吗？”

“嗯，他啊，还有个有意思的事。那个时候要升高二，很多人都退竞赛回去上文化课了，我印象里，比他强的都退了好几个，但他很坚定。我跟他聊，问他什么想法。你猜他说什么？”

“什么？”

“当然，喜欢算法编程这一点是肯定的。但他还说了一点——他的目标是顾烨恒学长。”

顾烨恒怔住了。原来八年前，自己在沈霖心里，就不只是个“偶尔出现讲讲算法”的陌生学长，竟然还是目标和动力那样特殊的存在。

出了教学楼，他径直走向了八年前的那栋楼。站在那条熟悉的走廊上，他呆呆地望着如今已是电子阅览室那个房间。如果可以回到过去，他绝不会再错过那个努力的，眼里有光的少年。他会坐到他身旁，帮他答疑解惑，给他加油鼓励，让他知道，他的目标就在不远处等着他。

他拿出手机拍了一张走廊，发送给了沈霖。

“还记得这儿吗？”他说。

“记得呀”沈霖没过多久就回复了。

“这是我第一次注意到你的地方。”他在输入框打进了这句话，但迟迟没敢按下发送键。犹豫片刻后，他删去了这一行字。

“被改成电子阅览室了。”他说。

“啊，好可惜哦”

“可惜什么？”

“本来还想让你猜猜我以前都坐哪儿”

小笨蛋，这根本不需要猜。

夜幕的降临总算给闷热的空气带来了点清凉，聒噪的蝉鸣声逐渐被清幽的啼鸣取代。顾烨恒站在一栋居民楼下的阴影里，注视着不远处单元门口昏暗的廊灯。几只喜光的夜行虫绕着那盏灯纷飞起舞。单元门开合带来的气流打乱了它们的节奏。

一个中年女人抱怨的声音传了过来：“跟你说找人来修找人来修，早该修了。现在好了，开都开不了了。”

“哎呀修什么修，夏天都快过完了，忍忍就过去了。”她挽着的男人不太耐烦地瘪了瘪嘴。

“过几天还是高温天，没空调怎么睡觉？你睡得着，我是睡不着的。”

“你没看新闻啊，老是睡觉吹空调要吹出病的。我们病了谁照顾？”

“诶诶，小布！去那儿干嘛！过来过来！”女人收了收手里的狗绳。那只小贵宾犬鼻尖湿湿的，恋恋不舍地朝阴影处看了几眼，却没看到它期待中的某个人影，灰溜溜地转身跟上了它的主人们。

见小狗乖乖跟了上来，女人又拾起了刚才的话题。“你这人啊，就这么点小事，又是嫌贵又是怕生病，借口倒是多的。我看你前几天不也吹得挺开心的。”

“那是你要开的，我能怎么办？”

“你有本事睡儿子房间去啊。”

那对中年男女斗着嘴渐渐走远，顾烨恒从阴影里走了出来，鼻子一阵酸。他拿出手机下单了一架空调，预约明天一早的上门安装服务，并留了他父亲的手机号。

23 麻烦事

俗话说，休假一时爽，休假回来火葬场。对于顾烨恒这样组里的核心成员来说尤其如此。虽然早有心理准备，但打开邮箱看到上百封未读邮件，他还是一阵眩晕。揉了揉太阳穴，在椅子上坐定，他开始了漫长的英语阅读与写作之旅。

在回完一封棘手的技术方案讨论邮件后，他打算早点去吃个午饭歇歇脑子，顺便和日思夜想好几天的男孩聊聊天回回血。伸了个懒腰正准备向旁边的工位发出邀请，他感到肩膀被拍了拍。“Hey Yeheng, do you have a couple of minutes?”是那个今年刚入职的新人Jason，一个在美国出生长大的华裔男孩，捧着电脑站在他身后。

呃，看来是逃不过了。他在心里摆了个苦脸，答应了Jason的请求，去帮他解答上周没成功问的问题。本以为十分钟就能解决的事，最后来来回回竟然拖了半个小时有余。

末了，对方对他表示万分感谢，他只是尽量保持礼貌地说：“你知道，我不在的时候，你其实可以问其他人的。因为别人阻碍自己的工作，是不太明智的做法。”

“可他们都不如你好。”

“呃，谢谢。”他不清楚对方那个good到底指的什么意思，是指能力强？解答清晰？还是什么其他的。

他们回到工位附近，Jason热情邀请道：“一起吃饭吗？”

顾烨恒不动声色地皱了皱眉，“不了吧，我……”他随即看到自己边上那个工位已然空空如也，叹了口气，“我还不饿，一会儿再去。”其实已经快饿瘪了。

“没事，那我等你一起。”

为什么有的男孩，看起来温软柔弱，但实际独立高冷，一周没见，一早上都没个主动的话，没等邀请就自己默默吃饭去了？有的男孩，看起来阳光爽直，但实际这么粘人？

顾烨恒吐槽归吐槽，最终还是不得不和那个粘人的男孩一起下楼吃饭。出门的时候刚好遇到那个高冷的男孩独自回来，只和他们礼貌问候便进了楼。

午饭时，Jason兴致勃勃地向顾烨恒打听国内的一切，并说了很多自己的故事，比如，上次去国内还是幼儿园的时候，发生了什么囧事，那时的城市和现在看起来多么不一样，现在特别想再回去看看祖辈，之类的。顾烨恒起初还是装作感兴趣的样子听着，最后只能借口自己还有太多积压的工作要回去完成，匆匆结束了话题。

等顾烨恒终于处理完未读邮件和待审核代码，已经将近下午四点。但他隐隐觉得，好像手头处理的事情里，少了些什么。他转向身侧，“沈霖？”

沈霖看起来像是挣扎在思维的泥潭里，眉头虬紧着，听到呼唤，也没有从泥潭里出来的意思，“嗯？”

“你这一周，怎么都没发commit？进展不顺利吗？”

少年这才转过头来，眼里流露出了少有的慌张，片刻后羞愧地垂下了头。

“是不是开发遇到什么困难了？怎么没问我？”

沈霖没有说话，只是摇摇头。

顾烨恒猜测这小孩大概觉得工位上不方便说话，于是把他带去了一个会议室。

“到底是什么问题？你不是说彭俊帮过你一些吗，是不是因为他讲错了什么东西？他这人，有时候是有点不太靠谱……”他这才注意到沈霖左手中指上的戒指。虽然这对他来说已经是个旧闻了，但心里还是隐隐刺痛了一下。

“不是，俊哥挺好的……是……我自己的原因。”沈霖唯唯诺诺的，说不出个所以然。

“你自己？”顾烨恒顿了顿，然后仿佛明白了什么，冷笑一声，“和男朋友腻腻歪歪谈婚论嫁误了工作？”

沈霖看起来表情复杂，把左手藏到了右手里，抬起头倔强地注视顾烨恒的眼睛道：“不是的，学长。请你不要那样想我。”

顾烨恒收起了眼里的不屑，但还是忍不住有些恼火。“OK，不是那样，那是什么？你不说我怎么帮你？耽误了一周，还想继续耽误吗？你这项目还想不想做完了？”

“我……我本来以为自己能解决的。但好像，确实能力不够。”沈霖咬着嘴唇，不情不愿地把电脑推到了顾烨恒面前，“我还在设计新的系统架构，有点困难。”

“新的？”顾烨恒浏览着被他改得面目全非的设计文档，表情越来越难看，“我们当时不都确定了那个开发方案吗？之前的开发也一切顺利，为什么要做修改？

“这个数据预警子系统是什么回事？我没和你说过吗？我们只要提供平台、接口，让下游用户自己去搭建个性化需求的微服务就够了。你想把它作为子系统嵌入，完全就是吃力不讨好，首先重新设计就得花一番工夫，好不容易搞出来了，以后维护起来也很困难。

“所以为什么突然要这么做？”顾烨恒的目光有点严厉。

“有用户提了需求，说这是个很常用的功能……”

“很多用户说的，还是几个用户说的？”

“……一个。”

“一个你就听？！你怎么这么不喜欢拒绝人？那明天再来个用户又要加个‘常用’功能，你是不是又要重新设计一遍系统了？”

沈霖委屈地摇头，“我一开始没有答应的。但他……态度有些强硬，俊哥也说服不了他。他还提了我上次触发他们系统警报的事，说有了这个以后……”

“上次？”顾烨恒回想片刻，而后惊觉：“他又来？！”

沈霖点了点头。

顾烨恒眉头紧锁，快速在自己的电脑上发送了一个加急的会议邀请。发完起身，对上沈霖的目光，藏起了眉眼间的愠怒，只剩下心疼，“为什么不告诉我？”

“……看你在休假，怕打扰你。”

“沈霖，对你而言，是自己的项目重要，还是照顾别人的感受重要？”

沈霖看着他，却只以沉默作答。

“在工作里，永远不要因为照顾别人的感受而耽误重要的事，尤其那个人是我。”看到沈霖眼里升起的疑问，他补充道：“我是你mentor，我有责任无条件帮助你。以后遇到这种情况，不要再害怕麻烦我了，知道吗？”

“嗯。”

他抬起手想揉揉少年的脑袋看他害羞看他笑，但最终还是按捺住了冲动，只拍了拍对方的肩膀：“走吧，跟我一起去他们楼，找他理论去。你也该学学这种麻烦事要怎么处理了。”

跟在顾烨恒身后穿梭在园区的楼宇间，沈霖还沉浸在刚才跌宕起伏的情绪里。刚才那十几分钟里，顾烨恒第一次用带着嘲讽的眼神看他，第一次批评他质问他，却最终用那样温柔的语气劝导他支持他。这种感觉，有点像和廖航每次矛盾与和好，或者上床与事后，对方让他伤心、疼痛过后，又极尽温柔地安慰疗愈。但感觉还是有些不同的，他想不明白具体是哪里不同。

进楼，坐进会议室，沈霖才发现顾烨恒不仅邀请了那个“麻烦精”印度同事本人，还邀请了他的老板，一个面相威严的中年女人。顾烨恒不卑不亢地在他们面前阐述了沈霖遇到的问题和他们的立场，印度同事则给他们一一列举之前由于数据变化导致的系统问题，以表明那个预警子系统是有必要的。双方僵持不下。

沈霖本就没有对这个会面抱有太大的希望，毕竟之前那次的事就是他理亏。他无助地看着顾烨恒。

顾烨恒在桌下悄悄捏了捏他的手，转向了那个中年女人。“Nancy，请原谅我的直接。不知道你是否清楚，我们组的下游用户现在总共大大小小几十个组，绝大多数对于我们的数据质量都是好评。不相信的话，可以去查看我们的用户反馈记录表，那是个公开的链接。

“这么多用例里，唯独贵组频频发生系统警报问题。包括上一次沈霖的改动，无论是逻辑还是流程，没有任何问题，也没有其他用户抱怨。我想，这背后的原因很显然了。”他瞥了一眼印度同事。

“如果贵组执意不信任我们的数据，大可以去寻找其他依赖。说实话，我们也不差一个用户。

“说回今天的问题。沈霖这个平台的普适性和灵活性是大部分用户所需要和期待的，单独为了贵组的用例做一个子系统会影响整个平台的开发进度。从公司效益最大化的角度，希望贵组可以再考虑考虑这个需求是否合理。”

印度同事哑口无言，只尴尬地盯着他的老板。那个叫Nancy的中年女人神情严肃，去查看了顾烨恒提供的用户反馈记录表，沉思半晌，最后说：“谢谢你提供的信息，我们会着手改进系统。与此同时，请继续你们平台的开发，我们撤回这个需求。不过，等平台上线以后，我们可能需要一些微服务搭建方面的指导。”

“当然，这方面我们乐于帮助。”顾烨恒以一个友善的微笑结束了谈判。

回去的路上，沈霖恍恍惚惚地看着顾烨恒的背影，觉得他的形象又高大了几分。“学长，真的谢谢你。”他由衷地说。

“其实，我早就想找他们老板仔细聊聊了。她级别很高，手下好几个项目，没法都了解透彻，对于我们的印象可能还停留在一年多前的那个小透明项目，觉得我们迁就他们理所应当。她估计今天才第一次知道我们已经发展成现在这样了。”顾烨恒转身，在夕阳中凝视沈霖的眼睛，“沈霖，如果不是因为你，我也不会有勇气像今天这样直接面对面找她，对她说那些嚣张话的。”

沈霖绯红的脸颊和远处天际的红霞遥相辉映，让顾烨恒忍不住勾起嘴角，“别愣着啦，既然麻烦解决了，回去继续开发吧。”

“嗯！”

这天晚上，顾烨恒破天荒地被手头没完成的工作留下加班了。这让沈霖有些内疚，因为自己的麻烦事耽误了他的工作。不过，有个人在身旁一起加班，而不是一个人在偌大的办公室独自努力，这种感觉，还挺好的。即使这几个小时里，这个角落除了键盘声就没有别的声音，也让沈霖感到格外安心。

时钟走向十点，顾烨恒终于起身。“这么晚还不走？”

“嗯……打算写完这个commit再走。”

“有人接？”顾烨恒把包甩上肩，若无其事地问。

沈霖摇摇头。

顾烨恒听罢，稍作犹豫后说道：“很晚了，我送你吧。”

“……好。”

走出大楼，凉风冷不丁地钻进沈霖的衣领，他突然意识到，夏天，好像就快要过去了。实习期只剩一个月不到，除了对项目进度的担忧，他产生了一股莫名的不舍，对于这儿的生活，这儿的人。如果到时候申请转正选择了纽约，那就意味着，接下来二十几天就是自己和这儿最后的交集了。

特斯拉驶出园区，转上了高速公路。沈霖靠在座椅上出神地望着一片漆黑中掠过的灯光楼房广告牌，接着好像意识到了什么，慌忙转向顾烨恒，“那个，学长，我已经不住圣何塞了。搬回公司公寓了。”

“啊？”

“刚才在想事情，忘记说了……抱歉。”

“没事。”顾烨恒重新调整了导航路线，语气里带着不经意的关切，“怎么搬了？”

“我男朋友他……回国了。上周就回了。”

车里一阵沉默，背景音乐刚好也到了两首歌的交界处，安静得有些诡异。

“对不起。”顾烨恒低声说。

沈霖惊讶地转向他。这是他第一次听到那么骄傲自我的顾烨恒说这三个字。

“下午那样说你，是我的不对。我当时有些着急了，并不是真的那么想的。是不是当时让你不太开心了？”

“没事，你不那样想就好。”沈霖欣慰地笑了出来，就好像心里某个之前被堵住的地方终于打开了。

他知道那个琢磨了很久的“不同”是什么了——廖航不是个会回顾不愉快的人，即使是和别人上床那样的事，过去了也就过去了，只要沈霖不问，他便不会再提起解释，只以未来作保证。可有些伤痕，表面上愈合了，深处却还是隐隐作痛。这过去的疼痛没有解决，要他如何无所顾忌地面对未来？

一路上剩下的时间，他们只是各怀心事地听着车上的音乐。不知道是顾烨恒品味变了还是自己听了几次习惯了，沈霖总觉得他歌单里的摇滚乐比以前柔和悦耳了不少。

特斯拉在公寓楼下停稳。顾烨恒没等沈霖动身，先探身去后座拿包，“对了，我带了点东西回来，白天忘记给你了。”他从包里摸出了一个小礼盒，递给沈霖，“我猜你可能会喜欢吃这些。”

借着车内的灯光，沈霖看清楚了，是N市一家老字号的糕点礼盒，这个久违的家乡味道让他心里涌上了一阵暖意。“谢谢你！”他抬头用亮晶晶的眼眸望着顾烨恒。

顾烨恒回以一个温柔的笑容，在这个灯光下，这个距离内，沈霖感到一霎那的心跳加速。趁着脸颊还没爬上红晕，他简短道别便逃上楼了。

公寓楼早已只剩稀稀拉拉几盏灯。等到暖黄色灯光从二楼某扇窗户的透光窗帘映出，特斯拉才悄然滑出了车位。

24 学长晚安

秒针走动的声音回荡在寂静的房间里。沈霖盯着电脑屏幕，细细嚼着，一只手不自觉地又伸向放在一旁的小盒子。

桌上的手机冷不丁震动了一下。

“好吃吗？”

沈霖对着屏幕笑了笑，“很好吃，谢谢你”，他回复道。

“少吃两块”

他怎么知道我正准备再吃一块？沈霖疑惑地皱起眉头。

“别工作了，该睡了”

沈霖惊恐地从座椅上弹起来，环顾四周。

“别担心，没装监控。刚才上线回邮件，看到你还在线。”

沈霖坐回桌前，依依不舍地关上了电脑，回复道：“不工作了。”

“嗯，乖”

沈霖有些脸红。“学长晚安”，他回复完，锁上了手机屏幕扔在一旁，生怕自己的羞涩会隔着屏幕传到另一边。

洗漱完毕已经午夜时分，那个每天这个时候准时打来的电话又不出所料地到来了。几天来第一次，他没有直接按挂断键。大约是因为今天顾烨恒让他突然明白，解开心结的最好办法就是去直面它，他突然想试试直面那个伤痛，接起了电话。

“霖儿！！你终于想好啦？”对面是欣喜若狂的声音。

“我……”沈霖清了清嗓子，“廖航，我想和你聊聊。”

“宝贝儿，怎么了？聊什么？”

“聊聊……那件事。”

“那件……”对面的男声顿了顿，然后警觉起来，“咱们不都说好重新开始了吗？聊它干嘛？”

“我知道我答应过你重新开始……但，我还是想弄明白。”

“弄明白什么？我爱你还不够吗？我保证以后都不会了还不够吗？”

“不是的。我只是想知道它是怎么发生的，你是怎么想的……”

“知道了又能怎么样？我很后悔，但是已经发生了，改变不了了，何况我也为此付出过代价了。咱们向前看不行吗？”

“廖航，你听我说。”沈霖的声音很冷静，“我没有想改变过去。但是不给过去一个交代，我真的没法安心着眼未来。请你理解我。”

对面沉默了一会儿，说道：“可你不会想知道的……霖儿，我已经让你伤心过一次了，我不愿让它再伤害你一次。”

沈霖有些恼火。“不告诉我，我就不会伤心了？如果那天我没有发现，你是不是打算骗我一辈子？”

“沈霖，你不要无理取闹。你这样计较下去完全没有意义。”

“怎么没有意义？我想要我们的关系建立在坦诚之上，有错吗？我想知道它是怎么发生的，以后可以怎样避免，有错吗？”

对方像是被沈霖的锲而不舍惹恼了，越来越重的喘息声传到了电话这一边。“行，沈霖，这可是你说的。既然你这么想要坦诚，我他妈一五一十，全都告诉你。”

很快，沈霖就后悔自己今晚这个决定了。廖航事无巨细地将他和那个男孩如何相遇、如何上床、如何继续发展、在哪些地方做过爱，甚至做爱的细节都和盘托出。沈霖边听边不住地流泪，他一遍遍，从理智请求到哭喊乞求“别说了”，廖航却越说越激动。

“那感觉真他妈爽！我跟你说，和你做那么多次，加起来都没那次爽。你他妈在床上除了会咬人，还会干嘛？干起来还他妈不如个玩具！”

“你说完了吗？”沈霖心碎嚎哭之后只剩下有气无力的声音。

廖航不带怜悯地结束道：“说完了。你满意了？沈霖你知道吗，不用再憋着这些话的感觉真他妈好！”

沈霖花了很久终于把自己的呼吸勉强平顺了，久到廖航在电话那头也平静下来。他大约意识到自己在肾上腺素驱使下说了太多过分的话，试图开始挽回。“霖儿？你，你说句话吧，好吗？……我刚才那些，都是气话，你别往心里去。我不是那个意思，你也知道我有多爱你……”

“廖航，我现在只有一个问题。你真的把他删了吗？”

“我……”

沈霖没等对方犹豫完，便冷冷地留下一句“我明白了”，挂电话关机了。

——

顾烨恒按照通常的时间到达公司的时候，身旁的工位竟然出乎意料地空空如也，甚至直到中午时分都不见人影。他仔细查看了一遍邮件、即时消息、微信，全都没有来自沈霖的新消息。他有些担忧地拨出了语音通话——无人接听。正当他拿起车钥匙准备下楼时，手机在手里震动了起来。

“学长，不好意思……”传来的是一个虚弱的，带着鼻音的声音。

“沈霖，怎么了？生病了？”

“嗯……有些头疼。今天可能去不成公司了。抱歉。”

“没事吧？感冒了？”

“也许吧。”

“你那儿有药吗？要不要我给你买点儿去？”

“不用不用！学长，你不用管我，我可以照顾好自己的。”

“那……好好休息吧。”

“好，谢谢学长。”

顾烨恒悬着的心总算放了下来。

不过几小时后，当他看到系统里沈霖头像上的“在线”状态时，心又提了起来。他再次拨出了语音通话。

“学长？”对方的声音听起来并没有比最开始好多少。

“沈霖，说了休息，怎么还在工作？”

“我……怕做不完。”

“小笨蛋。你这样写的代码，病好了也得重新改一遍，总效率不是更低？”

“可我……”

“呐，今天再看到你上线一次，我就去你公寓亲自监督你休息了啊。”

“啊，不要……”

“不要就赶紧下线。”

“……好吧。”不情不愿又无可奈何的语气，还挺可爱的。

顾烨恒看到那个头像的状态重新变成“离线”，放心地笑了，“乖。快去休息吧。”

“嗯。”

顾烨恒挂了电话，察觉到斜对面工位投来的异样的目光。“怎么了？”

“烨恒，你这哄的……不太妥吧。”

“有吗？”

彭俊环顾四周，确认了周围没有听得懂中文的人，一溜烟跑过来，坐到沈霖的位置上凑近他，神秘兮兮地说道：“诶诶，你知道吗？小沈同学他，是个gay！不仅如此，都有个未婚夫了诶！”

“So what？”顾烨恒不以为然地挑了挑眉。

“So……啊，原来你都知道啊。那你这样哄，就不怕人家未婚夫吃醋？看起来是个猛男诶。”

“你都见过？”

“那倒没有，小沈给我看了照片。你别说，看着还挺般配的。”

“是吗？”顾烨恒转回自己的屏幕，意思是想结束这个话题。

“改天让他也给你看看。不过你这种爱情白痴估计也看不出个啥。反正，到时候人家要找你麻烦，别怪兄弟没提醒你哈。”彭俊拍了拍他的肩，回自己工位去了。

或许有空该去学学拳击了，这个念头闪过顾烨恒的脑海。不过他很快又回到了代码的世界。

这天晚些时候，顾烨恒在临时组会上得知了一个好消息——他们组的老板Ben和另一个组旷日持久的谈判最近终于取得突破性进展，他们即将迎来新一批下游用户。不过这件事的代价就是，他们需要帮新用户将系统依赖移植到他们系统，这意味着，凭空多了很多计划之外的kpi，而且要这个季度内完成。

“你说Ben哥也真是的，不体谅体谅咱们干活的，自己聊得爽了，把咱们累死。”彭俊走出会议室的时候跟顾烨恒吐槽道。

“用户多了，很多事情就有话语权了，不然天天被某些用户指手画脚，更难受。Ben哥这么激进，长期来看没什么毛病。”

“……你这么一说还真是……嗐，不愧是当面怼过Nancy阿姨的人，都已经是老板的思维方式了哈。”他佩服地看着顾烨恒，“你这样，今年升高级工程师，是不是妥妥的了？”

“得了吧。这季度先把这事儿搞定了再说。”

“唉，怕不是剩下这半个季度，咱们要天天加班咯。”彭俊苦恼地坐回了工位。

其实加班也不算太糟，至少某个总是很晚回去的小朋友以后可以不用再一个人了。顾烨恒对着身旁空荡荡的工位笑了笑。

由于在组内能力最强，又在近期有升职计划，顾烨恒被老板顺理成章地委任为这个新项目的负责人，统筹全组的开发任务。接手的第一天，便是研读用户侧文档代码、设计移植方案、根据各人情况写任务分配表，他忙得甚至忘记了吃饭。离开公司的时候夜色正浓，他回忆了一下大概哪儿有一家24小时营业的快餐店，打算随便吃点再回去，一脚油门转上了高速。

一路上不停想着项目细节，等到拐下了高速才发觉这并不是刚才规划的那条路线。虽然依然饥饿，但他没有掉头，而是无奈地继续往前开，并向自己心里那个比饥饿更强烈的渴望认输。

特斯拉最终停在了A司公寓楼下幽静的角落里。不出所料，二楼的那扇窗户还亮着灯。顾烨恒最终还是抑制住了跑去楼下按门铃的冲动，只是拨出了语音通话。

“学长。”少年的声音听起来比白天好了些，但还是带着几分疲倦。

“嗯。怎么样了？”

“休息了一天，感觉好多了。谢谢关心。”

“应该的。”顾烨恒勾起嘴角，“不过没想到，你还真乖乖休息了，本来还想找个借口看看你的。看来是真的很不想见我哦。”话里的笑意早已传到了另一边。

“没，没有！……那个，我明天应该就能去公司了，落下的进度会尽快补上的。”

顾烨恒有些哭笑不得，这小孩，装聋作哑破坏暧昧气氛倒是很会。“那行，明天要是没见到你，我就亲自来接你咯。”

“……嗯。”

车里的仪表盘幽幽地亮着光，两人在电话里沉默着，顾烨恒靠在座椅上，凝视那个二楼的窗口。他将自己浸没在这个寂静的、安心的、放松的黑暗之中，它就像是个无形的怀抱，帮他把一天来的疲惫慢慢带走。

不知道过了多久，沈霖终于轻声开口：“学长，你……现在是在家吗？”

“呃……嗯。”顾烨恒被问得有些心虚，补充道：“不过刚下班，今天有点忙。”也不算假话。

“这么晚？”

“嗯。项目有点变动，之后一个多月，大家可能都得加班。”

“啊，怎么回事？”沈霖的声音里多了几分担忧。

“总的来说是好事，不用担心。”

“哦，那就好。”沈霖听起来松了一口气，又紧接着打了个哈欠。

顾烨恒想象着对方的可爱模样，温柔道：“累了就睡吧。”

“好。”

“晚安。”

“学长晚安。”

片刻后，二楼那扇窗里的灯光熄灭。特斯拉悄无声息地启动，缓缓滑出了车位。待它掉头向外驶去时，那扇窗前原本紧闭的窗帘悄然漏开了一条窄缝。

25 下次吧

“早啊，小病号。”带着笑意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沈霖从专注的状态中出来，侧过脸对身旁刚落座的人莞尔一笑，“学长早。我已经好啦。”

“恢复得挺快哈，确实是块儿干活的料。”

“不快点好就做不完了。”沈霖无奈地转回去继续写代码。

“放心，deadline跟前怎么着都能做完的，区别只是你走之后需不需要我帮你擦屁股而已。”只听得顾烨恒有些尴尬地清了清嗓子，“咳，我意思是，你负责把它做完搞上线，以后是我来维护。你如果做得不够好，我就得花很多时间来帮你填坑……”

“嗯，学长，我知道。我不会让你失望的。”沈霖的笑容在夏末早晨柔和的阳光里显得格外灿烂，眼睛也格外明亮。

“呃，嗯……那好好加油吧。”顾烨恒先是呆呆注视了一会儿他的眼睛，接着像逃避一般快速移开了目光。沈霖注意到，他的耳朵尖竟然隐约有点绯红。

“诶，烨恒。”沈霖对面工位的屏幕后传出了彭俊带着揶揄的声音，“你写的这任务分配表……认真的吗？”

“怎么了？”

“为啥我们其他人的任务后面跟着的负责人都是我们自己，Jason的任务后面写的是Jason/Yeheng啊？你还嫌给自己分配的任务不够多呢。”

“他刚入职，还没完全上手，这么重要的项目，总得有人带带。不然你来？”

“啊不不不，那我还是算了。现在这些任务都够够的了。”

“那就少说两句。”

“嗐，我这不是看你太辛苦了嘛，又带小沈又带Jason的。诶不过，小沈是不是就剩没几周了？那到时候还好点儿，只用带一个。”

沈霖听着听着，心里没来由地涌上了一阵酸涩。他突然意识到，有顾烨恒这个无所不能又倾囊相授的mentor，真的是一件特别幸运的事，他有点不想结束这段和他一起的旅程。但自己终究只是暂时的，Jason却可以在他的照顾带领下走下去。

“对了，你还剩几周？”顾烨恒的声音打断了他的思绪。

“……不算上这周的话，三周。”

“唔……”顾烨恒若有所思，“那确实没多少时间了。转正面试安排了吗？”

“嗯，刚安排上，在最后一周周二。”

“行，到时候找些时间，再帮你准备一下转正面试。先不着急，好好做项目吧。”

“好，谢谢学长！”不仅谢他对于这件事的关心，更是谢他两个多月来的所有。沈霖发自内心地想给他送个礼物，要足够特别、能表达感谢，又要实用（毕竟顾烨恒说过“对他这个年纪的人来说实用更重要”）。这无疑又会给本就忙碌的最后几周增添些烦恼。沈霖把这个想法推到脑后，打算晚上或者周末再仔细考虑。

写完这天的最后一行代码，沈霖关上电脑，揉了揉眼睛。环顾四周才发现，组里大部分人竟然都没走。他感到了一股莫名的温暖——能和大家一起加班到这么晚，即使奋斗的目标不尽相同，也比一个人要好得多。

不过身旁的工位此刻却是空的。沈霖回想起来，十几分钟前顾烨恒好像被Jason拉去问新项目的问题了。他有些失落地打开手机里的Uber，选择了那个再熟悉不过的目的地，开始等待。

“不跟我说一声就要偷偷溜了？”从身后传来的声音把他吓了一跳。

“没，没有……”沈霖慌忙锁上手机屏幕。

“取消了吧。我送你回去。”顾烨恒回到工位径直开始收拾包。

“……哦，好。”

“之后这段时间，我专职送你下班。”他拿上车钥匙，示意沈霖跟上。

“那雨薇学姐……”

“你觉得她会愿意加班等我，就为了蹭个车嘛？她开他们自己的车了。”

“原来她会开车？”

“是啊，她平时就是懒才蹭我的车。在加州，开车可是最基本的生存技能。诶对了，你学车了吗？”

沈霖摇摇头。

“那等明年转正了，你搬过来第一件事，就是去报名学个车。”顾烨恒回过头来朝沈霖微笑，“到时候随时找我帮你练车。”

沈霖避开了他的目光，点了点头，走到了车的另一边钻进了副驾驶座。

顾烨恒没有马上启动，而是在触控面板上摆弄了一会儿，然后转向沈霖，说：“呐，你有什么想听的音乐，在这儿创建个新歌单吧。你每次来车上，是不是都觉得吵得不行？你平时都听什么？”

“嗯……主要是古典乐，钢琴、大提琴独奏什么的，比较舒缓一点。”

“哈，我猜也是。难怪你第一次坐我车的时候总是皱眉头，是不是心里都在吐槽‘这人什么品味’之类的。”顾烨恒调侃道。

沈霖原本在面板上点击的左手僵在了半空，顾烨恒看着这只手，也愣住了。

“没有。我那天，是因为别的事。”沈霖用若无其事的语气打破了尴尬的气氛，手继续回到面板上点击。

伴随着大提琴沉静悠远的旋律，特斯拉缓缓驶出了停车场。

广告牌的灯光一排排匆匆闪过，映在车窗上，映在车窗里那双湿漉漉的深棕色眼眸里。灯带后退的速度渐渐慢了下来，然后是一盏盏在漆黑树影里若隐若现的暗黄色路灯。最后，一切静止在了最昏暗的地方。

黑暗中的沉默有些令人窒息。

就在沈霖拿起包准备逃走时，他的手腕被一只温暖的大手握住了。那只手不像之前那样有力而自信，而是带着犹豫和迟疑。

“你……摘了戒指。”顾烨恒仿佛是对着空气，低声说。

沈霖在黑暗里轻轻点了点头。“有些事，我可能还需要想想。”他更像是在对自己说这句话。

”……介意跟我聊聊吗？”

沈霖深吸一口气，紧闭着眼睛慢慢呼出后，轻声说：“谢谢关心。还是下次吧。”没等顾烨恒反应过来嘱托一句早点睡什么的，他就钻出车门跑远了。

——

顾烨恒清楚地知道，自己越界了。

那晚无论是出于冠冕堂皇的“关心”，还是出于内心深处某种自私的渴望，他都问了个错误的问题。自己终究只是沈霖的mentor，顶多多了个“学长”的身份，连“朋友”都算不上，没有立场更没有资格去触碰对方感情里的波折。沈霖会不会因此而回避他，甚至厌恶他？

他有些困扰，原来真的开始喜欢一个人以后，会这样患得患失、辗转反侧。面对对方的时候，潇洒自我的那个顾烨恒全然被抛弃。要命的是，他心甘情愿抛弃那个自己。

好在那个敏感的小朋友好像并没有因此刻意疏远他。第二天，工作上的交流一切正常，下班后车上的话题关于N市、高中的回忆都进行得十分愉快。顾烨恒欣慰之余，又开始担心对方是不是真的很善于假装忘记、伪装友善，仅仅为了“不让他失望”。

——

到了周五，原本在下午的VR游戏时间，也由于他们的忙碌被推迟到了晚上。原本沈霖还想再工作一会儿，但顾烨恒还是说服了他（“项目可以周末再做，游戏周末就没机会打了。”）。

虽然好几周没有玩，但他们之间的默契在这几周里好像只增不减，很顺利地就通过了新的一关。剩下的时间，他们把上回的奖品吉祥物玩偶在VR眼镜里激活了。玩偶激活后用户可以设置自己在VR系统里虚拟形象的外貌，用这个形象在VR系统里社交、去各种地方。

沈霖好奇地探索着不同的外貌选项、服装、场景。直到一个有点无奈的声音在身旁响起，他才意识到自己好像过于投入了。

“加好友吗？”那个声音说道。

沈霖匆忙在自己最喜欢的几套衣服里随便选了一套换上，回答道：“哦，好呀。不好意思，是不是挑了太久了……”

“没事。选择困难症嘛，像是你的性格。”

沈霖有些脸红。不一会儿他就收到了顾烨恒的好友请求，请求消息里还有个对方虚拟形象的预览，是个穿着默认服装的男人，脸跟顾烨恒还有几分相像。他按下了同意键。

只听得顾烨恒噗地笑了出来：“怪不得挑了那么久。确实挺好看的。”沈霖的虚拟形象穿着一套英伦风米黄色长风衣套装，跟顾烨恒的白T短裤比起来确实好看不少。

“真的吗？”

“嗯。不过脸不太像你，还是你更好看。”

沈霖愣了愣，其实他是按照自己理想的长相捏的脸，鼻子更高、脸型更窄、眼窝更深邃些，没想到顾烨恒竟然觉得是他本人更好看。“呃，谢谢。”

他们在新用户指南的带领下让两个虚拟形象一起去了几个场景，合影留念了几张（“你真的不换件衣服吗？”“没事，我的存在就是衬托你的好看。”）。因为系统的生态还在初期萌芽阶段，没有特别多可以探索的地方，他们只简单逛逛便下线了。

下班的途中，他们还在兴奋地讨论着这个VR生态的未来。

“我突然想到，我们的街景构建项目是不是也可以放进这个生态！这样用户可以通过VR的方式去这些好玩的地方，还可以和朋友一起，就像是云旅游了！”沈霖的眼睛亮亮的。

“确实可以。不过，这只能代替’看风景’的部分。很多时候去到一个新地方，除了看，体验也很重要。”

“嗯，也对……那或许也可以这样：用画面带来体验的回忆。以前是用照片，现在就可以用实景模型。就好比，等我回学校以后，如果能重新置身于这儿的某些场景，比如说这条高速公路，就能带回我在这儿这个夏天的美好回忆。”

“你这话说的，好像再也不会回来了一样。”

“……打个比方嘛。”沈霖又一次逃避对方的目光望向了窗外。这条公路，这个海湾，这个夏天，确实带来了太多美好的回忆，也许会记一辈子的那种。

“诶，对了。说起体验，你想试试冲浪吗？这可是云旅游带不来的体验。”

沈霖想起了第一次在旧金山海滩上与顾烨恒的相遇，顾烨恒给他讲冲浪的感觉，也邀请了他。相比那个时候，现在的沈霖莫名地渴望去体会那样自由的、探索未知的感觉，却又有些担心——自己在运动方面一直不算擅长，也许会给顾烨恒增添许多麻烦。

“别担心，我教你。而且浪小沙软的地方很安全，摔不伤。”顾烨恒仿佛能听到他在想什么

踏实的安全感让沈霖不再犹豫，欣然同意了。

“那行。这周末估计来不及准备了，就下周末吧。我叫上雨薇老许，一起去半月湾玩两天。怎么样？”

黑暗掩盖不住沈霖嘴角扬起的漂亮弧度，“嗯！”他雀跃地答道。

26 万一我喜欢上你怎么办

又是一个平平无奇的坐在电脑前的周末午后。和平常不同的是，沈霖面前的电脑屏幕上不是代码，而是购物网站的页面。他愁眉不展，时不时发出些嘀咕：“呃，太俗了。”“好无聊。”“他应该不缺这个。”“不太实用，他肯定不喜欢。”“唔，好像太贵了”……

直到最后都没有找到一个让他满意的礼物。他忿忿地关上了网页，打算工作一会儿缓解一下挑不好礼物的焦虑心情。

手机这时候震动了起来——还真是说曹操曹操就到。虽然不知道对方给他打电话是为什么，不过或许可以借此机会旁敲侧击了解一下他的喜好什么的。

“是在工作吗，小忙人？”

“呃，对。”沈霖腹诽，顾学长怎么每天都能想出个新称呼。

“All work and no play makes Jack a dull boy啊，得适当休息休息吧。”

“我本来就挺dull的。”沈霖嘟囔道。

电话那头传来了爽朗的笑声。“谁跟你说的？我找他理论去。”

“没有，就是，我自己觉得的。”

“你啊，什么时候能有点自信。”

沈霖心说，还不是因为面对的是你这么个做什么都毫不费力的人，才总是觉得自己相形见绌的吗。

对方见他没有回答，继续道：“好啦不开玩笑了。打给你是想问个事儿，关于下周末的。”

“嗯？”下周末，那就是和出去玩有关，沈霖不由得心情愉悦起来，站到了窗前眺望远方。

“我和雨薇正在订半月湾的酒店……想知道，你介不介意和我住一间房间。呐，你要介意也没事，我就订成两个单人间，就是可能条件没有那么好，没有露台篝火什么的，不过也可以去蹭雨薇他们房间的……”

“没事的，我不介意。”沈霖轻快地打断了对方喋喋不休的解释。

“呃，真的？”

沈霖笑了笑，难得有了逗一逗对方的心情：“真的。而且，应该是我问你介不介意才对。”

“啊，为什么？”

“我是gay呀，万一我喜欢上你怎么办？”

顾烨恒半晌没有说话。

沈霖有些慌乱，连忙开口解释：“对不起，我，我只是开个玩笑。你知道，就是有些直男，会那样瞧不起我们。不过你也知道我有男朋友的，而且你也不是那种人。对不起冒犯到你了……”

“没事的，没有冒犯，不用内疚。”对方的语气很温柔。

沈霖犹豫地嗯了一声。

“那……酒店的事就这么定了？”

“嗯。”沈霖点点头，随即有了个想法。“对了学长，冲浪的话我需要准备什么装备吗？你有没有推荐的品牌型号什么的？”

“不用操心这些，到时候去那边冲浪俱乐部租就行。你准备好防水的衣裤就够了。”

“哦。”沈霖垂下头，看来“投其所好”的礼物策略也不太行得通。

“好了，不打扰你工作了，周一见。”

“嗯，周一见。”

顾烨恒挂了电话，从别墅后院的躺椅上起身往回走。“万一我喜欢上你怎么办”，这句玩笑话说者无心，听者却有意。如果是真的就好了，顾烨恒苦恼地走进餐厅关上了后院门。

“怎么样？”潘雨薇趿拉着拖鞋从客厅来到他跟前，一脸关切地看着他，“小沈拒绝了？”

“同意了。”顾烨恒对她翻了个白眼，“不盼我点好。”

“可以啊你顾烨恒！这就给人家骗上床了？”

“去你的。你是不是忘了他有男朋友。”

“有男朋友你还要跟人家睡一屋。”

“钱也不是大风刮来的。不然你给我免了这个月房租，我再订一间房？”

“嗬，借口吧你。我看你就没安好心。”

顾烨恒没理她，径直走到沙发前捧起电脑开始预订。

潘雨薇换成了怜悯的表情看着他，“唉，没想到潇洒如你，竟然有一天也成了苦情戏男主角。”

“在很多人眼里我都苦情好几年了。”

“诶对，你这么一说，我和老许在一起都快五年了诶。”她一溜烟跑上楼，大约是去找她男朋友商量怎么过五周年纪念日吧，顾烨恒猜测到。

有的人，遇见了对的人，抓住了她，在一起五年还能如胶似漆情投意合；有的人，错过了对的人，即使修得了八年后重逢的缘分，还是注定要再次错过。

——

程序员之间有一种莫名其妙又心照不宣的共识，那就是，事情总在最不该掉链子的时候掉链子。此刻的沈霖觉得这句话说得太对了。

前两天还运行得一切正常的系统框架，今天突然收到预警邮件说，再过一个月，系统依赖里的一个代码库因为一些特殊原因要被紧急禁用，为了不影响系统运行，建议尽快进行代码迁移和重构。这就相当于，自己已经盖好房子在装修了，突然告诉他有块地基快塌了。

他有两种选择，要么强行装修完，漂漂亮亮地刷完外墙交付走人，塌了反正也不是他重新盖；要么花一些时间把地基修好（严重的话还可能要改房子的结构！），但交付的样子就不会那么光鲜亮丽。他觉得这个问题得找顾烨恒讨论讨论。只是，正值周三，一周中最忙的一天，顾烨恒连轴转地开会写文档，与新项目的用户交涉讨论方案，连个喘气的时间都没有。

由于deadline越来越近，这周末又有出游计划，所剩的工作时间不允许他犹豫太久。他最终衡量始末，还是决定先尽快着手开始修地基，至于装修刷墙，大不了最后一周熬几天夜把它做好看了。

好在下班路途的二十分钟是顾烨恒留给他的固定时间。

“学长，我项目有个问题，想和你说一下。”

“不是说好了下班就不讨论工作嘛？你行行好让我歇歇吧，这一天下来脑子快炸了。”顾烨恒委屈地皱起眉头。

“啊，那，还是明天吧……”

顾烨恒转过脸来莞尔，“小笨蛋，我开玩笑的。说吧，只要不又是什么瞎改系统设计的幺蛾子就行。”

沈霖回忆起他休假回来那天看到自己因为改系统设计而耽误进度的严厉表情，不由得一阵冷汗。但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只能硬着头皮把故事讲完。他战战兢兢地讲了今天那个问题的来龙去脉，以及自己的决定与行动，最后胆怯地望着一言不发的顾烨恒。“抱歉，我看你太忙了，就没有找你，自己做了决定，因为觉得没什么时间了……”他说着说着，低下了头。

“不用抱歉。你做了正确的决定。”

本以为会收到和上次一样的批评审视，没想到却是温柔肯定的目光。“……真的？”

“嗯。沈霖，我问你，你做这个决定，是因为想要做一个更稳定更完整的系统，还是因为我说的以后是我来维护，不想给我增添太多麻烦？”

沈霖犹豫片刻，答道：“可能都有吧。”

“以后不要考虑第二个原因。还记得我说的吗，项目本身的优劣比照顾别人的感受更加重要。”

“嗯……好。”

“不过，真的谢谢你照顾我。”

沈霖下车前最后看了看顾烨恒疲惫的笑容，第一次发现原来他也有不那么轻松的时候。不过好在，这种时候还有自己记得照顾他。

——

周五晚上九点半，特斯拉从A司园区驶出，转去了与平时相反的方向。

“不用回去接雨薇学姐他们吗？”

“不用。他们已经先去了。”

沈霖轻嗯了一声，没忍住打了个哈欠。

“忙了一周，累就睡会儿，路途还有点长。”

沈霖摇了摇头。对方这周过的也不比自己轻松，现在还要打起精神开夜车，着实不应该丢下他自顾自睡觉。不过舒缓的提琴声和快速掠过眼前的街灯却让他眼皮打架，最终耷拉下脑袋靠在车窗上睡着了。

当他再次睁眼时，他们正在减速靠近一座傲立在一片黑暗之中的宫殿。他揉了揉眼睛，看清楚了这不是梦，不远处就是漆黑的海面，坐落在岸边的那不是宫殿，而是一座富丽堂皇的酒店。

沈霖惊讶地看着顾烨恒把车从公路转进酒店车库。

“我们……住这儿？”

“嗯。”

“是不是很贵啊……”

“嗯，还好，也就一千多一晚上。”

“啊？！”沈霖突然后悔来这个远超出自己收入水平的短途旅行。

“逗你的。我和雨薇是这个酒店集团的会员，用积分换的两个房间。”

沈霖松了一口气。

“放心，我们平时也住不起这儿，我自己来的时候都住后面那个。毕竟大家都是打工挣钱。但你是贵客嘛，我们还是要打肿脸充一充胖子的。”

这句坦诚的、充满烟火气的调侃让沈霖害羞地笑了出来。

终于到达房间，沈霖发觉贵确实有贵的道理。

房间宽敞舒适、装修华丽，虽说是双人间，但每张床几乎都是普通酒店双人床的大小。虽然时间太晚看不到海景，但是推开露台门就能听见宁人心神的海浪声。露台上有个篝火台，还有连廊通往别的房间的露台。他看到远处几个露台燃着篝火，住客坐在篝火旁惬意地聊天品酒。

“冷吗？”温柔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沈霖这才打了个哆嗦，撤回室内。

“早点洗澡休息吧。明天早起去冲浪，可以吗？”

“嗯。”

“乖。”

沈霖第一次面对面听顾烨恒说这个字，一阵脸红，逃也似的在行李箱里翻找出换洗的衣物，钻进了浴室。

顾烨恒生起篝火，坐在躺椅上，听着海浪声和篝火的噼啪声，静静地闭目养神，一周来的疲惫压力逐渐被带走，他完全放松了下来。

露台门被轻轻推开。“学长？我好了，你去洗吧。”

顾烨恒从半梦境的恍惚中回过神，抬起头。

少年穿着明显有点年份的米白色睡衣，衣领翻卷着，露出了常常掩盖在衬衫衣领下的白皙的皮肤和细细的锁骨。从半湿的发丝滑下的水珠落在锁骨的小窝里，闪着诱人的微光。

顾烨恒的喉结迟钝地滚了滚，脑子里已然闪过将他抱起，带他陷入柔软的床里，舔舐那寸肌肤的画面，甚至那之后的。欲望就这样毫无预兆地来袭了。

“我一会儿就去。你快进去，别着凉了。”他凭借着仅存的理智让自己移开了目光。

露台门被关上，他苦恼地抚着自己的额头，后悔没早点想到会有这种严峻的考验。他耐心等待欲望与篝火一同熄灭后，进屋了。

27 那你呢

不知是因为大床舒适柔软还是因为窗帘遮光好，沈霖难得地一夜无梦，直到一个低沉的男声将他轻轻唤醒。

“小懒猫？”

沈霖下意识地皱了皱眉头。

顾烨恒像是知道他在不满些什么，笑了笑说：“叫你大名你不醒，只能叫这个了。不喜欢的话以后不叫了。”沈霖坐起来，迷迷糊糊地摇了摇头。他听见顾烨恒走到露台门前，拉动窗帘。他紧闭上眼，以适应瞬间来袭的明亮。

还没等他做好准备睁眼迎接明亮，就感到头顶被轻柔地揉了揉。“起床吧。”

“嗯。”

“我去隔壁房间找雨薇他们了。一会儿你好了咱们一块儿去吃饭。”顾烨恒留下了个轻快的背影。

沈霖伸了个懒腰，走到露台门前。远处的天际线还留有一丝日出时的粉色，蔚蓝色海面波光粼粼，露台外绿茵茵的高尔夫球场上已经点缀了几个白色的身影。好美呀，他边感叹边走回房洗漱，期待着今天拥抱蔚蓝大海的新体验。

简单而惬意的早餐过后，潘雨薇和许泽远出发前往他们今天的徒步旅程，沈霖则坐上了顾烨恒的车前往冲浪俱乐部。

“Hey man!”俱乐部今天当班的是一个黑人小哥，见到顾烨恒之后热情地与他撞肩拥抱。简短寒暄后，他注意到了顾烨恒身后跟着的怯生生的少年。“Boyfriend?”他挑眉问顾烨恒。

“Don’t be rediculous.”顾烨恒拍了拍他的肩，随后介绍他与沈霖认识。沈霖这才知道，原来这位名叫Paul的、看起来年纪和自己差不多的男人，竟然是顾烨恒最开始学冲浪的教练，也难怪他们关系那么好。

“第一次冲浪？”Paul问沈霖。

沈霖点点头。

“看得出来。”Paul笑了笑，给他挑了个适合初学者的冲浪板，然后转向顾烨恒，“我10点有个预约，那之前可以帮你带带，怎么样？”

“不用了，就是带他体验体验，我自己带就行。”他带沈霖走向沙滩，Paul在他们身后意味深长地啧啧叹了口气。

沙子松软舒适，洁白的浪花从蔚蓝色海水里翻滚着拍打上岸，发出规律的“哗哗”声。夜晚的凉气还未散尽，沙滩上人迹寥寥，他们一同走到一片宽阔平坦的沙滩，放下了冲浪板。

在海浪的背景声里，顾烨恒仔细地给他讲解冲浪的原理，带着他训练基本动作。仿佛又见到工作里的那个顾烨恒，专业、领导力强，又不乏耐心。沈霖便也像在工作里那样，用心听着记着，不想让他的心思白费。

“再试一次，顺序还是不对，你这样在水上保准翻车。”

沈霖只得又做一遍动作，只是身体有时候确实不太听大脑的控制，他自嘲地皱起眉头。“我好笨……”

“第一次嘛，都不习惯。形成肌肉记忆就好了。再试试。”

最终，在顾烨恒纠正了数不清多少次以后，沈霖的动作终于获得了他的肯定。

太阳越爬越高，沈霖觉得自己头顶被晒得发烫，脚下的沙子也越来越热。

“走吧，记住这个感觉，咱们下水试试。”

他们来到齐腰深的水域，海水凉凉的，冲走了阳光带来的灼热。不过同时被冲走的，还有在岸上好不容易找到的感觉。

无论沈霖怎么尝试，总是无法成功——要么错过上浪的好时机，要么没等上腿就被被打翻，要么在尝试找平衡的过程中被拍下水。总之，他感觉自己还不如附近那些在水里玩耍的狗狗自如。好在沙滩确实很软，摔上去不疼。

顾烨恒一直在他前方不远的地方带他，轻松地在浪尖滑行，看到沈霖落下了，就在水上转个身回头，最后总能稳稳地停在他身边，扶他起身。

“学长，你管自己吧。我再找找感觉，每次都要你等太拖累你了。”沈霖有几分气馁，有几分内疚。

“不拖累。我今天的任务本来就是教会你。”

沈霖推了推对方，“我技术要领都会啦，就是笨了点，需要多练练。你去吧，我没事的。”

“你不笨。”顾烨恒露出无奈的表情，揉了揉他正滴着水的头发，“不过你坚持的话，就随你咯。我不会走太远，有事儿随时叫我。”

“嗯。”他目送顾烨恒游到了远处，不一会儿，黑色身影在一片大而急的浪上站起，自如地滑行，在浪几乎要打翻他的时候拐了出来，身后划出一道漂亮的白色弧线。“好帅啊，要是哪天能像他那样厉害就好了。”沈霖暗暗羡慕了一阵，心中又充满了动力重新下水尝试。

自己探索的过程虽然痛苦，但是进步得更快。没有了依赖，所有的时机都得自己把握，但也能总结更多属于自己的经验。这就像工作里一样，自己全权负责一个项目，才是让自己进步最快的途径。

终于，就像是突然间打开了某个开关，他成功找到了那个对的时机，在板上站了起来。第二次，又是成功！原来自己真的能学会这个看起来很难的运动！而那个开关也带他通往了一种全新的快感，他开始理解顾烨恒为什么这么着迷于这种自由的感觉。

这片水域的小浪最终还是满足不了沈霖此时的激动与野心。他游到了更远的水域，看准了一个稍大的浪，一气呵成，站在了浪尖。他快乐得欢呼了出来，享受着这更快的速度带来的肾上腺素飙升的感觉。

倏然，他被冲浪板侧后方突如其来的一阵猛力推向了水里。他在水里打了几个滚，嘴里充满了又咸又苦的海水味。他用力踩水，才堪堪稳住了身体。

正当他抹去脸上的海水，刚睁开眼环顾四周时，就看到急浪裹挟着他的冲浪板朝他的脸不偏不倚地打来。他已没有时间躲避，下意识地闭上眼埋头进水里。

出乎意料的是，他迎来的不是当头一棒，而是一个坚实的怀抱，和通过对方身体传来的“咚”的一声闷响。

等到那个怀抱的主人连拖带拉地把惊魂未定的他带回岸边坐在沙滩上，他才意识到刚才发生了什么。“学长？！你，你没事吧！”

“还好意思说？自顾自跑那么远也不提前和我说一声。”顾烨恒的声音带着愠怒，他喘着粗气，像是在努力平复自己的情绪。

“对不起！”

“对不起有什么用？你知不知道刚才那一下如果打在你头上会发生什么？”

沈霖愧疚地低下了头，盯着身前的沙子半晌不敢说话。他估摸着对方大概消气了以后，终于战战兢兢地开口：“学长，你……疼吗？有没有受伤？”他伸手想抚上顾烨恒帮他挡下撞击的背部。

“大概有点皮肉伤，没大碍。”顾烨恒抓住他的手腕放下来，认真地看着他，问道：“为什么跑那么远？已经会了？”

沈霖点了点头。“我在浅滩上可以站起来了，就想着试试远一点的地方，结果……”

顾烨恒终于绽开了一个笑容，“学会就好，我也算没白受伤。”他随后站起来，拉沈霖起身，“走吧，下次再教你怎么在更远的地方玩。我回去处理一下伤，下午就不冲浪了，带你玩玩别的。”

虽然顾烨恒表示了自己可以处理，但沈霖出于愧疚和感激还是执意要帮他涂药膏。

顾烨恒坐在自己的床沿，面朝窗外。沈霖跪在他身后的床上，手里攥着药膏，呆呆地盯着他撩起T恤脱下，雕塑般的后背展露无遗。一大片深紫色的淤青印在左肩胛骨内侧的肌肉上，给这尊雕塑带来了瑕疵。

“怎么了？吓着了？”顾烨恒侧过脸来询问。

“没，没有。那我开始抹了？”

“嗯。”

沈霖用指尖把药膏带到淤青的位置。接触的一瞬间，顾烨恒像是触电一般颤栗了一下。

“抱歉！我轻一点。”沈霖自责不已。

顾烨恒摇了摇头，说道：“没事，不疼。”他的耳尖好像变得有点红。

沈霖用自己最轻柔的力道抹开药膏。随着他的触碰，顾烨恒绷紧了背肌，更突显出他完美比例的倒三角身材。

一个疑问忽然间盘亘在沈霖的心头。虽然很早以前就听到过答案，但他总觉得那个时候只是刚认识，顾烨恒并没有对他坦诚，现在已经是“朋友”（至少顾烨恒在给别人介绍他的时候说的是friend），说不定能听到真实的答案。

“学长，你……真的没谈过恋爱？”

“……为什么这么问？”

“就是……好奇而已。你这么厉害，什么都会，又帅，身材又这么好，肯定有很多人喜欢你吧。”

“有人喜欢就要谈恋爱？你忘了我说过……”

“我记得。但，你肯定是经历了些什么才成为独身主义者的吧？情伤？早恋失败？暗恋未果？”

顾烨恒低头笑了笑，说道：“我没你想得那么惨。”

“那是什么？”

“说出来恐怕要被你看不起。”

“啊？难道是……不太行？”沈霖不知从哪儿冒出了这个念头，开玩笑似的揶揄。

顾烨恒明显被这句话噎住，愣神片刻，随即转身一把抓住沈霖的腰。沈霖躲避不及，一个重心不稳，仰面摔在了床上，陷进柔软的床垫里。腰两侧被一双膝盖牢牢抵住，动弹不得。沈霖吓得赶紧把手臂挡在脸前，疾呼道：“我错了学长！我就是开个玩笑！你，你别生气！”

他的手臂被一双手抓住，那双手有力却不粗暴，只将他的手臂挪开固定在了身侧。沈霖好奇地睁眼，映入眼帘的是一张带着笑意的脸庞。“你……你没生气？”

那张脸上爬上了几分狡黠，俯身靠近他了一些。“沈霖，该换我问了。”

沈霖慌张地咽了咽口水。

“你刚才说有很多人喜欢我，那你呢？”

“啊？”

“你喜欢上我了没？”这句话，顾烨恒换成了一个认真的表情。

心跳加速狂奔，脸越来越烫，却只是惊恐地瞪着对方，答不出一个字。

半晌，顾烨恒放开了他，“开个玩笑，逗你的”，下床去了卫生间。

沈霖松了口气，低头看了看自己身前已悄然隆起的部位，只能默默祈祷自己的失态没有被发现。

28 小怂包

午后灿烂的阳光洒在金色的沙滩和蔚蓝的海面，海鸥的长鸣伴着海浪声回荡在空中。沈霖坐在餐馆露台的遮阳伞下，盯着远处的海面发呆。

刚刚在房间里的发生那幕闹剧还在他脑海里挥之不去。如果再给他一次机会，他一定会直接矢口否认，哪怕推一推对方，表示反抗也行。可是，那样也只能骗得了对方，身体的反应终究骗不了自己。

沈霖自认为不是个肤浅的人，但前一秒还是单纯的仰慕和倾佩，后一秒就产生了身体的渴望，难道真的因为对方身材出众？如果不是的话，这种渴望，真的是来源于“喜欢”，还是什么别的原因？不得不承认，在被顾烨恒控制住身体的一瞬间，他感到的不只是惊吓，而更多是一种隐秘的刺激。

他想到了廖航，和那个出现在他们关系中间的男孩。也许自己的这种渴望就和廖航一样，出于欲望，或是出于刺激，而不是真的出于“喜欢”。也许，自己没迈出那一步只是因为顾烨恒是个独身主义直男，只是和他开个玩笑，不可能真的和他做那种事。他隐隐感到自责，也许在廖航那件事上，真的是自己太小题大做了。

“在想什么呢？”顾烨恒的声音把他拉回了现实。

只是，他现在面对顾烨恒还是觉得有点羞耻——顾烨恒把他当朋友，他却对他产生了非分之想。“没什么。”他转回桌面，却发现一只海鸥大摇大摆地落在了桌上，正准备啃食着他盘里的沙拉。他皱了皱眉，却没忍心赶它。桌对面的顾烨恒大手一挥，海鸥气愤地嗷叫一声，振振翅膀飞走了。

“谢谢。”沈霖重新拿起刀叉。

“连海鸥都能看出来你好欺负。”顾烨恒调侃道。

沈霖心有不甘，却无法反驳。毕竟，刚认识不久就在对方面前展现了自己软弱的一面，工作里也是一次又一次依靠他解决问题，他不把自己当小孩才怪。他干脆破罐破摔道：“反正有你。”

“再过几周就没我了。”

沈霖顿了顿，抬起头遇上顾烨恒的目光。那一瞬间，不知道是不是错觉，他从顾烨恒的目光里读出了不舍。他一直以为只有自己会为即将到来的分别感到不舍，一直以为自己仅仅是对方的责任而已。

“不过等你转正，明年回来就又有我了。”顾烨恒拨开眼里的愁云，笑了出来，“那个时候，我们不再是上下级，你跟我在一块儿的时候也就不用总是那么紧张了。”

“嗯。”沈霖点点头，避开了他的目光。

——

顾烨恒突然间觉得，喜欢一个人的时候，对方的一颦一笑都像是在让自己猜谜。沈霖其实并不是个复杂的人，他有时候单纯得可爱，有时候又懂事得让人心疼；但唯独在他面对自己的时候，顾烨恒失去了判断能力。

中午在房间里，提起喜欢不喜欢的是他，开颜色玩笑的也是他，可当自己认真起来试探的时候，他却默不作声了。他如惊弓之鸟的表情背后，是惊讶更多，羞涩更多，恐惧更多，还是……厌恶？

还有，想转正的是他，努力工作的也是他，可每当说起转正以后的事，他却总是躲躲闪闪，仿佛到时候宁可形同陌路。也许这小孩真的有一个占有欲很强的男朋友，但是作为朋友，远远看着他，在他需要的时候出现帮助他，这样都不行吗？

既然他的未来里并不容得下自己，那就在他的现在里给他带来更多快乐吧。顾烨恒最后只能这样安慰自己。

他把车停在飞行俱乐部门口，带沈霖走了进去。

透过俱乐部的后窗可以看见，机场跑道上刚刚降落了一架小型飞机，一位大腹便便的中年白人大叔从驾驶座出来，长舒了一口气。从另一边下来的是一个明显更像飞行员的小哥。

“这个……是自己开飞机？”沈霖惊讶地问道。

“嗯。不然也不好意思叫’飞行体验’，只能叫‘飞行观光’了。”

“可……没学过的话，不是很危险？”

“放心，有飞行员在，主要是他们操作，只有在高空安全的地方才会把控制权移交给你。”

沈霖还是将信将疑。

“我之前玩过几回。要真像你想的那么危险，我早就不在这儿了。”

“……好吧。”

顾烨恒揉了揉对方的头发，宠溺地丢下一句“小怂包”，就去找工作人员交流安排了。

因为是第一次体验，沈霖需要先在地面上完成一系列学习和模拟飞行训练，才能上实机。这些对于顾烨恒来说都是可选的，但他还是执意陪沈霖一起训练，让沈霖感到踏实了不少。

不过在模拟飞行训练最后的单元开始前，顾烨恒被通知排到了班次，可以上飞机了。他犹豫地看了看沈霖，开口说了个“but”。沈霖知道他还是放心不下自己一个人，便撒娇般劝说道：“哎呀，你快去吧！在你回来之前我肯定不乱跑，就在这边等你回来了我再上，好吗？”

顾烨恒穿戴齐全后，从窗外回望了一眼沈霖。灿烂的阳光下，戴着飞行员墨镜的他让沈霖的心跳几乎漏了一拍。沈霖目送他坐进驾驶座，白色的小型飞机从跑道上轰鸣着起飞，去往目之所及的最远处以后，才默默回到模拟飞行器前，继续完成他的训练。

从完成训练到顾烨恒返回，中间大概有五分钟的时间，他第一次觉得五分钟有那么长。

等待的时间让他渐渐明白，自己对顾烨恒的感觉，远比自己想得复杂得多。仰慕他的能力，依赖他的照顾，感激他的帮助，却也沉醉于他的声音，痴迷于他的外表，甚至，渴望他的身体。这是“喜欢”吗？如果不是，那这算是什么？如果是，那廖航怎么办？该如何向他交代？……

他不愿再细想下去，只想快点见到顾烨恒，看他帅气地走出驾驶舱，摘下墨镜，用那双深邃的眼睛朝他微笑，对他说“我回来了”，给他上机前的鼓励。他又不敢见他，生怕自己脸颊太红，心跳太大声，被他看出心意。

正当他沉浸在盘根错节的思绪中时，后窗外传来了一阵骚动。

几位工作人员焦急地拿着对讲机呼喊些什么。跑道尽头的仓库门打开，一辆工作车迅速钻了出来，开上跑道，往跑道上喷洒着什么东西。不一会儿，其他的一些车也都闪着灯赶到了跑道旁急停下来，穿着各色工作服的人涌下了车，四处奔忙着。

沈霖恍然间有一种不真切的悬空感。他冲进跑道旁围观的人群，问了边上的大叔一句话。得到答案之后，他面色苍白，一个趔趄将要摔倒，被大叔扶住。

“塔台在哪儿？我要去塔台！我要和他说话！”他挣扎着喊道。

“冷静！现在去只是添乱！请你相信他们！会好的！”大叔用力拉住他，极尽所能地安慰他。

轰鸣声从远处传来，地上的人们站在各自的岗位上，脸色凝重地望着逐渐靠近的白色机身。

“起落架失灵”，顾烨恒从未想过自己的生命可能结束于一个如此荒唐的原因。

他回顾自己这短短一生，活得肆意潇洒，把热爱做成了事业，也玩了足够多感兴趣的事物，去了不少想去的地方，一直忠于自己，也算是没有遗憾了。但或许，这世界就是充满了讽刺，自己孑然一身了无牵挂这么多年，就在刚刚开始懂得牵挂的时候，老天给他开了个这么大的玩笑。

那个小孩知道了吗？他会担心我吗？如果我就这么离去，他会记住我、怀念我吗？

还有父母，没有和他们和解，大概是这一生最大的遗憾，如果那天能鼓起勇气踏出一步，让他们见到自己，就好了……

“Keep calm. It’s ok. Trust us.”塔台在指挥的间隙，一遍遍安抚他的情绪。他太想打开话筒留下一些话，就算没有被该听见的人听见，起码也不是沉默地离开。但他也知道，飞行员此刻需要一个专注操作的环境，自己除了做好该做的，其他一切都是在降低成功的几率。

所以，他只是沉默地听着看着，听从飞行员的指示做好机腹着陆的准备。越是接近地面，他反而越是平静，既然已经到了这个分叉口上，就安心等待命运的裁决吧。

就在飞机快速掠过跑道两侧的人群时，他看到了站在围观人群最前面的一个修长的白衣身影。他笑了笑，如果这是生命的最后一分钟，那也足够好了。

他闭上眼，金属摩擦的声音几乎刺穿他的耳膜，巨大的加速度带来的不适占领了感官。

29 有你真好

看到顾烨恒打开驾驶舱的一瞬间，沈霖突然明白了，这种感觉就是喜欢，是在乎，是不希望任何不好的事发生在他身上，是想要他一直在身边，一直不离开。

他远远看着顾烨恒失魂落魄地走下飞机，医护人员对他做了简单的检查，确认没有问题以后拉开警戒线，让他走向人群。沈霖冲在人群的最前端向他跑去，最后停在他跟前，仰头看他蓬乱的头发下憔悴的脸颊。那张英俊的脸现在狼狈得让人心颤。

顾烨恒认出了他，疲惫地勾了勾嘴角，将他一把搂进怀里。“沈霖……借我抱会儿。”他的声音黏黏糊糊的，吸了吸鼻子。

沈霖顾不上自己乱跳的心脏和夺眶而出的泪水，只想着要怎么安慰这个第一次在他面前展现脆弱的顾烨恒。他把手轻轻抚上对方的背，帮他顺顺呼吸，凭着记忆，刻意避开了早上受伤的位置。

他们就这样拥抱着，直到跑道上那些工作车的车灯渐渐远去，人群也渐渐散去。夕阳温和地洒在他们身上，将相拥的影子在草地上拉得长长的。

沈霖听着对方的心跳和自己的心跳一起慢了下来，他感到一个凉凉的触感落在自己的耳朵尖，但也许只是错觉。随后顾烨恒松开了怀抱，“抱歉，把你身上弄脏了。”

沈霖使劲摇摇头，泪光闪闪地凝望他，“感觉好些了吗？”

“好多了。谢谢你。”

和俱乐部的工作人员处理完相关事宜之后，他又陪顾烨恒在跑道旁默默坐了很久，一起看夕阳在远处的海平面沉沉落下，只留下玫瑰色的天空。

“烨恒！”“顾神！”身后传来的两个声音打破了这一刻的宁静。

潘雨薇拉着许泽远跑近，与顾烨恒一起拥抱。“你没事就好！”她抽抽嗒嗒的。

“我没事，我没事。”顾烨恒反倒成了安慰她的人。

“呜——都怪我！乌鸦嘴！之前开你玩笑，说迟早有一天会出事……”

顾烨恒和许泽远一同抚着她的背，手忙脚乱地安慰：“你不说也会发生的”“没必要自责”“真的没事了”“都过去了”

不得不说，在经历了大悲大喜后，看到这个场面着实觉得有点可爱，沈霖在一旁笑着看他们。顾烨恒则将他拉进他们的怀抱里，“有你真好。”他搂着沈霖的肩，在他耳畔悄声说道。

——

篝火“劈劈啪啪”地响着，从海上吹来的凉风轻抚着露台上的人的脸颊。

“敬顾神！”许泽远举起了红酒杯。

“烨恒！”“学长！”

顾烨恒笑着环视了一圈篝火旁的另外三人，举起自己的红酒杯，一饮而尽。

大约是因为经历了生死一线，他今晚格外沉默。他的两位损友也默契地一改往常，不同他玩闹，只是陪他静静坐着，听海浪、吹海风。沈霖注意到，他的手指互相摩挲着，似是在紧张地准备些什么。

过了一会儿，沈霖听见他轻声问：“几点了？”

“九点多，怎么了？”潘雨薇回答他。

顾烨恒点点头，从座位上站起，“他们应该都在家。”只听得他自顾自喃喃，走进了房间。不一会儿，房间里传来了模糊的“爸，妈。”两声。

露台上，潘雨薇与许泽远交换了一个惊讶的眼神。“原来经历这种事，真的能改变一个人。”许泽远感叹道。

沈霖突然意识到自己和顾烨恒才认识不到三个月，他们的交集大部分还都是工作，自己其实对他这个人并没太多了解，却不由自主地喜欢上了他。“他……原本是什么样的人？”即使这份喜欢注定不会有结果，他还是想了解更多，他的性格，他的喜好，他的过去，有关他的一切。

“想听真话吗？”潘雨薇问。

沈霖诚恳地点点头。

“他其实……一直是个不太近人情的人，很少照顾别人的感受。”她说，“相信你在工作里肯定有所体会了。”

“嗯。他对我说，把事情做好比照顾别人的感受更重要。”

潘雨薇笑了笑，“像是他说得出的话。你要知道，工作了几年，他已经比原来好得多了。”

许泽远也加入了吐槽，“就比如说吧。我们三个当年打比赛，会先分配好每个人写哪几题。但他会在我们遇到困难的时候，直接拿过我们的题自己重新写，也不帮我们debug。美其名曰，那样效率更高。”

“不得不承认可能的确如此。但那总是让我们感到很挫败。”

“以前一起组队做项目也是这样，自己的部分做完就来指导我们的部分，给人感觉就是他不信任我们的能力。”

“但他确实有那么厉害。虽然不爽，但我们也没理由说什么。”

沈霖看着他们俩无奈的样子，不由得笑了出来：“学姐，所以你当时没有喜欢上他，是因为这个？”

潘雨薇顿了顿，“哈哈，可以这么说。当时那些崇拜他的女孩子，谁要有幸和他做过一次队友，也就不会喜欢他了。”

“难说，她们当时可都很羡慕你总是被他’照顾’呢。”许泽远酸酸地打趣道。

沈霖听了一阵脸红，觉得自己就像是许泽远调侃的那些女孩子一样，心安理得地享受被他照顾的感觉，竟然还喜欢上了他。

“不过，小沈，他对你，其实真的挺不一样的。”潘雨薇认真地说。

沈霖疑惑地抬起头。“……真的吗？”一口红酒划过喉咙，留下莫名甘洌的回味。

“记不记得咱们当时组队，他主动让你当队长？”

“嗯。”

“换做以前的他，想都不要想。还有当时你那部分遇到了问题，他没有直接帮你看帮你写，而是在尽量给你时间的前提下，想plan B。到你真的无法解决的地步了，他才介入。”

沈霖回想一番，工作里和他相处的这两个多月，大多数时候还真的是这样。让他全权负责自己的项目，给他足够的空间自己设计实现，只在最需要的时候出现帮助他。

“他对你，真是难得一见的有耐心。”

“这么一看，你司对mentor的上岗培训还真有效，连顾神都能变成这样。”许泽远这句话浇凉了沈霖内心悄然涌上的暖意，原来并不是因为自己有什么特别的，换成随便其他一个实习生，或许都会是这样的待遇。他闷闷不乐地给自己灌下了一口酸涩的红酒。

也许是酒精的作用，也许是潘雨薇和许泽远说了很多以前的事、他们的恋爱故事，让沈霖渐渐放下防备，打开了话匣子。

“真羡慕你们，在一起这么多年，还是这样恩爱。”他撑着下巴望着他们，篝火的光芒跃动在他深棕色的眼眸里。

“你不也是，都快……”潘雨薇这才注意到他摘了戒指的左手，惊讶不已，“怎么……”

“发生了一些事，所以就想缓缓再决定了。”

潘雨薇关切地望着他。

短暂的沉默过后，沈霖终究还是没有抑制住倾诉的冲动，把折磨自己许久的感情问题说了出来，关于廖航与那个男孩，关于廖航引发的出柜闹剧，关于自己在面对廖航时的无助窝囊。他不确定自己希望从她那儿得到什么，安慰？理解？还是建议？他说完看到潘雨薇皱着眉头。

“抱歉，我是不是，有点太矫情了……”他抹了抹有些潮湿的眼角。

潘雨薇摇摇头，轻握起他的手。“小沈。我作为一个外人，没什么资格评价你们的感情。但或许，你可以问问你自己，你这么在乎他，即使被他伤害了也不想失去他，有多少是因为，他是第一个欣赏你、喜欢你、对你好的同性？这个世界很大，如果有一天，你有幸能遇到一个更适合，也同样喜欢你的人，你还会这么坚持这段感情吗？”

还没等沈霖开始好好思考这个问题，露台门就被推开。“别听她瞎说。”一只摊开的手伸到他面前，“一起去散散心，走吗？”

他抬头看见了顾烨恒眼眶红红的站在他面前，对他温柔微笑。沈霖有些忐忑，不知道他听到了多少对话，但他一定看到了自己不太体面的样子。他羞涩地把手交到顾烨恒手里，任由他带着去了车库，坐上车开出了酒店。

“我们……去哪儿？”车转上了一条没有路灯的小道，周围漆黑一片，沈霖有些担忧地转向顾烨恒。

“放心，我没喝醉。”

“我不是这个意思……”

“带你去看星星。”

特斯拉最后停在了一个砂土平台上。借着清冷的月光，沈霖看清了，他们站在一座悬崖之上，悬崖脚下是漆黑的礁石，海浪不知疲倦地冲刷着礁石。海浪声就像是摇篮曲，周遭世界里的万物在它的环绕下熟睡。

顾烨恒从车里取出一床毯子，垫在特斯拉冰凉的引擎盖上，邀请沈霖一起坐上去。“要是油车就好了，还能供点热。”他开玩笑似的搂住了沈霖，让他靠在自己肩上。引擎盖是凉的，海风是凉的，但顾烨恒的怀抱是温热的，沈霖的心里也是温热的。

银河遥遥地挂在西北天空的地平线附近，牛郎织女星隔岸相望。今天是不是已经过了他们走上鹊桥相会的日子，他们又开始了长达一年的等待？沈霖想不清楚，也懒得去想。他只想好好享受这一刻，灿烂星空下的宁静。

“Look at the stars, look how they shine for you. And everything you do, yeah they were all yellow.”耳畔传来温柔的清唱。顾烨恒唱歌时的声音有一种沉静的美感，沈霖沉醉其中，听见他唱了几句之后忘了歌词，只哼着曲调。

“这首歌是什么？”沈霖问。

“一首摇滚。”

“很好听。”

“我去车里找出来放。”

沈霖在他肩上摇摇头，“只想听你唱。”

顾烨恒仰望星空，把那首摇滚当作摇篮曲，柔声哄着怀里心爱的男孩，直到男孩在他肩上缓缓闭上眼睛，胸膛规律地微微起伏。

“Do you know? You know I love you so, you know I love you so.”他唱出了刚才只有曲调的那句歌词，在男孩额头上轻轻一吻。

30 借我吃一口

沈霖睁眼的时候，周围一片漆黑，但他已经毫无困意。他在黑暗中瞪大了眼睛，借着从某个方向透进来的一丝光线隐约辨别出自己在哪儿。他回想了片刻，昨晚和顾烨恒在海边看星星的时候好像不小心睡着了，后来……大约是迷迷糊糊回了酒店，回来似乎衣服都没力气换就钻进被窝了。

他伸手摸索了一阵，找到了床头柜上的手机，点亮屏幕——竟然一觉睡到了快十点。那学长呢？他侧过头看向隔壁床，是空的。

糟糕，难道是因为自己在迷迷糊糊的时候不小心说了什么做了什么，把他吓跑了？

可是，昨晚喝酒的量不至于断片，记忆应该是准确的才对。他难道是去隔壁房间了？

无论如何，先起床再说。他匆忙下床，去拉开了窗帘。

顾烨恒就在露台上。他面朝大海的方向，靠在躺椅上闭目养神，手边的桌台上放着一杯咖啡，俨然一幅宁静美好的画面。

沈霖蹑手蹑脚地推开露台门。躺椅上的人还是听见了，但只是轻轻勾起嘴角。“真能睡。”

这句调侃不知怎地，让沈霖听得心里痒痒的，不知道怎么回答。

顾烨恒见他半天不说话，才睁开眼来看他，又勾了勾手，邀请他坐下来，一起眺望远方。

“早上雨薇还想亲自来叫你起床的，我给推出去了。”

沈霖这才想起来，今天早上原本的计划是四个人一起坐船出海转转。都因为自己的贪睡，害得顾烨恒都没法去。“抱歉，都怪我……”

“怪你干什么？昨天太累了，多休息休息挺好的。”

昨天确实很累，很久没有好好运动，冲浪让他浑身酸疼。再加上昨天下午的事，简直是精神肉体双重疲惫。可是，顾烨恒明明昨天受了伤，又亲自经历了惊魂时刻，理应比自己更加糟糕，他看起来却要好得多。

“学长，你不累吗？还有伤……”

“我挺好的。现在有一种全身细胞都焕然一新的感觉，像重生了一样。”顾烨恒侧过头来对他笑了笑，“要不是有伤，我现在估计就在那儿——”他伸手指了指远处的海面，星星点点的几个身影游弋在翻涌的浪花之间，不远处就是嶙峋的礁石。

“啊。我还以为，这件事以后你就不玩这些了。”

“怎么？你担心我？”

沈霖点点头，随即害羞地转开了脸。

“那……我答应你，以后会更加小心，即使冲浪也不去危险的地方。不过，我也想让你答应我一件事。”

“什么？”

“嗯……现在还不是时候，到时候再和你说。”顾烨恒起身，拍了拍沈霖的肩，“收拾收拾去，一会儿带你去镇上转转，直接和他们在那儿汇合。”

——

周日的小镇集市热闹非凡，食物、花草，到玩具、饰品，琳琅满目，一直铺到大街的尽头。顾烨恒来半月湾这么多次，还是第一回在这个时候慢下来逛逛。他发现，自从生命里出现了沈霖，生活里那些习以为常的东西仿佛都变得有趣了起来，这个男孩好像有一种神奇的力量，能让他重新发现忽视的美好。

午间的阳光穿过男孩柔软的发丝，让它们变成了暖棕色，和他眼睛一样好看的颜色。他像个孩子一样，好奇地在各个小摊前驻足观察，或是试吃小吃，然后露出各种各样的表情。顾烨恒很享受这样的时刻，站在离他几步远的地方看他沉浸到自己世界的可爱模样，耐心等他出来，再一起继续向前走。不用牵手，不用对视，甚至不用说话，只要知道对方就在身边，他觉得自己比街上那些腻歪着的情侣还要幸福。

手机在口袋里震动起来——是潘雨薇。他接起来放到耳旁，但嘈杂的人群让他无从听清。他转向沈霖，刚想说话，就听见对方笑着说，“没事，你去接吧，我就在里面等你。”他揉了揉对方的脑袋，挤出了人群。

出了人群才发现，原来听不清的主要原因是潘雨薇那边信号不好。终于在困难重重的交流之后，他们约好了汇合的时间地点，顾烨恒顺便订了午餐的位置。等他重新回到刚才在人群中分别的地方，沈霖却已不见踪影。虽然知道这么大白天的，沈霖也不是个小孩子，不至于出事，但心里还是不由自主地开始着急。踮起脚环视一圈，没有暖棕色的发顶，他拨出了语音通话，但是无人接听。“难道手机丢了？”听起来像这个小笨蛋干得出的事。

正当他准备再打一次的时候，身后传来了一声轻快的呼唤。他转身，刚想皱起眉头假装数落对方两句，就看到一枚浅咖色的冰淇淋球被送到嘴边。

“知道你不喜欢吃甜的，给你买了咖啡味的。”沈霖眯眼笑着，充满期待地看着他，像是在等待一句表扬，他另一只手里是自己的白色冰淇淋球。

“谢谢。”顾烨恒接过蛋筒，舔了一口，咖啡香气浓郁，冰淇淋口感绵软，甜蜜中带着一丝苦味。

“怎么样，好吃吗？他们说这是正宗意大利做法的。”

“好吃。”他们吃着冰淇淋，一起沿着拥挤的大街向前走。

“那就好。排了我好一会儿呢。”

“你的是什么口味？”

“香草。”

“其实我更喜欢香草。”

“啊？”沈霖一脸挫败地转向顾烨恒。

“不然，你借我吃一口？”

“……我还是去给你再买一个吧。”沈霖脸颊绯红，转身要走。

顾烨恒拉住他，“好啦，逗你的。”他注意到沈霖的背包鼓鼓的，像是放了个盒子在里面，“买东西了？”

“嗯。”

“什么啊？”

“不告诉你。”沈霖别过脸去。

“……生气了？”顾烨恒有点担心自己刚才的玩笑是不是开得过分了。

“没有。”

顾烨恒从对方真诚的眼神里看出，他并没有说谎，但确实也没有回答他问题的打算。他猜测，也许是个打算给男朋友带的礼物吧，他这个外人不该这么多管闲事。

——

四个人的午餐时光非常愉快，他们坐在一线海景的餐厅，吃着美味的海鲜，天南地北地聊天。期间沈霖总是不自觉地偷看身旁的顾烨恒，每次在他快要转过来的时候，快速移开目光，假装无事发生，瞎接两句对面抛来的聊天。

沈霖觉得自己挺完蛋的。或许昨天还可以安慰自己，之所以对顾烨恒喜欢的感觉那么强烈，是因为差点要失去他而放大了感情。但今天，一切重回平静，这种感觉却并没有减少几分。

过了今天，他们的交集就只剩下最后两周，他将要回归自己的生活，回归自己的感情。或许，让这份喜欢装点生命里这个独特的夏天，也就够了吧。

离开餐厅，他们启程回硅谷。顾烨恒沿海岸线开着车，注意到沈霖的情绪有些低落，调侃道：“要回去上班，不开心了？”

“挺不舍的。”

“嗯……这儿是挺好的。”

沈霖其实说的是另一件事，但还是点了点头。

“以后可以常来。”顾烨恒说。

沈霖知道他说的“以后”是什么时候，他只轻嗯一声，看着窗外的景色继续发呆。

“对了，想去S大逛逛吗？老许不是说一会儿有事要去嘛，可以等他处理完带咱们一块儿走走。”

沈霖来硅谷这两个多月来，虽然在S大读研的本科同学曾有邀请，但由于各种各样的原因，他一直没机会去。如今竟然是顾烨恒主动邀请，他自然是欣然同意了。

“沈霖，你当时，为什么没选择来S大？”

“嗯？”

“我猜，以你的本科成绩，S大应该也可以申上？”

“嗯……”

“S大的专业排名应该比H大高吧。如果你在S大，我们或许就能早些认识。你实习结束以后，也不用离开去东海岸，我们说不定还能经常见面，经常带你来玩。”顾烨恒顿了顿，自嘲道：“嗐，说的好像你愿意见我一样。说不定你真像老许猜的那样，巴不得早日摆脱我这个老喜欢布置麻烦事儿的mentor呢。”

“我没有。”沈霖打断道，“我……其实也希望选的是S大。当时就想，现在更想。”

“那为什么……”

“S大项目的学费，家里条件不太允许。”沈霖低下了头。他很少和别人聊起自己的家庭，害怕被人看不起，但在顾烨恒这里，安全感让他愿意坦诚：“我妈她……一个人养我，很辛苦。在H大，做助教可以减免学费，还有些额外的收入，所以，最后还是选了H大。”

顾烨恒沉默片刻，轻声说了一句“抱歉”。

沈霖摇摇头，用轻快的语气说：“H大也挺好的。虽然没有S大专业排名高，但是有别的好处嘛。比如说风景好，我们宿舍推开窗就能看到查尔斯河。学校里经常还有各种有趣的活动展览。哦，对了，我的室友，你可能也认识，本科是你们学校的，叫任晓峰。”

顾烨恒思索片刻，点点头，“我知道他。”

“他人很好，很热心，帮了我很多忙。要是来了S大，也就遇不到他了。再说，即使没有来S大，最后还是来了A司，还是遇到你了。所以，也没什么好遗憾的啦。”

“嗯，没什么好遗憾的。”顾烨恒的语气里却带着几分惆怅。

31 不可能的人

“怎么样？跟H大比起来，这儿是不是要厉害些？”许泽远带着点自豪地问。一行人从S大设备高端、装修气派的实验室大楼走出，沿着树木繁茂的校园小径散步。

“嗯，确实……”

“老许，在我们面前就算了，在小沈面前得了便宜又卖乖过分了啊。”潘雨薇拍了拍许泽远的背。

“别理他，这人就喜欢得瑟。”顾烨恒也附和了一句。

“诶，你俩懂啥。我这是帮我校招揽优秀PhD candidate呢。小沈，想来读博的话，随时找我帮忙找导师什么的，我给你推荐靠谱的。”

“人家好好的有A司offer不接，想不开读博干什么？”顾烨恒不屑道。

“嗬，你怎么知道人家小沈不愿读博？我看他性格就挺适合做学术，不像你俩，咋咋唬唬的。”

潘雨薇和顾烨恒几乎同时爆发出不满的反驳，沈霖却在一旁笑道：“我猜，许学长的意思是，你们学什么都很轻松，一学就会。不像我，因为很笨，所以总是得很认真学。”

“你才不笨。别瞎说。”顾烨恒揉了揉他的脑袋，“不过，说真的。如果真有什么感兴趣的研究方向，来这儿继续读书也不是不行，毕竟你以前那么向往这儿。别再因为一些现实原因放弃内心的追求了。”最后一句话，顾烨恒是凑在沈霖耳旁，以只有他能听见的声音说的。

“对嘛，反正都在硅谷，来哪儿不是来，对吧？做点自己喜欢的更重要。”随后许泽远拉着沈霖，详细罗列了一番做学术相比于A司工作的优势，顺带把另外两位的工作吐槽了个遍。“你别看顾神把A司吹得那么好，你是没见过他不爽的时候。”他悄悄说，“大公司，办公室政治多的很，你只是还没体会到呢。”

沈霖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如果说上次顾烨恒帮他处理的那件麻烦事也算的话，那他其实也算是亲身经历过一点皮毛了。他不知道如果没有顾烨恒，自己到底有没有能力处理这种事。但也许真的到了那样的时候，也不得不学会吧。

他们从小径走出树林，眼前豁然开朗，不远处的大路旁前后停着他们的两部车。只不过，后面那一部深青色特斯拉的车门上倚着一个人，正环顾四周。那人的目光扫过他们，在了顾烨恒身上多停留了一秒，随即露出了惊喜万分的表情，从车前径直跑向他们。只听得他一声亲昵的“Terry哥哥！”，双臂缠上了顾烨恒的脖子。

顾烨恒一脸困惑地推开他，说到：“抱歉，你认错了吧。”

男孩神情失落，语气挫败。“你竟然真的把我忘了。我是Jimmy啊，我们在c……”还没等男孩说完那个字，顾烨恒迅速反应过来一把拽住男孩的胳膊，带他转身走进树林。

在树林外边，潘雨薇和许泽远交换了一个复杂的表情。

“学长他……英文名叫Terry？”沈霖一头雾水。

“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我也不知道。”

潘雨薇和许泽远默契地一同迈开步子，领着沈霖朝背向树林的方向走去，沈霖却不住地回头看。

顾烨恒自从成年以后，就几乎很少有兵荒马乱的时候，可这趟旅行却让他频频体会到这种感觉。昨天这个时候是在混乱的故障飞机上担忧自己生命即将逝去，今天则在平静的S大校园里担忧自己好不容易有点眉目的爱情即将逝去。甚至，和现在的慌乱比起来，昨天在飞机上的心情都算是平静。

确认自己已经走到沈霖视线以外，他才松开了男孩的手臂，却在那条细细的、白皙的胳膊上留下了一道红印。

“抱歉。”他找回了礼貌。

男孩摇摇头，又攀上了他的脖子：“哥哥，这样我更想要你了。”

顾烨恒有些不耐烦地想再次推开，男孩却越搂越紧，焦急地吻上了他，舌头长驱直入搅着他的口腔。“你带我来树林里，不就是为了这个吗？guess what，我也喜欢刺激。”他的手松开顾烨恒的脖子，往下摸索着。

顾烨恒却抓住他的手腕，顺势将其推开几步远。男孩一个踉跄差点摔倒，质问他：“你这样是干什么？”

“我不想要你。我也不想再见到你。”顾烨恒喘着粗气，冷冷地说。

“你骗人！你都硬了！”男孩倔强地想要挂回到他身上，却被他有力的手掌按住了肩膀，定在原地。

“这是……意外。”顾烨恒快步走到树影下的一片空地坐下，背靠着树干，闭上眼试图让自己冷静下来。

男孩过了很久才说话，声音楚楚可怜：“实话告诉你吧，我不是S大学生，只是来暑期交换的，因为……被前男友伤了心。”他坐到顾烨恒身旁，泪眼婆娑地看着他：“但我来了这儿遇见了你。虽然在你看来我只是随便一个人，但你是我在他之后遇见的第一个。旧金山相遇的那天，是我第一次去那种地方。

“你知不知道，那天你把我从那堆醉醺醺的人里解救出来，最后还带上了车，我有多开心？那个晚上和你上床是我迄今为止拥有过的最美妙的感觉。你说你不发展关系，但你没有拒绝第二次，我还以为你真的有点喜欢我。可没想到，后来你就再也没有出现过了。”

“抱歉。”

“我明天就要回纽约了，本来以为再也没机会见到你，你却来了学校。一次又一次，我总能在想见你的时候见到你，这样的缘分还不够吗？”

“我不相信缘分。”也许换成另一个人，这本可以发展出一个浪漫的故事，但，世界有时候就是这么残酷。

“那，就今晚，最后一次，都不行吗？”男孩带着哭腔，“我真的……喜欢你。不止喜欢和你做爱。”他试图扑进顾烨恒怀里。

顾烨恒扶着他的肩膀站起来，认真地看着他：“你甚至都不知道我叫什么，你在喜欢些什么？”

“喜欢为什么要有那么多前提？第一次相遇我就喜欢上你了，我不在乎其他一切。”

“换成随便一个人，做了那件事，你也会喜欢他的。”

“但做那件事的人是你，不是吗？”男孩牵起了顾烨恒的手，注视他。

顾烨恒有一瞬间的心软，却最终转身。“世界很大，没必要为一个不可能的人付出感情。”他平静地留下了这句话，丢下男孩一个人向树林外走去。

沈霖远远地看见顾烨恒独自走出了树林，脸色似乎不太好看。不一会儿，他身后跟出了刚才那个瘦削的男孩，眼眶红红的，在顾烨恒打开车门之前从身后紧紧抱住了他，贴在他背上啜泣。

顾烨恒的表情有些阴郁，他说了些什么，男孩最终在他手里留下了一张纸条，依依不舍地放开了他。男孩临走前拿出手机拍了一张顾烨恒的照片，或许顾烨恒默许了这一做法，并没有阻止。男孩走后，他只是握着纸条，坐进了车里。

沈霖等了好一会儿，估摸着顾烨恒心情应该好些了，便在另外两人的目送下，小心翼翼地回到了车里。

“抱歉，让你看笑话了。”顾烨恒虽然和他微笑，但笑容看起来有点勉强。

“他是……什么人？”

“一个……喜欢我的人。”

沈霖其实也看出了答案。他很同情那个伤心的男孩，喜欢上了顾烨恒这样一个不可能的人，就像自己一样愚蠢。但顾烨恒，还真的像他们说的那样，完全不会照顾别人的感受，让一个喜欢自己的人哭得那么伤心，却丝毫不动容不安慰。

他内心有些失落，收回了今天早些时候做的某个决定，甚至连包里的那个礼物也不想送了。比起被羞辱被嘲讽，还不如把喜欢深藏心底，永远也不要他知道。

“但……真的有必要那么狠心吗？”沈霖嗫嚅着说。

“你在批判我？”顾烨恒听起来有点惊讶，有点气恼。

“对不起，我不是那个意思……”

“这个世界上，哪有那么多两情相悦。早点认清对他也好。”

“或许吧。”沈霖闭上嘴望向窗外。

手机里突然窜出了几条消息，来自沉寂了好几天的那个头像。沈霖盯着消息愣了半天，缓缓地回复了一个字，“好。”随即，对方的雀跃之情随着手机不停的跃动传了过来。

车里的沉默最终被顾烨恒温柔的声音打破。“晚上去我们那儿吃吗？我做。”

沈霖莫名感到心里一阵揪紧，但表面保持了平静：“不了。我……男朋友今天在圣何塞转机，一会儿来公寓看我。”

车里陷入了更长久的沉默。之后车缓缓启动，驶出了S大校园。

在离沈霖的公寓楼还有几幢远的地方，他让顾烨恒停了车。他在包里翻找一番，找出了一个天鹅绒小盒子，从里面拿出那枚扎眼的戒指，戴上了左手中指。

沈霖开车门之前犹豫了一下，转回头说：“这两天，谢谢你。晚上我把我那部分钱打给你吧。”

“不用，这趟是我们三个一起请你的。”

“那……明天见。”沈霖打开了车门。

顾烨恒鼓起勇气抓住了沈霖的左手手腕。“即使被对方伤害，也不愿伤害对方？”

“……我不像你那样狠心。”沈霖语气生疏，挣脱开他的手，迈下了车。

那你怎么每次都能做到对我这么狠心？顾烨恒惆怅地望着他向公寓楼走去的背影。

32 随便一个

新的一周伴随手机闹钟的长鸣开启了。沈霖昏昏沉沉，直到出门上班，都没能从梦一般的周末回忆中清醒过来。

本以为自己终于明白了对顾烨恒的感觉，却在重新见到廖航后又陷入了迷茫。或许，那短暂的“喜欢”，只是因为在自己主动推开廖航后、需要一个填补时，恰好顾烨恒出现，让他欣喜让他担忧，便溜进了心房。

但廖航终究还是会回来的。昨天他为了能在开学前和沈霖见上一面，专程买了在圣何塞转机的机票来看他。他们的见面简短但温馨，廖航像是个真正成熟了的、对感情负责的人，对他真心道歉和保证，与他共同规划未来。这让沈霖意识到，即使发生了这么多事，自己还是像以前一样爱他在乎他。于是，廖航顺理成章回到了心里的那个位置，他又不知道该如何定义对顾烨恒的感觉了。

这段不明不白的心动，不如就随它去吧，反正原本也会是个心碎的结局。他这样想着，渐渐沉浸到工作里。事实证明，他和顾烨恒都在各自的项目里忙得不可开交，周末发生的一切，似乎已经如梦一般，被理所当然地遗忘了。

但遗忘梦境简单，抹去梦境留下的痕迹却很难。

听见顾烨恒在身旁呼唤他的声音，即使只是交流他代码上的问题，心跳还是悄然加速。全组午餐，他特意选择了离顾烨恒最远的位置，和彭俊坐一起聊了一中午，却忍不住频频用余光注意长桌另一头的顾烨恒。下午Jason又一次把顾烨恒拉去讨论了半小时，这半小时里，他心里总感觉不是滋味……

这种时候只有全神贯注工作才能给他带来平静。越来越近的deadline，以及周末没有加班带来的紧迫感让沈霖在这天直到将近午夜才愿意关上代码编辑器。四周一片寂静，又是这种熟悉的感觉。他揉了揉眼睛，轻叹一口气。

“走吗？”身后传来的声音几乎让他从座椅上一跃而起。

“你……你没走啊……”惊讶、慌乱，又或者是欣喜，红晕爬上他的脸颊。

“怕打扰你，就坐在那边沙发上等你了。”

“……谢谢。”他拿上包，跟着顾烨恒离开了空无一人的办公室，办公楼最后一盏感应灯在他们离开以后遽然熄灭。走出大楼，初秋午夜的凉风让只穿了单衣的沈霖不自觉打了个寒颤。

“冷吗？”顾烨恒自然地伸出手掌。沈霖犹豫着把手交到了他温暖的手心里。

一方坦然，一方心虚。

上车前松开手的时候，他感觉到顾烨恒的指尖在他左手中指那枚冰凉的戒指上流连了一秒钟。

“所以，还是决定了。”这是顾烨恒坐上车的第一句话。一片黑暗之中看不清他的表情，只能看到他线条冷峻的侧脸剪影。

“嗯……算是吧。”

“你知道，雨薇上回说的话，也不是没有道理。”

沈霖想起来，关于廖航是他的“第一个”，以后可能会有“更适合的”的劝说。“也许吧……但，且不说有没有最优解，就算有，遇见的概率也太小了。再说了，相处不就是互相磨合，慢慢变成‘最适合’的过程吗？”

“但有些事情……可能很难改变。”

顾烨恒听起来好像话里有话，但沈霖的直觉告诉他，还是不要深究，以免谈话走向不太愉快的方向。他想了想，转移了话题：“所以这就是为什么你成为了独身主义者？”

“为什么这么说？”

“用一生寻找那个’最适合’的人。”他擅自帮顾烨恒做了这个总结，因为在他心里，顾烨恒就是这样一个浪漫至死的人。

“也许吧。”顾烨恒笑笑，没有再说话。

——

接下来的几天，沈霖为了不拖累顾烨恒，特意提早了一些下班，回公寓之后再独自工作到半夜。而顾烨恒呢，似乎有在午夜时分上线查邮件的习惯，每次下线前都会提醒他一句“早点睡”，让沈霖在孤寂的加班夜里感到安心了许多。

一周的全力以赴带来了足够可观的进展——之前那个依赖库的问题被他完美解决了。到了周五下午，系统主体部分完工，只剩下最后的用户交互优化以及用户文档撰写，这个周末加上最后一周，应该没有问题。他终于能喘口气了。

HR早已发来了离职前的待办事项提醒邮件，虽然不情愿，但他还是点开了，一条一条对照着回顾，直到意识到了那件早就被他抛诸脑后的事——转正面试！

A司的面试一向来的形式都是，面试官出一道算法题，面试者要在规定时间内想出算法并写出正确的程序。沈霖在实习生面试的时候就经历过这个过程，不过转正面试的题目只可能比实习生面试更难。

HR在邮件里贴心地给出了一些准备转正面试的资料链接，他越往下看，就越是心慌。虽然顾烨恒这段时间总对他说转正没问题，自己也在项目里感觉到不少成长，更加有自信了，但是，资料链接里那个庞大的面试题库让他好不容易建立起来的信心又一次动摇了。

公司外的茫茫竞争者们，或许早就开始刷题准备面试，而自己一直疲于项目，没有闲暇顾及。下周二就是面试，剩下的几天，就算不眠不休，也刷不完题库里的所有题，更别说复习巩固了。难道这三个月的努力，就要因为面试的失败而功亏一篑？

“去打会儿游戏放松一下吗？”顾烨恒审核完他的项目代码，转过头来邀请道。

“呃，不了。我还是抓紧时间刷刷题准备转正面试吧，一直忘了准备。”沈霖尴尬地答道。

“我去。”只见顾烨恒揉了揉太阳穴，自责地说：“抱歉抱歉，之前说帮你准备的，结果忘了这事儿。我们去做个模拟面试吧。”

“现在？”

“嗯。你去会议室等我一下，我把题找出来，我们过一遍完整的流程。”

“可我……”

“没事的，别紧张。你就当我是随便一个面试官就好了。”

沈霖不情不愿地挪去了会议室。一方面，自己还什么题都没刷，就这么做模拟面试恐怕效果不会太好；另一方面，如何把顾烨恒只当作“随便一个”面试官？他现在可是一个眼神、一个动作就足以撩拨自己心弦的人啊！

但在正式面试之前，顾烨恒也没有别的时间给他了，他只能硬着头皮试一试了。

沈霖忐忑不安地在会议室等待着，秒针跳动的声音回荡在寂静的房间。根据以往的面试经验，这种时候本该在脑子里最后过一遍各种常用算法，他现在却大脑一片空白。

几分钟后，顾烨恒进了会议室。他以一种对待陌生人一般礼貌的语气和眼神，对沈霖说道：“OK, ready for the interview？”

沈霖点了点头，那就开始吧。

顾烨恒猛然间发觉，对面这个小孩，在自己身旁工作了三个月，今天却是自己第一次全心全意观察他写代码，还是名正言顺地。沈霖思考时眉头微蹙，手指轻轻点在键盘上，那双深棕色眼睛正用它最迷人的那种专注的神情盯着屏幕。

“那个，有一点需要你确认一下，题目保证输入的都是整数吗？”沈霖从屏幕前抬起头，用英文问道。

“呃……”顾烨恒一时没反应过来，愣了愣，随后道：“对，你可以这么假设。”

沈霖犹豫着应了一句，埋头继续写代码。他的代码进展很顺利，在规定的时间里，完成了正确算法的程序，甚至成功通过了极端数据的测试。但顾烨恒也注意到，他眉间不安的阴云一直没有散去。

“接下来请考虑，如果输入不保证是整数的话，应该怎么解决？”面试接近尾声，顾烨恒抛出了最后一个问题。

沈霖开始了长考，眉头紧锁，手指互相紧扣着。最后，仿佛过去了一个世纪，他泄了气一般，垂下了头，轻声说：“上一种做法完全无法移植，只能换一个截然不同的思路来做。”

“无妨，把你想到的算法描述一下就够了。”顾烨恒鼓励道。

沈霖描述的算法并不理想，顾烨恒的嘴角不动声色地向下拉了拉。他还想引导对方朝对的方向思考，但按照面试的时间，必须得结束了，“时间差不多了，我们就此结束吧，更好的解法你可以事后再去研究。”他以此总结了英文模拟面试的部分。

接下来的复盘时间，他开门见山地问了沈霖，最后的那个问题，是认真回答的，还是说，只因为是模拟面试，就随便应付了事。

“我认真想了！”沈霖的眼神里带着委屈和倔强，随后却黯淡下来，“抱歉，我可能确实，能力不够……”

“胡说什么？”顾烨恒感到莫名，“直到那个问题之前，你的表现都很好，你的代码是足以通过面试，甚至拿到很高的评价的。”

“……真的吗？”沈霖看起来难以置信。

“骗你干什么？我用这个题面试过很多人，能写到你这个程度的并不多。但我不理解，你为什么在最后那个问题上想了五分钟，却给我了个这么低级的解法。”

“我以为……这道题的原意就不保证输入是整数。我当时问那个问题，你好像犹豫了一下才回答我，我就以为，你是觉得我能力不够，才允许我先写简单的做法，之后再移植……”

“所以你一直在纠结能不能把原来的做法移植到非整数情况？”

“……对。但最后发现，没有移植的可能。”

“当然没有啊，小笨蛋。最后那个问题是个开放性问题，放在面试里就是为了让你和面试官讨论，测试你思维和交流能力的。”顾烨恒哭笑不得，“你啊，各方面能力都没问题，最该改的，就是这个太在意别人想法的臭毛病。面试官怎么想你重要吗？他要求你做什么，你做到了、做好了，你就成功了。怎么能让他一个表情、一个词语就扰乱你的思绪？”

“可……那个人是你。”沈霖红着脸说。

顾烨恒语塞。他想起沈霖曾说过，他可以不在意“别人”的目光，但不能不考虑“在乎的人”的想法。所以这句话，真的是他想的那个意思吗？即使不是，这至少也意味着自己对他而言是特别的，对吗？

不过，既然沈霖都这么承认了，那么为了达到模拟面试的效果，还是换另外“随便一个”面试官再来试试吧。

他与沈霖讨论完题目本身，征求了对方意见后，转身出门，拜托彭俊，帮他心爱的小孩又做了一轮模拟面试。

——

“对了，彭俊的模拟面试，感觉怎么样？”顾烨恒一边操作着他的角色，一边随意地问道。这个断断续续玩了三个月的游戏，他们已经打完大部分章节，只剩最后一章，打大boss，揭秘最后的阴谋。他们约定下周五，也就是沈霖离职的那一天再打，作为他实习旅程最后的句号。

于是，这周的任务，就是就分头去收集材料升级装备，为最后一战做准备。

沈霖正在和一个街头恶霸模样的NPC打斗，经过三个月的练习，他的操作已经足够熟练。之前打这个级别的NPC都需要顾烨恒在一旁搭手，现在他已经可以独自解决。酣战过后拿到满满一袋战利品，他才有心思回应刚才顾烨恒的问题：“哦，俊哥说我答得挺好的，保持状态应该就没问题。不过我也不确定，因为我感觉他的题比你的简单一些。”

“哦？简单吗？”按照A司的面试官培训章程，各个面试官准备的面试题应该难度不会有很大出入。难道彭俊这个不靠谱的主把面试实习生的题用来给他模拟转正面试了？

“呃，其实也不……”沈霖的角色走进了一间地下酒吧，喧闹的背景音乐在耳旁响起，他不自觉地提高了自己的音量，“他的题比较直观，不像你的题那样有歧义。”

顾烨恒一会儿没有说话，沈霖甚至一度以为他因为自己的吐槽而生气了。他在酒吧里快速完成了地下交易拿到装备，准备走出这个嘈杂的环境再和对方好好聊。

“沈霖，抱歉让你困扰了。其实，当时你那个问题，我不是在犹豫，我是……分心了。”顾烨恒的声音混在环境音里传到了沈霖耳中，可在沈霖听来，他真诚的声音清晰可闻，其余都是遥远的回响。

“分心？”顾学长也会有分心的时候，真是稀奇，“是看我写代码太无聊了？”沈霖调侃道。

“正相反。看得太入迷，忘了听你说话。”

沈霖听不出对方到底是开玩笑还是认真说的这句话，脸上悄悄爬上了红晕，手里的动作也心不在焉了起来，“有，有那么好看嘛。你都看过那么多人写了。”

“那都比不上你。”

沈霖没有再细问，到底是自己写代码的速度（他确实有很快的打字速度）让他看入迷，还是自己写代码时某个特别的习惯或是逻辑结构让他看入迷，还是什么别的东西。反正这天剩下的时间，他脸颊上的温度就没有再下去过。

33 美梦将醒

最后一周本该是带着要离开的不舍与忧伤度过的，但忙碌的工作却让沈霖无暇伤感。除了要完成项目遗留的部分，把系统上线，还要写实习总结，应付转正面试。

周二的面试顺利结束后，顾烨恒带他去了园区附近最好吃的中餐馆午餐，祝贺他离转正又近了一步。但这个在工作上一直要求严格的mentor只打算给他这一中午的喘息时间——他准备给沈霖安排一场项目报告会，离职那天做，让他回公司就开始好好准备。

据沈霖之前的了解，一般来说实习生的项目报告，只需要在组内简单走个过场，让组里同事知道自己这三个月没白拿工资而已。但顾烨恒坚持让他做一个不仅面向组内，还要面向用户的报告，每个下游项目都邀请了同事来听，名单长达几十人。

沈霖的第一反应自然是退缩。上回“创意周”VR项目的展示会，好歹只要讲五分钟，而且是代表队伍；这次可是整整半小时的报告，自己代表自己。他一方面觉得自己只是个实习生，不值得这么大的阵仗；另一方面，和用户面对面交流，他感到巨大的社交压力。

顾烨恒看出了他的犹豫。“这是我作为mentor给你提的最后一个要求了诶，还是要拒绝吗？”他的表情有些委屈。

沈霖纠结片刻，愧疚地答道：“那……好吧。我尽量做好。”

顾烨恒莞尔，“逗你的，小傻瓜。别为了我，为了你自己。

“我们且不说’锻炼能力’之类虚的东西。功利一点说，这是你自己从头到尾做出来的项目，得让人知道是你做的，你是这个系统的所有者。

”在这个职场里，谦虚、低调、默默付出，从来都不是美德。即使以后不跟我一组，你也要记住这一点。”顾烨恒说这句话的时候有一种孩子要离家远行，长辈不舍但还是尽力交代事情的感觉。

沈霖有些动容，即使已经到了最后，顾烨恒还是在把他的职场经验毫无保留地传授给自己。他最终说服自己，摆正心态准备这最后的考核。

——

由于要尽早赶回学校准备开学事宜，沈霖订了周六一早回东海岸的机票。所以在A司暑期实习的最后一天，也是他在硅谷的最后一天。

这场灿烂的夏日美梦，就要到该醒的时候了。沈霖只有在上班路上这二十分钟才允许自己产生些忧伤的情绪。到达公司楼下深吸一口气，再把情绪缓缓吐出，就做好准备，用最好的一面来面对最后一天的工作了。

报告会的时间被定在了十点半，大约是顾烨恒每天到达公司的时间。不过出乎意料的是，当他到达他们的楼层，远远地就看见自己旁边的工位坐了人。惊讶欣喜之中却又有几分气恼，因为他原本计划趁对方没来的时候把礼物偷偷放到他桌上，当作一个给他的惊喜，这下就只能当面给了。

他暗自思忖着以怎样的借口才能坦然地把礼物交到他手里，而不被他看出自己那不该产生的情愫。还没想出个所以然，就差点被眼前的场景怔住。在这个工位上工作了三个月，今天还是第一次见到这个时候的顾烨恒，而且，今天的他有些不一样。他一改往常的运动风，穿了一件休闲款式的黑色衬衫，第一颗扣子敞开着，袖口稍稍挽起，在慵懒和煦的晨光中专注地工作着，却又悄悄散发着荷尔蒙的气息。阳光勾画着他经络分明的手背，这双手在键盘上不停敲着。

他注意到了走近的沈霖，对他绽开了一个如阳光一般温柔的笑容，“早啊。”

“早。”沈霖赶紧坐进自己的工位打开电脑，生怕他再看两眼自己就要露出什么痴汉表情了，“你今天来的好早。”

“嗯，你的结业典礼，我可不能迟到。”

“……也没那么隆重吧。”

“那某人昨天半夜还和我说睡不着呢。”

沈霖脸红，“那是因为……”

“放心，我第一次给大佬做报告之前也这样。多锻炼几次就不怕了。”

“嗯。”

“要我帮你一起练练吗？”

“你……有时间？”沈霖将信将疑地瞥了一眼顾烨恒显示器上满屏的代码。

“当然。不然我这么早来干什么？走吧，抓紧时间。”顾烨恒没等他回应，就拿上笔记本走向了一间会议室。

沈霖一个激灵，赶走了脑中纷杂的思绪，匆忙跟上前去。

报告的内容经过了顾烨恒的建议和点拨，愈发条理清晰、逻辑顺畅，几遍练习下来，沈霖相比昨晚也有了更多的自信。

快到约定的时间，顾烨恒便带他早早地去大会议室等待。听众里有一部分来自公司的其他分部，或距离他们很远的办公楼，只能远程参加，能现场参加的大约只有三十人左右，这让沈霖感到压力小了不少。

听众们陆陆续续进场，先是同组的同事们，带着鼓励和赞许的笑容与他问好，让他觉得很温暖；老板Ben跟在他们身后，入座以后没有太关注他，只在不停处理自己电脑里的工作。之后就是些见都没见过的其他组的同事，不过他们进来的时候都会和顾烨恒或者Ben打招呼。大屏幕显示也有不少线上听众加入会议，翘首以待了。

沈霖在顾烨恒鼓励的眼神里深呼吸走上了讲台，开始播放他的ppt。

会议室门被蓦然推开，最后一位听众入场。沈霖能认出来，是上次顾烨恒带他去当面对峙过的那个“麻烦精”印度同事的老板Nancy。沈霖从顾烨恒惊讶的神情里看出，他也没想到他们组是Nancy百忙之中抽空亲自来听，而不是“麻烦精”来。Nancy对大家浅浅颔首表示歉意，然后泰然自若地坐到了最前排。

“看观众，但别太在意他们的反应和神情，专注自己的内容。”这是顾烨恒在练习时给他的建议。沈霖听进去，记住了，用最好的状态开始了他的演讲。

沈霖用英文演讲时的声音和平时的不太一样，顾烨恒突然注意到，那不再是温温软软、带着点孩子气的嗓音，而是更加坚定成熟的味道。但无论哪种他都喜欢听。

他不动声色地观察着会议室里的听众。Ben早就放下了手中的工作，全神贯注地听着；Nancy没有带着想象中的批判神情，而是饶有兴致地关注着沈霖；其余的观众，有的连连点头，有的则面露疑问。

他又把注意力重新放回沈霖身上，那颀长的身影在偌大的屏幕前显得有些单薄，但相比三个月前初见，他现在已经初具自信从容的气场了。虽然演讲过程还是有几处磕绊，但他都及时调整了状态，没有影响整体的效果。

到了提问环节，有用户想让他现场演示一下如何在他的系统上部署和启动一个微服务。顾烨恒皱了皱眉，本想上去解围说整个过程太花时间，具体可以参考沈霖写的用户文档，没料到沈霖却直接答应了下来。

“还真是一点也不懂拒绝。”他一面腹诽，一面担忧地望着台上的沈霖。

只见沈霖从屏幕的一边拖进来了一个命令行界面，输入了一些指令，边打字边说道：“我这里准备了一个非常简单的微服务，是这样的……”他镇定自若地展示起自己早已准备好的演示用例。

难怪昨晚那么晚还不睡，是在未雨绸缪准备这个呢。这小孩，还真是充满惊喜。顾烨恒为自己的多余的担心感到可笑。

报告剩下的时间，观众席又问了些技术细节上的问题，有的他们练习时演练过，有的没有。不过沈霖最终都能用自己的方式给出足够有说服力的答案，顾烨恒不由得心生一种看到孩子长大了的欣慰。

时间临近结束，观众席默契地沉默了下来，顾烨恒打算起身上台去做个总结，却被台上的声音占了先机。

“结束之前，我想对我的组员们表示感谢，感谢他们在这三个月里的帮助和照顾。”这句话从没在之前的练习里出现过，但顾烨恒能听出来，他一定在心里演练过无数遍了。但更让他惊讶的是接下来的话。“最后是我的mentor，Yeheng。”沈霖真诚的目光落在他身上。他印象里沈霖几乎没有当面叫过他的名字，即使知道在这个场合下叫名字只是按照公司里约定俗成的习惯，这种奇妙的感觉也足够让他珍惜了。

“感谢他信任我的能力，交给我这个项目；感谢他技术上专业的指导；也感谢他在我遇到瓶颈时开导我，在我低落时鼓励我；等等。能成为他的实习生，我真的很幸运。”这么隆重的致谢，让顾烨恒听了耳朵发烫，回了一个羞赧的笑容。

大概是彭俊先鼓的掌，然后，报告会在满座掌声之中完美落幕了。

——

午餐原本是剩下不多的和顾烨恒独处的时间，沈霖很想珍惜这美梦将醒的最后时刻。但彭俊却半路执意要加入，和他吃“最后的午餐”。

“话说，我刚才走出会议室的时候，偷听到Nancy和Ben哥的聊天了。”他神秘兮兮地说。

“你可真够八卦的。”顾烨恒不以为意地吐槽道。

“可不嘛，我们小沈同学这么优秀，大佬都抢着要呢。”

“哦？”

“Nancy跟Ben哥说，可不可以商量商量在小沈的转正流程里，给她们组一个机会。”

“这是……什么意思啊？”沈霖一头雾水。

“诶，烨恒没跟你说吗？转正选组的时候，实习的组是有优先选择权的。也就是说，如果Ben哥要你，你也同意了，那别的组就没机会了。她这是想抢人呢！”

所以……顾学长总是提转正以后的事，难道是默认他明年会回到这个组？他对自己那么上心，也是因为要为组里培养一个更优秀的未来的组员？想到这些，沈霖顿时心生愧疚。

“然后你们猜Ben哥怎么说？”

沈霖摇了摇头。

“他说‘No way’，原话哦。”

顾烨恒带着点得意的笑容，“Ben哥还挺刚。”

“小沈，别看Ben哥平时都不说话不评价的，他对你还是非常满意的。明年回来，咱们又能做同事啦。”彭俊热情地拍了拍沈霖的肩。

这顿“最后的午餐”，沈霖吃得心不在焉，刻意回避着顾烨恒的目光。他能感觉出顾烨恒越来越明显的疑惑与不安，这让他更加不知所措。

“哦shit，我差点忘了一会儿有个会，先撤了。你俩慢慢吃。”彭俊猝不及防地把沈霖丢进了一个尴尬的境地。

“我也……”沈霖意欲起身跟上，却被一只手在桌下握住了手腕。

待彭俊走远，顾烨恒才缓缓开口。“沈霖，你……是不是不想回来了。”

顾烨恒低垂着眼眸，英俊的侧脸此刻透出几分忧郁，让沈霖的再也无法压抑内心涌上的愧意。“学长……对不起。我没有不想。我只是……”

“所以，确实不会回来了。”顾烨恒自嘲般轻笑一声，一口闷下了杯中的饮料。

“对不起！我，我申请的是纽约分部……但我真的很喜欢这里！刚才报告里说的那些话，都是真心的！”沈霖越说越着急，声音里带了点鼻音，“对不起！我应该早些告诉你的，这样你就不用在我身上浪费这么多时间了。请你也替我跟Ben哥道个歉……”

“你没错，不用抱歉。”顾烨恒的声音听起来有点陌生，“你的未来，你有自由选择的权利。再说，纽约也挺好，有不少发展不错的项目。”

“但我应该……”

“就算告诉了我，也不会改变我这几个月的做法。”

“……为什么？”

“因为你是我的实习生，帮助你、让你成长是我的责任。”顾烨恒起身，留给他了一个有些冷漠的背影。“既然以后不会回来了，不如早点办离职手续，去附近没去过的地方好好逛逛。我下午还有事，让彭俊陪你吧。再见了。”

沈霖手足无措地望着他渐渐远去的背影，两滴泪从脸颊悄然滑下。即使在最心碎的噩梦里，告别也不至于这么不堪。

34 恋爱小白

逃避，你也知道这是逃避。顾烨恒，你从来就不是个胆小鬼，为什么现在要逃避？

不，这不是逃避。如果他不会再回来，那些嘱咐、那些“来年再见”，又有什么意义？不如直截了当地结束这段不明不白的关系，让他早点忘了我也好。

借口！你只是在逃避一个伤心的结局，胆小鬼。

……

大脑里的两个声音争吵不休，顾烨恒踟蹰在花园小径上，照在头顶的午间阳光让他感到有些眩晕。他在一片花丛前蓦然停驻，在还没有意识到之前，记忆里那幅少年在繁花前粲然一笑的场景已经浮现在脑海。只是，眼前的花丛，只剩枯瘦的草秆、耷拉的残瓣。

“烨恒？！”身后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只听得那个女声对同伴说了几句话，然后跑近了他。“你怎么回事儿？丢了魂儿似的。”

顾烨恒没有回答，目光从花丛移开，迈开了步子。

“小沈呢？这么早就办完手续走了？”

他不置可否地摇了摇头，缓缓走出了花园，在园区的大道上漫无目的地游弋着。well，其实也不是真的漫无目的，目的就是不要回自己那栋楼。潘雨薇跟在他身后问长问短，但他都不想回答。

最终潘雨薇忍无可忍，把他拉进了一栋办公楼，将他安顿在小厨房靠窗的位置，磨了两杯咖啡，坐到了他对面。

终于，他对她开了口，语气里带着刺。“雨薇，你是不是故意带我来的这儿？”

“什么故意不故意？啥意思？”潘雨薇看起来云里雾里。

“也对，你怎么会知道。”顾烨恒抱歉地低头笑了笑，“我有时候周五会带他来这儿，就是这个位置。”

“带……小沈？为啥，这儿的咖啡特别好喝？”

顾烨恒指了指边上的那栋楼，“我们在那个新产品试用工坊打完游戏，会来这儿喝杯咖啡聊聊，再下班。”

“是嘛，挺好啊。那，今天……？”她眼里的疑云更加浓重。

“你还真是不问出来不罢休是吧。”顾烨恒认输似的露出了一个无奈的表情。

“那肯定。你是我最好的朋友，你这幅落魄的失恋模样，让我怎么放得下心。”

顾烨恒轻啜一口咖啡，喃喃道：“原来这就是失恋的感觉。”

“啊？真失恋了？你……表白了？他怎么说的？”

“……我没表白。”

“没表白怎么就失恋？你，你是不是在表白途中临阵脱逃了啊？你别怂啊，你可是顾烨恒诶！你对他那么好，他即使要拒绝你，也不会忍心说重话的……”

顾烨恒听着她越来越着急的喋喋不休，不停地摇头，最后不得已打断了她：“雨薇，他不会回来了。没有意义了。”

潘雨薇愣了愣，“什么意思，不会回来？”

“他转正去纽约。”

“纽约？！为什么？”

“男朋友吧。”

“……哦，对，好像记得他说过，男朋友在纽约。可……那次他不是说还要再想想吗？怎么就……”

“大概是想好了吧。”

潘雨薇半晌没有说话，随后皱起眉头。“不不不，这不对，烨恒，这根本不算想好。连最重要的那个问题都没有想，怎么能算想好了？”

“哪个‘最重要’的问题？”

“选你还是选他啊！”

“显然，他已经做出选择了。”

“选择毛线啊！”潘雨薇恨铁不成钢地捶了捶桌子，引得坐在不远处的同事好奇地望向了这边。潘雨薇朝那边抱歉地颔了颔首，转回来继续说道：“你都没告诉他，让他怎么选？”

顾烨恒耸了耸肩。“已经选好了，也就没必要告诉了吧。”

“顾烨恒，你说你……哎，拿出你刚Nancy阿姨那时候的十分之一的勇气，都不至于此。”潘雨薇气恼地扶着自己的额头，“唉也罢也罢，毕竟你还是个恋爱小白。”

顾烨恒差点呛一口咖啡，“我都失恋了你还忍心人身攻击。”

“说实话算人身攻击吗？你还在说’喜欢一个人就要懂得放手’这种鬼话，不是恋爱小白是什么？当年的老许都比你成熟！”

顾烨恒回想起当年三个人纠缠不清的那段时光，许泽远把他当成假想敌，尽管周遭无人看好，却也毫不退缩。“也许吧。但他能追到你，还不是因为你也喜欢他。”

“你以为，在他表白之前，我就知道自己对他的感觉是喜欢吗？你又怎么知道，小沈对你就没有一点喜欢呢？我觉得他看你的眼神里，还是有不少迷恋的。我就不信你傻到连这都看不出来。”

“就算有又怎样。”顾烨恒惆怅地望向窗外，“如果缘分已尽，这’迷恋’又能怎么样？一年、一个月，甚至可能不需要一周，也就淡了、忘了。妄图用这点‘迷恋’撬动他们积累几年的感情，那才是愚蠢。”

“所以，你所谓的‘放手’，只是因为害怕说’愚蠢’的话，做’愚蠢’的事而已咯？”

他被她的质问噎住。或许，确实是这样，胆小鬼。

“说真的，烨恒，你真心觉得他和那个男生在一起会幸福吗？上回在半月湾，你应该也听到了他讲的那些故事。那男生根本就是……”

“幸福不幸福，也是他自己的选择，我又有什么资格插手。”

潘雨薇摇了摇头，“你才不是这么想的。你知道吗？你要真的喜欢他，想看他幸福，就给他一个选项，让他好好去想想，即便你们的缘分已尽。这不是为了你，是为了他。”她起身，拍了拍顾烨恒的肩膀，“呐，我就劝到这儿，你自己再琢磨琢磨。我去找他聊聊。”

顾烨恒没来得及阻止，她就一溜烟跑出了小厨房。

沈霖在工位上无所事事四处张望了很久，最终接受了一个事实，那就是，今天在他走之前，顾烨恒可能真的不会再回来了。

他默默开始收拾工位，该扔的、该还的、该带走的，逐一清点。一切结束以后，这个工位回归空寂，三个月来在此留下的痕迹被全然抹除。

他最后从书包里拿出那个盒子，那天在半月湾的集市上偶然看中，毫不犹豫买下的礼物。最后果真没有当面给他，真是讽刺。沈霖苦涩地想到。他把盒子放到顾烨恒的桌子上，写了张便条，贴在上面。

就在转身准备离开的时候，他犹豫了。便条上的那句话，并不是他最想作为告别的话。他撕下便条，回到工位坐了下来，重新打开了电脑。

不能当面告别也好，有些当面不敢说、害怕听到回复的话，也就能说出来了。他在邮箱里打下了一段话，最后点击了定时发送。“这才算是个正式的告别。”他像了却了一桩心事一般，郑重地关上了电脑。

和组员道别，下楼，推开办公楼门。这个过程，和入职那天刚好反过来，连参与这个过程的人都是一样的，没参与这个过程的人，也是一样的。

远远地他看见了一个向这栋楼小跑来的身影，他惊讶又愧疚地同那个身影打招呼。都怪自己被那愚蠢的“喜欢”冲昏了头脑，都忘了去和这个同样照顾了自己三个月的朋友道别。

“啊，幸好你还没走！”潘雨薇停在他面前，呼吸有些喘。

“学姐，抱歉！应该是我去找你才对。”

“嗐，没事儿。”她拍了拍沈霖的手臂，注意到他满满当当的背包和手里提的一袋要还给公司的设备，“这就准备去办离职手续了？”

“嗯。今天也没什么事了。”

“晚上要不要来我们那儿吃饭？让烨恒再给你做点好吃的吧。”

听到顾烨恒的名字，沈霖下意识地摇了摇头。“不了吧。我……明天一早的飞机，晚上得收拾东西。谢谢邀请了。”

“嗯……那好吧。不过，你不等烨恒陪你一起去办手续吗？我记得mentor好像需要签字什么的？”

“学长他……比较忙吧，中午就和我说再见了。我问了HR，他今天晚一些去签也没关系的。”沈霖自嘲一般垂下了头，“说来也巧，入职那天，他就没有去入职培训的会场接我。大概算是，有始有终？”

潘雨薇被他苦涩的幽默感逗笑了，“他啊，别看他工作上成熟稳重天才过人，有的方面，就像是个青春期小孩。”

“也许我该早点告诉他我要去纽约的。”沈霖喃喃地自责，至少那样，告别就不会这般难看。

“呐……咱们不聊他了，聊点开心的。”潘雨薇扯开了话题，带他聊了聊学校、工作，祝他学业顺利，让他以后有空再来硅谷玩。他也对她表达了衷心的感谢。

最后，她与沈霖拥抱，在他肩上悄声说：“走之前，再好好逛逛园区吧，别留什么遗憾。以后有机会再见啦！”她拍了拍他的背，转身挥挥手离开了。

潘雨薇最后的那句话在他脑海里不断回响。再往前十几米，就是办离职手续的低矮的灰色办公楼。他呆呆地望着门口进进出出的人群。那些都是来办理离职手续的同事，其中不少是两个人一起——mentor带着将要离职的实习生。他突然产生了一股冲动，后退几步，朝一个岔路的方向逃离了这个地方。

越是接近那片熟悉的彩色办公楼区，他的心跳反而越是平静。心碎过了，也告别过了（虽然对方还没有看见），就算那个人不在，在那个地方留下的快乐还在，大不了承认自己真心错付吧。最后去看一眼，起码不会留下遗憾。

“你迟到了。”熟悉的低沉男声在身后响起，不是冷漠的，不是责备的，而是温柔的，带着笑意的。沈霖停下脚步，却没有勇气回答，更没有勇气转身。

“约好了，最后一章。我没有忘记。”那个声音到了他的身侧，“中午……都是我的不对。对不起。”

沈霖吸了吸鼻子，转向另一边，用袖口拂去了眼眶上的潮湿。“没关系。你没忘记就好。”

35 我想追你了

游戏的最后一章，最后一个任务：需要两人配合潜入敌方大本营，找到他们的首领，审问他，击败他，从而获取最终的胜利。

几次尝试过后，他们探索出了一个可行的方案，克服重重障碍，成功到达了首领的房间。过场动画开始播放。

一个肥胖的身躯站在巨大的落地窗前，背朝着他们，仿佛没有被他们闯入的响声惊扰。

“很好，很好！你们来得比我想象得快。”他徐徐鼓起了掌，转过身来，“欢迎，我的特工们！”

两个玩家在VR眼镜下露出的惊讶神情不亚于游戏里的角色。

那人带着不以为然的表情，打开了一个全息投影，放的是主角阵营主控室的录像。就在他们潜入敌营断开连接的这段时间，自己后方的主控室被洗劫一空，但做这件事的不是别人，正是他们自己的人。接着，那人以教导小孩的语气，给他们讲述自己是如何利用他们之前任务里留下的破绽，渗透到他们“不堪一击”的组织，如何收买那些软弱无能的官僚者，如何计划并完成了这最后一击。

“你们，是这个组织里最优秀的人。而我从不亏待优秀的人。”他挥了挥手，一个全副武装的男人从阴影里走了出来。他们认出来，那是他们之前的某个任务里失踪的同伴。

“原来是设计好的！我还一直以为是我们的问题！”沈霖惊呼。

“效忠我的人，自然会获得应有的荣耀。”首领打了个响指，房间四周落下了高压电栅栏，他不紧不慢地继续道：“只不过，这个房间只允许两个骑士的存在。你们知道我是什么意思——只有更优秀的那个才能留下来。开始你们的表演吧！”他仰头大笑着，凭空消失了——原来他只是个全息投影。

过场动画结束，控制权交还到玩家手里。沈霖快速调整状态，从对剧情的震惊中恢复过来，观察形势。房间里开始弥漫一种黄色的气体，他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血条快速下降，可能十几秒后就会掉到0。另一边，他猛然发觉，顾烨恒的角色现在已经被标记为可以攻击的状态——所以，这个最后的任务，真的要他们自相残杀才能完成？

接下来的一切，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甚至事后回想起来，沈霖还是会惊讶于自己的反应能力。

他看见房间另一头，顾烨恒的角色转向了房间里的那个第三个人，手里握着一个道具。他一瞬间明白了，拿出了属于自己的那部分道具，站到了与他对应的位置。

“三，二，一！”就在血条即将降到0的一瞬间，他们的终极武器成功启动，把那人击倒在地。电栅栏过载失效，挣扎着迸出几簇“噼噼啪啪”的火花。

沈霖兴奋得几乎欢呼起来。终极武器的使用方法里曾说过，“双方血量小于5%时同时激活，即可开启”，原来就是为了这个终极任务！

但任务还没有结束，终极武器只给了他们一分钟的无敌时间，他们必须利用这段时间，快速找到撤退路线，逃出生天。最终他们从建筑最底层的河道，跳上垃圾船悄悄离开了那个是非之地。

过场动画播放，沈霖提到嗓子眼的心脏终于放了下来。“没想到，竟然是个这么丧的结局。”他的声音有些失落。

画面切到夕阳下的破败屋顶，两个人并肩坐着望向夕阳的背影。微风卷走了他们身旁残破的旗帜，但远处又升起了几面新的旗帜。

两人互相说着什么，然后额头相抵，鼻尖越靠越近。镜头缓缓拉远，画面逐渐变暗落幕，最后的瞬间被留了白。

致谢字幕滚动完，沈霖还沉浸在背景音乐带来的感动情绪里。

“这个结局，我还挺喜欢的。无可抵抗的黑暗面前，你我忠于彼此，才是最后的答案。”顾烨恒将两人的VR眼镜放好归位，注意到沈霖摘下眼镜后的有点红的眼眶，有点不知所措地安慰道：“哎呀，游戏嘛，设计这么丧的结局，肯定是为了能出下一部嘛，你也别太真情实感啦。”

沈霖被他逗笑，摇了摇头，我其实也很喜欢这个结局。但他没说出口。“……不过，你当时是怎么想到，我们可以一起对付那个人的？”

“怎么，你当时还准备打我呢？”顾烨恒露出了一个委屈的表情。

“没有！我才不愿意伤害你！”

“我也一样。”顾烨恒的嘴角勾起一个漂亮的弧度，“但我们总不能傻瞪着对方然后殉情吧？所以我就行动起来咯。”

这个句号，画得很完美，沈霖凝望顾烨恒的侧脸，默默想到。这个游戏带来的这段特殊的回忆，值得他珍藏一辈子。

他们几乎是卡着点到达的离职手续办理处，沈霖甚至能感受到坐班同事在他们到来时不太友善的白眼。

“抱歉，有事耽搁了。”沈霖礼貌地递上了自己的东西。

“现在还是他们的上班时间，没必要抱歉。”等待文件办理的时候，顾烨恒在他耳旁悄声说，随后又听见他有些自责的语气，“唉，都离职了还在这儿唠唠叨叨，我可真烦。”

“没有。我一点也不觉得你唠叨。”沈霖对他绽放了一个灿烂的笑容。

办完手续走出办公楼，夕阳已然拉长了树影，给灰扑扑的墙面戴上了一层温柔的滤镜。

“真的结束了。”沈霖自顾自叹了口气。

有那么一会儿，两人谁也没有说话，只是踩着斑驳的树影默默前行。

“沈霖……”

“学长……”

他们几乎同时开口。

顾烨恒笑了笑，让沈霖先说。

“我给你送了个礼物，就放在你工位上。”

“哦？是什么？”

沈霖有些不好意思地低头看地面。“你看到就知道了。不过不是什么值钱的东西，也别期待太高啦。上回在集市上偶然看见，觉得特别适合送给你，就买了。”

“集市？半月湾？”

“嗯。”

“所以，那个原来是给我的？我还以为……”

沈霖感到有些莫名，抬头望向顾烨恒，但顾烨恒转开了脸，没再继续这个话题。

“……学长，那你刚才想说什么？”

只听得顾烨恒紧张地清了清嗓子，站定了。在沈霖疑惑的目光中，伸出手臂，将他搂进了怀里。

心跳得好快，不只是自己的，对方的也一样。砰砰，砰砰……

顾烨恒像是如释重负一般，轻轻叹了口气，说道：“我终于，不是你的mentor了。”

原来这个拥抱是只为了补偿他这三个月来的付出。一股失落悄然涌上沈霖的心头，“……抱歉，这段时间，给你添了太多麻烦。”

他能感到顾烨恒的手在他的发丝间轻柔地抚弄着。“傻瓜，不是因为这个。是因为……接下来我要说的话，不是一个mentor应该说的。是我作为我自己，想对你说的。”

沈霖默默点了点头。他感觉到对方深呼吸了一次，胸腔里的心脏却更加强烈地跳动着。

“第一件事，我是gay。”沈霖还没来得及处理这句话，就听见顾烨恒继续说道：“第二件事，我喜欢你。”

“你……什么？！”沈霖震惊地瞪圆了眼睛，从对方怀里挣脱了出来。

顾烨恒迎着他的目光，神情认真。“我喜欢你，沈霖。”他又向沈霖伸出了手臂。

但这一次，沈霖却推开了他，摇着头连连退后。“不可能！这不可能……你开玩笑的对不对？就算你真的是gay，可你不是独身主义者吗？不是你自己说，照顾我、帮助我，只是你的责任吗？我，我不明白！请你别这样……”委屈、愤怒，还夹杂着些其他复杂的感觉，他的眼眶渐渐涌出些了泪水。

顾烨恒不顾他的推搡，还是把他按进了怀里，轻抚他的背，在他耳畔温柔呼唤他，试图让他平静下来。

“沈霖，听我说，好吗？最开始，确实只是责任。但后来，我喜欢上你了，不可救药地。我想照顾你，不只是这几个月；明年回来，我还想照顾你；如果可以的话，我想一直照顾你。”

“但为什么……现在才说……”

“还记得入职的时候学习的员工手册吗？我们之间，不允许产生那样的感情。”

“可……”

顾烨恒轻声笑了笑，“这确实是个冠冕堂皇的借口。其实，直到今天中午之前，我都不觉得应该把这件事告诉你。即便你的未来主要是他，我能在一旁作为朋友照顾你，也就满足了。说不定哪天你不喜欢他了，我就有机会了呢？……可谁知道你这个狠心的小家伙，直接把我踢出了未来。”

“我，我不知道……对不起……”

“你对不起啥呀。我自己喜欢上了一个不可能的人，就算伤心，那也是自找的。”顾烨恒苦涩地说。

沈霖说不出话，只是摇着头，伸手抱住了顾烨恒。他感到顾烨恒的怀抱又收紧了些，一个吻落在了他的耳尖——这次他能确定，是一个吻。耳畔的呼吸开始变得急促，“我不想放你走，真的不想……You know what？去他的’缘分已尽’！我想追你了。沈霖，让我追你好不好？”顾烨恒松开怀抱，握着沈霖的肩膀，恳切地望着他。

沈霖的大脑一片空白，“我……不知道。”他低下了头。

“为什么？怕他知道？你难道没有意识到吗？他根本就不适合你！为什么他几次三番伤害你，对你说那种话，你却还是这么死心塌地！”顾烨恒的声音越来越激动，带着些不甘，带着些愤慨。

“你……你都听见了？！”沈霖羞愤地后退了两步。自己感情里那些狼狈的、不堪的、窝囊的时刻，竟然都被这个最不该知道的人知道了。

“是，我都听见了。我不仅听见了，我还看见了更多。”沈霖不确定自己真的想听，但对方并没有给他选择的余地，步步逼近：“上回你说，他去了N市，我就想起来了。那天晚上在市中心酒吧街，我看见他了。搂着另一个人，一起坐车走的。”

沈霖摇着头后退，“不可能……你看错了，那不可能。他那时已经……”

“那个人说，他’也’喜欢他。”顾烨恒的语气里甚至带了几分快意。

“我不信！你骗人！他从来没喜欢过他，他们只是……”沈霖发现自己根本说不出他们是什么，他浑身颤抖，握紧了拳头。

“只是什么？只是在你们异国的时候偶尔上床的普通朋友？”

“你别说了！我不想再听了！”滚烫的泪水划过脸颊，透过朦胧的眼帘，他看见顾烨恒的表情重新变得温柔，伸手想抚上他的脸颊，但他扭开了脸。

“对不起。”顾烨恒收回了手，挫败地说。

一段长时间的沉默过后，沈霖先开了口。“我累了。先走了，抱歉。”沈霖以自己最大的努力装出了一副漠然的表情，缓缓转身，“再见了。”他一步、接着一步，背对着顾烨恒，坚定地离开了。

走过转角，骄傲用尽，只剩痛苦和无助。他蹲在墙角呆滞地望着地面，直至眼泪几乎流尽。“都只是梦而已。”他失魂落魄地呢喃，然后深呼吸，起身离开了。

远处那双踌躇的脚，终究没敢向他再迈出一步。

36 礼物

顾烨恒正置身于一个真实而朦胧的梦境。他遥望那个男孩背着包，缓缓走向登机口。机场里，登机提示音一遍遍回荡，男孩却犹豫着没有跨进去，回眸看他。只是，还没来得及看到这个梦的结局，耳旁回荡的提示音就化为了手机铃声，提醒梦中人，该起床上班了。

巨大的空虚和不甘袭来，他想再次回到梦境里，多挽留一句，多拥抱一秒。“Pathetic。”他的理智这样唾弃自己。

刚刚过去的那个周末，他过得可以用“浑浑噩噩”来形容。那个不愉快的离别后，他发过几条消息给那个狠心的小孩，诚挚的道歉，甚至卑微的恳求，但都石沉大海了。聊天记录还停留在周六早晨的那句没有回应的“一路顺风”。

他试图去冲浪，寄希望于在海浪上遨游带来的快感可以冲淡那个人的离开带来的痛苦，却失败了。背上的伤痛已经痊愈，但和那个伤痛有关的回忆却无法忘却。那个沈霖从冲浪板上跌进海里，差点被海浪吞没、被冲浪板撞击的瞬间如梦魇一般缠绕在他脑海，让他再也无暇享受站在浪尖的感觉。

他于是像个青春期男孩一样，把自己关在房间，打了两天游戏，另外时不时拿起手机看一眼，然后失落地放下。他能感觉到室友们的担忧，于是保证，周一一定能恢复，载潘雨薇一起去上班。

不过现在，他有点后悔做了这个保证了。

卧室门传来礼貌的“咚咚”声。“烨恒？你……可以吗？不行的话也不用勉强，请一天假吧。”

他清醒过来，起床拉开了窗帘。“没事儿。你等我下，我马上好。”好歹也是个快要升高级工程师的成年人了，岂能因为失恋的顾影自怜而耽误了工作？

一切收拾停当，坐进车里开启上班的路途。“给他点时间考虑吧。”潘雨薇安慰道。

“雨薇，你真心觉得他会考虑吗？”

“well，他没有删好友、没有拉黑你，只是不理你而已，这还不够吗？”

“‘只是’不理我……”顾烨恒摆了个苦脸。

“你想想，一个照顾了你三个月的导师一样的人，突然间说自己喜欢你、想追你，你会不会被吓到？更过分的是，这人还总是一副对爱情敬而远之的样子。人家没觉得你精神分裂就不错了。”

“那你还撺掇我说。”

“可不说就没机会了啊。烨恒，你实话跟我说，你后悔吗？”

顾烨恒沉默地想了想。“后悔也没用，关系也回不去了。”他叹道。

“你不说，他对你就是渐渐淡了、忘了；你说了，最差也就是他从此不理你。既然结果都差不多，那长痛不如短痛。”

“你说的对，爱情导师。”顾烨恒有些气恼地败下阵来，但他心里也知道，潘雨薇说得确实没错。如果自己和沈霖之间再没可能，这样干脆的方式也许更好。

到达公司，身旁空荡荡的工位还是让他的心脏隐隐抽搐了一下。

他拿起桌上的那个盒子——沈霖上周五送的礼物。那天的心碎离别之后，他并没有心情拆开看，让它留在原来的位置，直到今天。

他小心翼翼地拆开了盒子。没有附言，没有卡片，只有静静躺在海绵垫里的一只黑色的马克杯。马克杯上用可爱的字体印了白色“World’s coolest boss”的字样，另一边印着一个戴墨镜的线条涂鸦人物。

他出神地盯着手里的马克杯，轻轻地来回翻动，差点被身后彭俊的声音吓一跳。“烨恒，帮我看个commit呗……哟，这是啥？”

顾烨恒下意识地把杯子藏进手里。“哦，好。”

“看都不让看，这么宝贝？……不会是哪个暗恋你的人送的礼物吧？”

顾烨恒苦笑一声，“去你的。沈霖离职前送的。”他大方地把杯子拿给对方看。明明就是个再正常不过的礼物，也不知道自己刚才心虚个什么劲。

“别说，还真有点像你诶。看不出来他还挺会挑礼物哈。”

“确实。”顾烨恒干巴巴地说。这个礼物，很适合他，他也很喜欢，但内心那个对更“暧昧”的礼物的隐隐期待却破灭了。

“为啥就给你送不给我送？”彭俊回到自己的工位，不甘心地翻了一遍自己乱糟糟的桌子。

“你又不是他mentor。”顾烨恒翻了个白眼，拿上马克杯起身去小厨房。

“羡慕你，第一次带实习生就带了个这么有良心的。”

好吧，只是因为沈霖“有良心”而已。

投入工作状态的顾烨恒，就像是平常的自己那样，专注而高效。偶尔停下来休息时注意到身边的空位，他也会强迫自己迅速转回来继续工作。

项目的阶段性报告完成，今天的工作告一段落，他开始查收非项目分组的邮件——通常是些公司活动预告、信息公示等等。每天下班前快速浏览一遍这些邮件，是他一直以来的习惯，毕竟对这些信息大多都不太感兴趣。

然而一封来自周五午夜的没有标题的邮件让他停了下来，因为“发件人”显示的是那个让他魂牵梦萦了两天的小孩。可……他那个时候应该早就还了设备才对啊？没有公司设备，又是怎么登上账号发邮件的？难道是公司以他的名义发的什么离职有关的事项？

顾烨恒心跳加速，点开了那封邮件。迎接他的，是来自时空隧道另一边的声音：

“学长，因为你总是半夜上线收邮件，所以我想，定在这个时候发送你应该能第一时间看到吧。”

笨蛋，我总是半夜上线，还不是因为总是要半夜看看你的状态，催你睡觉？但无论如何，我迟到了三天，对不起。顾烨恒的鼻子有点酸。

“首先，希望你收到的时候已经消气了。真的抱歉没有早些告诉你我未来的打算，其实我自己也一直在纠结。

“给你写这封邮件，是因为有些话我没有勇气跟你当面说，只能这样告诉你。

“对了，你应该看到我的礼物了吧？你说过喜欢实用的礼物，所以我猜，比起贺卡手工什么的，你应该会更喜欢这个。p.s.你真的是最酷的老板！我想让全世界都知道这件事。”傻瓜，无论你送什么我都会喜欢的。顾烨恒宠溺地笑着，继续往下读。

“不过我想说的其实是另一件事，希望你知道以后别生气。（我记得你给我写的反馈应该是今天提交截止？至少不会影响那个对吧，哈哈）

“不知道你还记不记得，那天中午在半月湾的酒店，你问了我一个问题，当时我没有回答。接下来是我的答案：

“我喜欢上你了。真的，不是开玩笑的。我知道我有一万个理由不该心动，但它就是发生了。”顾烨恒盯着那行字，迟迟没有眨眼。所以，这段关系里，并不是自己在单方面心动，自己的期待并不是毫无意义的，一切真的还有可能……

“但我也知道，你大概同样会对我说，这个世界上哪有那么多两情相悦，早点认清对我好。不过你不用说啦，我自己已经认清了。”不是的！不是的，沈霖！两情相悦……我和你，就是两情相悦啊！

“他们说，能直面一件事的时候，就是真正放下它的时候。所以，这封邮件就是我放下你的决心。我会回去好好学习，认真生活，努力工作，记住你三个月来教我的一切。以后如果有机会再见面，请你也不用觉得尴尬。”沈霖，为什么你从头到尾就没有考虑过，我也可能喜欢你呢？我在你心里，真的只是个待人狠心的mentor吗？

“总之，真的感谢你这三个月的照顾，也感谢你包容我有时候不小心露出马脚的喜欢。有缘再见啦！

“沈霖。”

简短的落款，简短的一封邮件，顾烨恒却反反复复看了好多遍，直到周围的人都下班回家，夜深人静。

他想他，疯狂地想他。越是冷静的文字，越是平静的聊天框，就越让他想念。为什么没有更早告白？为什么没有让对方也知道自己的心动？如果说了，结局会不会就此改变了？

他懊恼地抚着额头，在邮箱里反复翻看和沈霖有关的一切邮件。即使是公事公办的关于项目和commit的讨论，都能勾起他对那双深棕色眼眸的想念。

他的目光最后停留在一封尘封了三个月的，当时自己只打了一个“Lin”标签的邮件。邮件的时间是他们认识的第一周周末，发件人是旧金山现代艺术馆——是当时他们参观的那个主题展的纪念品，以沈霖为模特的风格化VR画作。他当时大概想的是哪天把它拷去VR游戏机里给沈霖看，但中间发生了太多事，导致完全忘记了它的存在。

但现在，为时已晚了，不是吗？他懊悔地想到。

他把画作从邮箱拷出来，独自穿过几条廖无人烟的园区马路，来到那栋三个月来再熟悉不过的彩色办公楼。

他屏住呼吸，导入文件，走进画作。这幅画，和画里的少年，比那天初见，又更美了些。

正当他沉溺在印象派笔触下沈霖带着腼腆笑意的眼眸里，迟迟不愿走出画作时，VR系统的推送吸引了他的注意。“虚拟形象社交功能更新——远程消息与文件共享。”

他知道，他应该做什么了。

——

这片大陆东海岸的查尔斯河畔，五层高的宿舍楼只剩下稀稀拉拉的几盏灯还亮着。

开学第一天，没有什么作业，任晓峰顺其自然地在游戏里酣战一夜；然而公共客厅另一边，他的室友则在电脑前翻看密密麻麻的资料度过了一晚上。

“第一天就这么拼？”他凑过去看对方的屏幕。

“嗯，这是密码学那门课的先导资料。好多是本科的内容，都忘了，得再学学。”

“嗐，到时候需要啥再学啥呗。你也太认真了。”

“也……没有吧。”

“唉你说你，之前那么认真就算了，为了简历漂亮。现在这都A司offer妥妥的了，还这么认真……”话到一半，手机传来震动，一个加好友邀请。他点开详情，愣了愣，疑惑地瞥了眼沈霖，嘀咕起来：“这咋还说曹操曹操就到呢……”

“嗯？”沈霖心不在焉地应了一句。

但吐槽的话刚到嘴边，又紧接着收到一条消息，命令似的语气：“别告诉沈霖。”他清了清嗓子，“没啥。”然后心虚地走进自己的房间，只给室友留下了一句“早点睡哈”，关上了门。

尽管知道聊天框另一边的那个人肯定不是什么变态，但他还是抑制不住自己的好奇心，问了一句：“顾神，你为什么不直接问沈霖要地址，要问我要？”

“对方正在输入……”闪闪停停，消磨着他的耐心。

“我在追他，要送他个礼物。但他可能不太乐意。”最后这条消息发来，他没忍住爆了个粗口。这个八卦，都够他今夜失眠了。

37 心有灵犀

“沈学霸，再不去睡拔你网线了啊。”

沈霖被室友调侃似的威胁逗笑，“怎么，三个月没见，突然这么关心我了。”

“嗐，我这不是……”任晓峰欲言又止，最后只丢下一句“反正我交代咯”回了房间。

沈霖对着他的背影笑了笑，注意力又重新回到屏幕里的资料上。与其说真的有“那么忙”，不如说是沈霖主动把自己逼到这么累。他宁愿被公式代码缠绕着入睡，也不愿意被那些乱七八糟的思绪侵扰睡眠。

开学以后的生活一如往常，就像夏天从未来过一样。

但有一些事，还是和夏天之前不一样了。廖航今晚又打了视频电话来。现在他们在一个时区，没有十二个小时的时差，联系起来方便得多了。不过，沈霖再一次以“太忙了”为由拒绝了，甚至拍了一张电脑屏幕证明自己真的“太忙了”。廖航难得地没有为难他，只质疑了一句“周五晚上都不休息”便放过了他。

沈霖知道自己这只是在逃避，他知道迟早要给所有事、所有人一个交代，但他不愿去想，至少现在不行。现在他只想做一个没有感情的学习机器。

他把自己的大脑用到实在转不动了，才上床准备休息。睡前习惯性地打开了朋友圈。

比他迟一周开学的同学实习刚结束，感触颇多；在国内工作的本科同学这会儿已经开始了周末出游；他的室友又在游戏里达成了什么什么成就……冷不丁地，一个从未在朋友圈出现过的头像带着一个分享链接滑入了他的屏幕。他的手指悬停在屏幕上，犹豫着，是点开那个链接，还是继续向下划。

顾烨恒自从上周六的“一路顺风”以后，就再没发消息来过，也从未提过那封不知道他看没看到过的邮件。也许那天他说的话，都只是出于冲动而已，过了那个冲动劲，自然也就放下了。也许过一段时间，自己也会那样。

无论是出于好奇还是出于一种隐秘的期待，沈霖还是点开了那个链接。

吉他扫弦的声音开启了一段音频。从略带生涩的和弦转换沈霖能听出来，这应该是某个人自己录的一段演奏。接着一个低沉温柔男声进入了音频，轻吟浅唱。即使上次听到这段旋律已经是几周前，他还是辨认了出来——是那个自己意识到心动的夜晚，在半月湾的悬崖上，顾烨恒搂着他在他耳边清唱的那首摇滚。看来他真的很喜欢这首歌，还专门为它练了弹唱。

沈霖闭上眼，静静地听着，回忆起海边的夏夜，在喜欢的人怀里入睡的感觉。

音频很短，温柔的男声很快就唱到了最后，他之前总忘词的那一句。那句结束后，尾音仿佛在寂静的房间里一直回荡。

沈霖心跳得很快，脸颊在黑暗中发烫。

所以，那个夜晚，那座悬崖上，不只有一个人在心动。

所以，那些曾经被自己主动忽视的蛛丝马迹，眼里的留恋、半夜的看望、奋不顾身的保护，都是真的。

但现在意识到这些，又有什么用了？他们也许以后再也不会有机会见面了。这或许就是大家所说的，错误的时间遇见了对的人吧。

他抑制住自己想一遍一遍听的冲动，退出了链接。

他看见那条朋友圈下面多了一条评论，来自他的室友，一个奸笑的表情。他们竟然这么熟吗？他在心里纳闷。但随即想到，任晓峰是顾烨恒的本科学弟，或许在本科时的竞赛队就有过些交集。

如果在那个位置上的人是自己，是不是就能早几年认识顾烨恒，说不定那样就是对的时间、对的人了？

他对自己摇了摇头。要说交集，明明自己和他的交集更早。可八年前的那些个交集，什么也没发展出来，或许根本就不是对的人……

疲惫袭来，他还没来得及听完脑中两个声音的争论，便沉沉入睡了。

——

周六上午的office hour，由于刚开学的原因，难得清闲。沈霖给今天预约的最后一个本科生答疑完，便早早离开教学楼回宿舍了。

出乎意料的是，在宿舍里等待他的，不是往常周末中午那样睡眼惺忪的室友，而是神采奕奕、带着神秘的笑容看他进门的室友。以及放在客厅桌上的一个箱子。

“怎，怎么了？”他放下包，在室友的目光中一脸莫名地走向那个盒子，“这是……什么？”

“我怎么知道，写的可是你的名字。”任晓峰挑了挑眉。

“我的？可我……没买东西啊。是不是送错了？”

“拆开看看不就知道了。”

沈霖确认了收件人确实是自己，茫然地拆开了箱子。里面的包装上，A司的logo赫然映入眼帘。

“wow！A司最新款VR眼镜诶！老贵了吧！”

“A司……这么慷慨的吗？”

“哈？”

“HR前两天发邮件说，我的实习纪念礼物这两天会寄出。这个……应该就是了？没想到这么快就到了。”

“诶不是，你确定？那么多实习生，每个人送个VR眼镜，A司还不得被薅秃了？”

“那好像没有别的可能了。”

“你……再想想？有没有可能，是某个人送的？”

“啊？”沈霖被对方热情而八卦的眼神看得脸红，躲躲闪闪地合上了箱子，向房间走去，“不太可能吧。”没几个人知道他宿舍的具体地址，他甚至都没和廖航说过。至于另一个人……更不可能，他只知道自己在H大而已。

“诶诶，你不打开玩玩吗？”

“我发个邮件问问HR，等问清楚了再打开。”

“别啊，这让追你的人多尴尬！”

沈霖停下了脚步，转过来疑惑地看着任晓峰。

只见对方尴尬地清了清嗓子说道：“那个，实话跟你说吧，我知道是谁送的。”

“你怎么知道……”

“地址都是我告诉他的。”

“啊？”

“那人可怂了，都不敢亲自问你地址，怕你拒绝。”任晓峰上前几步，把沈霖拉回了桌旁，向他指了指包装上A司的logo。“呐，再猜猜是谁？”

竟然真的是他！沈霖一言不发，红着脸打开了包装。“他有说为什么要送我这个吗？”

“你真不知道？你前老板，顾烨恒，那个活在传说里的男人，要追你诶！亏我们造了他那么多年谣，原来人家喜欢的是男生！哎呦，跟你说，这几天真是快被他烦死了……”任晓峰仿佛洪水决堤，夸张地发表着自己对这件事的评论。似乎到了最后才想起来，站在他面前沉默着的正是那个被追的人，连忙问道：“诶，你，你是不是不开心了？你要不乐意，我这就去帮你拒绝他，让他别再烦咱们了。”

沈霖心不在焉地摇了摇头。拿上箱子，匆匆丢下了一句“谢谢你了”，走进了房间。

他没有反悔，他没有放下，他真的在追我。沈霖一遍一遍对自己重复这句话，直到完全相信了它。

可……他为什么要送VR眼镜？仅仅是因为它又实用又贵重？还是因为他觉得我喜欢玩VR游戏？学长，我喜欢玩那个游戏，只是因为那是和你一起啊。

“笨蛋。”沈霖带着笑容轻声埋怨了一句，戴上了VR眼镜。

熟悉的开机声音。周遭真实的世界退去，他重新回到了那个熟悉的虚拟界面。

“检测到已激活的虚拟形象，是否绑定？”系统自动弹出了提示。

沈霖愣了愣，随即想起来，那个带芯片的A司吉祥物玩偶就放在不远处的书桌上，大约是检测到了它。他按下了确定键。

绑定成功后，他在界面里看到了那个和自己有几分相似的小人。

他操控小人在虚拟房间里闲逛了几步，随后被一阵敲门声叫住。他一时间分不清那是来自真实世界还是虚拟世界。机械的敲门声再次响起，他终于确定是来自眼前的世界。他循声而去，在一扇门前停下。“还以为这个门只是个摆设呢，没想到还真有用？”他暗自嘀咕，打开了门。

一个陌生的蓝衣小哥站在门前，手里捧着一个包裹，“请签收。”

“虚拟世界都有快递了？！”沈霖感到不可思议，让他的小人接下包裹，回到房间。

打开包裹，一张卡片掉了出来，但包裹里的东西吸引了他的注意——一幅画作，拿在手里仅仅能看到预览，但这也足够他认出画里的风景了。那是旧金山九曲花街，那个无论在现实里还是VR世界里，他都再熟悉不过的地方。

他屏息凝神，按下了“互动”键。

一个短暂的黑暗瞬间过后，他跌入了一个油画笔触下纷繁色彩的世界。脚下的地砖由深浅不一的红色色块组成，不同的角度能看到不同的光影变幻。花坛里姹紫嫣红的繁花，比他见过、建造过的都更加绚丽多彩。但更让他惊讶的是，立在花丛间的那个白衣身影。

少年穿着一件繁复的维多利亚式衬衫，就像是真的印象派画作里的主角那样。他遥望着远处，望向画外的世界。光影在他眼眸里流转，他的嘴角带着浅浅的笑意，脸颊浮现一抹殷红。

奇妙的感觉袭来，就像是站在一面朦胧的镜子前看自己的倒影。像他，又不像他。

他在这个世界里流连，最后依依不舍地迈回了那个更像是“现实”的房间。

他捡起刚才掉落的卡片，阅读了起来。

“沈霖，还记得我们第一次在旧金山的相遇吗？这是那天我买的艺术馆纪念品，现在我把它正式送给你，希望你能喜欢。

“你知道那天，艺术馆的工作人员和我说了什么吗？她说，‘You two make a lovely couple’。

“那天我费了很大劲跟她解释，我只是在照顾一只受伤的小猫而已。但现在想来，或许她真的很会看人呢。

“对了，谢谢你的礼物，更谢谢你的邮件。我知道，你有太多需要想明白的事，我会等你的。

“顾烨恒。”

沈霖盯着这短短的几行字看了许久，最后郑重地收起了这个比他收过的所有实际的礼物还要贵重的虚拟的礼物。

他摘下VR眼镜，回到现实世界，揉了揉已然有点湿润的眼睛。

心情渐渐平静，他拿起手机，找到了那个好久没有出现在聊天列表里的头像。

“礼物看到了，我很喜欢。谢谢你。”他发送道。“所以我们当时选那儿做VR项目，是你故意的吗？”他好奇地补了一句。

“喜欢就好。”对方很快就发来了回复。“天地良心，当时你是队长，那儿可是你自己选的。”顾烨恒发来了一个委屈小猫的表情包。

“那也是你带我去的。”

“带你去你就一定能选那儿了？那只能说明我们心有灵犀。”顾烨恒厚着脸皮总结道。沈霖对着屏幕傻笑了出来。

真实的敲门声响起，室友在门外问他要不要一起出门吃饭。“稍等一下。”沈霖朝门外说道。

“对了，你真的每天晚上都让晓峰催我睡觉？”

“这家伙这都跟你说？”

“你可以自己催的。”沈霖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把这句话发了出去。

沈霖盯着“对方正在输入”许久，却未见对方回复。正忐忑时，突然出现的语音通话请求把他吓了一跳。

“学长。”他佯装镇定，接了起来。

“沈霖。”对方的呼吸听起来有点急促，“我真的，可以追你了吗？”

沈霖望着窗外波光粼粼的查尔斯河，轻轻点了点头，“嗯。”他无法预见答应这件事意味着什么，他只知道，一切就此不一样了。

38 情况比较复杂

即使已经做好了准备迎接室友的八卦连环问，沈霖还是没能安生吃上饭。

“真没别的了。”他真诚地看着对方，趁着对方思考下一个问题的时间抓紧扒拉两口意面。

“我不信。就凭三个月坐一块儿工作，外加组队做个项目，就要追你啦？那我都跟你住一块儿一年了，怎么没想追你？”

“你又不喜欢男生。”沈霖嘴里满满当当地，嘟囔了一句。

“诶呀，你少糊弄我了！还把不把我当亲室友啊！”

“我真没有糊弄。”沈霖委屈地皱皱眉头，“可能……还因为中间一起出去玩了一周末吧。”

“哎呦？就你俩？”

“不是，还有潘学姐和许学长。”

“可以啊，double date呢！”

“别瞎说。”

“都玩啥了？去哪儿了？住那儿的吗？咋住，你俩住一屋？”

沈霖含含糊糊地嗯了一声。

任晓峰一脸讳莫如深的表情，“哦——”拖了长长的尾音。

沈霖连忙咽下嘴里的食物，解释道：“哎呀，你别瞎想！那个时候我们互相都还不知道喜欢呢……”

“等等！互相？！”

“呃……”

“所以你也喜欢他？！”

“呃……对。”沈霖满脸通红，低头搅着碗里的意面，“抱歉，一直没跟你说过我的取向。”

“没有没有！我一直以为你只喜欢学习，这方面完全没开窍来着。这倒也……没那么难接受。”任晓峰即便这样说着，还是给自己灌了一大口冰水。片刻后，他犹豫地开口：“那……他知道吗？”

沈霖点了点头。

“啊？你俩既然都知道互相喜欢，那有啥好追的？直接在一起不就完了？”

“……情况比较复杂。”

“有啥复杂的，不就异地一年嘛，明年你不就过去了？”

手机在桌上震动起来，解救沈霖于无措之中——但或许又把他推向了更尴尬的境地。

“霖儿！你在宿舍吗？我快开到你们学校了，直接停你宿舍附近？”沈霖从室友惊讶的表情看出来，电话里这个人的呼唤被他听见了。

“……啊？”

“宝贝，我来看你了。”

“你，你怎么……”

“你不在宿舍吗？我去哪儿等你？”

“啊，不是。我马上回去。”沈霖挂了电话，匆匆结束了他的午餐起身：“抱歉，我得马上回宿舍了。麻烦你帮我垫一下，一会儿回去给你打钱。”

他那个有着锲而不舍的八卦精神的室友显然不会放过他，在回宿舍的路途中捉住了他。“怎么突然这么着急？”

“这就是那个’复杂’的事。”沈霖有些无奈地承认道。

“哦？你这是……同时在撩两个的意思？”

“没有！我不是那样的人。”沈霖有些急躁，提高了音调。

“哪样的人？”身后传来的声音让他猝不及防停下脚步。廖航倚在一辆黑色跑车上，饶有兴致地望着他们。

“没，没什么。”沈霖心虚地瞟了一眼任晓峰。

廖航走近他们，将沈霖搂进怀里，防备地盯着任晓峰，“这位是？”

“我室友。我们刚从外面吃饭回来。”

廖航紧绷的手臂肌肉放松了下来，伸出手道：“你好。我是廖航，沈霖的男朋友。”

任晓峰收起了复杂的表情，礼貌地握了握那只手：“你好，我叫任晓峰。那个……你们慢慢聊，我先回了啊。”

还没等任晓峰迈出步子，廖航的惊呼便从身旁传来：“宝贝！你戒指呢？！”

两双眼睛盯着自己，各怀着不同的惊讶。沈霖此刻只想就地蒸发。“我……忘记戴出来了，这就回去拿。”他挣脱了廖航的怀抱，向宿舍楼扬长而去。

宿舍门在他身后“砰”地关上。“沈霖同学，你得好好给我解释解释，这都是个啥情况！”任晓峰看起来有点困惑，有点气恼。

“抱歉！其实，我和他已经交往快三年了。”沈霖开始急急忙忙翻找收拾东西。

“Holy……那顾神这不是在挖墙脚？……诶不对，那我之前怎么没见过他？”

“我们异国了一年，他当时还在国内读大四，最近才来美国读硕士，在纽约。”他小心翼翼地把戒指从天鹅绒小盒子里拿出来，戴上了左手中指。

“那这个……”任晓峰指着他的手。

“两个月前在加州那边定做的。”

“……都到那一步了？”

“实话说，我要真的确定，就不会摘它了。”

任晓峰似懂非懂地愣了愣，随后总结道：“也就是说，婚戒都买了，结果你移情别恋了？”

“呃也不……”廖航的电话又打了过来，沈霖知道，不能让他等太久，“明天再给你细说吧，今晚应该不回来了。”他把包甩上肩，匆匆出了门。

“你你，你加油！咋样我都支持你哈！”他听见身后传来的声音。谢谢，他在心里默默说道。

——

“你看这几段，其实就是同样的逻辑重复了好几遍。你可以写一个函数把逻辑包装一下，这样代码看起来更清晰一些……”

波士顿繁华的商业区华灯初上，豪华酒店30层的某个房间灯光亮起。落地窗前的桌旁，两个人凑在电脑屏幕前，对着满屏的代码讨论着，其中一个亲昵地搂着另一个的腰。

如果说上次短暂的见面让沈霖看到了一个更加成熟了的廖航的话，这次的见面让他更加确信了这一点。为了他们共同的未来，廖航正朝他所期待的样子努力。来了酒店以后，他不像从前那样“直奔主题”，而是拉着沈霖帮他学编程看作业，这让沈霖感到很欣慰。

“你看……这样不仅程序短了很多，还更容易维护了。”沈霖改完代码，转过头来，却遇上了廖航缱绻的目光。

“我以前怎么没发现，你写代码的样子，这么迷人。”廖航凑过来亲吻他。

沈霖脸上爬上红晕，推了推他，“让你看代码呢……”

“都学了一下午了，沈助教。该休息休息了。”廖航撒娇似的凑到沈霖耳旁，啃啄他的耳垂。在他腰上的手也开始不安分地到处游走。

沈霖缴械投降，任由他亲吻撩拨，毕竟自己也有段时间没有感受肌肤之亲带来的那种触电般的愉悦了。

廖航将他一把抱起，带到沙发上，继续品尝爱与欲望的味道。

水晶灯片片闪动的切面上映着无限春光，伴随着粗重的呼吸声，潮湿的碰撞声，悠悠晃动着。末了，魁梧的身躯紧紧拥抱着他身下因疼痛而发抖着的纤瘦的身躯。他轻轻揉着他的发丝，在他耳旁温柔地安慰着。

还是逃不过最后的疼痛。沈霖闭上眼，有点失落地想到。但至少，这次最开始还是很爽的，上次有这么强烈的感觉，或许还是刚在一块儿的时候。也许一切从头来，真的可以慢慢改变。

但真的会改变吗？一个声音在他心底幽幽响起。那个男孩……

沈霖的眉心痛苦地抽搐了一下，强迫那个声音闭嘴。

“宝贝儿，怎么了？还疼吗？”廖航小心翼翼地亲吻了他的眉心，沿着鼻梁，最后落在他的唇上。

沈霖轻轻摇了摇头，回应了这个温柔的吻。

午夜时分，沈霖坐在沙发上捧着电脑，批改着本科生的作业。廖航早已没有耐心和自己的编程课作业战斗，躺在沈霖腿上打着手游。

“宝贝儿，你手机好像响了。”廖航从沙发缝隙里摸出了震动着的手机，递给沈霖，交出之前好奇地瞟了一眼这通语音通话的来源。“顾烨恒？这谁啊。”他满不在意地嘀咕了一句，注意力又回到了游戏里。

沈霖赶忙按下了拒绝键，把手机调成静音，放到一边。

“你怎么不接？这人半夜找你干啥？”

“不知道，打错了吧。”沈霖强作镇定，死死盯着电脑屏幕，不敢看廖航。幸好廖航那边战况正在激烈之时，没有太在意这个小插曲。

在廖航起身去洗澡以后，沈霖才重新拿起手机，看到了聊天框里连续几条透露着委屈、受伤之情的消息。

“抱歉。刚才在忙助教的事。”

“没事，小忙人。你愿意理我就够了。要睡了吗？”

“嗯。”

“晚安。”

“学长晚安。”

发完消息，沈霖像做了亏心事似的，把手机扔得远远的。一直在逃避的问题又重新回到了他的脑海。在意的、珍惜的，正在慢慢变好的旧爱；和无法抗拒心动的新欢，到底该如何选择？一个人真的能同时喜欢两个人吗？廖航是不是曾经也是这样？到底要不要和他坦白？……

乱七八糟的问题缠绕在脑海，他在沙发上缩成一团发呆。

“宝贝儿，睡了。”廖航带着清新的古龙水味来到他身旁，亲吻他的额头。

沈霖看着他眼里的爱意与温柔，点了点头。

还是先别说了吧。他这样劝自己。

39 周内情人

周日下午的H大校园，没有了平日里匆忙赶路的学生，路上大多是闲逛的游客。

查尔斯河畔的长椅上，沈霖倚在廖航肩头，闭着眼安然沐浴着秋日的阳光。有一瞬间，他以为回到了三年前的A大校园，那个温暖的深秋午后。身后是熙熙攘攘的游人，面前是波澜不兴的水面，“和我在一起吧”，那是他第一次品尝到爱情的甜美，顾不上在意别人的眼光，不必考虑现实和未来，更不会想到有被背叛的伤痛。他答应了。

而如今经历了那么多事，那个人又重新回到了自己身边，一切就好像真的回到了最开始那样。

“霖儿，以后我每周末都过来好不好？”

沈霖温顺地点了点头，“不过，下次作业自己写。”他嗔怪道。

“啊？我大老远开车来回，没有功劳起码有苦劳吧。这点都不答应吗？”

沈霖起身，认真地看着对方：“说好要努力的人是你诶。我答应会教你编程，但是作业还得你自己做。不然到时候怎么找工作？”

“本科的时候你也这么说，我还不是申请到了项目嘛！求你啦宝贝儿，我保证一定认真听你讲！但是作业你写更快啊，你写完了，咱们就有更多时间一起玩儿了啊。”

“这不一样……”还没等他开始列出条条道理，一双急切的嘴唇就封住了他的字句，侵略他的唇舌。他羞红了脸，只得在廖航似乞求似逼迫的亲吻中点头认输。对于暂时改变不了的，也许只能慢慢来了。

身后忽然传来一阵人群的骚动，他们一同转头望向了声音的来源。

不远处的尖顶教堂大门徐徐打开，庄重而优美的管风琴声从里面悠然飘出。一对新人在人群的簇拥下缓缓迈出教堂，来到教堂前的大草坪上，在和煦的秋日阳光中深情拥吻。

“想在这儿办吗？”廖航转回来，眼里带着期待。

“嗯？”这个问题让沈霖有些措手不及，“再说吧。”他低下了头。

“……还以为你会很期待的。”

沈霖望着河上远处的船只，没有回答，一阵沉默过后便岔开了话题。

室友的诘问会迟到，但一定不会缺席。沈霖回到宿舍，还没来得及坐下，便从任晓峰的眼神里意识到了这一点。

“都等你一天了！作业都没法专心写！”

“……至于吗。”沈霖放下包，乖乖拉开椅子坐到室友对面，准备接受审问。

“so……移情别恋，yes or no？”

“哪有上来就问最难的问题的。”他嘟囔道。

“那……问个简单的。顾神知道他吗？”

“知道。”

“那他知道顾神吗？”

“呃，之前应该见到过。但后面的事他就不知道了……”

“哦，所以，那你这算是精神出轨咯？”

沈霖怔住了，他从来没想过自己真的会和“出轨”这个词扯上关系。他还记得母亲曾在电话里带着希冀说他以后一定不会是个那样的人，结果到头来，就像是逃脱不了的宿命一般，还是成为了这样的人……

“诶，你……生气了？我就这么随口一说而已，不是批判你的意思！”

“没有。我只是，一直没意识到这就是出轨。”

“哎呀，你和顾神只是互相喜欢而已，啥也没发生呢，不算不算！”

那是不是，现在停止还来得及？沈霖问自己。但是，你真的做得到吗？你真的甘心吗？

他无助地趴到桌上，枕着自己的手臂发呆。“你说，一个人真的可以同时喜欢两个人吗？”他更像是在问自己。

“可以吧，喜欢谁你也控制不住啊。就像……我喜欢我女神，但同时也喜欢斯嘉丽约翰逊，对她们的喜欢是可以共存的。”

“但你不可能和斯嘉丽约翰逊出轨。”沈霖翻了个白眼。

“well，我的意思是，你没必要因为同时喜欢上了另一个人觉得内疚。”

“可是，我接下来该怎么办？”

“什么怎么办？要是选不好，就不选呗。”

“那怎么行。”沈霖皱起了眉头。

“呐，你男朋友，是不是下周还会来？”

沈霖点了点头，“以后每周末都会来。”

“我觉得啊，可以这样。平时呢，你就和顾神来往，他做你的周内情人；到了周末呢，你就和你男朋友一块儿，共度春宵什么的，他做你的周末情人。怎么样？”

“不怎么样。”沈霖一面脸红，一面不满地瘪嘴，“你这也太渣男了。”

“霍，谁让你两个都喜欢，两个都放不下呢。”

“所以……我好像真的是个渣男。”沈霖丧气地说。

任晓峰噗嗤一声笑了出来，“渣男才不会有你这烦恼呢！”

天色渐晚，任晓峰又安慰了他几句，便起身去厨房，煮了两碗面。作为感谢，沈霖不得不在他的逼问下给他讲了一晚上自己的爱情故事。到了关键之处，任晓峰义愤填膺道：“要说渣，明明是你男朋友更渣好吗！表面上那么宝贝你，没想到背地里竟然这么过分！亏你还愿意跟他重新开始……”

“那都过去了，人是会变的吧。”

“那谁知道啊？你现在和他一周能见一次，确实可以好好的；但以后万一又异地了，你敢肯定他不会再出问题？”

沈霖沉默不语。这不是他第一次听到这样的劝说。说实话，他真的不知道。甚至一周见一次的频率都不能给他完全的安全感。在那些个不做作业的周内晚上，廖航都在做什么？打游戏？看电影？出去玩？还是……他不敢再往下想了。

他的室友又开始喋喋不休：“反正我觉得，顾神挺好的。那么优秀，还照顾你，这么多年来你是他第一个动心的，这明显就是个专情的人。要我我就选他了……”

“可是，未来怎么办？”

“什么未来？”

“我转正申请的是纽约分部。”

任晓峰停顿了一下，随即开怀道：“嗐，在真爱面前，这都是小事！大不了再去面几个硅谷的公司呗，以你的实力，没那么难吧。就看你觉得是A司的offer重要还是和喜欢的人在一起重要咯。”

“……不知道。”沈霖望着天花板，轻叹了一声，“很晚了。谢谢你今天陪我，我先睡去了。”他逃回了自己的房间。

手机又在午夜时分震动起来。沈霖盯着它犹豫了半晌，最终还是接了起来。

“还以为你又忙得顾不上接电话了。”听筒里传来带着点揶揄的声音。

“不好意思，刚在刷牙。”他撒谎道，其实他一直坐在窗前，做着复杂的心理斗争。

“没事，能听到你的声音我就很开心了。”电话那头的声音顿了顿，沉了下来：“沈霖，我好想你。”

不知怎的，那四个带着点气音的字听得他心里酥酥痒痒的。

“你呢？你想我没？”顾烨恒继续用他最擅长的方式——声音，撩动沈霖的心弦。他的脸红得发烫，许久没有回答。

“好啦，不逗你了。”顾烨恒换了一个轻快的语气，“开学第一周，过得怎么样？这学期都选了什么课？”

沈霖终于放松了下来，和对方闲聊了些学习和生活。

“你都不问问我嘛？”顾烨恒的语气像是一个在讨家长的关注和宠爱的小孩。

沈霖被他逗笑，顺他的意问道：“学长，你这周过得怎么样？”

“实话说，不太好。”

沈霖心一沉：“啊，怎么了？项目不顺利吗？还是……我那个项目给你留了太多bug？”

“不是。主要是因为，你不在身边，我都没法安心写代码了。”

沈霖噎住，在心里默默吐槽这个人糟糕的情话水平。

“还有，Jason搬我边上来了，美其名曰问问题方便，估计觊觎你的工位好久了。”

“所以主要还是因为他吧。”沈霖酸酸地调侃道。

“他确实有点烦，还不太聪明。也不知道Ben哥什么眼光，当时招了他……”顾烨恒说到一半，好像突然想起了什么，“诶对了，你现在不在我们组了，我终于可以畅快地跟你说他们的坏话了。”

“为什么之前不行？”

“怕你跟他们告状啊。”

“我不会的。”

“谁知道呢？你跟彭俊那么要好，称兄道弟的，指不定哪天就背叛我了……”

“我才不会！”沈霖有些着急，这个人怎么这么不信任我？就算我没有喜欢上他，也不会做那么没良心的事啊！

“……好嘛好嘛。别气啦，小河豚，看把你急的。我怎么可能不信任你？”顾烨恒宠溺地笑了笑，话锋一转：“对了，你知道嘛，虽然这周，我每天都忙得昏天黑地，压力很大，但是每天下班前，去琴房想想你，就感觉好多了。”

“琴房？”

“那天我分享的，你不会没听吧？”

“听了。”

“喜欢吗？”

“嗯。”

“要是有一天能面对面唱给你听就好了。”顾烨恒在电话那头叹了口气。

未来，在他们之间，确实是一个大大的问号。

就在沈霖绞尽脑汁想说些安慰的话时，对方先开了口：“沈霖，等我忙完这一阵，去看你好不好？”

“……来这儿吗？”

“嗯。我估计……下个月月中吧，做完晋升报告以后，刚好休个假。到时候我周五飞过去，周末和你玩两天。要是你下一周周内没空，我就自己去波士顿逛几天，刚好还没去过……”

“周末我恐怕不行。”沈霖虽然不忍心，但还是打断了顾烨恒的美好畅想。

“忙助教吗？没事的，我只要和你一块儿就行，图书馆、咖啡馆、自习室，哪儿都行。实在太忙的话我可以帮你改作业呀。”

“不是。”沈霖紧张地咬着自己的嘴唇，虽然知道自己即将说的话会让对方伤心，但是早坦诚也比晚坦诚好，“因为……我男朋友周末会来。每周末。”

意料之中地，对话陷入了尴尬的沉默。

“对不起，我……还没有决定好。所以……”

“所以，昨晚，其实是因为他，是吗。”这不是一个问句，沈霖从话里听出了落寞。

“对不起。”沈霖只知道这一种回应，他不敢做任何保证，更没有立场安慰。

一段不长不短的寂静过后：“我明白了。那我……到时候就周内去，不让你为难了。”

他的理解和豁达让沈霖感到更加内疚，“学长……”

“我没事，真的。我说过，我会等你的。”

沈霖感激地点点头，轻轻回应了一声“嗯”。

“不过，既然他那么积极，我也不会干等的，我会把你追到的。”

40 社死现场

当生活有了盼头以后，一切都显得没那么难了。

季度结束，系统移植项目终于在全组一个多月没日没夜的努力下成功上线。下游用户纷纷对顾烨恒这个负责人表示感谢和称赞，组里同事也因此把他当作名正言顺的技术主管，以及Ben哥的得力助手，仅仅差一个唾手可得的级别头衔而已了。但这些给他带来的幸福感都远不及几千公里外那个特殊的人对他的恭喜和关心。

那个温软的声音，是每天下班路上冲走他一天疲惫的甘霖，更是幻想里、梦里无数次撩起他欲望的魔音。对他的喜欢，没有被时间和忙碌冲淡，反而愈发清晰和强烈。他知道现在自己只是对方无法启齿的秘密，只是在寂静的午夜给他带去陪伴的人，但他想要更多。他想要他们没有时差、没有距离，他想要下班就能搂着他亲吻，给他做美食看他吃得鼓鼓囊囊的脸蛋，和他躺在一起从天黑聊到天亮……

新项目的交付并没有带来喘息的机会，接下来就是长达半个月的晋升述职任务。申请晋升的员工需要先提交文书申请，经过正式的述职报告，和那之后漫长的审核流程，才能决定最后的结果。在A司里，入职三年就能升高级工程师的人凤毛麟角，顾烨恒就即将是一个。在同事、老板的鼎力支持下，一切胸有成竹、有条不紊。

他早早订好了述职报告结束之后那周去波士顿的机票，期待沈霖带着崇拜与骄傲的提前祝贺，期待一个借此奢求更多的机会，期待把对方捧在手心不放开的幸福。

天气渐渐转凉，办公楼外深绿的树冠上出现了第一抹金黄。不用加班的周五下午，组里又回到了通常周五那样轻松闲散的“迎接周末”的氛围。

“诶，烨恒，你下周要休一周？”彭俊边嚼着下午茶的饼干，边随意翻看组里的通知邮件，“晋升结果还没出就等不及去庆祝了？”

“哦对，忘和你说了，下周Jason就交给你了。你加油。”顾烨恒转向边上的工位，把自己要休假的消息用英文告诉了Jason。

“一整周？”Jason有点惊讶，“度假吗？去哪儿？”

“呃，算是吧。去波士顿。”

“波士顿？那儿好像也没什么可玩的啊？H大？”

“去看个人。”

彭俊听到这句话，一下就来了兴趣，眼神越过显示器看了过来，“去H大看个人？我去，不会是……”

但他的这句话被一句语气急切的呼唤打断，“Yeheng，有空吗？”来自刚刚来到他们附近的Ben，他用眼神示意顾烨恒同他一起去一间会议室单独聊。

走在去会议室的路上，顾烨恒突然有一种不详的预感，因为Ben哥从不轻易展露情绪，但现在他的表情不太好看。

“有人匿名举报你违反公司关于性骚扰的规章制度。”还没等顾烨恒在椅子上坐稳，Ben把屏幕推到了他面前。

一段不太清晰的视频：和煦的夕阳下，两个男人在树下拥抱，一会儿后，高的那个暧昧地侧过头，在另一个的耳边说了些什么，后来他们拉拉扯扯，对方最终拒绝了他的触碰，离开了。顾烨恒震惊地盯着屏幕，脸一路红到脖子，半晌说不出话。这么暧昧而狼狈的时刻被人看到就算了，还被别有用心的人拍下来了，现在连一直信任他的老板都看到了，简直社死现场！

等等，Ben哥刚刚说的是，违反性骚扰的制度？

“Ben，真的抱歉，这个确实是我。但是，我不明白，为什么说违反了制度？仅凭这个视频什么也说明不了啊？”

“因为另一个人是Lin，你的实习生。你知道公司关于上下级相处的制度……”

“可是，那个时候他已经办完离职手续了！而且，我没记错的话，当时我们都已经提交完给对方的反馈了！难道制度连已经离职的、没有利益关系的前上下级都要管吗？”顾烨恒知道，这个时候情绪不能解决问题，他尽力控制着自己的呼吸。

“你逃脱不了嫌疑，因为还有一个对你不利的证据——”Ben在电脑上又调出了一个窗口，给顾烨恒看。

“I like you. I’m not kidding, it’s true. I know there are thousands of reasons why I shouldn’t crush on you, but it just happened……”顾烨恒默念了一小段，才意识到这是什么。怒气冲上心头，他握紧拳头捶了一下桌面，“这是对隐私的极大侵犯！他发给我的私人邮件，为什么能被别人看到！”

“抱歉，Yeheng。这是调查部门的权力，没有被不该看到的人看到，仅仅作为调查使用，请理解。”Ben的眼神里隐约有一丝无奈。

顾烨恒花了很久终于让自己的呼吸平稳下来，“行，就算是这样吧。但他们应该也能看见，这封邮件的发送时间是他办完离职手续以后，不是吗？”

“但操作时间是离职前。而且里面也提到了‘之前’发生的事。”

“里面还提到了他认为我不会喜欢他的事，他们怎么没看见？”

“所以他们还需要进一步调查以确定性质，下周会找你质询。”Ben收回了电脑，犹豫地补充了一句，“祝你好运。”

“谢谢。”顾烨恒苦涩地点了点头。

“与此同时，你的晋升流程，和他的转正流程，都暂时搁置。”

“什么？！”

“请耐心等待调查结果吧。”Ben安慰似的拍了拍他的肩膀。

“我的我就认了，视频我无可抵赖。凭什么他的也要搁置？”顾烨恒就在爆粗口的边缘了，“他真心实意写下那封邮件，没有违反任何条例，结果被挖出来公开处刑针对他？”

“就像我说的，他们还需要再调查，以确认你对他的评价不是出于私人感情。你知道，这是有关公平的考虑。”

“调查……要调查多久？以他们的效率，以他们‘疑罪从有’的立场，得出结论要多久？一个月？两个月？到时候别人的招聘流程都走完了，还能给他剩下什么机会？怎么就没人考虑这对他公不公平？Fuck the bureaucracy……”顾烨恒无助地瘫在椅子上，望着天花板。

“你真的很在乎他。”Ben的语气里几乎带着点同情。

顾烨恒点了点头，“我不否认对他产生了不该有的感情，如果要因此接受惩罚，我没有异议。但是，我给他写的评价，完全是出于发生的所有客观事实。”他真诚地望着他的老板：“Ben，你自己也看到的，他的能力，他在别的同事那儿的评价，都是极好的。他不能因为我耽误了未来！”

Ben轻轻叹了口气，对他说道：“Yeheng，有一个方法，我不确定能不能行，但至少，你可以试试……”

——

纽约车流来往的热闹街角，一个男人推门进入了一间酒吧。舞池里，节奏鲜明的电子乐带动着人群，在迷幻的蓝紫色灯光里摇摆。

他目不斜视地推开了几个试图往他身上靠的男人，穿过人群，来到一个卡座的环形沙发上坐下。沙发上，他的朋友正搂着一个醉意熏熏的身材清瘦的男孩，缠绵着。

他清了清嗓子，边上的人才意识到不速之客的到来。

“能不能行？一天天就知道泡酒吧。”

“廖哥。”

“帮我搞定了吗？”他有点不耐烦地敲敲桌子。

“搞定了，搞定了。11月1号早上九点，波士顿港出发。顶级套间。求婚晚餐和演奏也订好了。”他的朋友在包里翻找了一番，递给他两张票。

“谢了。”他接过票，起身打算离开。

“帅哥，来了就喝一杯再走呗。”他朋友怀里的男孩抬起头，用湿漉漉的深棕色大眼睛直勾勾地望向他眼底，凌乱的衬衫衣领下隐约透出一片在酒精作用下变得粉红的肌肤。

“就是，大周五的，着什么急。你以前可不是这样的人。”

廖航整了整衣领，“我现在是这样的人了。”

他的朋友轻蔑一笑，“放屁。别以为我没看到你看Jimmy的眼神。”那人起身，把他按回沙发上，“这轮我请”，然后向吧台走去。

还没等廖航坐稳，男孩便贴身过来，盯着他左手上的戒指。“帅哥这是名草有主了？这么矜持。”

“刚才没听见吗？我要求婚了。”廖航礼貌地保持距离，躲避对方的眼神。

“失去自由身之前，就不想再体验体验不一样的感觉？”男孩的手抚上了他的手背，意欲摘下他的戒指。

廖航抽出了手。“……不了，谢谢。”他掏出手机，点开消息列表里置顶的那个聊天框，打算发个消息好让边上这个粘人精死心。

那男孩不依不饶，夺过他的手机，擅自加上了自己为好友，又塞回了廖航手里。“你知道，我见过这么多人，谁有可能谁没可能，我一眼就能看出来。”他俏皮地眨了眨眼。

“那我就是你第一个看错的。”廖航不以为意，当着对方的面给“宝贝”发了条问候的消息。等待回复的过程中，他退回聊天列表，饶有兴致地点开新好友的头像——一个男人的阴郁侧脸，“男朋友？”廖航莫名觉得，这张侧脸看起来有点眼熟。

男孩摇摇头，“那是我第一个看错的人。”

廖航不动声色地挑了挑眉。

“我们在床上很完美。我以为，他也会喜欢我的。”

“他喜欢的是别人？”廖航想起了自己和国内那个男孩彻底决裂的那天，男孩的撕心裂肺。

身边的男孩自嘲般轻笑一声：“他说，他不是会喜欢人的那类人。”

话题没有再继续，因为他们共同的朋友回到了卡座。“宝贝”一直没有回复消息，廖航在卡座里越来越心不在焉。

“我得回了，明儿一早要开车去波士顿看我宝贝儿。你俩好好玩儿。”他简单告别了缠绵的两人，匆匆走出酒吧，拨出了电话。

——

H大图书馆靠窗的位置上，沈霖眉头紧锁，盯着笔记本屏幕检查数据的问题，被桌边手机突如其来的震动吓了一跳。顾学长通常会在我睡前打来，怎么今天……他拿起手机，发现是另一个人。

“廖航？怎么了？”他压低声音接起了电话。

“没什么，你一直没回我消息，担心你了。”男朋友听起来委屈得像是个被冷落的小孩。

“我能有什么事呀，不用担心。”

图书馆的闭馆铃声在身后蓦然响起，他用肩膀把手机夹在耳旁，开始收拾东西。

“你在哪儿？这是什么声音？”

“图书馆，一直在写作业呢。这会儿要闭馆了，我得回宿舍了。”

“哦哦。那，路上小心。”

“嗯。”

“爱你宝贝儿，明天见。”

“嗯，明天见。”

沈霖挂了电话，好奇地打开微信想看看男朋友刚才到底发了什么消息，一直在等他回复。但他被另一条来自一小时前的消息吸引住了目光。

“对不起，我下周暂时去不成了，这里有很重要的事走不开。我不知道多久能解决，解决了就过去。”

没有预兆，也没有更多的解释，期待了一个月的见面，就这样被轻飘飘地放了鸽子。他神情落寞地停下了手上的动作，盯着窗上晶莹的雨珠发呆。图书馆里的台灯一盏盏熄灭，不同年级、不同人种的学生陆续从他身旁掠过，向外走去。

图书馆自习大厅最后的一盏台灯熄灭，窗边人收回眼神，向大门走去。在昏暗的廊灯下，沙沙的风声中，他只身闯进了寒冷的雨夜。

41 梦里的人

“学长晚安。”沈霖挂了电话，轻叹一口气。顾学长还是没有说他的事处理得怎么样了，除了一句像是敷衍的“应该快了”。

自从爽约的消息发来，已经过去了半个月。每个周内的午夜，他还是如约打来电话，关心沈霖的一天，催他早点睡觉。但他和之前有些不同了，他听起来，很累。不是之前那种，在项目的压力之下，虽然身体和脑力疲惫，但精神振奋的累；而是一种完全不同的，精神上的疲惫。他不再说些同事的“坏话”来逗沈霖开心，不再对沈霖的课程发表一些幼稚的看法故意气他，更不再说什么糟糕的情话了。两周来，他说的最多的话，是“嗯”、“哦”、“然后呢”，以及，“谢谢你”。

最开始两天，沈霖曾鼓起勇气问他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可以和他说说排解苦闷，但他拒绝了。他说，“公司里的事，很重要，而且很麻烦。具体你没必要知道。处理好了会第一时间去找你的。等我。”到底是什么重要的事，连我都不能告诉？受伤，但也无奈。自己在他心里也许只是个供他远远欣赏的花瓶而已，还远不到能帮他分担痛苦的地步。

另一边，最近和廖航好像变得更加亲密了一些。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错觉，好几次，廖航在情深意切之时，深情地凝望他，欲言又止，像是要吐露什么秘密却不得不忍住。“宝贝儿，我好爱你。”他最终会紧紧搂住沈霖，几乎颤抖地说出这句告白。沈霖不知道如何回答，每次都只是缓缓点点头，回应他温柔缱绻的事后吻。

或许内心的天平已经倾斜了？

闹钟将沈霖从纷杂的梦境中拖了出来。天气阴沉沉的，即使没有拉开窗帘也能感觉到。宿舍的暖气刚启用，还不足以抵御突然到来的寒冷。沈霖不情不愿地挪出了被窝，迎接他忙碌紧张的一天。

他裹着厚厚的睡袍走出房间，猛然发现已经坐在桌旁穿戴整齐吃早餐的室友——通常他都是最后时刻才起床飞奔去上课的。他看着任晓峰顶着黑眼圈，边啃面包片边全神贯注看屏幕的样子，猜到对方今天这节早课应该是期中考试。

“要是面包上可以印公式就好了。”沈霖调侃道。

“我们学渣的苦，你个学霸懂个屁！”任晓峰不满地白了一眼他。

“昨晚少玩一局这会儿还可以多睡半小时。”沈霖毫不留情地戳穿了他。

“昨晚不打那局，就上不了传说了，更加无心复习。再说了，早上记忆力好。”

沈霖耸耸肩，捧着咖啡坐到他对面，开始复习自己今天下午考试的科目。

片刻后，任晓峰认命般合上电脑，收拾书包。临走，他握起沈霖的手在手心揉了揉，“蹭蹭学霸之气，保我及格！”

沈霖忍俊不禁：“行，加油！”

“咦，你这两天都不摘戒指了？”

“呃……是。”

任晓峰给了他一个复杂的眼神，又收回去，“算了，考完再来关心你。”他拎上包出门。到了门口突然想起来什么，“诶，学院的万圣节假面舞会你领票了吗？”

“啥？”

“今天中午截止，我考完就去帮你领了哈。”

“我不用……”这三个字就这样消失在室友猛地开门时从走廊带进来的呼啸的穿堂风里。

沈霖几乎从来不会注意这些社交活动的通知。他没有兴趣，更没有时间参加这些。倒不是说性格有多孤僻，他只是单纯很难从这类社交活动里找到什么乐趣，不像他室友，可以和任何人在任何场合轻松聊起来。他翻出一周前的通知邮件，“10月31日周五晚八点，学院礼堂”，“请盛装出席并佩戴面具入场”。沈霖想了想，自己最后一门期中考试在周四，没法用“复习”为由拒绝；不过，“跳舞”、“面具”和“盛装”，其中任意一个，对他来说都是名正言顺的拒绝参与的理由。

他关上邮件，收起心里的小算盘，思绪又回到了复习资料里。

然而，等晚上回到宿舍，他才发现室友早上的邀请竟然是认真的——客厅桌上赫然摆着两副假面舞会风格的面具。面具的表面是哑光的天鹅绒材质，一副是纯黑的，另一副是夜空一般的深蓝紫色，边缘镶着简约而优美的金色或银色的线条，看起来很有质感。

“怎么样？这可是店里最后一对了。”任晓峰得意洋洋地过来搂他的肩，“虽然没那么花里胡哨吧，但也凑合用。”

“一对？”

“昂，我邀请你做我的舞伴，可不得买一对嘛。”

“我……舞伴？你不邀请你女神吗？”

“女神那天有别的活动。”

“可……”

“不会跳舞？”

沈霖使劲点头，显得自己越笨拙越好。

“放心，我本科学过，我们学校大一新生舞会，强制教的。你到时候跟着我的步子就行了，哥带你。”

“我也没有盛装。”

“这好办，白天带你去趟城里，昆西市场那儿，肯定能淘到适合的。诶对，你不是周六刚好生日吗，就当送你的礼物咯，反正你今年也不会和我过。”

所有的逃避路线都被堵上，沈霖只能乖乖接受被室友安排的命运。“……谢谢。”

“你啊，都来美国一年多了，万圣节都不玩，也太可惜了。”

“没什么好玩的。”沈霖嘟囔道。

任晓峰啧啧摇了摇头：“一年里唯一一个可以为所欲为的机会诶。就算做了疯狂的事，也不会有人judge你，这还不好玩？”

“怎么疯狂？”

“比如……亲吻你的舞伴啦之类的。”

沈霖惊恐地瞪大了眼睛：“晓峰，你……我虽然是弯的，但也不是来者不拒的！”

任晓峰大笑起来：“哎呀，沈学霸！我就打个比方，你别紧张啊！我傻吗，跟两个壮汉抢你？”

沈霖羞愧地低下了头。

“不过说真的，你真不考虑顾神了？”

沈霖坐下来，托腮沉吟。“我最近觉得，距离好像真的还挺重要的……有时候，我恍惚中甚至怀疑他只是存在于我梦里的人。”

“看不见摸不着。”

沈霖呆滞地点点头。

“怪不得大家都说异地恋容易分手。”

“经过异地恋考验的感情才更加可贵。”沈霖补充道。

任晓峰知道他那么说是什么意思。“那是指经过异地恋‘且没有出问题’的感情，你和你男朋友这不算。我看来啊，你们没分手，全靠你退让。”

“感情里总要有一个人退让的吧。”

“说难听点就是傻。”

“……好吧。”

“总之，再好好想想吧，少年。”任晓峰拍拍他的肩膀，坐到一旁埋头玩手机去了。

——

万圣节的气氛随着周五的到来，如约而至。一早出门，校园四处可见的南瓜灯、骷髅人偶装饰静静等待着黑夜，它们真正的舞台来临。人行道上匆匆赶路的学生里多了些奇装异服、画着夸张的妆的，他们对这个节日的热情似乎没有被呼啸的北风和阴冷的天气影响。

到达要监考的本科生考场，沈霖特意向后退了一步确认了教室门牌，才重新迈进教室——因为教室里的几个“吸血鬼”把他吓了一跳。

他走上讲台，清了清嗓子，假装严肃道：“希望同学们不要借此机会开展一些替考行为。”

“抱歉助教，我考完就要去参加一个派对，只能提前画好妆了。我是Lucas，上周六刚去了你的office hour……”

沈霖终于绷不住笑容：“放心，我理解你们的节日热情，这两个小时认真对待就行。”他开始分发试卷。

“助教，今晚的学院舞会，你会去吗？”一个黑人女生问道。

沈霖不好意思地点了点头。

几个和他比较熟的学生在台下起哄。

沈霖用眼神警示他们，说道：“希望晚上见到你们的时候不是给你们带去不及格的噩耗。”

学生们安静下来，开始紧张地应对他们上大学来的第一场期中考试。

沈霖坐在讲台上，回忆教室里的这些小孩在这半个学期的成长。从对编程完全陌生，开始一点点学习语句、逻辑，到尝试写程序、调试程序，最后体会用程序解决问题的快乐。看到他们在office hour里茅塞顿开的那些瞬间，或是他们从新颖的角度问出问题带来的思维火花，都能让他心中充满感动。

他突然意识到，自己从大学二三年级开始，几乎每个学期都做助教，直到现在。最开始确实只是为了赚钱，减轻母亲的负担，但后来，这也构成了他生活里很特殊的一些经历。虽然累，但能给他带来一个全新维度的成就感。或许，成为一个播撒种子的人，也是个值得考虑的未来方向？

A司的offer迟迟没有下来，未来还没有完全确定。如果能在H大再留几年，读出博士学位，以后就可以选择去高校谋个教职，边做感兴趣的研究，边教书，虽然薪资远不及在A司做工程师那么高，看起来也没有那么光鲜亮丽，但或许那才是自己更想追求的事业？

但这种事，还得和廖航商量商量，他会理解吗？大概率不会。沈霖有些苦涩地回答自己。

考试结束的铃声响起，任晓峰准时出现在了教室门口。

“要不是知道你是直男，我都要怀疑你喜欢我了。”沈霖捧着一沓卷子走出教室，朝他过于殷勤的室友皱了皱眉。

“这不是怕你逃走吗？”

“我也没那么缺德吧，都答应你了。”

“谁知道你会不会又因为什么‘怕觉得丢人’之类的理由搪塞我。”

“你知道，看到我学生画着烟熏妆戴着假牙来考试以后，我突然就觉得我丢的人不算什么了。”

“所以你准备好晚上画烟熏妆了？”

“啊？”沈霖差点一脚踩空台阶。

“我听女神说，昆西市场的集市上有化万圣节妆的小铺，说不定去看了就想试试了呢。”

“不了，谢谢。”

昆西市场确实有化妆的小铺，他们确实去看了就想试试了，只不过是任晓峰想让沈霖试试，并成功说服了他（“反正戴着面具也看不出来，万圣节不疯狂啥时候疯狂？”）。

夜幕降临，路旁的南瓜灯跃动着缤纷的表情，各色装扮的学生在橙黄色灯带的引领下涌向各个派对的大门。

沈霖穿了一件维多利亚式衬衫，繁复的领口和袖口扎得他有些不自在，再加上烟熏妆，出门前照镜子的时候他甚至以为自己将要出演什么吸血鬼电影，戴上面具之后才感觉好些。走在去假面舞会的路上，他发现十个男生有八个是他这样的打扮（当然女生们的就更加艳丽多姿），把他扔到人群里看起来再普通不过了，这让他感到安心了许多。

就在快要排到入口的时候，任晓峰接到了一个电话，他拍了拍沈霖的肩，“你先进去，在吧台那儿等我。”

没等沈霖回答“我在这儿等你吧”，他黑色的燕尾服后摆就消失在了人流中。

落单了的沈霖突然就开始局促不安了。一方面，孑然独立在成双成对的人群之中，显得有些孤寂无依；另一方面，如果真的有不熟的人靠近搭话，他又会出于本能地躲开一寸。

他找到吧台的一个安静的角落，点了一杯饮料握在手里，以缓解自己的尴尬。他倚在吧台上冷眼观察舞池里兴奋的男男女女，顺便搜寻室友的身影。这个人，难道把我拖下水，自己就逃走了？

礼堂大灯熄灭，只剩下柔和昏黄的壁灯，增添了些许暧昧的气氛。音响师在做最后的调试，人群翘首等待乐队的登场。

爵士风格的舞曲前奏响起，舞台大幕拉开，派对开始了。

“愿意和我跳一支舞吗？”一个恍若来自梦里的声音在耳畔响起，让沈霖一时间忘记了呼吸。

42 生日快乐

一只温暖的大手把沈霖带进了梦里，像是进入另一个时空一般，光怪陆离的梦。站在影影绰绰的人群之中，他注视着黑色面具下那一双深邃的眼睛。乐声逐渐遥远，他听见自己砰砰的心跳声。

另一只手揽上了他的腰，将他拉近，近到他几乎能看见那双眼睛里映出来的自己，慌乱、局促。

“没跳过舞？”那双眼睛温柔地笑起来。

沈霖抿着唇，点了点头。

那只在腰上的手轻柔地握起了沈霖的左手，将它搭在自己宽阔的肩上。“放轻松。”

这么近的距离，从未尝试过的事物，又如何能放轻松？沈霖强装镇定，点了点头。

还没等他做好准备，他的舞伴就缓缓滑开了步子。“什么也不用想，跟上我就好。”

当他第一次被自己的脚步绊住时，这个迷离的梦就醒了。更加尴尬的是，还有第二次、第三次。

在一池翩跹如花蝴蝶般的裙摆中间，他们这对的朴素和笨拙似乎显得格外滑稽。沈霖的脸羞得发烫，“我好笨。”

“再试试？”对方只是勾着嘴角，耐心地再次带他起步。

虽然对方的手稳稳地扶着自己，可他却怎么都找不到平衡。恍惚之间，他感到自己的鞋跟踩到了什么，身后传来一声带着点不满的“Ouch”。

沈霖连忙转过头去道歉，却听见对方惊呼：“沈助教？！”

如果不是顾烨恒还紧紧抓着他的手扶着他的腰的话，他可能已经飞奔逃跑了。此刻只能继续这场尴尬的对话：“Hey Lucas……实在抱歉，我不太会跳。”

Lucas还是早上那般吸血鬼的打扮，带着一位穿着哥特风长裙的美艳绝伦的吸血鬼舞伴，停下了舞步。红色的眼珠从面具后好奇地打量了他们一番，随后绽开了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容道：“用滑步，重心靠近些，膝盖抵着舞伴，感受他的节奏。”

沈霖犹豫地照做，向顾烨恒又靠近了一些。

“好运。”Lucas再次搂起自己舞伴，“期中考卷记得手下留情。”他朝沈霖眨眨眼，跟上音乐，带着舞伴轻盈地飘走了。

“谢谢。”沈霖目送他消失在舞池，然后转回来注视顾烨恒的眼睛。

“准备好了吗？”

“嗯。”

这次，他渐渐地跟上了节奏，开始享受将自己全身心交给舞伴，在音乐里遨游的感觉。一曲终了，他学着舞池里姑娘们的样子，在舞伴的牵引下，优雅地转个圈，最后回到他的怀抱。

他害羞地低下了头，“我是不是看起来挺蠢的。”

“很美。”他的舞伴在他耳旁轻声细语地回答。

跳得累了、倦了，顾烨恒领着他坐到吧台边，那只牵着他的手自始至终都没有放开过。

“沈霖，对不起，我迟到了半个月。在你这儿，我好像总是会迟到。”

沈霖摇摇头。“你的事情，处理完了吗？”

“嗯，算是吧。之后或许还会有些别的改变，总之就先来了。”

“……是和晋升有关吗？”沈霖鼓起勇气问。

顾烨恒犹豫了一下，点了点头。“运气不好，错过了这次的机会。”

沈霖感到一阵揪心，“怎么会？之前不是都觉得挺顺利的？”

“人有时候，过得太顺利也不好。你看我都顺利这么多年了，就像你说的，觉得什么东西得来都很容易。或许是时候经历这些了。”

沈霖不知道如何安慰，只是担忧地望着他。

“傻瓜，不用担心我。早一年晚一年，反正是迟早的事，有能力在，不怕这些。”顾烨恒轻轻揉了揉他的头发，将他搂进怀里，“对了，你今天，还化妆了？”

沈霖羞得不敢看他，“晓峰非要让我试试，我想着反正也没别人看。谁知道你会来……”

“没想到这家伙审美还不错。”顾烨恒揶揄道。

“……早上就该逃走不理他的。”

“那你这会儿大概会在空无一人的图书馆孤独地批改期中考卷。”

“那也比在这儿被你嘲笑强。”

“怎么？真心不想见我？”顾烨恒牵起了他的左手，似伤感似幽怨地抚着中指上的那枚戒指，“决定好了，要和我一拍两散了？”

沈霖小心翼翼地啜了一口鸡尾酒。“本来，确实有点……”

“但是见到我，就改主意了？”顾烨恒厚着脸皮帮他说完了这句话。

沈霖叹了口气，“嗯。”

“还好，我只是迟到，没有错过。”顾烨恒如绅士一般把沈霖的手拉到唇边，轻轻印上了一个吻。“你不知道，那天任晓峰和我说的时候，我有多绝望。”他看向沈霖的眼神里带着伤感。

这是他们互相知道心意以后的第一次见面，但这个他意外出现的夜晚，比沈霖曾想象过的所有重逢都要浪漫。就像是，那场夏末的海边旅行，他意外出现在自己心里的那个瞬间，比沈霖曾经历过、想象过的所有心动都要强烈。沈霖已然知道自己内心最想要的是什么，但他的理智还在抵抗。

“不说这些了，说点开心的。”顾烨恒转而露出了一个笑容。他从自己的西装口袋里抽出了一张白色的折叠卡片，递给沈霖。

“这是……什么？”沈霖接过来，小心地翻看。卡片有一个精美的镂空花纹外壳，里面用花体字印了几行字，在昏暗的灯光下有些难辨认。

“雨薇和老许的请帖。”

“……结婚？这么快？”沈霖有些惊讶，虽然他们的感情状态确实像奔着结婚去的，但好像又毫无预兆。

“你还好意思说人家。”顾烨恒调侃道。

“我……”

“他们在一起五年，共同生活了三年，结婚，也挺顺其自然的吧。”顾烨恒抿了一口威士忌，“这事儿，不在于有多贵的钻戒，多感人的誓言，多浪漫的仪式，而是在于，有多大的信心能共度余生吧。”

沈霖知道对方话里的意思，陷入了沉思。

“这个时间，你能来吗？”顾烨恒把话题拉了回来。

沈霖看了看请帖上的时间，12月下旬，应该是期末考完以后。他犹豫着点了点头，“我尽量。”

“他们不搞随份子那套，带点礼物就行。”

沈霖连忙解释，“我不是不愿随份子……”

“怕来回一趟开支太大？”

沈霖羞愧地点了点头，“不过算上暑假实习挣的钱，应该够。”

“有困难的话我请你。毕竟见你一回不容易。”

“那怎么行。”

顾烨恒只是笑笑，把沈霖在自己的臂弯里又搂紧了些。

当他们走出礼堂的时候，礼堂外的草地已经覆上了一层薄薄的白毯。金黄的落叶还没来得及与枝杈告别，就被雪花轻柔地摘下、埋葬。晶莹的白色精灵在空中翩翩起舞，飘落在头顶，轻轻立在发梢之间。

“今年的雪来得好早。”沈霖把风衣外套裹紧，缩成一团。

“真好，连天气都在帮我。”顾烨恒勾住沈霖的腰，将他带到怀里，紧挨着自己。

“为什么这么说？”

“一起走到白头啊。”顾烨恒开玩笑似的说。

“……挺土的。”沈霖这次的吐槽真的说了出来。

“土吗？我觉得还挺浪漫的。”他轻轻吻了吻沈霖冻红了的耳朵尖。

完蛋，他再做这些亲密的举动，我的理智就要崩塌了，沈霖想到。还好风挺冷的，能把自己过热的脑袋吹凉些。

宿舍楼的灯一盏盏亮起，疯狂一夜的年轻人们卸下了面具，回到自己的身体。楼前的大树下，一对相拥的身影迟迟没有摘下他们的面具。

远处，教堂的午夜钟声敲响，灰姑娘该脱下她的水晶鞋了。

“沈霖。”顾烨恒松开怀抱，用温暖的手捧起沈霖凉凉的脸颊，“生日快乐。不好意思，来得太急，都没准备礼物。”

当然，肯定是任晓峰告诉他的，不用问也能猜到。但，沈霖还没来得及说出“谢谢，你来了就够了”，他就呼吸停滞，心跳停摆了——一双嘴唇，轻轻地、温柔地，覆在了他的唇上。

沈霖闭上了眼，体会这个凉凉的、柔软的触感。这个吻，其实自己也在渴望，不是吗？

钟声还在空中回荡，午夜的第一分钟还没有过，是不是还有最后的机会，做一些疯狂的事。比如……回吻你的舞伴？

沈霖找回了呼吸，在对方的唇即将离开的瞬间，回吻了他。对方顿了顿，喉咙里似是而非地发出了疑问的音节。沈霖把手攀上对方几乎颤抖的脊背，更加坚定地吻他。随之而来的，是缱绻的唇舌，温热的口腔，急促的呼吸，在发丝间揉弄的手指，以及互相已然知晓的，燃起的欲望。

钟声渐止，口袋里手机的响声打断了这个万圣夜最后的疯狂。

沈霖看到来电显示，慌乱地整了整自己的衣冠。“喂？”

几步之外，一捧艳丽的红玫瑰，跌在了洁白的雪地里。

43 做个了结

一切发生得太快，大脑还没来得及思考，身体和声带就做出了反应。

“廖航！！你住手！！”

洁白的雪地里斜插着一副纯黑色天鹅绒表面、镶着金边的面具，它的边上，几滴暗红色液体在蓬松的雪中缓缓渗透着。

“沈霖！！你，你给我让开！不然连你一块儿揍！！”对面的男人像是疯魔了一般，瞪着沈霖，和被他挡在身后的、留着鼻血的男人。

“你冷静点！！”沈霖几乎带着哭腔。

“我冷静？！你他妈……”他们的动静引来了宿舍楼一些窗户后好奇的目光。

“求你了。”沈霖此刻已经摘下了面具，他闪着泪光的眼睛哀求一般注视他的男朋友。

廖航盯着那双眼睛许久，那双眼睛里的愧疚和真诚似乎让他暂时忘了暴怒。他冷笑一声，“行，我冷静……你还有什么要求？让我滚？好让你们继续？”

“不是的！廖航……我跟你走，好不好？我都能解释……求你了，不关他的事。”

“不关他的……”廖航的拳头攥了攥，关节上残留的血迹刺痛着沈霖的心，好在他最终松开了拳头，“行，沈霖，真有你的……那走啊！”

沈霖感到一只来自身后的手拉住了他。他转过头，握住了那只手腕，柔声说：“我没事，他不会伤害我的。你快去处理一下伤。”他不忍心看对方狼狈的脸，只匆匆留下了一个留恋的眼神给对方，便推开他，转身跟上了廖航。

该做个了结了，他对自己说道。

——

跑车轰鸣着在午夜寂静的公路疾驰，雪花悄然落在挡风玻璃上，被雨刮器无情地碾碎推走。

廖航左手撑在车窗上，右手搭在方向盘上，沉默着。

副驾驶座上，沈霖忐忑地沉思着。

“你喝酒了。”廖航受伤的声音打破了车内的寂静。

沈霖在黑暗中点了点头。

“你喝多了，所以把他当成我了，是不是？”

沈霖没有回答。

“到底是不是？沈霖！你说要给我解释的，你他妈倒是说啊！”又是一脚油门，巨大的加速度推得沈霖眩晕不已。

“你冷静点。现在还在下雪，这样开太危险了。”沈霖没有理会他的怒火，只是冷静地劝说。

廖航愣了愣，随后颤抖着声音说：“行，你等着，到了再收拾你。”

跑车最终缓缓驶进豪华酒店的地下车库，停在一个廊灯几乎无法照到的昏暗角落。

引擎终于沉寂，车灯熄灭，沈霖打算推门下车。黑暗中，一只手越过中控台抓住了他。随后，对方的身体也越了过来，欺身压在他之上，将他牢牢固定在座椅里，粗暴地啃咬他的嘴唇、脸颊，直至脖子。狭窄的空间之内，对方粗重的呼吸带来强烈的压迫感。

“廖航，别这样。廖航……”沈霖躲避着，试图推开对方，但这在对方看来似乎只是助兴。廖航仅用一只手就能固定住他的两只手腕，将它们紧紧攥住；另一只手不耐烦地扯开沈霖衬衫上繁复的衣领。随着布料撕扯的声音，沈霖白皙单薄的胸膛裸露在暖气已散尽的车内空气里，颤抖着上下起伏。廖航继续用唇齿在他身上发泄自己的怒火。屈辱、疼痛，沈霖不由自主地抽泣起来。

“沈霖，你他妈都有胆跟别人快亲上床了，少给我在这儿装可怜！”廖航没有一丝怜悯，不顾沈霖乞求的哀嚎，扯下了他的西裤。

退无可退，所有的反抗都是徒劳，沈霖绝望地任由他冲撞蹂躏自己的身体，用肮脏的言语践踏自己的尊严。最后他的身体已经麻木，灵魂飞出了身体，冷眼旁观这场刑罚。

贪婪、欺骗、逃避，沈霖，你落得这个下场，自作自受。他内心的一个声音冷笑着说道。

风暴最终平静，怒火与欲火燃尽的廖航终于找回了理智。他拥抱着颤抖的瘦弱身躯，亲吻他脸颊上的泪，帮他重新拉上衣物。“宝贝儿，对不起……我太生气、太伤心了，没控制住。”

沈霖闭着眼睛，泪水不住地从眼角涌出。

廖航不停地唤着“宝贝儿”，试图抹去他的泪水，可那张脆弱脸颊上的泪水却越抹越多。

“宝贝儿，和我说话好不好？求你了。别这样。”他最后放弃了徒劳，把沈霖紧紧拥在怀里。

直到眼泪几乎流干，沈霖深吸一口气，用尽全身的力气挣扎着逃出了廖航的怀抱。“我们分手吧。”他看着廖航的眼睛说。

“什么？！”

“分手。”沈霖冷静地重复了一遍这两个字。

预想中的风暴没有来临，大概对方已经在刚才的半小时里烧完了燃料。取而代之的，是温柔的亲吻，卑微的乞求，真挚的道歉。

沈霖摘下了自己左手上的戒指，放到廖航手里。“对不起。”没有多余的啜泣和眼泪，他异常冷静。“这几年欠你的，我会慢慢还的。”在廖航难以置信的眼神里，他抽出手把车门推开了一条缝。寒风钻进了他不太完整的衣领里，寒颤让他的大脑更加清醒。

“霖儿，你别走！求你了！我知道你不是认真的，对不对？……咱们聊聊好不好？宝贝儿，求你了……”

“好。聊聊。”沈霖轻叹一口气，合上了车门。

廖航跌回了自己的驾驶座，目光灼灼地望着沈霖。

“爽吗？刺激吗？”沈霖冷冷地问。

“啊？”廖航被问得措手不及。

“你不是说，和他做这种事，比和我做的所有加起来都爽？那现在呢？我也让你爽了吗？”

“霖儿，你……别这样，咱不都说好，这事儿不再提了吗？”

“那次你说，你们总共做了几次？十几次？算了在N市那次吗？或者，在纽约，还有吗？”

“沈霖！！你这是在干嘛啊！我和他早就没联系了！而且，我自始至终只喜欢你一个人！到底要怎么样你才能信我！”

“所以N市那天晚上，你没有去过酒吧街，对吗？”

“我不是跟你说了，那天晚上我就飞回家了吗！”

沈霖露出了一个几乎嘲弄的笑容，“好，我知道了。”

片刻后，廖航痛苦地低下头，愧疚地呢喃：“那天，我们什么都没有发生。真的。那是我和他最后一次联系，后来我彻底拉黑了他……之所以没告诉你，就是怕你瞎想。”

“谢谢你照顾我的感情。”沈霖讽刺道。

“真的！不信你去问我那几个兄弟！他后来都找过他们……”

“没必要了。”

“霖儿，求你了！咱就让这事儿过去，成吗？你也看见了，来了美国以后我有在努力变好，变成你喜欢的样子。我从来不去和他们玩儿，顶多打打游戏，连作业都开始自己做……”

“我喜欢别人了。”沈霖冷漠地打断了对方真诚的汇报。

“什……什么？！”廖航怔住了。沈霖没有说话，只是静默着，等待他接受这个消息。半晌之后，他犹疑地重新开口：“是……今天那个人？我没记错的话，他是你暑假的mentor？”

沈霖没有看他，缓缓点了点头。“对不起，廖航。我喜欢他。我很清醒，我没有把他当成你，我亲的是他。”将这个秘密倾倒出来，他突然有一种如释重负的感觉。

“……霖儿，你在故意气我对不对？你怎么可能……你不会的……”廖航不停地摇头。

“对不起，我是认真的。”沈霖重新推开了车门，“我要去找他了。”

“等等。”廖航紧紧攥住了沈霖的手腕。

“廖航，请你放我走吧，我已经决定了。”

出乎他的意料，廖航没有再说什么，只是把手机屏幕伸到了他面前。一张男人的侧脸照片赫然映入眼帘，沈霖一眼就认出了这张阴郁的侧脸。

“这个……是他吗？”廖航抬起头看他。

“……是吧。”沈霖不太情愿地承认道。

“有个人跟我说，他是一个只上床，不动心的人。”

“什么？！你在瞎说什么！廖航，我知道你看他不爽，但请你不要这样。”沈霖在黑暗中瞪着对方。

“霖儿，我不是出于嫉妒，我说的是真话。他骗了你，就像他骗了这个男孩一样。”廖航看向他的眼神里带着心疼，“宝贝儿，别再喜欢他了，你什么也得不到的。”

沈霖不想再听下去，甩开廖航的手，冲出了车门。

“他叫Jimmy。”他隐约听见身后传来的声音。这个名字，他记得。

——

廖航的话一遍遍在脑海中回放，沈霖心中好不容易建起来的某些东西开始摇摇欲坠。出租车穿行在街道间，昏黄的路灯下偶尔有些奇装异服、化着夸张的妆的醉鬼，就像此刻坐在车后座上的人一样。

“沈霖！！”语音通话几乎一拨出就被接起来了，电话那头的声音带着担忧和激动。

“学长。”沈霖强忍着即将涌出眼眶的泪水，“你好些了吗？”

“我好多了。你那边怎么样，他没有伤害你吧？你在过来了吗？”

沈霖为了掩饰自己的情绪，几乎无声地回答了一个“嗯”。

“沈霖，你还好吗？你大概还有多久到，我下楼接你吧。”

“学长。”沈霖用几个深呼吸的时间把自己的眼泪咽下，尽可能平静地开口道：“那个叫Jimmy的男孩，和你发生过什么？”

对方陷入了漫长的沉默。此刻，再无需任何语言，沈霖已经知晓答案了。

“沈霖，对不起。我没有像你想象得那么完美。”

审判姗姗来迟，沈霖终于崩溃痛哭。“你好，我不去那儿了，麻烦下个路口右转。谢谢。”他边对司机抱歉，边挂电话关机了。

44 别再流连

宿舍门传来钥匙插入锁孔的声音，随后是开门声，伴随着黏腻的亲吻声，最后是电灯开关的声音。

明亮的灯光刺痛着沈霖的眼睛，同时刺痛他感官的，还有一对男女的尖叫。

然后，这个尴尬的场景几乎暂停了五分钟那么长。

沈霖知道自己看上去有多不堪。他慌忙从桌上抽了几张纸巾，使劲揉搓自己眼周、脸颊上被泪水带下来的眼线睫毛膏。“抱歉！抱歉！”他逃进了自己的房间，“砰”地甩上了门。

他栽倒在床上，身体的疼痛和心里的疼痛同时折磨着他，让他陷入恍惚的半梦半醒状态。

不知道经历了多少个让他惊醒的梦之后，他听见了敲门声。

“沈霖，你还好吗？”

“我没事。”

“Kath说，可以借你卸妆油，用纸巾对皮肤不好。”

“我不用，真的。帮我和她说声谢谢。”

“沈霖，就出来一下，好吗？我和她在一起了，我得把她正式介绍给你。”

沈霖犹豫半晌，最终还是起身，整了整自己的衣冠，缓缓走去开了门。

但站在门口只有他室友一个人。任晓峰的眼里满是担忧，把他紧紧搂进了怀里。

“Kath呢？”他在对方肩上虚弱地问。

“我把她送回去了。”任晓峰轻拍着沈霖的背，“我和她以后有的是时间，但你今天需要我。下次再正式介绍你们，好吗？”

沈霖轻轻点了点头。“抱歉……谢谢你。”

任晓峰笑了笑，把他拉到桌前并排坐下，给他倒了杯热水，又回到了平时那种吊儿郎当的语气：“我的小情圣哟，你怎么回事啊？还以为你今晚不会回来了呢。顾神欺负你了？”

沈霖摇摇头，吸了吸鼻子。“我男朋友来了。”

“我去，他不是都周六才来吗？那他，他……你俩……”

“被他看见了。”

“我靠，捉奸在床？这也太刺激了吧！”

沈霖红着脸，不满地瞪了他一眼，“你想什么啊！只是亲吻而已。”

“哟，真的亲了？可以啊！”

沈霖长长地叹了口气，“那也没有意义了。”

“啥？啥意思？”

“简而言之，我一个晚上失去了两个情人。”沈霖自嘲道。

“啊？这不科学啊？难道不应该他俩打一架，打赢的抱得美人归吗？怎么就都没了？”

“……爱情好累好痛苦，我放弃了。”

“喂，你对一个今晚刚获得爱情的人说这话，真的地道吗？”

“是我的眼光不行。”沈霖哭笑不得地打了个补丁。

“连顾神都不行？”

“不过是从一个坑跳到另一个坑而已。”沈霖自顾自喃喃。随后，他抬起头，认真地对室友说道：“晓峰，我想好了，不打算再喜欢他了。你也不用帮他了。”

“这么狠心？”

“嗯。”说完，他开始盯着玻璃水杯里的气泡发呆。

任晓峰没有再劝他什么，扯开了话题，跟他讲了他今晚是如何获得爱情的，把沈霖从自己的泥沼里暂时拉了出来，还把他逗笑了好几回。

宿舍楼的这盏灯，一直亮到东方隐约升起一抹鱼肚白。失去爱情的夜晚很漫长，但有了朋友陪伴，就没有那么难熬。

“晓峰，谢谢你。所有事。”各自回房补觉之前，沈霖主动拥抱了一下任晓峰。

“嗐，真要说，明明是我弄巧成拙。”

“这迟早会发生的。早比迟好。”沈霖淡淡地留下这句话，回到了房间。

很困，很累，似乎还发着烧，可大脑根本没有停下来的意思。有关曾经的爱情，幻想中的爱情，痛苦的爱情，还没来得及开始就结束的爱情，有关那个人和那个人，以及没见过、或仅有一面之缘的那些人。

辗转反侧到窗帘缝漏进了微弱的阳光，沈霖干脆对自己的大脑投降，坐了起来。

即便已经说出了分手，即便已经说了不再喜欢，可内心里某个部分还是在渴望柔软、渴望依赖，宁可继续浸泡在虚伪的蜜糖里。到底要如何才能接受现实，和自己和解？

他想到了一个人。那个人，一定经历过类似的挣扎，她肯定有答案。他只稍犹豫，便重新打开了手机。他没有理会那些不经过他同意就蹦到他眼前的、来自昨夜的消息，而是径直拨出了一个视频通话。

手机屏幕上很快就出现了一个中年女人的脸庞。

“妈。”看到母亲的一瞬间，眼泪几乎夺眶，他不敢看母亲，低下了头。

“小霖？”母亲的声音带着好奇，还好她接起来的时候注意力应该还没有离开书本，没有发现自己的异常。“起这么早？我还打算八点再给你打电话呢。”

“嗯……睡不着了。”

“要过生日太激动了？”

“没，没有。”发生了那么多以后，“过生日”仿佛已经是一个世纪以前的事，原来还是今天。

“小霖，生日快乐。”

沈霖重新抬起头看向屏幕，母亲的笑容虽然相隔半个地球，但还是一样温暖。“谢谢妈。”

“哎呀，怎么了，这么憔悴？期中考砸了？”

“妈……”沈霖深吸一口气，然后让接下来的几个字随着气流一起吐出胸腔，“我分手了。”

自从上次母亲讲了自己的故事、让沈霖自己再想想以后，他们的日常聊天里，就没再出现过感情有关的话题，像是两人之间的默契一般。沈霖有时其实能从母亲欲言又止的表情里读出她想问的，他只是一直没有勇气主动交代。至少现在，他可以给出一个让她满意的答案了。

他的母亲在视频里低下头，陷入了沉默。

“妈，我没骗你。是我提的，我想清楚了。”就像是汇报工作一般，他汇报着自己的状态。

还是没有回答。

母亲越是沉默，沈霖就越是不知所措。“妈，这是你想看到的结果，是吗？你，你会感到高兴的，对吗……”他有些着急。

“小霖。”母亲终于抬起了头，眼里带着点泪光。“心还很痛吗？”

泪水一瞬间模糊了眼帘。只听得母亲温柔的声音继续娓娓道来：“站在过来人的视角，妈妈确实很欣慰。但妈妈也知道，这有多痛，有多难。看到你痛，妈妈也觉得很痛……小霖，你真的做了一件很勇敢的事。”

“妈……”沈霖不住地啜泣。

“最重要的是，不要为自己的选择后悔。既然已经想好了，就好好面对接下来的生活吧。不去流连已经挥别的风景，才能看到前面更美的那些。”

“可我，还是不舍得……我是不是太软弱了。”

“没关系的，小霖，改变习惯对谁来说都很难。慢慢来，时间会带走很多东西的。妈妈当时，其实也花了好些时间。”

母亲轻叹一口气，开始给沈霖讲述一些她从未提过的过去的事。她的叙述平淡而从容，即使讲到最不堪最心碎的场景，也仅如抚去陈年旧照上的灰尘那般，带着笑容回忆年轻时的想法与情感。

沈霖听着听着，渐渐平静了下来。“妈……所以，你当时，是靠什么走出来的？”

母亲在视频里露出了一个慈祥的笑容。“靠你呀。我想着，要好好陪你一起长大，给你更好的未来，所以不能一直消沉下去。”

沈霖有些不好意思地低下了头。

“还有，重新找回了对事业的热爱。”母亲把手机拿近了些，认真地看着沈霖说：“小霖，如果说妈妈从那些年里学到了什么，那就是，幸福不该依靠别人，只有你自己才是对你的幸福负责的人。”

与母亲的促膝长谈结束，沈霖的心情已经舒畅了不少。纵使内心再不舍、再痛苦，他已经拥有了向前看的决心。

他鼓起勇气，翻出了来自昨夜的那些信息。还是以前那样，诚恳的坦白、真挚的道歉、信誓旦旦的保证，只不过这次一式两份了。“别再流连了”，他又一次提醒自己。

他狠下心，用颤抖的手指按下了“删除”，埋葬了自己这五个月来最心动、最幸福的那些回忆。

至于另一个——他们之间的牵绊很多，一缕缕剪开，也是一点点割舍那个自己。

“廖航，谢谢你三年前追我，谢谢你爱我、为我做出改变。也许我们本就不是一类人，为了维持这段感情，我们都疲惫不堪、伤痕累累。我想，是时候放下了，你也是。廖航，再见了。但愿你可以越变越好，找到真正适合你的人。p.s.贵重的东西我会找时间给你寄回去的。”剪去最后一缕之前，他郑重地打下这段话，发了出去。

他放下手机，躺回了被窝。这一次，他终于安稳地睡着了。

只不过，似乎只过了闭眼睁眼的时间，他就被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拖出了被窝。

“沈霖，起了吗？Freddy找你。”

“……好，马上。”

他揉了揉自己肿胀的脸颊，披上睡袍，走出了房间。

宿舍门口站着一位风尘仆仆的白人小哥，有些为难地望着他。

“Lin，有个人在楼下不停找人打听你。我担心他会不会对你做什么事。”Freddy迟疑片刻，继续道：“似乎就是昨晚楼下打人的那个男人。抱歉，我不是有意窥探的。”

沈霖的脸涨得通红。早该想到，廖航不是个轻易放弃的人，现在这样，整个宿舍楼都知道了他们的狗血故事，他几乎有了搬出宿舍的想法。“抱歉，给你们添麻烦了。我这就下去。”

任晓峰在他身后拉住了他。“你别。”

Freddy也点了点头：“他看起来情绪不稳定，可能会对你做些极端的事。”

“可……”

“你需要的话，我们可以帮你报警。暴力倾向、stalker行为，都是足以立案的……”

“不要！”即使已经分手，沈霖也不愿意用这样的方式这样伤害对方。

“我去吧。”任晓峰说着披上了大衣，“我和他见过几面，也算是相熟，我去劝劝他。”

“……谢谢。”沈霖感激地目送室友出了门。

宿舍回归寂静，沈霖缓缓踱到窗边，望向楼下。白雪覆在还未落完叶的金黄的树冠上，遮挡着树下的人影。他看不清那人的脸，但能认出那件外套，那个宽阔的后背，那头乌黑的短发，曾经阳光精神的背影，如今只剩落寞孤独。

泪水顺着脸颊滑下，雾气渐渐模糊了玻璃。在这个初雪过后的晴朗早晨，沈霖最后一次允许自己，为这段已经逝去的感情恸哭。

45 他还好吗

“谢谢你来面试，你的能力很适合这个职位。只不过，关于你这个调查的情况，我还需要做更多确认，到时再给你回复，希望你理解。”一位样貌约莫四十岁的白人女性礼貌地把顾烨恒送出了A司纽约分部的大楼。

“了解。谢谢你的时间。”顾烨恒点点头，与她道别。

转身面向车流拥挤的马路，顾烨恒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又是拒绝。

自从那个早晨，在聊天框里看到扎眼的红色感叹号以后，一周以来，等待他的一直是拒绝。比起那个人残忍的、不带一丝留恋的拒绝，纽约分部这些组的老板“需要再确认”云云的婉拒，要好接受得多。毕竟自己收到调查通知的时候，就预料到了这样的结果——招一个有“性骚扰”案底的人，即使能力再强，也不值得冒这样的风险。

但反正，如果那个人已经下决心和他不再有任何瓜葛，那自己转来纽约分部也就没有任何意义了。

萧瑟的寒风吹在脸颊，灰暗的天空中纷飞着枯黄的落叶，映在两侧高楼的玻璃幕墙上。脚下的地面在微微震颤，他能感觉到地铁在黢黑的隧道里呼啸而过。人行道上来来往往的脚步焦急而冷漠。

他把风衣的衣领竖起，默默地低头走向地铁口。

在东海岸阴冷的初冬夜里，威士忌的辛辣和醇香是顾烨恒为数不多的慰藉。他坐在吧台边的位置，手扶着额头，抬起微红的双眼，把服务生招来，又说了一句“one more”。

“Sir, are you sure……”

“Yes.”他有些不耐烦地摆了摆手。

“好久不见。”身旁的位置坐进了一个人，“没想到会见到这样的你。”

声音有一点熟悉，身影也有一点熟悉。顾烨恒费了很大劲终于让自己的眼睛对焦，看清楚了那一双深棕色的大眼睛。一瞬间的恍惚，但又被自己打醒——他不可能出现的，永远不可能了。

“well，你现在见到了。”顾烨恒满不在意地耸了耸肩，从服务生手里接过了新的一杯琥珀色良药。

男孩伸手抚上顾烨恒的手，阻止他把杯子再送向唇边。顾烨恒顺从地停下了，任由对方拉着他的手回到桌上。

“你怎么会在这儿。”他吸了吸鼻子，重新看向了那双眼睛。

“还记得吗？我在纽约上学。这儿离学校很近。”

也许清醒的时候还能从记忆里翻出些什么，但现在，他只是麻木地点了点头。

“你呢？你怎么会在这儿？”男孩的眼里带着好奇。

“这儿离酒店很近。”

“你……来纽约做什么？肯定不是为了和我再次偶遇吧。”

“为了……爱情。”顾烨恒自嘲一般笑了笑。

“据我所知，你的爱情，应该在波士顿，不是吗？”

顾烨恒听到这句话，几乎清醒了一半。“什么？！”

“前几天，有个人失魂落魄地从波士顿回来，找到我。他说，他的宝贝，为了你，跟他分手了。他想通过我找你。”

“你在说什么……认错人了吧。”顾烨恒不住地摇头，无法在脑中厘清这些莫名其妙的信息。所以沈霖……真的分手了，不是任晓峰安慰他才这么说的？可，那人怎么会认识Jimmy？又怎么会知道Jimmy认识自己？

“是啊。看到你这个样子，我也觉得，他认错了吧。”男孩同情似的拍了拍顾烨恒的肩。

“他还说了什么？”然而好奇心还是不屈服。

“他说他意识到了，自己对待那段感情时，就是个混蛋，现在做什么都来不及挽回了。他还说，当他看到你被那个人凭本能护着的时候，他其实多少就猜到了结局。他只希望你好好珍惜他的宝贝。”

看来，确实是他。“你可以告诉他，我没有抢走他的宝贝。”顾烨恒闷下了一大口威士忌，酒精冲向鼻腔，呛得他眼眶微湿。

“看出来了。”男孩温柔地从他手里拿走了酒杯，握住他的手亲吻，“为什么？”

“因为你。”顾烨恒冷冷地抽出了手。

男孩愣住，瞪圆了眼睛。“什……什么？和我有什么关系？咱俩之间，明明是你狠心拒绝我，记得吗？我给了你号码，从加州回来以后每天等着你打来，哪怕是打来告诉我别等了也行啊！可你没有，你让我等到几乎放弃。

“后来猝不及防听到你的故事，竟然是成为了别人的‘男朋友’。你知道我有多难受？

“谁知道，缘分把我们又拉到一起。今天见到你，你说你并没有和他在一起，我甚至都开始幻想我们之间的可能了。结果你说，我要为你失败的‘感情’负责？！”说着说着，他流下了委屈和不甘的眼泪，“你不对我动心也罢，为什么还要这样几次三番伤害我？”

“抱歉，抱歉……”顾烨恒愧疚地把男孩的手握进自己手里，轻轻揉捏着，“不是你的错。是我配不上他。我在他心里的形象，从最开始就是谎言……迟早会有这一天的。我不该怪你，对不起。”

可Jimmy的眼泪还是无法止住，顾烨恒只能笨拙地拿纸巾在他脸上胡乱擦拭。男孩顺势倒在顾烨恒的臂弯里，抽泣着：“他真的有那么好吗？为什么连你都对他动了真心？我以为，我以为你……你明明说……”

“这都不重要了。”顾烨恒搂着他，轻柔地拍着他的肩膀安慰。

后来，Jimmy大概又陪他喝了几杯，他们认真（至少在醉酒的他看来，几乎走心地）聊了很久，最后把他扶进了酒店。

等他在酒店的大床上醒来，怀里躺着一丝不挂的男孩时，浆糊一般的大脑里早已找不到一丝回酒店以后的记忆。

“早，烨恒哥哥。”男孩含含糊糊地在他的颈窝里和他问好。

所以昨晚醉酒的时候，还一时心软把名字告诉他了。行吧。

“Jimmy，我们……”顾烨恒犹豫着怎么问那个问题才比较自然。

他感觉到男孩在他颈窝轻柔平静的呼吸。“和之前一样爽。”

顾烨恒感到一阵恶心。他的某个人格在体内冷笑——你确实和那个混蛋前男友没什么不同，欲望驱使的动物。所谓喜欢，所谓爱，所谓付出，不过是自我感动而已。你知道吗？你确实配不上他。

“好。”他轻叹一口气，接受了现实。

“我终于明白了，为什么和你上床总是最爽的。因为我一开始就喜欢你。和喜欢的人在床上，即使没有真的做，都很美妙。”

“所以我们没有……”

男孩摇了摇头，“昨晚开灯之前，你像以前一样拥抱我、吻我身体，甚至更温柔，也更用力。只不过，你嘴里一直念叨着另一个名字。开了灯，你终于看见了我。你说，我终究不是他，你真的做不到。”

“对不起。”顾烨恒愧疚地望着晨光中那双几乎要涌出泪水的漂亮的眼睛。

男孩凑近他，轻轻吻了一下他的唇。“但你帮我了。这就够了。”

“……谢谢你容忍我这样对你。”

“烨恒，你真的是个温柔的情人。但我想，是时候逃脱你的温柔陷阱了。如果让你喜欢上我的代价是成为他的替代品，我宁可只在回忆里体会这些美妙。”漂亮的眼睛里流露出复杂的情感，有责备，有爱恋，更有不舍。

顾烨恒没有多说什么，只是郑重地点了点头。

“你之前对我说，’没必要为不可能的人付出感情’，记得吗？这句话，我也回送给你。”

顾烨恒笑了笑，这个世界，还真是讽刺。

和Jimmy用一顿精致的午餐正式而友好地作了告别后，顾烨恒独自踏入中央公园，在落满金黄的小径漫步。在这座繁华拥挤的城市，唯有这个地方能带来些宁静悠闲的生活气息。

阳光正好的周末下午，不少人带着孩子和宠物来到公园草地野餐，或只是单纯地躺着，望天空聊天。如果那段“感情”还有希望，如果他们能在纽约再次相见，如果他们能在一起……但也只能是如果了。

在他原本的计划里，现在本该已经回到波士顿，出现在沈霖面前，告诉他，自己已经准备来纽约了——如果现实对沈霖来说很难跨越，那就他来做这个跨越。即使最终转组失败，他也会在这边找个别的公司，跳槽过来。他还会根据这几天自己的面试，给沈霖一些转正选组的建议。甚至，情况好的话，还可以和他讨论要不要直接租一间足够两个人住的公寓，沈霖放假的时候就接他过来住，等他毕业直接一起生活。但现在……

他在一张长椅上坐下，习惯性地点开了任晓峰的聊天框（最近他总是在聊天框的顶部，这是自然地。顾烨恒挺庆幸自己是他学长，对方估计碍于面子，不好意思删他），发出了一句“他还好吗”。

“他说没事了。前两天开始去教授的实验室干活了，早出晚归，不太见得到。”

顾烨恒感到一阵揪心，那个小孩，狠下心推开了爱情，就用更多的学习和工作麻痹自己，是吗？

没等他想好回复，对方又发来了一句话：“不知道是不是我想多了。他大概猜到了我还在和你联系，所以有点躲着我。”

顾烨恒听出了话里的意思，但他想装作听不懂。“等他晚上回来记得问他吃了没，没有的话蒸点虾饺给他吃，让他早点睡。”

“顾神，说真的，你不用尝试了。我觉得，他真的已经下决心了。”

顾烨恒盯着这句话出神。“不要再为不可能的人付出感情了”，内心里那个批判的声音再次响起。

“好。”他颤抖着手指回复道。“谢谢你。”他最后补充了一句。

46 恋爱专家

“别灰心，下半学期好好学吧。大作业和期末考占比更高，最后还是能有好分数的。”沈霖抬起头，给桌对面的男孩露出了一个鼓励的笑容。

“好吧。谢谢你的时间……”Lucas合上不太好看的试卷，垂头丧气地点了点头。随后，他像是想起了什么：“对了助教，上回舞会……”

沈霖心一沉，干咳一声道：“虽然很感谢你帮我，但是考试题做错就是做错，哪有什么手下留情的余地？”

“不是，我是说，你们后来怎样了？我看你们一起跳了一整晚，是不是……在一起了？”男孩的眼里闪烁着神秘的光芒。

“没有。”沈霖冷漠地摇了摇头，给了他一个“送客”的眼神。

“你知道，你们看起来很配，不在一起挺可惜的。”Lucas少年老成地抱着胳膊若有所思。

沈霖忍俊不禁，“你才大一，你知道什么。”

Lucas回以一个自信的眼神：“我这学期选修了心理学院的《恋爱心理学》，那确实还是懂些东西的。”

沈霖噗嗤一笑，“少花点时间研究这些，《编程导论》就能及格了。”

“……知道啦。”Lucas耷拉着脑袋收拾书包，走到门边，转过头来认真地对沈霖说：“助教，如果你是担心影响学习的话——研究表明，一段舒适正向的亲密关系，有百利而无一弊。”

“谢谢你了，恋爱专家。”

期中试卷下发后的office hour总是人满为患。等沈霖口干舌燥地送走最后一个来答疑试卷的学生，早已过了食堂的午餐时间。他舒展了一下窝在办公椅上一早晨的筋骨，听见肚子传来“咕咕”的叫声。除了这个，他还注意到，来自一周前那个午夜的伤痛，似乎真的快愈合了，无论是身体上还是心理上。

宿舍的冰箱里应该还有些速食，毕竟任晓峰还单身的时候，周末起得晚就会用它们随便解决一下午饭。现在有了女朋友，那些应该就不需要了。沈霖这样想着，走回了宿舍。

正如他所料，宿舍里空无一人。刚进入热恋期，怎么说也会殷勤一段时间的。就像当时的廖航，陪他吃早饭、泡图书馆、对他承诺会好好学习，可后来……

沈霖趁自己还没陷入回忆的泥沼，赶紧把思绪拉了回来，站到了冰箱前。

连续拉开几个抽屉，都是空荡荡的，除了几盒夏天留下来的冰淇淋。“竟然都吃完了。看来得点外卖了……”沈霖嘟哝着。

但最后一个抽屉拉出来的时候感觉满满当当——氤氲白雾散尽，映入眼帘的是几乎整整一抽屉的速冻虾饺。沈霖惊讶地瞪大了眼睛。

最顶上的一盒表面贴了一张便条，沈霖小心地撕下来看：“听说你喜欢吃这个，饿了就自己蒸点。速冻的不如现做的，但也凑合吃哈”最后跟了一个笑脸的表情。

恍惚间，他甚至分不清便条上的这句话是谁的语气。

如果是一周前，他可能一瞬间就绷不住泪水了，但现在，他只是轻轻叹了口气，从容自若地拿出了一盒，走向灶台。

味道确实不如现做的，但也足够好了。就像是，明明还喜欢却逼着自己远离，只允许自己去怀念幻想里那个完美的他。这样虽然不如真的在一起幸福，但也足够慰藉了。这枚晶莹的宝石，只要从未捧到手里过，也就无从打碎了。

看，独自一人闲下来的时候，总是轻易就掉入回忆的漩涡，不是那个人，就是那个人。沈霖自责地想到。他风卷残云一般解决了午餐，前往实验室，打算让自己尽快忙碌起来。

走之前，不忘给贴心的室友发去一条消息：“多谢峰哥照顾，挺好吃的～”

计算机学院的实验室可以说是整座学校里最不像周末的地方。

对于早已习惯A司周末偌大的办公室只有自己一人的沈霖来说，学院实验室大楼的拥挤繁忙让他几乎以为记错了时间。

他路过一些房间，看见有的博士生在论文的压力下，直接在办公桌边支了个担架床用以过夜。楼里仅有的几间会议室都被各个项目的组会占满，里面隐约传出激烈的讨论声。

他走到计算机视觉实验室的楼层，情况和其他那些实验室相差无几。Smith教授正在窗边的办公桌旁和几位博士生讨论着论文的技术细节，其他人要么戴着降噪耳机专注工作着，要么也在和合作者讨论问题。几个看起来比自己年纪还要小的陌生面孔坐在简陋的临时工位上看资料、写代码。

沈霖悄悄坐进了自己刚熟悉两天的工位，身旁是带他的博士生师姐Lizzy。

“吃了吗？”Lizzy似乎没有对他的到来感到惊讶，只转过头来淡淡地问了一句。

沈霖点点头，“实验室怎么周末这么热闹？”他凑近Lizzy问到。

“你说那些本科生吗？他们周内课多，基本都是周末来干活。”

沈霖带着敬佩的眼神看向他们。那些小孩，就是自己本科时最钦佩的大神们——不仅可以应付好忙碌的学业，还学有余力在实验室做科研。但也许，当时如果没有认识廖航，没有热恋时松懈的那段时间，没有为了照顾他感情陪他打游戏、与他缠绵而浪费的那些时间，是不是自己也可以成为那样的人？

这段感情逝去了，剥去激情、欲望与依赖，能留下的似乎只有后悔与自责。

“论文看得怎么样了？”Lizzy的声音打断了他的自怨自艾。

“哦……嗯，差不多了，不过有些问题……”坐到电脑前，他很快就进入了专注的工作状态。

进入冬季，地球的这个纬度上，太阳落山得格外早。实验室大楼早早亮起了灯火，在H大安宁悠闲的周末气氛里显得格格不入。

正当沈霖还在与错综复杂、难以理解的项目代码缠斗时，他的手机在桌上焦急地震动了起来。他舍不得打断自己好不容易理清晰的思路，随意地接了起来。“Hello？”

“沈霖，我刚和Kath看电影呢，才看到你消息。你是吃了虾饺？”

“嗯。”

“你……不会是今天才看到吧？”

“呃，是。”

“我去，我还以为你都装没看见呢。”

“呃……我为什么要装……”

“我怎么知道？你这两天早出晚归的，一回来就钻屋里躲我……”

沈霖这才开始认真对待这通电话：“我没有啊！这两天刚来实验室，好多论文要读，每天回去都快累趴了……”他委委屈屈地说。

“是吗？”电话里的声音怀疑地问。

“而且，我躲你干嘛？”

“就……因为我，还和顾神说话什么的……”

“我和他又不是仇人，你和他说话我就不理你？我也太小气了吧。”

“你不是说，让我别再帮他了嘛……你喜欢虾饺，就是他说的……”任晓峰俨然一副诚恳认错的态度。

“我知道。但照顾我的人是你，不是吗？”

对面沉默了片刻，“嗯。那个，我已经和他说了，让他早点死心。”

“好，谢谢。”

在任晓峰的劝说和坚持下，沈霖最终答应了他的邀请，加入他和Kath的晚餐，作为沈霖走出情感困境的庆祝，以及和Kath的正式见面。

听任晓峰形容了一年的“女神”，沈霖这才第一次见到她真容（上回在宿舍猝不及防的见面，他根本没好意思看对方的脸）。她有着美国华裔女孩特有的那种气质，活泼热情却不轻浮。她烫着蓬松的卷发，乌黑的眼眸带着友好的笑意与他问好，大气舒展的五官在妆容的衬托下显得格外优雅。确实是“女神”没错，但肯定会有很多人追吧，从颜值上，任晓峰好像完全没有胜算，也不知道看上他哪点了。沈霖暗自思忖着，坐进了卡座。

短短几句寒暄的时间，沈霖就喜欢上和这个女孩聊天的感觉，放下了拘谨。

“上回，给你带来不便了，实在不好意思。”她说。

沈霖没想到她会主动提起那次尴尬的会面，连连摇头，“是我抱歉才对。”

“其实，那天幸亏没有稀里糊涂和他上床，不然第二天起床的第一反应估计就是逃走了。”她开玩笑似的说。

“为什么？”

“怎么说呢……心里其实还没准备好吧。”

“还没有准备好给我展现最真实的一面。”任晓峰帮她补充完了那句话。

她露出了一个少女般害羞的笑容，点了点头。

“从抬头仰望的‘女神Kath’变成怀里的‘宝贝Kath’，确实得有个适应的过程。毕竟，你肯定不是我原来想象里那么完美的嘛。”任晓峰诚实地承认道。

“你可真会说话。”沈霖哭笑不得地讽刺了一句。

但Kath看起来并没有对这句话感到不满，反倒是笑出了声，“那请问，我哪点不够完美了？”

“这，在沈霖面前说，恐怕不太好吧……”

Kath警告似的锤了锤任晓峰，他假装受伤，表情狰狞地捂着肩，把他们都逗笑了。

“他这人，嘴确实挺碎的。”沈霖评论道。

“你知道，我们初遇，他和我说的第一句话是什么吗？”Kath弯弯的笑眼看向沈霖，“他说，’你好，呃，你的眼妆好像花了’，然后递给我了一张纸巾！”

沈霖难得地开怀笑出来，他实在想不出有什么比这还要不浪漫的相遇。

“可那天你确实眼妆花了啊！”

“我能不知道吗？那部舞台剧观众席里的女孩哪个眼妆不花的？那个时候幕间休息正准备去补妆呢。”

“别人花得都没有你好看。要是有什么花脸选美大赛，你绝对能拿全美第一。”

沈霖托着下巴，出神地看Kath笑着倒进了任晓峰的怀里。

“哦对，沈霖可以拿第二。”任晓峰亲吻完她的头发，转回桌上，补充道。

“喂！”沈霖对于自己猝然出现在这个调情一般的对话里感到十分不满，却又羞涩不已，涨红了脸瞪了瞪他口无遮拦的室友。

三人的晚餐在两个外向型人格毫不顾忌的腻歪之中意外地和谐，沈霖沉浸其中，忘却了自己的那些郁结。原来，不怎么相配的颜值、不太浪漫的相遇、截然不同的成长环境和专业，也能酝酿出如此美妙的感情：在对方面前可以放松做真实的自己，不需要太多语言就能理解对方需要什么，默契到连表白都准备到了一起……

这是不是就是Lucas所说的，“舒适正向”的爱情？

47 选择

“非常感谢你的看重，我会考虑的。”沈霖关闭视频会议的窗口，合上了电脑。

A司转正流程中的项目匹配，是个双向选择的过程，有意愿招他的组分别与他开会介绍项目，最后他选择自己想去的组。刚才结束的是他最后一场视频会议，这个组的老板是一名白人女性，聊的过程中能感觉出她的诚意。

可他有些为难了。他坐在桌上，托着下巴发呆，没有注意到室友回宿舍的动静。

“咋回事儿？项目匹配不顺利？”任晓峰放下包，急急忙忙坐到了他对面。

沈霖回过神，朝他笑了笑，“没有，聊得挺好的。那个阿姨确实人很好，项目也还行。”

“那你愁眉苦脸的干啥？”

“我有点不确定。”

任晓峰佯装愤怒地一拍桌子，“太过分了！竟然是因为选择太多而难过，我还眼巴巴想安慰你呢！气死我了……”

“不是的！晓峰，我……”

“哎呀逗你的。哥哥我也是有offer的人了，还有对象，气你干嘛。”任晓峰拍了拍他的肩，“这种选择嘛，确实得好好想想，第一份工作，可能影响一辈子呢。”

“……如果我，不太想去A司了呢？”沈霖垂下头。

“啊？那你费那么大劲实习啥的……”

“我有点想读博了。”

任晓峰皱起了眉头，“我靠不至于吧，才去实验室呆了多久就被洗脑啦？读博很苦的诶……”

“我知道，我看见了。”

“那你……”任晓峰顿了顿，“诶你别说，仔细想想，也许确实挺适合你的。我就没见过第二个能天天干活到半夜第二天还能去上早课的人。”

沈霖没在意他的调侃，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点了点头。“就好像是，我突然找到了自己想做的事业。是内心真正想做的那种事，而不是像以前那样，大家说什么好就去做什么。”

任晓峰看向他的目光突然间就带有了几分敬佩。

“但是真要放弃A司，又很不甘心。”他叹了一口气，肩膀也随之沉了下来。

“唔……什么时候要给A司答复？”

“感恩节假期之后吧。”

“那还行，有时间好好考虑考虑。”

“嗯。无论如何，谢谢你关心了。”沈霖提上电脑，打算动身去实验室继续他的工作。“对了……也替我谢谢顾学长帮我收集那些信息，虽然，最后可能会浪费他的一番好心。”关于纽约这些组的情况，顾烨恒早就通过任晓峰给他发了长长的清单以供参考。于情于理，感谢一下是必然。

“那个，你不用有什么负担。他也说了，只是单纯作为责任要帮你一下，完全没有’那个’意思……”

“我也没有那样理解。”沈霖平淡地打断了他。

——

一周后，这片大陆的最西边。

旧金山机场的国际航班出站口，本就不大的门厅里里外外站满了人，翘首注视电子屏幕，企盼着他们家人的归来。顾烨恒从停车场进来看到人群，嫌弃似的皱了皱眉头，坐到了远离人群的长椅上，怡然自得地刷起手机等待。他在等待的，是一位从另一片大陆来出差，为了和他见面，特意早来几天一起过感恩节假期的好友。

就在他快要失去耐心准备起身看看的时候，一个带着埋怨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嗨呦，原来你在这儿啊！还以为你会站那儿举个牌子欢迎我呢……真是扫兴！”接着，一个巴掌重重地落在了自己肩上。

“怎么这么慢？不是一小时前就落地了吗？”顾烨恒不客气地回嘴，手上却绅士地帮对方拉过了行李箱。

“我还没抱怨呢，你们美国感恩节怎么人这么多，跟过年一样。过海关的队伍简直了，幸亏没被关小黑屋，不然更久……喂，这都等不及，还是不是兄弟啊！”程梓凡再一次没轻没重地锤了一下他。

“嘶——你平时都这么家暴Andrew的吗？”顾烨恒捂着被锤的胳膊，不满地朝对方挑眉。

“嘁，我对我家Andrew，护着还来不及，怎么可能家暴啊。你不一样，你看起来就很扛打，人形沙袋。”但是顾烨恒痛苦的表情似乎并没有因为这句玩笑话得到缓解，程梓凡有点慌了：“诶，你别逗我啊，真打疼了？我虽然确实在练泰拳吧……”

“心里疼。”顾烨恒委屈地咕哝。

程梓凡愣了一会儿，接着开始捧腹大笑，“顾烨恒，你说啥？能不能行，你个大男人，心里疼？哎呦……笑得我……”

“不行吗？你的行为和话语勾起了我痛苦的情伤回忆。今天晚饭你买单。”

“啥？”程梓凡像是突然打了个嗝，停了下来。

“餐厅我订好了，我请客，你买单。”

“不是不是！前一句。”

“就，情伤呗。”顾烨恒耸了耸肩，把行李箱塞入后备箱，而后自顾自坐进了车里。

程梓凡坐进车里后，犹豫半晌才开口：“所以，小男生，没成？”

“不仅没成，还被删了。”

“啊。”

一阵沉默过后。

“不仅被删了，还被共同好友劝退了。”特斯拉转上高速，一脚油门推得人肾上腺素飙升。

“诶我去，知道你伤心，你也悠着点开哈，车这么多，安全第一……”程梓凡劝完，帮他把音响的音量调大，让摇滚的鼓点一拍一拍带走他阴郁的情绪。

接下来的几天假期，顾烨恒作为专职车夫和导游，带这位来自英国的贵客游览旧金山。听他带着嫌弃的语气形容美国“乡下”，又陪他在“黑五”的商店流连忘返。与他一同看风景聊人生，听他分享见闻故事，就像回到十年前亲密无间的那段时光一样。

只不过，关于“情伤”的那个话题，自从那天机场聊起之后，就再没有被提上台面过，无意或刻意。

“嗯……景点好像都逛完了。”假期的最后一个午后，他们坐在可以俯瞰海港码头的餐厅里，享受完一顿及其不”美式“的精致午餐，开启了闲聊模式。“旧金山……也不过如此嘛，和伦敦比差远了。”程梓凡挑剔地抱着胳膊。

“跟历史悠久的国际大都市当然比不了。”顾烨恒翻了个白眼。听了几天伦敦这个伦敦那个，顾烨恒当下就想帮他点一首《London Boy》。“幸好没带你去硅谷，比这儿还乡下，估计你五分钟都呆不下去。”

湾区已经进入了多雨的冬季，玻璃落地窗外灰蒙蒙的，除了缭绕的云雾，什么也看不见。

程梓凡一边和他的London boy道晚安，一边随意翻着手机里的旧金山景点榜单。“诶，这个Lombard Street，看着挺好看的，我们怎么没去？”

顾烨恒心一沉。“就是条街而已，没什么可去的。”

“你看这个，多好看！你不去怎么知道……”

“这花只有夏天开。”顾烨恒只随意扫了一眼，便别过头，看向什么也看不见的窗外。那个照片里的地方，熟悉得让人心痛。那条“平平无奇”的砖红色街道，那些绚烂的花丛、五彩的建筑，在灰白色背景上缓缓显现，最后显现的是白衣少年的身影，那个无数次出现在自己梦里的迷人眼眸。

“……哦，所以你……夏天去过？”

顾烨恒转回来，点了点头。

“……和情伤有关？”

“……我还在想你什么时候会忍不住问。”顾烨恒无奈地笑了笑。他其实早已预料到，程梓凡走之前，肯定不会放过这件事。

“到底怎么回事嘛，和兄弟说说呗！都好奇好几天了……”程梓凡倒是毫不掩饰自己的求知欲。

顾烨恒叫服务生再上了两杯无酒精鸡尾酒，就着饮料，把那几个月的心动历程娓娓道出。

“天呐！竟然是你竞赛队学弟！”程梓凡惊讶地停下了咬吸管的牙齿，“那当年怎么没看上？我记得你保送之后不是会去竞赛队吗？肯定见过的吧。”

“当时的脑子里哪有这些。”

“十八岁诶，正是年轻气盛的时候，怎么可能没有……”

真不愧是十年老友，问题都问在最准确的地方。确实是年轻气盛，确实也有“这些”，但顾烨恒肯定是不会承认的，那个秘密是得跟着他进坟墓的。“你当时就有了吗？”他试图转移重点。

“有啊！我到英国不久就发现了自己的取向，还暗恋上了隔壁宿舍的大哥……”

“你在英国那样的地方，能一样吗？”

“诶行行行，姑且信了你的鬼话。”程梓凡不耐烦地用指关节敲了敲桌子，“快说重点，怎么表白的，怎么被拒绝的！”

海湾上的太阳似乎也想凑个热闹听一听，随着顾烨恒的讲述，悄悄拨开了云雾，露出了和煦温柔的脸蛋。程梓凡没有再打断过他，只是时不时点点头，“嗯”一声，或是欲言又止地抬一下手指又放下。

“所以……这就是全部的故事了。”顾烨恒倾诉完才发觉，对于这段“感情”，最遗憾的其实并不在于没有开始就结束，而是在于，直到结束都没有听到对方面对面地、看着他的眼睛说过一句“我喜欢你”。所谓的两情相悦，似乎只存在于幻想里、梦里，以及那天午夜那个美妙至极却戛然而止的吻里。

“唔……”程梓凡揉搓着自己带着点胡茬的下巴若有所思，“他经历了那样的感情，无法接受你的过去，其实，也可以理解……”

“过去没法改变了。”顾烨恒给自己灌下最后一口饮料，这个时候不能喝酒，真是有点清醒得让人难受。“梓凡，你觉得，我会成为一个好恋人吗？”

“那得问你自己了。如果你都不确定，谁也回答不了。”

顾烨恒呆滞地点了点头。

“但我确实没见过几个人，为了喜欢的人的前途，那样前后奔忙，还搭上自己的职业发展，不计回报的。”

“没那么夸张，暂停一年而已。观察期过了案底就销了，重新做人。运气好的话明年就能重新申请晋升了。”

“那你也应该让他知道这件事。”

“有什么意义？”顾烨恒不愿再喝人工糖精的味道，续了一杯苏打水。苦涩的气泡在舌尖跳跃，一路滑下喉咙。“用愧疚和感激骗来的爱情算什么？”

程梓凡哑口无言。

过了许久，他终于重拾欢快的语气：“对了，你说纽约的组都不敢要你，继续呆着又对不住老板……那考不考虑来伦敦啊？”

顾烨恒露出了一个难以置信的表情：“你以为伦敦的组就看不到调查记录吗？”

“不不不，你听我说。你司最近在伦敦成立了一个子公司，好像是做什么VR生态和外设的，正缺人呢。你能力这么强，还有过经验，要去的话肯定是英雄不问出身的。”

顾烨恒不动声色地竖起了耳朵。

“其实他们找过Andrew，想招他去当高管，开的条件挺好的，而且福利什么的和在A司一样。不过Andrew拒了。”

“自己老公没跳的火坑让我跳？”

“说啥呢，我是坑兄弟的人吗？他拒了主要是因为……我们这几年，可能想领养个孩子。”

顾烨恒几乎被苏打水噎了一下。

“养娃你也知道的，需要稳定的收入，充足的时间。去那儿肯定忙成狗，而且做成了确实牛逼，万一做不成就惨了。我们还是想先稳定些。

“但你不一样，这种回报高风险大的投资正适合你。而且刚好换个环境嘛，说不定能帮你早日走出情伤。”程梓凡似乎话里有话地朝他挤了挤眼睛。

虽然嘴上说了一大堆理由拒绝，但顾烨恒的心里隐隐有些预感，他与程梓凡这次离别之后，也许不久就会再次见面。

48 会过去的

沈霖独自坐在教授办公室面朝窗外的椅子上，坐立不安地揉搓着自己的手心。窗外的天空阴沉沉的，天空之下是波士顿冬季常有的银装素裹，窗台上也积起了厚厚的一层雪。Smith教授十分钟之前就让他直接进办公室等待，可直到现在都不见踪影。难道是要考验自己的诚意？还是什么特殊的心理抗压能力试验？

办公室的暖气开得很足，沈霖的后背几乎紧张得沁出了一层薄汗。

正当胡思乱想之际，他身后的门被猛地推开，从走廊灌进来的凉风让他冷不丁打了个激灵。

“抱歉抱歉！没想到今天雪这么大……”双鬓灰白的教授边脱下外套整理衣衫，边大步走向自己的位置。沈霖的目光跟随着他，一刻也不敢松懈。

教授在自己的椅子上坐定，倾身靠在办公桌上，从镜片后给沈霖投来一个温和的笑容。“你看起来不太舒服的样子。”

沈霖努力挤了一个微笑，“没有，我没事。抱歉，不知道这个时间对你不太方便。”

“没有的事。假期几天那么辛苦，今天还能这么早起，你还挺厉害的。”

沈霖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算是习惯吧。”

短暂的寒暄结束，教授收起了闲聊的表情，主动提起了今天的议题：“你说，想在我这儿读博，能具体说说吗？”

沈霖点点头，深呼吸，然后把他准备许久的自我陈述逐条叙述了出来，期间甚至不敢看教授的眼睛。末了，他抬起头，看见教授微微虬着的眉头，心里不由得“咯噔”一下。

“教授，我知道我在这个领域学得还不够，我接下来会加倍努力……”

教授抬手打断了他，露出了一个笑容，“这点我不会担心。”

“那……”

“你知道，作为计算机学院的教授，我听到过最多的请求就是博转硕，但想要硕转博的，寥寥无几。知道为什么吗？”

“读博很辛苦。”

“不仅如此。很多人刚开始读博的时候也和你一样，动力满满，以为自己在这个领域有激情一直探索下去。但真的探索了两年，发现自己的激情完全敌不过现实的残酷。这里头不只是辛苦，还有孤独、失落、自我怀疑，等等。”教授推了推眼镜，向后靠在了椅背上。“这有点像爱情。过了热恋期，新鲜感已经不足以掩盖各种各样的矛盾与问题之后，只有真正到达灵魂深处的喜欢才能维持下去。

“Lizzy现在看起来足够自信吧？其实她在三年级的时候，也有过一段迷茫的时期——论文被拒，实验遇到瓶颈，灵感不足。不过她走过那段时间，坚持下来了，没有成为逃兵。”

沈霖低头沉思，他的确想象不到，那样坚定、充满热情的师姐，也曾有过那样的时候。

“说回你的情况。我唯一担心就是，你现在刚踏入这个领域不久，还没有看到这个领域的全貌、这个领域里的人的状态，也许会有过于完美的幻想。”

沈霖点点头，打破“完美的幻想”这种事，他好像也不是完全没有经验。

“从我的角度，有同学想留下来继续读博，我当然非常荣幸，也会尽全力支持。但我也有责任把这条路上可能遇到的问题都告知你，请你理解。”

“嗯，谢谢。”

教授看到沈霖听到刚才那句话之后终于放松下来的肩膀，起身过来拍了拍他，然后走向角落里的一个机器，“想喝咖啡吗？”

“好。”

就着醇厚的咖啡香气，沈霖又与他交流了一些最近工作里的问题和自己对于这个领域的理解。

“看来Lizzy说得确实没错。”教授镜片后面的眼神里带着赞许的光芒。

沈霖疑惑地看着他。

“你帮她干了一个月不到的活，她就准备把你挂上三作，我原本是持怀疑态度的。”

沈霖有些受宠若惊，本来只是抱着学习的目的做这件事，从未想过沽名钓誉什么的。“抱歉，我没有想……”

教授摆了摆手，“是她主动要求的。她觉得你对代码的贡献，以及你在讨论里给她带来的启发，对得起这个三作。我现在觉得她确实没看错。”

一会儿回去真的得好好感谢一下这个不仅不嫌他小白还这么器重他的师姐。沈霖红着脸接受了这个表扬。

“对了，你应该也知道，其实我，以及我们实验室，在计算机视觉领域，并不算是全球顶尖，甚至前五都算不上。从导师的水平来说，西海岸的S大才是真正的顶尖，接下来是英国的O大和隔壁M大。”

这对沈霖来说并不是什么新闻，同时他也深知，自己的能力和经验还远远够不上那几所的要求，能在本校转博就足够了。他淡淡回答了一个yes，极力掩饰自己的失落。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教授在自己的电脑上操作了一番，然后将显示器转向他，“如果有机会和他们面对面交流，给他们留下些印象，再加上我给你写的强力推荐信，也许就没有那么难了。”

显示器上展示的是一封邀请邮件，S大的实验室将在12月下旬举办一个小范围的讨论会，这个领域里各个名校的教授都被邀请，欢迎他们带着最新的研究成果参与交流。

S大，12月下旬……沈霖想起了另一件事，一张早就被他收起来的镂空白卡纸，那封他从没有机会回复的请柬。

“有兴趣吗？应该在你期末考以后吧？”

“当然！”沈霖生怕教授把屏幕转回去以后就收回邀请了，急忙回答。

硅谷那么大，S大也不小，没什么可能相遇的。他告诉自己。而且就算相遇，也没什么可怕的，不过是一段他已经放下的、愚蠢的心动罢了。

——

进入每年的最后一个月，是总结一年的工作，展望新一年的时候，同时也是A司的社交团建季节。虽然被吐槽了很多次，但是部门仍然毫不意外地，又一次把团建场地选在了距离硅谷几小时车程的太浩湖畔滑雪场。

“年年都来滑雪，公司也不看看每年多少人带着伤回去的。”湖畔酒店装修温馨、可以看见碧蓝湖面的房间里，彭俊咕哝着，从行李箱里一件件拿出他用了好几年，但每年几乎只用一次的手套护膝护目镜。

“水平不够非要去高级道，跟公司有什么关系。”顾烨恒不以为意地刮着自己的滑雪板，为今年的初滑做准备。往年这个时候，他早已滑过几次，对雪场当年的情况有个大概的了解了。但今年，这样那样的事让他没有时间，更没有心情来享受这项运动。

“我说，你也悠着点，去年不就差点骨折。”彭俊似是关心似是责备地看了看他。

“那也是为了让一个菜鸟。”

“你怎么知道今年你的道上就没有菜鸟了。”彭俊收拾妥当，等顾烨恒抱上快要等身高的滑雪板，一同走出房间，与其他同事汇合。

虽然来过这个滑雪场很多次，顾烨恒还是第一次在坐缆车的时候把心跳放慢，忘记即将在雪上遨游的激动，只是静静欣赏景色。雪白的山脉绵延到目之所及的最远处，宽阔的湖面明镜一般映着湛蓝的天空。茂密的松树林静静矗立，从湖边到山腰渐渐稀疏，低矮的坡形房顶和烟囱掩藏其中，隐约透着些人烟。

不知道下次再来这儿会是什么时候，至少这次好好欣赏了这样的美景，没有遗憾了。

踩上雪板，在蓬松的雪地留下第一道弧线，喜悦冲走了一切——他太久没有感觉这么自在了。这两个月来的挫折打击、痛苦挣扎、身不由己最终还是熬过了，可以拨云见日了。一切尘埃落定后，这场团建来得很及时，让他可以正式地、尽兴地、用最自由潇洒的姿态，和人生的这个阶段做个告别。

他一次一次，不知疲倦地享受在广阔天地间游弋、速度与急转弯带来的刺激。“幸好今年没什么菜鸟来高级道寻短见”，他评估了一下周围的环境，这样想着，尝试了一个复杂的抓板旋转跳跃。完成落地的那一刻，成就感盈满了内心。至少还有些事，是努力了就能抓得住的。

正当他准备再次启动继续向下滑的时候，他看见不远处一个滑着双板的身影因为方向控制不当，莽莽撞撞地朝雪场边树林的方向滑去。他几乎没有思考，立即朝着那人的方向启动——一旦那人速度控制不住撞上树，那可能就不只是骨折的事了！

逐渐靠近到对方足以听见他声音的距离，顾烨恒用英文大声呼喊，告诉他要如何转弯避开树林，但似乎收效甚微。在那样慌张的情境下，那人就算是听见了，恐怕也很难做到。最后不得已，他只能横下心，加速冲上前，猛然从侧面拉住那人，两个人连人带板一起斜向雪道的方向摔去。好在高级道没什么人，好在雪坡足够松软，好在他带他及时偏离了航道。

去年为了避让一个菜鸟受伤，今天竟然是自己主动让一个菜鸟撞自己受伤。

顾烨恒也不知道自己怎么回事，在雪坡上拉着那个人翻滚，看到身后扬起的白色雪幕，就好像回到夏末的那场梦，抱着心爱的男孩在大海里翻滚，看到身后涌起的白色浪花。

坡道渐缓，跌落的速度逐渐减缓、停止，理智回归。顾烨恒简单评估了一下自己身上疼痛的地方，万幸只有些皮肉伤。

他看向身旁蜷缩在雪地里，身躯剧烈起伏着的人，关切地问道：“你还好吗？抱歉我当时只能那样，否则你可能会遇到更危险的情况。”

那人只是点了点头，没有说话，顾烨恒估计他可能还是惊魂未定的状态，就像当时那个被他从危险中拖回岸上的小孩一样。

“以后不要再来高级道了，对你来说太危险了。”顾烨恒拆下滑雪板起身，伸给那人一只手。

“抱歉给你添麻烦了！”那人终于转过来看他。

即便有滑雪围巾和护目镜的遮挡，顾烨恒还是通过声音认出了眼前的人，惊讶不已。“Jason？！”

“Yeheng，我真的不知道要怎么感谢你才足够！”男孩两只手紧紧握住顾烨恒的手，他说话的语气几乎像是要哭出来。

“不用，任何一个路过的人都会尽力帮你的。”顾烨恒不太舒服地皱了皱眉头，好在头盔可以完美地遮挡住它，“回去休息休息，处理一下伤吧。”

Jason顺从地起身跟上了他。

回到酒店的时候，大部分同事都还在雪场或是温泉，走廊十分幽静，连脚步声都被厚实的地毯吸走了。

“我到了。”顾烨恒从口袋里取出房卡，回头欲与对方告别，但他发觉对方似乎并没有要继续往前走的意思。

“抱歉，你有药吗？”Jason小心翼翼地抬头看他，脸颊绯红。

顾烨恒无奈，只得让他跟随自己进了房间。

他在自己的常用药箱里翻找出几罐药膏，递给对方：“这个是擦伤消毒的；这个，是缓解淤青的；如果有扭伤，可以涂这个……”

“Yeheng。”男孩一反工作里那种乖巧听讲的样子，急切地打断了他的讲解。

顾烨恒这才注意到他紧张不安的眼神。“怎么了？”

“你……能不能不走？”

“什么？”顾烨恒感到莫名。

“我们组需要你，Ben哥需要你，我……我也需要你。”男孩看向他的眼睛里带着亮晶晶的光芒。

“没有人是不可替代的。”顾烨恒手插在口袋里，耸了耸肩。“况且，我的事闹得满城风雨，你也知道这给Ben哥带来了多大的压力。至于你……”

男孩的眉头微微颤动着。

“没人能一直帮你，你得学着自己面对困难。”顾烨恒抿了抿嘴，“你已经快入职半年了，到自己学会飞的时候了。”

Jason不停地摇着头，豆大的泪珠从眼眶滴下，连地毯都没能吸走它们砸下时“啪嗒”的声音。

“Yeheng，我喜欢你。所以我不想让你走，自私地。”他最后委屈地道出了心声。

顾烨恒也不是没猜到过这个可能性。组里那么多人，偏偏缠着自己问问题；得知自己出事以后三天两头发来关心；看到自己为沈霖做那些事、求那些人，感到的不是惊讶和好奇，而是失落……顾烨恒转身面向窗外，轻轻叹了一口气。“你也知道，我喜欢的不是你。”也许，自己该早点和他说清楚，少给他幻想的。

“我知道，可我还是喜欢你！即使你从来没有看过我一眼，以后也不会再看我一眼，我还是喜欢你！”男孩走到他面前，红着眼眶注视他，不由自主地抽泣着。

“会过去的。”顾烨恒安慰似的拍了拍他的肩。会过去的，他同时也在对自己说。

49 仪式

“烨恒，怎么办啊，我好紧张。”潘雨薇神情忐忑，坐上了副驾驶座，嘴里不停念叨着。

“紧张什么？就是个彩排而已，明天才正式结呢。不然你今晚别睡了？”

“嗯……也不是不行。”

顾烨恒嗤笑了一声，启动了特斯拉，转上那条再熟悉不过的，开往S大的公路。“都一起生活这么久了，也不差这个仪式了吧。你这么紧张，不知道的还以为是要去和亲什么的，嫁给个素不相识的陌生人呢。”

“你说得倒是轻松。过了明天，那就是老公许泽远，不是男朋友许泽远了。”

“说得好像成了老公以后你打游戏就得让着他一样。”

“那肯定不会，上回赛车输给他的仇还没报呢……诶诶，你怎么就把我带偏了，这跟打游戏有啥关系？”

“这不是缓解一下你紧张的情绪吗。”

潘雨薇翻了个白眼，“缓解个屁。”

顾烨恒无奈地摊了摊手，“那你自己琢磨吧。”

其实顾烨恒也有自己的心事要琢磨。随着好友婚礼的临近，他在硅谷的时日也渐渐在倒数。因为人事变动的关系，他已经提前与组里告别，开始休假；他有两周时间安顿，等到新年假期结束，新年伊始，他就要在伦敦的分公司入职了。

他一直认为自己是个不恋旧不矫情，喜欢拥抱变化的人，可偏偏这次离别，他竟然有些伤感。这段时间他主动揽下了准备婚礼的责任，虽然嘴上说得随意，但实际上用了对待工作一般的严谨态度对待这场仪式。毕竟，除了这对新人和他们的父母，他应该是在这个仪式里最感动的人了。这段感情的萌芽、开端、起起伏伏，直至修成正果，他悉数见证；他也早已听过过无数次他们爱的宣言，有声或无声。

正因如此，婚礼之后的离别会让他有些不敢面对。他甚至不愿和他们多提及自己前往伦敦的旅程，生怕扫了他们的兴。

“唉，一想到明天结束以后就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见到你，我都不太想结了。”潘雨薇悄声嘟囔。

顾烨恒没想到她会主动提起这件事。她和许泽远早早就订好了蜜月旅行，婚礼派对结束就出发，新年假期之后才回来，这就意味着，他们与他甚至连个正式告别的时间都没有，也不能送他踏上新生活的旅程。

“别想这些，人生大事重要。”

“你就不能晚点入职嘛……”

“你也知道的，越拖就越走不了。现在这样，新年对我们来说都是新的开始，挺好的。再说了，都什么年代了，又不是不能视频通话。”虽然嘴上这么安慰着，但他心里也知道，再亲密的朋友，隔了八小时的时差，无论如何都会越走越远的。

潘雨薇沉默下来看着车窗外灰蒙蒙的天，半晌后冒出了一句：“视频通话又不能吃到你做的菜。”

“敢情你只会想念我做的菜咯。”

“昂。不然呢，想念你游戏老拿第一？”

顾烨恒配合地怼回去了一句“过分了”，内心却是在微笑。用毒舌来掩饰自己的不舍，简直太潘雨薇了。

“而且，你走以后，就没人帮我们一起负担房贷了。”

“房间空着也是空着，租出去呗。”

“不要，我才不乐意和不熟的人一起住，多吓人。”潘雨薇说着皱了皱鼻子。

“那行，你给我留着，等我一年流放期满了，就回来，怎么样？”

“嘁，你到时候怕不是就乐不思蜀了。”潘雨薇显然不是个会被空头支票哄骗住的女孩。

“霍，到时候怕不是我想回来，但房间已经成婴儿房了。”

“说啥呢！我们还没那个计划呢！”潘雨薇难得脸红。

特斯拉驶入S大校园，径直驶向校园中央那座历史最悠久、风格最古朴的橙黄色砖墙建筑。他们到达教堂庄严肃穆的大门时，许泽远已经在那儿等待许久了。

“小薇，你没事吧，怎么手这么凉？”他牵上未婚妻的手，放在自己手心里小心地捂着。

“你也没好到哪儿去，这么多手汗。”

顾烨恒跟在他们后面进了教堂，带着欣慰的笑容看他们互相依赖互相嫌弃（当然，主要是潘雨薇嫌弃许泽远）着走向彩色玻璃窗下等待着他们的神父。教堂的大门在他身后缓缓合上，把一群人经过时杂乱而富有热情的学术讨论声隔在了遥远的另一个世界。

——

为期四天的讨论会虽然并不是个“正式”的会议，但对于沈霖来说，却是个值得尽全力对待的机会。

他知道这个机会多么来之不易，Smith教授特意为他腾出了一个名额，并帮他申请了来西海岸的经费。他知道自己除了抓住这个机会，别无选择。

来之前，他熬了几天夜，了解参会教授的研究方向，认真研读了一遍其他人的参会论文，连Lizzy都对他整理出的简报和问题刮目相看。

轮到H大报告的时候，他仅仅作为三作，并没有机会代表这篇论文作报告。不过在自由讨论环节，他在Lizzy的鼓励下，不卑不亢地回应了一个关于项目代码方面的刁钻质疑，问出那个问题的教授听了他的回答以后，露出的是满意的笑容。如果换做以前的他，一定会选择缩在更有经验的人后面，看他们如何处理危机与质疑。但在A司实习的那三个月，让他有了更多自信与勇气，主动为自己做的工作负责，直面来自他人的评价。

在其他人的报告里，他也尽自己所能参与提问讨论，丝毫不被自己“小白”的身份束缚。这不完全是为了给那些教授留下“好印象”，更是为了更深刻地理解这个领域，了解他将要面对的前路。

最后一场会议，是S大教授的主场报告，他是这个领域里当之无愧的泰斗，即使只是听他的讲座，也是非常难得的机会。

沈霖在早晨出酒店之前，纠结一番后还是放下了那张镂空白卡纸请帖——它们几乎在同一时间举行，就算沈霖想参加，也分身乏术。更何况，因为某个人一定会在场，他并不太想人为制造什么尴尬的会面。他决定等今天结束以后，给那对新人发去一条消息表示祝福和歉意，到时候再在网上买个新婚礼物寄去他们家，应该就足够了。

Lizzy开着租来的车载他前往S大，一路和他聊了自己的圣诞、新年假期计划。论文终于完工，她难得有个喘息的机会，就打算讨论会结束以后，沿着西海岸玩一圈再回去。她最后问了他有什么计划，他表示，已经订了明天的机票回学校，大概会独自在宿舍继续学一个假期，争取找到一个自己可以独立研究的课题，明年可以发一篇一作什么的。

“还没开始读博就对自己要求这么严格。”Lizzy调侃似的说。

“之前没有尽早找到自己的方向，现在才找到，感到有些来不及，所以想尽快证明自己吧。”沈霖诚实地承认道。

“找到了真正喜欢的，早晚并无所谓吧。人生那么长。”Lizzy对他轻轻勾了勾嘴角。

Lizzy姗姗驶入S大校园，在计算机学院的区域转了一整圈，惊讶地发现学院附近的车位都停满了。她在手机上再次查看了一下邀请函，不满地瘪了瘪嘴：“怪不得，原来今天这个讲座不止面向我们，还有些硅谷的公司也被邀请了。S大毕竟是S大……”她无奈地开出了计算机学院的区域，在一排橙黄色砖墙建筑边终于找到了一个停车位。

沈霖跟着她匆忙下车，准备绕到建筑的另一边，穿过中央广场前往计算机学院大楼。

在某个旧梦袭来一般的瞬间，他看见了那个人。就在教堂的明黄色外墙边，深棕色大门前，阳光恰好穿透屋顶雕塑的缝隙到达的地方。

纯黑色的西装恰到好处地勾勒着他的身材，笔挺的领口和整洁的领带衬托着他英俊的面庞，胸前的一小束浅色花束揭示了他作为那个仪式配角的身份。他的嘴角一直勾着一个漂亮的弧度，与络绎不绝到来的宾客问好寒暄。就像梦里的他一样完美，甚至更帅一些。

“似乎是一场婚礼？”Lizzy跟随他的目光，看见了教堂门口的景象。

“嗯。”沈霖收回了自己过分贪婪的目光，跟上了她。

“大门右边那个伴郎，还挺帅的。”

“确实。”沈霖低头笑了笑。能这样看到一眼，也足够了。

——

刚才过去的那个人，是他吗？

顾烨恒一边保持着友好与礼貌的微笑与那些或熟或不熟的来客闲聊，一边在脑中不停问自己。

不可能的。他在几千公里外的东海岸，而且铁了心与自己形同陌路，不可能主动来寻求什么尴尬的会面的。

可是那张清秀的侧脸，那头在阳光里会变成暖棕色的柔软发丝，那个纤瘦的身躯……除非世界上真的有那么相似的人。又或者，只是这段时间操劳过度精神偶尔错乱了而已。他说服自己，把那一秒短暂的心跳错乱抛在了脑后。

仪式在九点整准时开始。

没有华丽的布置，没有热闹的筵席，没有煽情的“感情故事”mv，有的只是一对内心笃定的爱人，真心爱着他们、衷心祝福他们的那些人，以及一位代表神明来见证誓言、赐予祝福的使者。

伴随着庄严的管风琴声，潘雨薇在父亲的陪伴下，踏着阳光迈进了教堂。顾烨恒看到她眼里溢满的幸福的光芒，和与她对视的那双眼睛里，几乎要涌出的泪水。

神父温和而沉稳的嗓音在穹顶之下回荡，阳光透过彩色玻璃窗洒在神龛上，变幻着神圣而绚丽的色彩。即使不是真正信仰上帝的人，也能在这样的时刻体会到一些心灵上的宁静与感动。

那对爱人在众人的见证下庄重地交换了一辈子携手与共的承诺。即便同样的词句已经在昨天的彩排里听过一遍，今天再次听到，又是一番不同的含义。

“You may kiss the bride.”神父带着和蔼的微笑，最后对许泽远说道。

相爱的新人在欢呼和音乐声里深情拥吻，观众席里爱着他们的人偷偷抹着泪。顾烨恒站在角落默默凝望着，一边鼓掌，一边轻轻吸了吸鼻子。

从来不惧踽踽独行、生若浮萍的浪子，此生第一次觉得，在神明的见证下许下终身是一件多么浪漫的事。

50 筵席

学术交流会的最后一天日程，议程紧凑，信息量巨大，不仅有S大教授带来的学术界最前沿探索的视角，还有硅谷工业界带来的应用领域的视角。沈霖就像一块海绵一样，求知若渴地听着，记录下了所有想更深入了解的技术点，准备之后充分利用假期的时间来学习它们。

坐在Lizzy的车上，他的大脑还在不停运转，思考讨论会上各方争论不休的几个问题，丝毫没注意到他们已经到达闭幕聚餐的酒店。在他看来，车还没启动多久，就停了下来。

“走吧？还在想那个模型的应用效率问题？”

沈霖被Lizzy的声音拉回现实，不好意思地点点头，推开车门下了车。

“Lin，我读博四年多，如果有什么经验可以分享给你的话，有一点很重要：脑子该休息的时候就休息。不然迟早要疯。”

“……明白了。谢谢你。”沈霖费了很大劲，终于把那根传输专业问题到大脑的导线拔了下来，长舒一口气。这几天，确实有点被这些新知识与问题搞得过于兴奋，快要茶饭不思夜不能寐了。肚子非常应景地“咕咕”叫了一声，他告诉自己，接下来几个小时，单纯享受美食就够了。

酒店大堂已经装饰上了一棵闪亮的圣诞树，大厅四处悬挂着五彩的装饰，耳畔回荡的是欢快的乐声。过两天就是平安夜了，也将是他来美国之后独自一人度过的第二个平安夜，他一点也不期待这个节日。

沿着挂满彩色条带的连廊走到一个分岔路口，他看见墙边摆着一副小牌子。朝左的箭头上写的是S大计算机视觉学术交流聚餐会，而朝右的箭头上，写的是“Wedding Afterparty of Mr. & Mrs. Xu”。除非有另一对今天在S大结婚的中国人姓这个，否则，应该就是那对他本该到场祝福的Mr. and Mrs. Xu。内心里的某个声音在悄声劝他：既然已经到了这儿，再假装没有来过，良心上怎么都过不去的，不是吗？不然还是去亲自祝福一下吧。大不了就是经历一个尴尬的会面而已。

他犹豫着在小牌子旁踌躇了几步，但身后传来的一个声音帮他结束了纠结。

“小沈？！真的是你吗？”

那个声音里带着惊讶，带着雀跃，让沈霖不自觉地转身莞尔，“学姐！”幸好，走廊里只有牵着手笑靥如花地向他走来的潘雨薇和许泽远。潘雨薇穿着一条绸缎质地的白色长裙，头发高高地盘起，裙摆在走动的时候撩起优雅的弧度。她身旁的新郎似乎特意为了这场婚礼定制了一副金丝边的眼镜，再加上一套合身的西装，一改苦逼计算机博士生的气质，帅气十足。

“怎么早上在教堂没看到你呀？”还没等沈霖整理好祝福的词句，潘雨薇的疑问就抛了过来。

“我……”

“咦？你还参加了计算机视觉他们那个学术交流会？”许泽远惊讶地指了指沈霖挂在胸前的铭牌。

沈霖有些不好意思地点了点头。“抱歉，早上有个讲座，时间冲突了，就……”

“你这是……打算读博了？！”他对面的两人几乎同时发出了疑问。

“嗯。”

陆续有些挂着相同样式铭牌的人从他们身旁经过，转向了左边。许泽远注意到沈霖身后的指示牌，露出了一个“了解了”的表情，说道：“没事的，你去吧。这是个很重要的套磁机会，不能因为我们而错过。”

“对啊对啊，你来了我们就很开心了。你要是有机会来S大，以后咱们一块儿的机会有的是呢，不差今天的！”

右边的走廊尽头传来了呼唤，新人该准备进场去跳开场舞了。沈霖不舍而感激地望着眼前的两人，“学姐，学长，新婚快乐。”

“谢谢你！”潘雨薇在临走前，拥抱了一下他，似乎欲言又止地在他耳旁说了句“那个……”，但最后还是被急切的呼唤拉走了。

事实证明，想要在一堆学术狂人里保持大脑脱机吃完一顿晚餐，是不太现实的事。

就算对话起始于有关生活、节日的闲聊，最后也会慢慢滑向技术交流与讨论。不过这对于沈霖来说反而是好事——以他的社交技能，想在一顿七嘴八舌的闲聊中插上话，比让他对着一屋子的人演讲都难。在技术有关的话题里，他好歹还能问出几个问题，与别人讨论几个来回。

餐桌上的讨论到达热烈处，有人直接拿出了电脑开始记录会议摘要，更有甚者，当场修改了自己的代码开始跑实验，以验证讨论得出的新想法。沈霖看到他们的状态，渐渐理解了什么是“到达灵魂深处”的喜欢与激情。

聚餐最后，除了可口的美食，有的人收获了新的课题方向，有的人收获了更好的实验结果，而有的人，收获了更坚定的信念。

作为东道主的几位教授最后邀请所有人一同举杯，庆祝交流会圆满落幕，并祝所有人度过一个温馨愉快的节日。沈霖这才意识到，即使是学术狂人，也会在圣诞节给自己留出时间休息，与爱的人共度佳节。虽然知道这里面有文化差异的存在，但他还是不自觉地感到一阵失落。

走出宴会厅，走廊的另一头远远地飘来了悦耳温柔的歌声。那场新婚派对舞会，还没有结束。明天就要离开这里，不知道下次还有没有机会再来，真的不要去看一眼吗？就一眼。

大脑还没有拿定主意，腿脚却已经做出了选择。

“Lin，不走吗？”Lizzy疑惑地看着他向走廊的那头迈出步伐。

“抱歉，稍等我一下。”他头也不回地几乎小跑了起来。

从透明玻璃门可以直接看到那间半露天式宴会厅的全貌。房间大体上是昏暗的，四周环绕着温馨的灯带，大致能分辨出素雅而梦幻的派对布置。歌曲很慢，暖黄色的射灯洒在舞池里男男女女的肩上，随着节奏悠悠晃动着。

然后，沈霖看见了他。即使在灯光没有照到的暗处，他都是人群里最耀眼的那一个。还是早上那套纯黑色的西装，还是一样的精致迷人。

他带着女伴缓缓地滑步，踏进了灯光里。沈霖惊讶地发现，在他肩上靠着的，不是别人，正是这场派对的女主角，更奇怪的是，潘雨薇竟然有些梨花带雨。顾烨恒的手像是安慰一般轻轻拍着她的背，脸上温柔的笑容里隐隐有一丝惆怅。如果不知道他们的关系，甚至都会以为这是什么告别旧情人的戏码。

沈霖倚在门边，呆呆地凝望着。两个月前的那个迷离的梦里，他也是一样的绅士温柔。

趁心痛来临之前，沈霖转身离开了那个玻璃房里的梦境。

“小沈。”一个熟悉的声音犹豫地叫住了他。金丝边眼镜后的那双眼睛里似乎闪着一点泪光。

“……许学长。”

“有件事，我觉得你需要知道。”

昏黄的走廊，平静的低语，不愿被提及的付出，不曾被珍惜的真心，以及，再也来不及的后悔。大雨倾盆，模糊了玻璃落地窗外的灯光，也模糊了沈霖的眼帘。

“他明天下午的飞机。也许，你们还有点时间。”许泽远最后嘱咐似的拍了拍沈霖的肩。

——

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虽然一直这样劝着自己，但真的与两位好友站在圣何塞机场的大厅时，顾烨恒却迟迟说不出离别的话语。

“记得多回来出差。”

“好。”

“记得学些英国美食，到时候做给我们吃。”

“知道了。就惦记着吃。”

潘雨薇委屈地皱起眉头，再一次抱住了他，在他肩头轻声说：“才不是。我会想你的。”她把许泽远也一起拉入了这个拥抱。

“我也会想你们的。”顾烨恒忍住伤感，换了一个轻快的语气，说：“别想这些了，好好享受你们的蜜月旅行吧。”他把他们推向安检入口的方向。

许泽远在转身迈出步子之前，突然带着歉意看向他。“那个……小沈来了。”

“什么？！”

“我……和他说了你的事。我只是觉得，你们不该那么不清不楚地结束。”

“……那也没有意义了。”顾烨恒叹了一口气。“Anyway，谢谢你。”

“嗯。”

与好友依依惜别后，他独自驾车向“家”的方向驶去，也许是离开前的最后一次。临近圣诞，街区四处是温馨的节日气氛，唯独那栋，因为今年没有人在此过节，也就省去了装饰，冷冷清清。

特斯拉在别墅门前的路旁停稳，雨刮器不知疲倦地左右拨动着雨帘。

熄火下车，顾烨恒冒雨走向大门。倾盆而下的冬雨顺着发丝滑进衣领，带来的是彻骨的寒冷。

在抬头的一瞬间，他看见了他。背靠着大门坐在窄窄的檐下，缩成一团，灵魂出窍一般直直地望向雨里。昏黄的廊灯堪堪照亮他清秀而脆弱的脸颊，就像是一只受了伤的小猫，就像第一次在旧金山遇见时那样。

内心里纵然有百般情愫翻滚，自尊心也不允许他贸然妄想。

“你来这里做什么。”他没有接触他的眼神，径自打开了大门。

51 限定情人

沉默。从黑暗到明亮，从寒冷到温暖，沉默一直笼罩着。

顾烨恒一刻都没有去看那个男孩的眼睛，但他清楚地知道，那双眼睛一直跟随着他，从进门、开灯、开暖气，到脱下外套、扯开领带，再到找酒瓶酒杯、倒酒，最后到餐桌旁坐下。

他不敢看。他怕自己看一眼，就跌入那个深棕色的漩涡，再也出不来了。

“坐吧。”他盯着杯子里的琥珀色琼浆，不带感情地挤出了这两个字。

对面的椅子被拉开，白衣身影迟疑地坐了进去。

一口浓烈的威士忌滑下喉咙，带来了些灼热，也带了些勇气。

“最近……过得怎么样。”再平常不过的寒暄而已，没关系的。他抬起眼睛望向男孩。但男孩的眼神在即将接触的那个瞬间，移开了。

沉默再一次笼罩。

顾烨恒自嘲似的耸了耸肩，眼神重新落回了自己的杯里。

一口，又一口，但纯威士忌过于强烈的辛辣口感让他无法畅快地灌醉自己。

再次斟满一杯放下酒瓶，他用余光看到对面那双放在桌上的手犹豫地动了动。

“喝吗？”

男孩没有看他，默默点了点头。

他起身走向厨房，找出一只酒杯，又从冰箱里翻出一罐苏打水。气泡“嘶嘶”跃动着，把杯底薄薄一层琥珀色稀释成了满杯的金黄。他把酒杯推向对面，“小孩喝不了纯的。”

男孩接下了酒，送到嘴边抿了一口。“谢谢。”他呢喃道。这是他今晚说的第一句话。

这个词大概也是这个声音对自己说过最多的词了，各种场合，各种语气，各种含义……顾烨恒摇摇头，及时制止了回忆的袭来。

既然手里都有酒了，那也许就可以像普通朋友同事一样正常交流了。

“最后去了哪个组？老板怎么样？”他露出了一个与人闲聊时常用的那种，意味着“我问你只是为了找个话题，并不是真的关心你”的表情。

男孩低着头，迟迟没有回答，但泪珠碎在桌上的声音却清晰可辨。

过了许久，他脆弱却倔强的嗓音终于响起：“顾烨恒，你为什么不跟我说？”

那双红着眼眶的深棕色眼睛，牢牢攫住了顾烨恒，让他无法思考，无法动弹，只是呆呆地望着它们。

一小时前的那段陈述一直在沈霖的脑海不停重放着。

“以这件事发生的时间点，就算调查结果是清白的，他也会丢掉这次晋升机会。他后来得知，是那个之前结下过梁子的印度同事，在离职前故意摆他一道……”

所以，如果没有我，就不会有那场对峙，他也不会被那人记恨，更不会留下被那人利用的把柄……

“为了让你的转正流程不受影响，他去求了很多人给你写补充反馈，以证明你确实如他描述的那么优秀。这就意味着，这个丑闻会人尽皆知，但他不在乎。他几乎孤身一人，挑战HR部门的陈规旧则，最终说服了他们……”

所以，那段时间他听起来那么疲惫，全都是为了我！而我却怪他没有把我当成可以分担痛苦的人！甚至，对于他帮我争取来的这个机会，我最终也没有珍惜……

“他本来已经做好了去纽约生活的准备。如果无法转组，他就打算跳槽，职业发展从头开始也在所不惜……”

他愿意为这份感情做出那样的牺牲，可我甚至连承认这份感情都做不到！还有，那所谓的“收集来的纽约那些组的情况”，实际都是他用自己一次次的碰壁换来的信息……

“我跟他兄弟这么多年，第一次见他那么颓败的样子。但好在，意料之外有这么个机会。我们虽然不舍，但也知道，这是他现在最好的选择……”

如果没有我，他的事业该进入快速上升期了吧，而不是现在这样，迫不得已“流放”，前途未卜。都是因为我，都是因为一个软弱自私的，瞻前顾后的，根本不值得他那样喜欢的人。

“他……确实曾经是你想象中的’那种’人，但确实，也是为你做了这些事的’这种’人。”

是。可是现在意识到这些，已经晚了。

可是为什么！为什么不愿告诉我？为什么放任我那样伤害他却不说？如果早点知道，也许还有机会挽回，也许现在就不是倒数着能最后见他的一分一秒，而是分享着在一起过节的每分每秒。

眼泪不停涌出眼眶，破碎的词句不受控制地掉落到酒杯里，被金黄色的液体溶化消解。那双深邃的眼眸里，还是那份读不懂的冷漠空洞。

良久的对视过后，那双眼睛移开望向窗外，低沉的嗓音响起：“我不想让你觉得欠我什么。”

沈霖不停地摇头，“不是的，不是的……”

“况且，你也没有给我过机会。”仿佛只是在陈述一个与他没有什么大关系的遗憾事件一般，平淡、冷漠。

追悔莫及，却无济于事。沈霖抓起酒杯，一股脑儿往嘴里灌，毫不在意从嘴角溢出的，沿着下颌流经脖颈，最后滑进衣领的汩汩液体。酒精已被稀释得只剩甘醇，威士忌特有的香气滞留在唇齿。

他伸手去够桌对面的那个酒瓶，却被一只有力的手抓住手腕，推了回来。

“让我喝。”他不知道哪来的勇气，向对方任性地命令道。

顾烨恒没有理会他，紧握着酒瓶。

沈霖心一横，伸手夺来了顾烨恒身前的那杯酒，没等他阻止，就送到自己唇边闷下了一大口。高浓度的酒精充斥在口腔和鼻腔，止不住的咳嗽眼泪让他一度感到窒息。但这阵难受过去以后，留在呼吸里的是更加香醇的回味。

顾烨恒就快要缴械投降了。

这个小孩，真的太清楚自己什么样子最让他心疼让他心软，能让他心甘情愿放下自尊。

他夺回了自己的酒，边喝完它，边起身走向客厅角落的酒柜，把酒瓶放了回去。

“别喝了。后劲大，你受不了的。”他背对着对方说道。

“顾烨恒，我对不起你。所有的事。”男孩已经悄然站在了他身后。

酒柜的玻璃门映着男孩梨花带雨的面庞，但顾烨恒不敢转身面对它。“我说了，你什么也不欠我。无论你喜不喜欢我，会不会和我在一起，我都会选择做那些事。”他闭上眼深呼吸，缓缓吐出了自己负隅顽抗的最后一句话：“沈霖，是你让我放弃的。我做到了，我放下了。所以，你走吧，对两个人都好。”这也许是他对他说过的，最狠心的一句话。

他一只手撑在酒柜上，闭眼等待着，等待对方心碎痛哭或者气急败坏，最终摔门而出。这样结束这段关系，起码还能给自己剩一点可悲的自尊。

可他等来的却是从半开的领带传来的向下的拉拽感，和印在自己唇上的一双柔软的嘴唇。烈酒的味道从潮湿的嘴唇和温热的呼吸传来，带来触电一般的感觉。

他睁开眼，深棕色的眼眸直直地望向他的眼底，穿过了他的假面，直捣他内心深处那一潭表面平静的池水。

不能就这样认输。

他想躲开这个吻，可沈霖却愈发肆无忌惮地咬住他的唇瓣，或是急切地用舌尖撬他紧闭的牙关。修长的手指埋在他的发丝间揉弄，另一只手紧紧勾住了他的背。

“顾烨恒，到底要怎样你才肯原谅我？”挫败的、委屈的，如同一只受伤的小猫一般的眼神。

但是同时也是一只倔强的，不甘心的小猫——热烈的唇齿再度袭来，就快要击破顾烨恒的防线。那只原本在他背后的手滑到他身前，摸索着。他反应过来那只手在做什么，牢牢抓住了那个手腕，任由它挣扎推搡也不放开。

小猫停下了动作，用他最令人失智的语气哀求：“和我做，惩罚我，让我疼吧。如果这样可以让你原谅我。”

顾烨恒用力推开了这只借着酒劲胡闹的小猫。“沈霖，你喝多了。”

“我没有！”烈酒带来的殷红从脸颊一路蔓延到脖颈，那双眼睛里却是恳切和真诚，丝毫没有醉酒的迷离。“顾烨恒，我喜欢你。一直以来，我都在骗自己，其实我从来就没有放下。

“我就是个愚蠢的胆小鬼，害怕被欺骗被背叛，却把一个给过我最多安全感的人拒之门外。我现在明白了，过去只是过去，什么也说明不了。”

就好像终于填上了拼图里最后残缺的一片，顾烨恒的眼里几乎要涌出泪水。他背过身去，吸了吸鼻子。“现在说这些，也晚了。”

他听见背后轻轻的叹息声，接下来是一段长久的沉默。仿佛能互相听见心声一般，两颗心脏的跳动渐渐慢了下来，时间也慢了下来。

“带我跳支舞吧。”沈霖轻声说道。

顾烨恒点点头，让智能音箱播放音乐。一首安静而浪漫的情歌开始在客厅里回荡。

他转身面向心爱的男孩，牵起他的手，温柔地把他拉向自己。“这是他们的新婚派对开场曲。”他在他耳畔轻声说。

Can I go, where you go? Can we always, be this close? Forever and ever……

客厅暖黄色的灯光里，曾有一对即将踏入婚姻殿堂的爱人伴着歌声练习舞步，此刻却是一对失而复得的情人在歌声里倒数离别。温柔的女声唱出了那对终身爱侣之幸福，也唱出了这对限定情人之无奈。

52 等我回来 *

沈霖靠在顾烨恒的肩上，任由他带着在客厅的地板上轻轻滑着步转圈。歌曲一首一首放着，他们只是静默着，相拥着，听着对方的心跳。

刚才的一个问题，他还一直没有回答。即使内心充满愧疚与后悔，他还是鼓起了勇气，准备坦白。

“其实，我这次过来，主要并不是为了参加他们的婚礼。”

顾烨恒没有回答，也没有追问，只是默默等待着。

“我是来S大参加学术交流的。我……找到了一个喜欢的方向，计算机视觉，打算读博了。”

“所以，放弃了offer。”顾烨恒帮他补充完了故事。

“抱歉……如果知道你为了我的offer做了那么多努力，我肯定不会放弃的！我不知道怎样才能补偿你，真的抱歉……”说着说着，他又有点鼻酸。

“别这样。”顾烨恒停下脚步站定，双手扶在沈霖的肩上，凝视他的眼睛，“你选择了内心真正想做的事，不是为了别人，不是为了我，这才是真正让我开心的事。”

“可你……”

“刚才我说的那些你都忘了？我为你做的一切，都只是因为我喜欢你，我不希望你那三个月的努力白费。我从没奢求过你的感激，更不会接受你的愧意。我不希望用这种方式绑架你的感情。”

“学长……”沈霖泪眼婆娑。

顾烨恒的手抚上了他的脸颊，轻柔地抹去了他的泪痕。“不要叫’学长’了好不好？我喜欢听你叫我名字。”

刚才痛苦地、质问地、绝望地直呼他名字的勇气，此刻面对温柔绅士的他，却不知道去了哪里。沈霖有些羞涩地看着他的眼睛，柔声呼唤了一句“烨恒”。

顾烨恒的眼里多了几分缱绻，他慢慢靠近，吻上了沈霖的唇。温柔的，美妙的，两情相悦的吻。

舌尖缠绵，唇齿相触，代替了太多言语。威士忌的香气缭绕在呼吸里，浪漫的音乐回荡在耳畔。

这次，不会再有人来打搅这个吻了。

顾烨恒迷失在这个如梦如幻的吻里。他希望时间就此停滞，好让这个梦境永远不要结束。

随着亲吻的加深，他渐渐感觉到了些什么，他知道对方也感觉到了。

接下来要发生的事，对他而言太过熟悉——抱上床，亲吻，前戏，等对方准备好了，就进入正题。可当怀里的这个人是沈霖的时候，他的身体却牢牢地被钉住，一刻也不敢乱动。他害怕自己一瞬间的轻举妄动，会让这个敏感的小孩再次被他的过去、他的本性困扰，从他的怀里挣脱逃走。

让他感到意外的是，沈霖停下了接吻，轻声对他呢喃：“你想的话，我可以的。”

这句轻声细语比任何春药的效果都要猛烈。血气涌上大脑，顾烨恒推着他一同倒向了沙发。

威士忌的味道从沈霖的嘴角绵延向下颌，再到脖颈。顾烨恒一丝一毫，细细密密地吻着他威士忌味道的情人。沈霖的身体在他的亲吻下微微颤栗，他把拥抱收得更紧了些。

他轻柔地解开了沈霖白衬衫的第一颗扣子，细细的锁骨展露在他眼前。那个海边的夏夜，闪亮的水珠滴在锁骨小窝里的场景又回到了他脑海。如今，他竟然真的可以肆意亲吻舔舐这寸肌肤，他的愉悦几乎满溢。

沈霖害羞地把脸埋向了沙发内侧，耳朵红得发烫。

“我可以继续吗？”顾烨恒凑向他的耳朵，含着他的耳垂温柔地低语。

沈霖没有出声，轻轻点了点头。

这个羞赧的默许让他如获至宝。他一寸一寸地，用指尖和唇舌探索沈霖白皙光滑的肌肤，从薄薄的胸肌，到细瘦的肩臂、修长的手指，从纤细的侧腰，到瘦削的脊背、小小的腰窝。他吻遍了他的身体。

和喜欢的人在床上，即使不需要真的做，都可以很美妙。他终于明白了这句话的意思。听到沈霖在他的触碰下不自觉地呢喃喘息，感觉到沈霖隐秘处那掩藏不住的欲望在跃动，都让他体会到了从未有过的全新快感。

沈霖有生以来第一次，在这件事上获得如此美妙的体验。

他曾以为的情欲，就是在冲撞的过程中除了疼痛之外的那些感觉；他曾以为的前戏，不过是为了让进入正题更加顺利的简单准备而已。他从未被这么仔细地欣赏、探索、亲吻过。

顾烨恒好像真的很懂得如何做这件事，是因为过去的那些经验吗？在他之前，他到底有过多少个？又有多少让他这么有耐心地探索过？那个叫Jimmy的男孩，是不是也被他这样温柔对待过？……

沈霖控制不住地有些失落，但大脑很快就被一种新的快感所占领——顾烨恒正在他最敏感的那处亲吻揉捏着，让他浑身颤抖，让他欲罢不能。

情欲，原来不只是占有和被占有，还有爱抚、亲吻、舔舐，它是所有美妙的集合。

很快，愉悦就冲破了的阈值，所有的情绪和想法化作一声颤抖的呜咽，大脑被一片空白笼罩，灵魂仿佛飞升出窍，许久才回到身体。

“沈霖，你真的好敏感。”他听见顾烨恒带着笑意的声音在他耳畔低语。

但在有力气回答或反驳之前，极度欢愉过后的精疲力竭就提前袭来，让他昏昏欲睡。他隐约感觉到自己被抱起，靠在一个坚实的怀抱里掠过一些光影，这个感觉好像似曾相识。最后被抱进一个柔软的被窝，靠在一个温暖的胸膛里安心进入了梦乡。

一些真切或虚妄的梦境闪过脑海，沈霖在熹微的晨光之中醒来了。身旁空荡荡的，但那个人的气味还笼罩在周围，给他踏实的安全感。

他揉了揉眼睛，环视这个陌生的房间，很快就被一种伤感的气氛环绕。除了床，房间的其他部分整洁如新，地板上并排放着几个大纸箱，里面凌乱地塞满了个人物品。他认出了一些熟悉的东西——冲浪板、健身包、药箱，一些让人脸红心跳的回忆浮现，他坐在床上缩成一团，脸埋在被子里自顾自微笑起来。

房间门被轻轻推开。“醒了？”他的情人走到床边坐下，好奇地看他想藏住笑容但没藏住的嘴角，“笑什么？”

沈霖摇了摇头，靠上了他的肩膀。“去了伦敦……还有地方冲浪吗？”他其实更想问的是，还会不会有男孩让他愿意耐心教冲浪，让他愿意奋不顾身去保护。

顾烨恒看向了自己冲浪板，“会有的吧。总会有的。”

“……我不想你去。”沈霖最终还是惆怅地说出了这句没什么意义的话。

“我知道。”顾烨恒伸手抱住了他，轻轻揉着他的发丝。“对不起。”

他们都清楚，今天下午说了“再见”之后，也许就是再也不见。

门铃响起，顾烨恒松开了怀抱，吻了吻沈霖的额头。“应该是我预约的快递小哥。”

沈霖懂事地点了点头，趁他下楼开门的工夫穿衣起床，在这些箱子被寄走去另一片大陆之前，最后看看关于这个人的一切。

他注意到其中一个箱子都是和工作有关的东西——A司的小玩偶，在他工位上见过的小摆件，键盘鼠标，还有一沓卡片。他饶有兴致地拿起这沓字迹五花八门的卡片翻看，原来是组里同事给他写的送别贺卡，无非是感谢他这几年的付出，祝他在新项目好运之类的。原来Ben哥看起来那么严肃，其实字迹这么圆润可爱；原来彭俊看起来那么直男，其实文采这么好；还有……署名为Jason、充满了爱意的那张卡片，让他的脑袋几乎“嗡”地一下停滞了。那叠卡片从他手里滑下，散落在箱子里。

他们……他们有没有……

沈霖对自己摇摇头。我与他，本就只是限期为一天的情人关系，并不是真的情侣，我又有什么资格和立场在意？他愿意和谁快活，本就是他的自由，更何况是我先推开他、伤了他的心。

可是，要是个不曾谋面的路人甲就算了，为什么偏偏是Jason？那个曾令沈霖嫉妒的，在他走后独享顾烨恒照顾的男孩？

胡思乱想被走进房间的两个人打断。

“沈霖，你怎么了？”顾烨恒惊讶地望着他。

沈霖这才意识到自己眼角正盈着泪。

“没，没什么。”他掠过他们，冲出房间下楼，把自己陷入沙发，呆坐着。他渐渐说服自己，昨晚的美妙只代表昨晚，不代表过去，也不代表将来，能在回忆里体味这个美妙的夜晚，就足够了。

不知道过了多久，身旁坐下了一个身影，手臂环绕他，把他拉进怀里。“小哭包，为什么突然那么难过？和我说说好不好？”

顾烨恒央求的语气挠得沈霖心里痒痒的，放弃了反抗。“你和Jason，发生过什么吗？”他低着头，嘟囔着问，“抱歉，我看了那叠卡片，我以为只是些工作上的……”

“什么也没有。”顾烨恒打断了他，把怀抱收紧了些，“他跟我表白，我拒绝了。仅此而已。”

“……好。”

顾烨恒把他拉到面对面的姿势，认真地注视他的眼睛说道：“沈霖，我知道，你没那么容易接受我的过去，没那么容易建立这方面的信任。但我会给你证明的。”

“什么……意思？”

“给我一年时间。”

沈霖还是疑惑地眨着眼睛。

“我决定等观察期过了就转回总部，明年这个时候应该就回来了。你好好地，来S大等我，好吗？我会用这一年给你证明，我已经不是原来的我了，我的未来只会有你。”

所以，他的意思是……沈霖望着他深情的眼眸，哑口无言。

“我不想只在回忆里见到你，我不想我们的关系只是一场夏日的美梦。我喜欢你，我想和你一直在一起，沈霖。”顾烨恒温柔地抚着他的脸颊。

眼泪又有些绷不住，沈霖低下了头，细细品味着这段真挚的剖白。

“所以，答应我，这一年，要是有人追你，先不要答应好不好？等我回来，给我一个机会。”

“好。”沈霖点着头，任眼泪涌出眼眶，又被一双柔软的嘴唇吻去。

“乖，别哭了。先把微信加回来，好吗？”

沈霖噗嗤笑了出来，撒娇似的咬了一口对方的肩。

53 有你啊

离别时在机场大厅旁若无人的拥抱接吻仿佛还在几分钟前，飞机就已经稳稳落了地。

天空阴沉沉的，和出发时一样。一瞬间的恍惚，顾烨恒差点以为飞机只是在空中转了个圈又落回了地面。

但飞机上其他乘客兴奋的表情还是把他拉回了现实。这趟飞机，载着的大多是归乡的喜悦，唯有自己，从一个异乡，飞往另一个异乡，还带着与恋人离别的忧伤。

手机找回信号的第一时间，他就给聊天列表里置顶的那个头像发去了一条消息。虽然知道对方这个时候肯定还在睡梦之中，他还是情不自禁地时不时点亮手机屏幕查看一下，生怕错过什么。刚刚过去的这天，太美好、太梦幻了，要不是那个头像确确实实回到了置顶，他甚至怀疑那只是自己在漫长飞行中做的一个梦。

跟随急切的人流走到希思罗机场出口大门，顾烨恒看到了他们，站在人群的最前面、举着牌子欢迎他的那对爱侣。

程梓凡看到他，激动地挥着手，身旁的Andrew绅士地朝他颔首致意。

“看我对你多好！贵宾级待遇！”待他走近，程梓凡将他一把搂进怀里，用力拍着他的背，“哪像你，旧金山那天对我爱搭不理的……”

“我孤苦伶仃一个人，你不对我好点儿，良心过得去吗？”顾烨恒带着委屈的语气反驳道。

“嗬，亏我百忙之中抽空来接你，都不知道感恩！早知道让你自己打车了，体会体会什么是真的孤苦伶仃。”

Andrew虽然并不能真的听懂他们的“寒暄”，但显然能看出些主题思想，在一旁微笑着煽风点火：“因为你要来一起过圣诞，他一早起来就开始学做红丝绒蛋糕，差点就出不了门了。”

“喂！”程梓凡不满地瞪了一眼自己的爱人，嘟囔了一句“怎么胳膊肘还朝外拐了”，接着把他搂进怀里，惩罚似的捏他的腰，看到他几乎求饶的眼神才放开。

顾烨恒都看在眼里，羡慕的神情不自觉地从眼里流露了出来。才分别半天，他就开始想念那个瘦瘦的肩膀、纤细的腰肢了。

口袋里的手机震动起来，不用猜就知道是谁，他激动地伸手去掏，差点就在拿出来的瞬间滑脱出手。

接起来，顺了顺呼吸，他才敢出声。“喂？”

“你到了？”对方的声音听起来黏糊糊的，让他回忆起那个带着迷糊的眼神、在他床上缩成一团的刚睡醒的小猫。

“嗯。”顾烨恒自顾自绽开一个笑容，没有在意程梓凡惊异的眼神，“怎么这么早就醒了？”

“睡不着了。”

“想我想的？”

对方默不作声，但顾烨恒能想象出他羞红的脸蛋。“……才不是。想课题想的。”那个倔强的声音过了许久才回答。

“嗯。想到什么课题了，和我讲讲，让我帮你参考参考？”顾烨恒拿出他穷追不舍的本领。

“……不告诉你。”真是一只傲娇的小猫。

“你好狠心哦。我想了你一路，觉都睡不着，饭都吃不下，你连课题都不和我分享。”

“我……”小猫最终轻叹一口气，败下阵来，“我也想你，烨恒。”

心里酥酥痒痒的，顾烨恒露出一个满意的、幸福的笑容，“再睡会儿吧，前几天那么累。晚点和你视频，好吗？”

挂了电话，意料之中地，身边的气氛一下子八卦了起来。

“这么快就move on了？行啊你顾烨恒，都不需要伦敦来治愈你！”程梓凡搭着他的肩，审视的目光落在他的手机屏幕上，“我去，锁屏都换上了？不对啊，一个月前见你还是那个样子，这也过于快了吧？多情浪子？”

在他谴责一般的喋喋不休中，顾烨恒坦荡地把锁屏照片怼到他面前。白衣男孩站在砖红色的街道，姹紫嫣红的花丛间，玫瑰色的天空下，遥望远方。

“这是……旧金山那个什么什么street？……小学弟？！”程梓凡惊得瞪大了眼睛，惹得Andrew好奇不已。他在Andrew耳旁悄声说了几句话，Andrew随即露出了一个欣慰的笑容。

当然了，这种朋友感情故事的八卦，程梓凡怎么可能不和自己爱人分享呢？

“很高兴知道你们重归于好。”Andrew替程梓凡说出了一句不“损”的话。

“谢谢。其实，也不算正式在一起，但确实把过去的心结解开了。”顾烨恒点点头。

“挺好，挺好。”程梓凡一边拍着他的肩，一边连连叹气。

“怎么？就准你有甜甜的爱情？”

“倒也不是。就是说，我手里那些小男孩估计要骂我货不对版了。当时信誓旦旦和他们说要来个高富帅浪子，谁知道来了个名草有主的深情老男人。”

“深情我认，哪里老了？”

“情话都说得那么直白那么土。”

顾烨恒耸耸肩，“也不是每个人都有您这英国文学素养，表白都得引用莎士比亚。”

“纠正一下，不是莎士比亚，是叶芝。”

顾烨恒白了一眼这个在英国拿了文学第二学位的人，Andrew则在一旁有些羞涩地笑着。

——

又是一年圣诞，又是几乎空无一人的宿舍楼。沈霖起床简单收拾了以后，便出门前往实验室。

虽然答应了顾烨恒会努力申请上S大博士生项目，明年在硅谷等他归来，但他心里其实也没什么底。虽然前几天的学术交流会让他（也许）在那些教授跟前混了个脸熟，却一定程度上加深了他的焦虑——在这个神仙打架的领域，一篇一作都没有，想申请上S大，除了神助，他实在很难想到什么合理的方式。

如果申请不上S大，只能本校转博，顾烨恒会对他失望吗？顾烨恒还会再次迁就他，转来波士顿吗？不行，这次一定要成功，不能永远做一个靠他照顾的小孩。

他坐在冷清的实验室，一边翻看留学生论坛，一边关注S大官网上的申请流程，同时还在思考着可以独立研究的课题。

“才去了一趟，就准备申请S大PhD了？”一个声音从他身后经过，带着惊讶的语气。

沈霖转向声音的来源，是实验室的中国留学生蒋子靳，博士第六年，也是最后一年的师兄。沈霖去S大学术交流会的名额就是他让出来的，所以尽管平时工作上不太有交流，面对他的时候沈霖还是感到十分亲切。

“嗯。想试试。”

“快到截止日期了吧？材料得赶紧写了。”

“对。”沈霖转回屏幕，打开了一个空文档，开始着手写申请材料。

“写完我可以帮你改改，反正我假期没什么事。”

“谢谢师兄！”沈霖感激地看向他，“对了，之前名额的事，也谢谢你。”

“没事儿，到时候请我吃顿饭就行。”蒋子靳随意挥了挥手，坐进了窗边的工位。

忙碌的一天很快就过去，在沈霖意识到之前，黑夜就降临在寂静的H大校园，玻璃窗、路灯上的圣诞装饰空空渲染着热闹的气氛。

“我有个朋友办了个圣诞party，一起去吗？”蒋子靳走到沈霖身后，手搭在他肩上热情地问道。

“呃，不了吧。我这个还没写完……”

“一个人过圣诞？多无聊啊，明天再写呗。走，一起去玩玩。”

沈霖张张嘴，试图再说些拒绝的理由，可对方真诚表情让他有些为难。好在手机适时地震动起来，是那个远在大洋彼岸的人打来的视频通话。“那个，我现在有点事，下次再和你们玩吧。”沈霖朝眼前人抱歉地笑了笑，捧起手机跑出了实验室，坐进了一间空会议室，接起了电话。

“怎么白天找你都不理我？”顾烨恒的声音比他英俊的脸更先到达电话这端，他听起来有点着急，有点委屈。

“抱歉，今天一直在写申请材料，没看消息……”独自努力忙碌了这几个月，突然开始有个人从早到晚惦记着他，沈霖确实有点不习惯。他愧疚地望着屏幕里那张微微蹙眉的脸。

眉眼舒展，那双眼睛笑了起来，“没事，我也猜到你在忙了，小忙人。现在在实验室？”

“嗯。”

“早点回宿舍吧，一会儿晚了就很冷了。”

“好。”

顾烨恒表情突然变得有些无奈，轻轻叹了口气，“要是能在你身边就好了。”

“烨恒。”沈霖其实原本还沉浸在写自我陈述的理性思维里，并没觉得自己有多孤独，却被顾烨恒这一通电话搞得很想穿过屏幕去拥抱亲吻他。

不过伤感的气氛很快就被闯入屏幕的一张脸赶走。那张脸热情洋溢，眼里闪着好奇的光芒。“哈喽，小学弟！”

“哈喽，呃……”虽然听顾烨恒提过这个人，但沈霖不太确定要怎么与他相处。

顾烨恒刚张嘴打算介绍，那张挤在前面的脸就自来熟地开始了自我介绍：“我叫程梓凡，叫我橙子哥就行。还有……”他又拉进来了一张脸，是一个金发碧眼、留着络腮胡的男人，“这是Andrew，我男朋友。”

沈霖拘谨而礼貌地与他们问好。

那个叫“橙子哥”的男人一把夺走了手机，自顾自和沈霖开始了闲聊。关于N市，关于N市一中，关于顾烨恒。无论是因为他是老乡、校友，还是因为他是顾烨恒的老友，沈霖很容易就从他身上感到了亲切。他捧着手机，带沈霖参观了一圈他与Andrew在伦敦郊区的爱巢，邀请他放假了去玩（虽然沈霖也知道这只是个礼貌性的邀请，但他还是欣然答应了）。他还专门为他翻出了高中的同学录，找到了顾烨恒与他的合照放到镜头前。那是一张他们穿着篮球服肩并肩站在球场上的照片，透过镜头模糊的画质，都能分辨出顾烨恒那张帅气的、棱角分明的脸。“跟你说，别看他看着帅，球技可臭了……”

“聊完没？我追他还是你追他？”沈霖听见了一句阴郁的画外音，他在内心悄悄笑了出来。

镜头一转，程梓凡最后朝沈霖挤了挤眼睛，“他这人，第一次谈恋爱，小气得很。”

顾烨恒的脸又回到了屏幕中央。“别理他，他这人就是个人来疯。”

“挺好的。”沈霖由衷地露出了一个带着酒窝的笑容，“烨恒，你在那儿不用一个人，有个这么好的朋友可以依靠，我真的很开心。”

“就是！听听你家小学弟的！还不好好珍惜你房东！”洪亮的画外音响起，又把沈霖逗笑了。

顾烨恒朝那个方向翻了个白眼，走进了一件房间，关上了门。

“你现在住他家？”沈霖看见房间角落里停着的那只样式熟悉的行李箱。

“嗯。那几箱东西寄到之前，先在他这儿借住一段时间。公司在市中心，这儿过去不太方便，之后会搬到公寓去。”

“那就一个人了。”

“有你啊。”

沈霖害羞地低下头，他第一次觉得，就算异地也可以这么幸福，这么有安全感。

54 我相信你

假期总是过得比想象的快。每天在宿舍、实验室两点一线之间，浸泡在申请材料、课题资料的海洋里，沈霖却没觉得有多辛苦。当心里有个明确的目标，在朝着它努力的时候，每天都是充实而有成就感的。

当然还有，每天傍晚时分总能准时接到一通催他回宿舍的甜蜜电话。电话那头的人总是会像个小孩一样兴奋地和他分享一天的所见所闻，给他看那座陌生城市的角角落落，告诉他，多么希望他在身边一起感受那温馨浪漫的节日气氛。跨年那天夜里，对方更是在他的时区从午夜熬到清晨，只为了陪沈霖度过这年的最后几个小时，并在他进入新年的第一分钟，送来一句深情告白。他们之间，就好像有聊不完的话题，道不尽的爱慕。

以前是顾烨恒每天下班途中和他说晚安，现在是他每天回宿舍途中和顾烨恒说晚安。时空转换，经历了一番分合，每天接起电话时的心动只有比那时更加强烈。

今天的电话来得早了些，大约因为明天就是顾烨恒去新工作报到的日子。

“沈霖。”果然，那个平时开朗自信的声音此刻听起来有点虚，带着点依赖的味道。

“烨恒。”沈霖注视着视频里那双寻求安慰的眼睛，“在担心新工作吗？别紧张啦。你是我见过最厉害的人，肯定没问题的。我相信你。”

顾烨恒笑了出来，如果他们此刻面对面，他一定会揉揉沈霖的脑袋。“我倒不是紧张。我就是，有点心里没底，这个项目到底有多大的坑要填。要是一年填不完怎么办？到时候被拖着走不了，怎么办？”

“不会的。”沈霖也不知道哪来的底气说出这么乐观的话，“大不了，再等你半年，再等你一年，我都愿意。反正博士要读好多年。”

顾烨恒眼里的温柔从模糊的镜头传过来，“沈霖，我现在真的好想亲你。”

“……我也想。”沈霖低下头，红着脸承认道。

但毕竟相隔着一个大西洋，无法触碰对方、无法倾听对方的心跳。沈霖虽然不是第一次经历异地恋，但他第一次觉得这种时候有这么难熬。他们只能透过屏幕对视良久，最后依依不舍地道一个晚安一句加油。

挂了电话，沈霖暗自叹了口气，告诉自己，一年，会很快的。即使再有更久，只要一天天过，都会很快的。

回到实验室，一个声音从窗边的工位呼唤他，“小霖？”

虽然和对方没那么熟就这么称呼让他觉得有点不舒服，但对方毕竟在帮他的忙，沈霖也就不好意思多说什么。他走去那个工位前。

“我看了一遍你的材料。组织结构还有用词什么的给你提了些修改意见，发你邮箱了，你看看吧。”

“好，谢谢师兄！”沈霖感激地点点头，准备走回工位。

“哦对了，你这个最大的问题，发表的论文数和引用数，感觉挺薄弱的。”

沈霖犹豫着停下脚步。“对。毕竟刚来没多久嘛。不过，我已经构思好一个独立研究的课题了，明天跟Smith教授讨论一下，薅个本科生来一起做，争取能尽快发一篇一作。”

“且不说赶出来的质量如何，就算能赶一篇，在S大的申请提交deadline之前，怕也发不出去吧。”

沈霖无力地点了点头，但无论如何，总要尽全力去试试，未发表的文章也勉强可以作为补充材料。

“不然这样。我手里要投的这篇，顶会的，给你挂个三作，怎么样？我教教你怎么往申请材料里吹这个，可以看上去就更有竞争力些。虽然只是三作，但你也知道，顶会，肯定比Lizzy那篇的含金量更高些……”

沈霖惊讶地瞪大了眼睛。他虽然知道对方这么提议是出于好意，但这明摆着就是学术欺诈啊！这确实是个很诱人又唾手可得的果实，但沈霖内心的每个声音都在极力喊着NO。

“我知道你在担心什么。”蒋子靳对他露出了一个自信热忱的笑容，“放心，这个实验室，我资历最老，又快毕业了，没人会说什么的。你把这个项目花个半天一天了解清楚了，别人问你，你能答出来就够了。”

“真的谢谢你的好意！”沈霖退后了两步，“那个……我还是想，先靠自己吧。真的不必了！”他礼貌地退回到自己工位，草草浏览了一遍对方给他的修改建议，就收拾东西回宿舍了。

沈霖进宿舍楼时注意到自己宿舍的那盏灯是开着的，他露出一个微笑，今天晚上的宿舍，终于热闹起来了。

“加拿大之旅怎么样？你怎么都没发……”开门进宿舍，还没问完问题，就看见手臂上打着石膏的室友一脸苦涩地望向他。“怎么回事？！”他手忙脚乱地走上前去关心。

“第一天滑雪就摔了……”

“啊？！太惨了吧！”沈霖给自己倒了杯水，顺便帮任晓峰也倒了一杯，送到他面前。“那Kath呢？”

“她没事。”任晓峰用没受伤的那只手接过水，抿了一口，“不过……也算是因祸得福了吧。后来我俩就临时改去泡温泉看极光了。”

“哇。看到了吗？”

任晓峰彻底放下了他装可怜的表情，一脸神秘又骄傲地对沈霖说：“你知道，在私汤温泉里搂着对象，静静欣赏头顶的极光，有多浪漫吗？”

艳羡的光芒早就溢出了沈霖的眼睛。光是想象这样的场景，都让他心里小鹿乱撞。

“真幸福。”他咕哝着，“怪不得都不发朋友圈，忙着过二人世界呢。”

“诶诶诶对了！说起朋友圈我想起来了……”任晓峰煞有介事地拉住沈霖，“新年那天，顾神发了个定位在伦敦的朋友圈，我看你还点赞了，你把他重新加回去了？”

“嗯。”沈霖举重若轻地点了点头。

“哦……他发的那句英文啥意思啊，我都没太看懂……”

“想我的意思。”

任晓峰原本可能只是随口吐槽一句，却得到了这个回答，差点就被一口水噎住。“啥？！”

“……我假期的时候不是去S大了嘛。就，遇到他了。和他……发生了些事。反正现在就是这样的状态。”

“啊？发生了啥？什么状态？你这说了跟没说有啥区别！”任晓峰一脸懵，不满地用没受伤的那只手敲着桌子。

沈霖拿他没办法，从他们的恩怨纠葛里挑挑拣拣了些重点，说给他听了。“总之，之前都是我的不对，他不是我想的那种人。我们和好了，我答应他会等他回来。”

“天啊……”

任晓峰似乎还沉浸在对于事态发展的震惊里，沈霖拍了拍他的肩，起身去厨房做顿简餐。“吃了吗？给你也煮一份？”他关切地问道。

“……那你们，上床了？”鬼知道这个人是怎么从那么严肃的故事里得到这个结论的。

沈霖红着脸，“砰”地甩上了冰箱门，“不给你做了。”

“诶别啊！沈学霸，我错了！我保证不打听了！你就可怜可怜我吧！我这个样子，只有你照顾了……”

——

新工作的第一天，顾烨恒早早地醒来，伸了个懒腰。

起床第一件事，点开聊天列表置顶的头像，看看沈霖昨晚发的那条属于他的“晚安”是几点。他算了算时差，皱皱眉，“今天不能再那么晚睡了，听话”，他回复了一条。

退回聊天列表，竟然还有来自同一个地方的另一个人的未读消息。“顾神，沈霖和我说了。你俩真是太不容易了！一定要好好的！！”“所以你俩到什么程度了？”后面跟了一个坏笑的表情。

顾烨恒忍俊不禁，这人八成是在沈霖那儿碰了壁才来我这儿八卦。“沈霖说什么就是什么。”他冷漠地回复道。

一切收拾停当，他背上包坐进了Andrew的车里。虽然不太好意思，但在程梓凡的极力劝说下，他还是接受了他们的好意——在搬去公寓之前，暂时让Andrew顺带带他上下班，省去了赶火车转地铁的麻烦。

假期的几天，他已经在他们的带领下游览了一遍伦敦的著名景点，算是对这个自己即将生活一年的陌生城市有了个大致的了解。相比生活了三年半的硅谷，伦敦是一种完全不同的感觉，现代与古老共存，繁华喧闹，却也庄严古朴。他谈不上喜欢，但也不至于讨厌。

A司在伦敦的分部有好几座大楼，不似总部那样有个单独的园区，而是分散在伦敦的各个角落。Andrew特意选择了一条悉数经过它们的路线，路途上帮顾烨恒介绍了每座大楼——除了传统的研发部门，还有A司引以为豪的、在学术界的地位媲美名校的研究院，再就是探索各个新技术领域的分公司。规模比不上硅谷，不过毕竟也算是A司在欧洲的总部了，麻雀虽小，五脏俱全。

“其实在这边，长期的职业发展也挺不错，有很多机会的。”Andrew像是在表达“既来之，则安之”的意思。

顾烨恒点点头。如果对于孤身一人的他，在这儿驻扎下来长期发展，可以说是个很不错的选择。经过那两个月的折腾，他早已对总部的办公室政治、某些部门的官僚主义与繁文缛节感到厌烦。伦敦看起来是个更有活力、更注重技术创新的分部，也许更适合他这样的人。

但现在，有个让他魂牵梦萦的小孩在大洋彼岸等着他，他甚至还没有开始这一年，就在想着结束了。“事业和爱情同时发展，对我而言更加重要。”

Andrew没有多作反驳，毕竟他的选择也是如此。他最终把车停靠在一个现代的街区，一座玻璃幕墙的高楼前。“好运！”

“多谢！”顾烨恒目送Andrew的车消失在街角。他走到大楼前深呼吸，看了看自己在玻璃幕墙上的倒影。“我相信你”，沈霖爱意满满的鼓励犹在耳畔，他绽开一个笑容，自信地开启了他的新挑战。

55 不是故意的

短暂的春季学期好像刚开学不久就进入了期中季。沈霖为了给自己的研究课题让出时间，这个学期就没有再报名做助教，也只选了很少的课。这造成的结果就是，他感觉自己已经提前进入了博士生的生活节奏，几乎驻扎在实验室，上课、作业、备考好像只是等实验结果时的调剂而已。白天黑夜、周内周末，对他来说并无区别。

每天晚上，他还是会准时收到大洋彼岸传来的晚安，只不过不会像假期时那样每天都打视频电话了。自己的课题到了关键阶段，对方的新工作也渐渐步入正轨，视频电话只能是偶尔奢侈的放松。不过这样也好，可以少感受些想抱抱不到，想亲亲不上的痛苦了。

“考试的答案已经发到大家的邮箱了，大家可以自行查看。”博士生助教捧着一沓热乎的试卷，轻飘飘地留下了这句话，走出了教室。

教室里的人面面相觑（“刚考完就发答案？”“长痛不如短痛？”“还让不让人好好考下一门了！”），纷纷掏出了手机，然后是一片哀嚎。

沈霖对完答案，忧郁地皱了皱眉，果然，想要抓住一些东西，必然会放走另一些东西。他又一次默默感叹，要是自己有顾烨恒那么天才的脑袋就好了，这种时候兼顾学习和科研，肯定没问题。

“沈学霸，你咋样啊？我没了，助教手松的话才将将及格。”他的室友坐在与他间隔一个的位置上，捧着手机，趴在桌上苦笑。

“我也不太行……”

“你少来，你的不太行恐怕是90？85？”

“估计只有70左右。最后一道题完全没思路。”沈霖坦诚地承认。

“不会吧？！”任晓峰难以置信地瞪着他，“你有过下80的课吗？从本科开始。”

沈霖摇摇头。“凡事总要有个第一次的嘛……不过这学期的成绩也不会影响到申请了，就感觉还好。”说出这句话，他才意识到自己听起来有多么“功利”。的确，这一个多月来的所有努力，都在为了S大这个目标，其他一切好像都不太重要了。

“啧啧。我还以为只有我会谈恋爱影响学习，看到你也这样我就放心了。”

“我不是因为……”沈霖想要反驳，却没了底气。要是没有顾烨恒，他的确也不会这么想达成这个目标。

任晓峰似乎并没有被自己惨烈的期中成绩影响到心情，收拾完包就拉上沈霖轻快地往宿舍走。

“我得去实验室……”沈霖试图挣脱出那条搭着他肩的手臂。

“实验室有你情人吗？天天从早到晚泡实验室，见都见不到，连今天都不休息。”任晓峰不满地抱怨。

“我今天得把论文修改一个版本出来，赶在申请补充材料deadline之前给教授审核一遍，赶紧提交了。”

“大哥，今天除夕诶！”任晓峰看起来有点不耐烦。

“啊？”这段时间日夜不分地调代码、跑实验、写论文，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又没有专门的日历提醒，沈霖确确实实忘记了今天的日子。他悻悻地败下阵来，乖乖跟着任晓峰走。至少得回宿舍去给母亲打个电话，趁着她还没到午夜。

“其实吧，我还想让你帮我挑挑衣服来着。”任晓峰脸上难得露出了不太好意思的表情。

“挑衣服……做什么？”

“今晚要见家长了。”

“真的？！”沈霖感到惊讶的同时，也为他兴奋不已。

“嗯，Kath父母邀请我去她家一起过年。大概觉得我一个人在这儿背井离乡地过年挺可怜的。”

“一起过年，那就是认可的意思了呀。”沈霖露出了羡慕的神情。在这个世界的规则里，任晓峰这样的“正常”人，也许只需要足够爱对方、对对方足够好，没有太大的缺点，就能获得对方家长的认可。而自己这类人，想获得这种认可，大概只是奢求。虽然上一段感情里，对方的父母足够开明，但也只当他是个“临时玩伴”，从没有让他感受过尊重。至于这段感情……他想起了夏天的某个下午，潘雨薇跟他讲的“她的一个同性恋朋友”的故事。那个“朋友”，就是顾烨恒吧。恐怕他的父母对待这件事，只会更加苛刻。不过他们还从未聊到过这个话题……

“算是认可了吧。”任晓峰的声音把他拉回了现实，“不过也有点……过于快了哈。搞得我挺紧张的。”

“你别紧张。你这么健谈又风趣，肯定能讨他们欢心的。”

“嗯。不过，今晚得丢下你一个人了，不好意思啊。”

“没事，我还有烨恒嘛。”

任晓峰愣了愣，随后开怀一笑，“嗐，你这远水解不了近渴啊。”

“那总比没水好。”沈霖耸耸肩。

和地球另一边的母亲、外公外婆打完视频电话道完新年快乐，沈霖便火急火燎地赶去了实验室，给论文的初版做个定稿。即使算法还有很大的优化空间，即使模型还有这样那样的问题，他也只能硬着头皮推公式、分析数据、做比较、写展望。至少，能把阶段性成果做一个总结，自己的努力就没白费。

当他还在结语部分的遣词造句中挣扎的时候，一通越洋电话就打了进来，将他暂时从泥潭里拖出来——刚好可以问问那个比自己多写了几年英文技术文档的人，哪种表达更好。楼层里的会议室正是繁忙的时候，他只能躲到走廊无人的角落接起了视频。

“烨恒……”还没等他问出口问题，就听见对面猝不及防的一记喷嚏。

“抱歉啊，吓着你了。”顾烨恒鼻头红红的，从手边抽了一张纸。他听起来鼻音很重。

“你怎么了？感冒了？”

“嗯……这两天突然降温，公寓取暖不太行，大概是睡觉冻着了。今天加班完，差点就没力气回来了……”顾烨恒说着又吸了吸鼻子。

“要不要让橙子哥过去照顾你啊？你这样一个人肯定不行……”

“我没事儿，买了药，睡一晚就能好。他在家过年开party呢，顾不上我。”

“要是能在你身边就好了。”沈霖担忧地望着视频里那张憔悴的面庞，想抱，却抱不着。

“有你这个心就够了。”顾烨恒对他露出一个笑容，但转而眉头皱起，“不过，一会儿吃了药估计就得睡了，可能熬不到陪你过年了，对不起啊。”

“哎呀，别管我，我没事的。你早点休息才重要！”

“真的没事？”

沈霖用他最真诚的眼神注视对方，“我不是还有晓峰嘛！他这个人，可热闹了，只要他想，每天都能给你过成过年。”

顾烨恒的眉眼放松一笑，“那就好。”

“对了，你明天还是请个假吧。生病就别那么辛苦了，等病好了再加班。”

“可是项目正忙呢……”

“不行。”沈霖坚定地摇摇头，但奈何自己在万里之外，也只有劝说的份。不过他突然想起了什么，补充道：“我监督不了你，Andrew可以监督你。我去和他说说，要是他明天看到你上线，我就，我就……一礼拜不理你了。”

顾烨恒噗嗤一笑：“沈霖，怎么我的招你都学会了？”看来他也想起来了实习期间自己生病在公寓，被他“威逼”强制下线的那天。

沈霖不好意思地低下头，轻声嘟囔，“其实……我还知道，那天晚上，你去我楼下了。”

视频那边的脸颊好像烧得更红了些，半晌之后才开始支支吾吾：“那个……你当时，不会觉得我是变态吧？我，我不是故意的，就是在高速上一不小心，拐到那个出口了……”

“我一点也没有觉得你不好。”沈霖笑着打断了那个不太站得住脚的解释，“所以，你那个时候就喜欢我了，是吗？”

“……比那还早些。”

“那是什么时候……”

“不告诉你。”顾烨恒神秘地笑着，任沈霖怎么询问，都缄口不言。

“好吧好吧。”沈霖无奈，这个人，怎么生病了都意志这么坚定。

和这个人视频的时候总是谁也不愿说结束，不过今天，他眼看着顾烨恒就快要眼皮打架的样子，最终还是心疼地催他去休息了。离别之前，互相提前道了一句新年快乐，交换了共同的新年展望。

回到自己的工位，把论文收尾、整理，发给教授，天色也差不多黑了。虽然春日的脚步正在临近，但窗外的枝杈还是光秃秃的，没有一丝绿意，在蓝紫色的天光之下交织成一片错综复杂的网状，在北风中轻轻颤动。沈霖正盯着它们出神，身后传来的声音把他的灵魂拉回了实验室里。“在想去哪儿吃年夜饭？”蒋子靳拿着外套提着包，脸上带着亲切的笑意站在他身后。

“哦，没有。就是歇歇脑子。刚把论文第一版发给Smith教授了。”

“你小子有点东西哈，这么快就能自己搞出篇一作了。”蒋子靳露出了赞许的目光。

“也，也没有……”沈霖又想起了蒋子靳那个让他可以“不劳而获”的提议，他感谢自己没有选择那条简单的路。

“对了，我前几天，和一个S大的朋友吃饭了，帮你打探了下今年申请的情况。”

沈霖的眼睛一下子亮了起来。“真的？怎么样啊？”

蒋子靳玩世不恭地搭上了沈霖的肩凑近他，“一时半会儿说不清楚。这么想知道，跟我一起走呗，朋友家的party。都是国内来这儿的朋友，一起吃饭过年。你晚上没约吧。”

“呃……”沈霖的第一反应当然是拒绝的，和一屋子不认识的人一起吃饭社交，就算全都是中国人，他也感到不知所措。但是，他确实真的很想知道S大申请的具体情况。

“上回邀请你去也没给我面子。你不还欠我一顿饭嘛，我也不用你请了，今天跟我一块儿去就成。”

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沈霖除了点头好像也没有别的选择。就是个派对而已，不会麻烦到哪儿去的，他劝自己放宽心。而且，不用一个人过年，似乎也挺好的。

56 成年人的世界

沈霖坐在副驾上，忐忑地听着蒋子靳给开派对的人打电话说要再带个人去，让他们多准备碗筷酒杯什么的。对方好像很爽快地就答应了，还问了些别的问题，蒋子靳笑了笑，没怎么回答。

等蒋子靳挂了电话，沈霖有些愧疚地对他说：“实在不好意思啊，麻烦你们了。”

“别这么说。年夜饭嘛，多个人更热闹。”汽车驶出熙熙攘攘的校园，提速上了公路。

“对了，师兄，那个申请的事……”

“你还真是执着啊。”

沈霖尴尬地低下头，自己的心急好像确实有点太明显了。“抱歉。”

“不用抱歉。年轻人，目标高一点，是好事。”蒋子靳对他莞尔，“不过，先别想这个，好好吃好好喝，晚点我再跟你说。”

“好，多谢师兄。”

到达那栋门口挂着灯笼、贴了对联的别墅，里面的热闹气氛早已从雾气氤氲的落地玻璃窗透了出来。

别墅的主人热情地开门欢迎他们，对第一次见面的沈霖更是照顾倍加，张罗着把客厅圆桌上的人介绍了一圈。这些人基本都是学计算机的，有H大其他实验室的校友，有隔壁M大的博士生，还有已经在波士顿工作定居了的程序员。他们大都是蒋子靳那个年纪的人，要么事业上已经小有成就，要么在学术界已经初露锋芒，看起来比沈霖自己的社交圈里的人要成熟不少。沈霖心里涌上一丝期待，和这些人社交，或许真的能学到很多东西。

“这位是小霖，靳哥的……”

“师弟。”蒋子靳轻咳一声，打断了他的介绍。

坐席里人们似是调侃似是起哄地纷纷重复着“小师弟”之类的词，沈霖不自觉地红着脸退后一步，却刚好撞在了蒋子靳的胸膛上。

“别理他们。”蒋子靳低头在他耳畔悄声说。他搂着沈霖的肩，带他去了圆桌上最后剩下的两个位置入座。

圆桌的正中央，鸳鸯火锅“咕嘟咕嘟”地翻滚着，背后的电视机播放着12小时前的那场联欢晚会作为背景音，圆桌上的人天南地北地聊着天。这个实验室又有哪个教授被挖去哪个公司了，那个学校明年又会多几个教职岗位；或是这个公司最近在大力招什么方向的人，那个公司已经在准备上市了……沈霖着迷似的跟随着桌上的话题转脑袋，仔细听着记着，生怕错过什么对自己有用的信息。一双筷子伸到了他的碗里，放下了几块涮羊肉。

“看你好像不吃辣，给你在菌汤锅里涮了些。”蒋子靳说着又从菌汤锅里捞了几块虾滑、丸子，放进了沈霖的碗里。

“谢谢师兄。”沈霖拘谨地对身旁人绽了一个笑容。

“跟这些人吃饭，得手速快，不然什么都抢不到。”

正听着，桌对面就传来一句不满的质问：“诶我下在菌汤锅里的虾滑呢？靳哥，是不是你抢走了？”手里拿着汤勺刚放下虾滑的蒋子靳被抓了个现行。

“啊，抱歉！在我这儿，我帮你再下一些……”沈霖连忙起身伸手去补救，却被身边人抓住了手腕。“让他自己下去。”

圆桌上的注意力很快就来到了这个角落，起哄声此起彼伏。沈霖羞得满脸通红，挣脱开对方的手，缩回了自己的座位上。

这一幕小闹剧很快就被别的话题淹没，蒋子靳也没再主动帮他夹菜，杜绝了再被关注到的可能性。沈霖最终放松了下来参与进这场社交，除了作为一个倾听者，对于偶尔抛过来的关于本科A大，关于A司，关于实验室的那些问题，也都一一大方作答。原来自己也并没有那么不擅长社交，他对自己的成长感到欣慰。

觥筹交错间，夜色渐深，酒桌也顺理成章地转移到了麻将桌，玩乐间好像并没有人在意明天还是个工作日。

“我得去收拾收拾桌子……”派对的东道主打完一轮，拍了拍衣袖起身，环视一圈，朝沈霖招了招手：“小霖，来一轮？”

沈霖原本只是站在牌桌的外围，饶有兴致地听蒋子靳给他讲解这个他从未玩过的古老游戏的规则。听到召唤，他连连摆手尬笑，“我什么都不会呢，还是不要了吧。”

“来吧，试试，你摸牌就行，我告诉你怎么出。赢了算你，输了算我。”蒋子靳搭着他的肩，推他上了牌桌。

沈霖没什么反驳的余地，只能像个提线木偶一般，任由他摆布。

刚刚学会浅显的规则，他只知道摸几张牌，从哪儿摸，至于怎么出、怎么胡，完全没有头绪。蒋子靳俯在他身后，耐心地一次一次指给他看出哪张，如何理牌，或是帮他吃碰。

沈霖终于还是看出了点要怎么胡牌的思路，边祈祷着边摸了一张牌。

“胡了！自摸，清一色。”沈霖还盯着手里那张牌发愣，蒋子靳就俯下身来，以一个几乎拥抱的姿势，双手环住沈霖，帮他推倒了面前的牌。“行啊你，第一回就有这手气！”他兴奋地揉着沈霖的肩。

牌桌上的另外三位朝他们投来难以置信的目光，不满地调侃了几句。沈霖心虚地接下了他们送过来的筹码。

不知道过了多久、胡了几次，他最终大概是被气恼的另外三家赶下牌桌的。他没好意思接受他们的转账，只说转给蒋子靳就行了，毕竟都是他打的。

蒋子靳带他坐到沙发上，远离了人群，沈霖也从游戏连胜的惊喜中渐渐冷静了下来。

“开心吗？”蒋子靳悠然靠在沙发上，笑着问他。

沈霖点点头，“不过主要是你的功劳。”

“我是说，今晚来这儿，开心吗？没白来吧。”

“嗯。谢谢你带我来。”沈霖朝他露出一个开朗的笑。“对了，师兄，那个……”

“我知道，申请的事吧。”

沈霖正襟危坐，期待地望着对方。但片刻后，等到的却是一声叹息：“我直说了吧，希望不太大。”

沈霖的心几乎凉了一大半。

“今年，S大这个方向竞争很激烈，可能是因为那几个教授在公众领域的活动比较频繁吧。除了本土的这些小孩，来自国内的那些你的学弟学妹们，都很强。有一篇一作只是个基本操作，还要看投的会议的水准。”他列举了几个申请列表里本科“大神”的简历，都是沈霖本科时可望不可及的那种类型。

现在，尽管自己已经多成长了两年，但和他们同台竞技的时候依然不是他们的对手。他黯然神伤，默默点了点头，果真还是太晚了。

“不过，也不是说完全没有可能。”

希望的光芒又重新出现在沈霖的眼里。

只见蒋子靳的身体靠上来，搂住沈霖，在他耳边低语：“小霖，你知道，我那个朋友，他是S大的初筛委员会的。”沈霖知道这句话什么意思，也知道这个提议意味着什么，但他就像被封印住，僵直着身子，一个字也发不出。他知道这么做有多恶劣，但这个目标，确实是他当前最想要达成的事。可是，这真的值得自己去做这么恶劣的事吗？

一只手从他的肩缓缓滑下，落到他的腰，游走在他的腰线上，轻撩着他的衬衫。“小霖，”那个低语的声音多了些暧昧，“跟我好吧。只要我开口，他自然会帮忙。”

“什……什么？！”沈霖回过神，震惊地推开了那只不安分的手，“师兄你，你误会了！”

那只手锲而不舍地搂回了沈霖的腰，紧紧掐着不放。在他耳边的气息变得滚烫，吹进他的耳朵里：“乖。别装了，我知道你是弯的。今天下午，我都听见了。”

沈霖极不自在地在他怀里扭动着，却被突然压上来的身体和向他的唇袭来的唇舌吓得魂飞魄散。自己在对方身下、唇舌间，就好像一只待宰的羔羊。

“小霖，安分点，听我说。”蒋子靳的眼里带着命令，又带着怜爱。

不远处的牌桌边传来了些不满的哀嚎。“我靠过分了啊！”“要亲热上楼去！”“你们gay都没羞没臊吗！”

蒋子靳挑了挑眉，继续耳语般地命令道：“再挣扎，我就真把你带楼上去了。到时候你再哭喊，都没人会救你的。”

沈霖只能乖乖就范，望向对方的眼里却是倔强和不服。

“妈的，你这样子，更想干你了。”蒋子靳松开手坐回他身旁，理了理呼吸，又回到早些时候那一副道貌岸然的模样。“不过，我不是那样的人。我讲求两情相悦。”

沈霖强忍住厌恶，冷冷地回答他：“我不会悦的。既然你听见了，你也知道，我有喜欢的人了。”

“有又怎样？他人在哪儿，伦敦？他能帮你申到S大吗？他有这个领域的资源吗？你跟我好，以后我的资源就是你的资源。”蒋子靳朝牌桌边努了努嘴，“他们，还有更多，你都能靠的上。你应该也知道，在学术界混，资源有多重要。”

沈霖的声音因为愤怒微微颤抖着，“爱情怎么能是交易这些东西的筹码！”

“宝贝儿，成年人的世界，它就是。”蒋子靳宠溺似的揉着沈霖的脑袋，让他几乎厌恶得浑身颤抖，却不敢挣扎。“就算爱情不是，肉体也可以是。肉体上两情相悦还简单些。”蒋子靳“宽容”地补充道。那只手轻柔暧昧地抚着沈霖的脸颊。

沈霖把涌向眼眶的泪水咽下，倔强地反驳：“对我而言不是，永远不会是。”

蒋子靳冷笑一声，“真是个小孩儿。说实话，你们这样异地，你跟我快活，只要他不知道，你就可以当作什么都没发生。没人会知道你是怎么申到S大的。”

沈霖听着他荒谬的“劝说”，只是沉默地咬着后槽牙，紧握着拳。

“我劝你再好好想想。”蒋子靳又悠闲地靠回沙发，翘起了二郎腿，“毕竟，你在这儿守身如玉，鬼知道他在伦敦那种地方，会留下多少一夜风流的事……”

“你有什么资格揣测他！！”怒火冲上心尖，什么礼数，什么面子，早已全然不顾。沈霖直直地站着，对沙发上的那个人怒目而视。整个房间的空气都凝滞了，十几双眼睛惊异地瞪着他。

他像一只被逼到角落里的小猫，对那个玩弄他的人“嘶嘶”地露着自己的獠牙。他在一屋子人的注视下一步一步坚定地迈出别墅，“再见”也不屑于留下一句，甩上了门。他隐约听到身后一句气恼的“妈的”，那一刻，他知道自己已经葬送了去S大的可能，甚至如果更糟糕，在这个领域继续发展的未来。但他一点也不后悔。

怒气在跑出了一个街区之后才渐渐消散在凛冽的寒风里。午夜的这个街区，安静得瘆人，他坐在冰冷的台阶上，眼看着自己发出去的uber订单渐渐超时、取消。

无奈之下，他只能带着愧疚之情拨出了一个号码。

“沈霖？怎么了？”

听到室友熟悉的、温暖的声音，委屈的泪水突然就决堤了。“晓峰……”

“你，你没事吧？”

越是想忍住眼泪，它们却来得越猛烈，寒风随着抽泣灌进肺里，增加了疼痛。“晓峰，对不起，你，你能来接我一下吗？我知道你那儿很重要。但我，但我真的打不到车回去。对不起……”

“你你，你先别着急。你在哪儿？你给我发个定位，我马上来！”

成年人的世界里，至少还有些人是单纯对你好的。

57 真正的

在新环境里呆了一个多月，顾烨恒终于习惯了从窗边望出去时是屹立的高楼大厦、繁忙的泰晤士河，而不是繁茂的树冠、彩色的楼房、可爱的吉祥物雕塑。他捧着自己最喜爱的那只印着“World’s coolest boss”的马克杯，啜饮着咖啡，欣赏窗外的城市风景。这个马克杯，跟随自己从那个窗边的工位来到这个窗边的工位，就像是把那个人的心一直带着来这儿陪自己一样。

身旁工位的动静把他的注意力拉回了现实。同组的同事Sarah手里捧着一大束玫瑰，有些羞涩地与他道早安。

顾烨恒指了指那束艳丽张扬的花束，调侃似的说：“wow，看来你有个高调的追求者啊。”

Sarah幸福一笑，“是男朋友。他在法国出差，不能一起过节，所以就订了这个作为惊喜。”

“啊哈。”顾烨恒突然意识到了今天是什么日子，皱皱眉，“今天再订，是不是来不及了？”

卷发女孩惊讶地朝他眨眨眼，“你从没提过你还有情人？”

“嗯。他在美国上学。”顾烨恒像是在诉说一件再平常不过的小事那样自然。

Sarah挑起了一边的眉毛，似乎想再确认一下听到的内容，不过被身后到来的老板打断。“Yeheng，有空聊聊吗？”

顾烨恒放下咖啡，点点头，跟着新项目的老板Chris去了一间会议室。

“前几天你给大佬们做的那个demo展示，他们看了挺满意的。”Chris开门见山地说。对于项目组老板这个职位来说，他三十不到的年纪似乎有点过于年轻了。但经过这一个多月的相处，顾烨恒逐渐了解到，他是个对技术有执着的追求，也毫不掩饰自己野心的那种人，这个年纪就在这个位置，也不足为奇。

“谢谢。”顾烨恒礼貌地点点头。那天他感冒还未痊愈完全，带着点虚弱，不过也强撑着做完了demo展示。Chris不是那种嘘寒问暖的人，自然略过了“称赞他带病还能坚持完成使命”，或是“关心他身体如何了”这种环节。

“他们很期待看到项目落地。我们现在已经在基础算法上领先竞争对手了，如果能抢先做出产品，就可以占领市场。”

顾烨恒若有所思，虽然一个概念性的demo容易做，但是要真的落到可以发售的产品，还有太多太多要解决的技术、非技术问题，从算法改良，到软硬件支持，再到产品设计、用户交互体验，所有环节都需要落实。“这……就我们几个人的话，恐怕得按年来计算进度了。”

“的确。所以，我问他们要了些招聘名额。”

顾烨恒虽然表面点着头，但心里依然没有明白，这件事为什么需要单独和他聊，在组会上宣布一下不就可以了吗？

“我想让你负责其中一部分。”Chris像是听见了他的疑问，直截了当地表达了自己的来意。

顾烨恒疑惑地看着他。

“项目大、人多了以后，不可能靠我一个人管理。我需要可靠的人分管每一部分，硬件、架构、算法整合、产品交互，每一层，都要有个清晰的规划和开发进度汇报。”

“可我连高级工程师都不是。”组里同事大多和他相同职级，有的甚至入职年限比他还长。若是他开始负责一个部分，自然少不了管理统筹、分配任务、制定kpi的工作，这些人真的会服从他的管理吗？

“职级重要吗？据我所知，你的能力已经达到了高级工程师的要求，而且在上一个组里也承担过相似的职责。”

“但他们都是和我一起工作了几年的同事，对我有足够的信任。”

“信任可以通过完成一个一个目标建立。比如，在这个demo里的贡献，你就已经让他们看到了你的能力。也让我看到了。”

顾烨恒知道，从对方那样吝啬赞赏的人口里说出这样的话，说明确实很赏识自己。感激的同时，他也陷入了犹豫。这份工作在现在的他看来，只是落脚一年的过渡，如果可以，甚至愿意明天就转回美国——他原本并不打算为此付出过多精力和心血。可他老板对他的期待显然不止于此：负责一个部分，就意味着直到项目落地之前，都有责任投入大量精力规划管理，别说随时离开，可能连随时休假的自由都没有。

他最终还是诚实地坦白了自己的状态，即使知道自己的选择会遭到对方的鄙夷。“抱歉，当时你面试我的时候，我确实打算长期在这边发展，但是后来事发突然，改变了计划。他对我真的很重要，我不想再放弃他了。”

Chris沉默半晌后，缓缓回答：“可以理解。谢谢你告诉我。”他这样喜怒不形于色的人，也没藏住眼里的遗憾。

“在这儿的时间，我会尽我所能做好本职开发。但是技术主管这样的重任，恐怕不能胜任。实在抱歉。”

“你应该也能预见到，抓住这个机会，对你职业发展可以有多大的帮助。几年后到我这个位置，甚至超越我，都是有可能的。”

确实是个很诱人的未来。但是，几年后的生活里如果没有沈霖，有这些成就又有什么意义？

“我会考虑招一个技术主管来负责。不过在那之前，我希望你再慎重考虑一下。如果你改变主意，随时告诉我。”

“好的，谢谢。”

虽然和新组同事们才相处一个多月的时间，但是有过一起熬夜赶demo的近乎“战友情”的经历，一下子就把距离拉近了不少，全组一起午餐闲聊已经渐渐成为了他们的传统。伦敦办公室的同事来自欧洲各个国家，与总部相对单一的文化组成相比，顾烨恒更喜欢这儿的餐桌，可以听到各种文化的碰撞与交流。

鉴于今天这个特殊的日子，Sarah的那一大束无处安放的玫瑰自然而然地成为了桌上逃不掉的话题。

然而不太外向的英国女孩显然不习惯在这么多人面前聊自己的爱情，抱怨似的说，“你们怎么就揪着我问，也不问问别人。”

“毕竟我们这些人里只有你有资格过这个节嘛。”个性热情外向的意大利男孩Leo无奈地摊手。

Sarah没有说话，轻咳一声，眼神飘到了顾烨恒的脸上。

这个意味深长的眼神被Leo捕捉到，他好奇地转向顾烨恒：“真的？”

“算是……有吧。”

长桌上的火力一瞬间就转移到了他身上。“那你们今天打算怎么庆祝啊？”“你给她买花了吗？”“她是公司的同事吗？”……之前抛向Sarah的那些问题果真原封不动地被抛向了他。

“呃，是个’他’。他在美国H大上学。”对于他突如其来的出柜，同事们纷纷缄默了，不知该作何反应。而他只是神情遗憾地耸了耸肩，“这段时间忙得忘记准备礼物了，只能打个电话庆祝了。”

“啊对了，所以你手机锁屏那张照片，是他吗？”Leo试图把餐桌上有点尴尬的气氛拉回八卦，“抱歉啊，我是不小心看见的，一直以为是你弟弟之类的呢。”

顾烨恒掏出手机，坦然地把锁屏展示给大家：“对，是他。”

看到顾烨恒丝毫没有被自己的取向困扰的样子，桌上的众人渐渐放开了聊天调侃，最后纷纷感慨他们异地相处的不容易。

午休结束回到工位，顾烨恒再次查看了手机，大洋彼岸那个小孩还没有回应他的“情人节快乐～”。

其实这几天来，他莫名地有些担忧。自从除夕夜早早和他道了晚安，第二天、第三天，沈霖对他似乎突然就有点刻意的疏远。之前每天，沈霖被7点的起床闹钟叫醒之后就会给他发个早安，关心他的工作，这几天却都是将近中午才回复他的消息。而到了说晚安的时候，沈霖也只是简单道个晚安，没有别的话题。

可是自己明明很听他话地，生病了就真的休息了一天，他应该没有理由生气才对。那到底是因为什么……

从三言两语的文字消息，根本猜不到对方在想什么。要是没有异地就好了，顾烨恒懊恼地想。为了阻止自己继续胡思乱想，他在聊天列表里翻出了任晓峰，迫不及待地倒出了自己这几天来最大的疑问：“沈霖在生我的气吗？”

“？？？”对方很快就回复了。

“呃……他起了吗？他都不回我消息。”

“可能还没有。这节早课都让我帮他请假了。”

“啊？生病了？”

“没啊。”

没生病，却没有早起，甚至课都不上，这真的是他认识的那个沈霖？

“我靠，他不会真没和你说吧？”

“说什么？”

“这，你还是自己问他吧，估计他更不乐意我跟你说。”

“ok，谢谢你。”顾烨恒忧心忡忡地结束了这个简短的对话。果真，发生了一些事，听起来肯定不太好。那个犟小孩，竟然打算自己扛？他给沈霖发了几条语气恳切温柔的消息，却不敢贸然给他打电话，更不敢贸然询问发生了什么。

这天剩下的时间，他总是时不时地查看一下手机，几乎无法专注工作。

到了临近下班，顾烨恒终于还是等到了那个期待了一天的电话。

“你终于理我啦。”他用自己最乖巧的语气开启了对话。

“烨恒。”沈霖憔悴的脸庞通过模糊的镜头传了过来，让顾烨恒蓦地一阵揪心。

“沈霖，你……怎么了？这几天都这样吗？为什么都不和我说？课都不去上了？”看着那张脸，顾烨恒完全没法控制住自己着急的语气。此刻他愿意付出一切代价，让那张清秀漂亮的脸蛋上重新露出笑容。

“对不起。”视频电话那头的小孩低下头，吸了吸鼻子，“对不起，烨恒，我又让你失望了。”

“到底怎么了？你从没让我失望过，以后也不会，你瞎说什么啊……”

“我去不成S大了。我搞砸了。”亮晶晶的泪珠在沈霖的眼角闪烁。

顾烨恒愣住了。S大难申这件事，沈霖之前就是知道的。他也和他说了很多次，如果申不上，自己到时候转去波士顿陪他就行。如果只是因为没申上，他肯定不至于这么颓丧，更不至于不愿和自己说。“沈霖，是不是发生什么了？跟我说说，好吗？求你了。你这样，我真的放不下心……”

在他坚持不懈的追问下，沈霖终于还是断断续续地描述了那晚的遭遇，带着愧疚万分的语气。“对不起，烨恒，真的对不起。我一开始就不该和他走，就不该抱什么不切实际的期望。他对我好的时候，我就该意识到的。都怪我，太软弱了，不懂拒绝。我就该理直气壮地告诉他我有’男朋友’，而不只是‘喜欢的人’，这样他就不敢说什么做什么了……”

顾烨恒边听着边心疼不已地摇着头。“沈霖，听我说，宝贝。”这是他第一次用这个词呼唤他。他太想穿过屏幕去拥抱那只受伤的小猫，在他耳边安慰他，揉揉他的脑袋，帮他平静下来。“别对我说对不起，你什么都没做错。从头到尾，你一点错都没有。那样的人，无论你说什么做什么，他都会试图侵犯你的。都是我不好，没能给你足够的安全感。”

他的小猫呜咽着，抽泣着，让他感到更加内疚。

“宝贝，跟我在一起吧，让我做你男朋友吧，真正的。”

沈霖泪眼汪汪地抬起头，注视他深情的眼眸。

“对不起，我知道现在距离一年还很远，但我等不及了。我知道现在这种异地的状态，在不在一起，好像并没什么区别。但我真的想成为你真正可以依靠的人。我不想只是你‘喜欢的人’、’追求者’、或是‘情人’，我想成为和你分享生命的人，你的另一半。之前想，现在想，以后也想。”

沈霖在视频里静止了很久，久到顾烨恒就快要开始后悔这个冲动的提议了。最终，带着哭腔和责怪的一句“顾烨恒，你为什么不早说！”，让他幸福地笑了出来。“之前不是觉得你可能会遇到比我更好的人嘛。现在我觉得，不会有人比我更好了。”

“你才知道。”沈霖的脸上终于露出了笑容，让顾烨恒的一天都灿烂了起来。

他轻轻勾起了嘴角。“呐，我亲爱的男朋友，情人节快乐！不过前段时间太忙了，忘记买礼物了，你不会生气吧。”他挠着自己的脖子说。

沈霖使劲摇摇头，“你已经给了我最好的礼物。”

“那就好。”

“烨恒……我想，我应该也有一个礼物可以给你。”

“什么？”

“我决定申请英国了，O大。”

58 快一点

成为了真正意义上的“男朋友”，大部分时候确实和原来没有多大的区别，每天早安晚安，几天一次视频，该抱不上还是抱不上，该亲不到还是亲不到。不过有些时候，还是有些区别的，例如——

“晚上准备吃什么？”

“速食吧。”

“又吃速食？”

“嗯，要复习的东西好多，没时间去食堂……”

“不行，去食堂吃。”

“烨恒……”

“少复习这半小时，也少不了几分。听话，沈小霖，不然我到考试前都不理你了。”

“好吧，这就出门。”

或是——

“是个室内的滑雪场。”

“不行。”

“可我这个雪季就滑了一次，再不去滑，板都白开了。室内很安全的。”

“别以为我不知道，室内才危险，那么多人。”

“我好不容易有个完整的周末诶，你好狠心。”

“伦敦那么多好玩的地方，让橙子哥带你逛博物馆去。听话，不然我一个周末不理你。”

“……好吧，坏小猫。”

当然还有——

“我想你。”

“我也想你。”

“我更想你。”

“明明是我更想你。”

“我不信。你今天考试的时候想我了吗？”

“那你今天开会的时候想我了吗？”

“想了啊。我想着，我得拿出之前帮某个小朋友吵架那个时候的气势，不能怂。然后就成功说服他们了。”

“……那跟想我有什么关系。”

“我不管，反正就是我更想你。”

“好吧好吧。”

所有有意义的、无意义的聊天与陪伴，都多了些恃宠而骄的幼稚，多了些不用再担心会失去对方的肆无忌惮。虽然物理距离还是那么遥远，两颗心的距离却越来越近。

顾烨恒有时候回想这过去的半年，仍然会觉得不可思议。从对一种未来的美好希冀，跌到万念俱灰；找回了失而复得的宝贝之后，又是对另一种未来新的期望。他愿意身为浮萍，在地球的任何一个角落随遇而安，只要那个未来里有沈霖。

不过最让他欣喜的是，他的宝贝也愿意。申请英国，不只是沈霖被爱情感动时的冲动之言。从准备材料、联系教授，到回信往复、提交申请，每一步，他都在用实际行动告诉顾烨恒，他有多大的决心走向那个有他的未来。

一个仍然奋战在小组讨论会里的周五傍晚，顾烨恒的手机在会议室的桌上冷不丁地震动了起来。作为小组的临时组长、会议的组织者，他理应忽略那通电话，继续带领大家探讨那个棘手的算法优化问题。但他看到了来电显示上的名字，他有预感，一定是什么重要的事。“不好意思，稍等我一下。你们也歇歇吧，都讨论一下午了。”

他拿起手机回到自己窗边的工位。下午进会议室的时候泰晤士河还是波光粼粼，这会儿远处的伦敦眼都已经亮起了灯光。

“烨恒！”雀跃的、激动的嗓音穿越万里而来。

顾烨恒一下就猜到了是什么事，但他想先逗一逗他的小猫。“沈霖，我在开个很重要的会，跟研究院的人吵架到一半呢。”

“啊。”视频里那双眼睛里的光芒一下子黯淡了下来，“对不起！你快回去吧！等你开完我再打……”

“嗯……不过你忍得了那么久吗？”顾烨恒绽开一个灿烂的、揶揄的笑容。

对面的小猫愣了愣，终于意识到他的无赖，嗔怪道：“顾烨恒，你太过分了！再这样骗我，我就……我就不去英国了！”

“offer都接了，不来恐怕不好吧。”

“你怎么知道我已经接了……”沈霖红着脸嘟囔。

“如果是我，我也会收到的第一分钟就回复。”

“嗯。”

如果他们面对面，他此刻一定在抱着沈霖转圈，亲吻他、称赞他、告诉他自己有多喜欢他。但现在只能在视频里互相凝望对方热泪盈眶的眼睛。

“九月就能见面了！”这意味着他们的约定可以提前兑现，生命里又多出了三个月能和沈霖一起分享的时光，这让他感到弥足珍贵。

“嗯！”沈霖激动地点着头。

“谢谢你，宝贝，你真的太棒了。”

“烨恒，我现在真的好开心。我靠我自己，争取到了和你一起的未来，抓住了我的幸福。我真的做到了。”沈霖说着说着，声音开始变得黏黏糊糊的，“呜……我都不敢想，要是那天没有遇到许学长，要是他没有和我说那些事，现在，现在……”

“好啦好啦，小哭包。难过也哭，开心也哭。重要的是我们现在在一起呀。”

等沈霖平复了心情，顾烨恒才带着为难的表情对他说：“宝贝，晚点再聊，好吗？我这儿有个会还没结束，一会儿他们该找我了。”

“啊？真的在和研究院开会吗？都怪我，这么着急……”

“是和组里的同事。没事，他们都认识你，会理解的。”

“啊？认识？怎么会认识？”小猫一头雾水的样子，真的很可爱。但从远处会议室门口投来的几双炯炯的目光让顾烨恒不得不匆匆挂了电话。

回到会议室里，还没等七嘴八舌的八卦问题淹没讨论的议题，顾烨恒就率先打住了他们：“看样子这个讨论是继续不下去了，大家周一再战吧。晚上没约的话，请你们吃楼下中餐馆。”他说着关上了电脑。

“真的？！什么好消息啊？”Leo神秘兮兮地凑近他问道。

“我就快要结束异地了。”他莞尔一笑。虽然这个“快要”，好像还有半年。

——

拿到offer之后的春假，沈霖选择了真正让自己放松下来，第一次好好享受一个假期。

从学校里有趣的复活节活动、游人如织的广场雕塑，到波士顿城区热闹的公园水族馆、繁华的商业街、古老的博物馆，他都慢下脚步来，随心所欲地看看这个、拍拍那个。一天结束，他会与大洋彼岸的恋人一一分享他的见闻，就像那个时候他带他游览伦敦一样。不过不同的是，再过半年，他就真的可以去伦敦，和他一起踏遍那些之前向往的地方；然而对于波士顿，也许毕业之后的离开，就是再也不见。他的恋人也许一辈子都不会再来到这儿，即使这儿曾留下过他们浪漫的第一支舞、第一个吻。所以，他带他仔仔细细地游览了一遍。

硕士的最后一学期开学，沈霖终于下定决心回到实验室继续做科研——即使这意味着会遇到那个曾让他糟心的人。

“真的没事吗？如果不舒服，不要勉强自己。反正很快就要真正投入这个领域了，不差这几个月的。”顾烨恒在电话那头皱着眉头。

“正因为要真正投入这个领域了，才要做好充足的准备，学习更多，不能脱节。”

“可是，有那个人在，我不放心你去。”

“烨恒，你放心，我已经拿到offer，他伤害不了我了。而且，一旦我把他说的话，或者他想对我做的事上报给学院，就算我没有证据，学院只要立案调查，他今年毕业估计就悬了。所以他不敢再对我怎么样的。”

顾烨恒在电话那头有点愣神。

沈霖随即反应过来，顾烨恒肯定是想到了那个让他丢失了升职机会的“性骚扰”举报，还在耿耿于怀。他连忙开始补救：“烨恒，对不起！我不该提起这个的，你的那个调查的事对你影响那么大，而且还是因为我……”

谁知道顾烨恒却噗嗤笑了出来，“小笨蛋，我不是在想那个。那件事我早就放下了。而且，如果没有那件事，也就不会有今天的我们。”

“那你……”

“我是在想，那个过于善良的，不懂拒绝的，需要别人帮他吵架的小朋友，好像真的长大了。”顾烨恒露出了一个欣慰的笑容。

这句真诚的称赞对沈霖来说意义非凡。他不再是那个麻烦事要依靠mentor解决的小实习生，不再是那个伤害了真心对他付出的人还一无所知的负心汉，也不再是那个需要男朋友安慰才能坚强的小哭包了。

“呐，那你以后，是不是都不需要我了。”顾烨恒撒娇似的对他摆了一个苦脸。沈霖突然意识到，和顾烨恒在一起最开心的事，就是看他变着法子告诉自己，他有多离不开自己。

“才不是的！”他认真地反驳，“现在你还不在身边，我得自己面对这些事。等到你身边以后，我就可以心安理得地做你的拖油瓶啦。”那就告诉他，自己也有多离不开他。

“那我想你快点来到我身边。”

“我也想。”时间啊，你可不可以快一点，再快一点。

59 臭小孩

“怎么啦沈小霖？再过两周，学历就要比我高了，这都不开心嘛？”顾烨恒语气温柔地安慰着视频里看起来有些忧郁的小猫。

“为什么要因为这个开心。”沈霖嫌弃似的嘟囔了一句。

“谁学历高听谁的嘛。”

“那你完蛋了，得永远听我的了。”

“那敢情好啊。”顾烨恒得意洋洋地晃了晃脑袋，惹的沈霖没绷住笑容。

“那……我想让你参加我的毕业典礼，你听话来吗？”

顾烨恒摆出了一个无奈的苦脸。“沈霖，你也知道我有多想去。可现在毕竟是个技术主管了，组里离了我不太行，老板又对我期望那么高，你知道，休假都得他批准……”

“好吧好吧，我也只是想想而已。反正九月就能见面了。”沈霖低头摆弄着手里的包裹，“而且，我妈会来，她还不知道我们……”

他们其实鲜少聊到有关“家长”的话题，顾烨恒知道，沈霖一直在有意无意地逃避它。“宝贝，你不用有压力，现在不说也没事的。总有一天，我会和你一起站到她面前，正式和她坦白的。无论她是什么态度，我都会陪你一起面对，好吗？”

“嗯。”沈霖点点头。

“呐，既然收到了学士袍，不如穿上试试看？”顾烨恒转移了话题。

“嗯，好呀。”沈霖说着从包裹里取出了那件带着红色兜帽的黑色长袍，退后了两步展开它。他把长袍套上身，在镜头前轻盈地转了个圈。“怎么样？”

“挺好的，看起来长短也正合适。不过——”顾烨恒故意拉长了尾音，“哪有在学士袍里头穿睡衣的啊？”

“就是试试而已嘛。”沈霖坐回了手机前。

“正装准备好了吗？不一起试试？”

“准备好了。不过换起来好麻烦，算了吧。”

“起码也换个衬衫领带嘛？”

“不换。”

“喂，我都没法去现场看你，让我这样看看都不行吗？”顾烨恒不服气地说，然后又轻咳一声，补充了一句咕哝：“再说了，又没有非要让你在镜头前换衣服……”

果不其然，他的小猫羞红了脸，瞪圆了眼睛：“顾烨恒，你……你想什么呢！”

“……又不是没见过。”顾烨恒腆着脸继续挑衅。

“不理你了！”小猫羞愤之下，“再见”都没说，就挂了电话。

顾烨恒一边挂着快要咧到耳朵根的笑容，一边用哀求的语气好说歹说发了好多条消息。最终，高冷的小猫回复了一句“你表现好的话，到时候让我妈多拍几张照片”，就算结束了这个话题。

顾烨恒放下手机，幸福地栽倒在自己深色床单的大床上，倒数着日期，回忆着与他的宝贝在一起时的美妙感觉，想象着与他重逢、将他重新搂进怀里亲吻的场景。不远处的电脑屏幕，标着绿色的“Approved”状态的页面在屏幕上静止着。

回忆着、想象着，他渐渐开始有了些隐秘的反应——就像之前很多个夜晚那样。他走去电脑边，把刚刚更新的算法导入VR眼镜，然后戴上它，开始查看新算法在属于他自己的那个“项目”里的运行结果，顺便，用“远水”解一解“近渴”。

——

虽然每周都会和母亲打视频电话，在经历之前那些事以后与她也聊得更多、关系更亲近了，但距离还是足以模糊很多东西的，比如，新的感情状态。所以，沈霖对于母亲的到来，还是有几分忐忑的。不过好在现在是异地恋，在生活里很难留下什么蛛丝马迹，只要提前打点好室友不要乱说话，应该就不会出什么差池。

他站在波士顿机场出口处人群的最前排，留意着鱼贯而出的人群。不一会儿，他就看见了母亲，穿着朴素的衣裙，拉着一只皮质行李箱而来。不过出乎他意料的是，她正在和身旁的一个陌生的中年男人聊着天。那个男人两鬓灰白，戴着眼镜，但镜片挡不住他看向母亲时眼里的笑意。

母亲看见了沈霖，和身边人说了一句话，然后朝沈霖喜笑颜开，挥了挥手，加快了脚步。那个中年男人也跟着她的脚步，朝着沈霖而来，这让他有一点手足无措。

待母亲走近，沈霖终于能仔细看到被镜头模糊掉的，她眼角多出的皱纹，和她眼里的骄傲。“妈！”他微笑着走上前迎接她，从她手里接过了行李箱。

“小霖！”母亲兴奋地挽起他的手臂，“你这孩子，一礼拜没见，又变帅了些。”她揉了揉他的头发。

“哪有。”沈霖傻笑着握起母亲的手。

“对了，”母亲好像这才意识到身后还跟了个人，连忙拉沈霖与那人面对面，“这是我们医院隔壁科室的彭主任，来H大医学院做学术交流，恰好坐了同一班飞机。”

“彭叔叔好。”沈霖拘谨地朝对方颔首。“彭主任”，这个人，好像听母亲提到过，似乎是有几回她值班到很晚，他送她回的家？沈霖趁此机会仔细观察了一下眼前的这个中年男人，他穿着老派但整洁的衬衫西裤、看起来不太新的皮鞋，在这个年纪却没有大腹便便，笑起来的时候眼里是睿智和善的光芒。

“小霖同学，久仰大名了！连我们科室上下都知道隔壁科室的秦大夫有个A大、H大双料高材生儿子呢。”

“没有没有。”沈霖不好意思地摆摆手。能真的成为母亲的骄傲，他其实内心充满了欣喜。

“将来还有O大。”母亲带着自豪的语气补充道。

“啊对，还有O大。中美英三国顶尖学府的高材生，真的是太厉害啦！”

“您过奖啦。”沈霖的脸早就红透了。

母亲大约是看他被突如其来的赞扬搞得不知所措，主动转移了话题：“这趟飞机，时间可真的长啊，得有14个小时了？”

一旁的彭主任苦着脸附和，“可不是嘛，跨越半个地球呢。”

“幸亏遇到了彭主任，帮我升到了商务舱，可以躺下睡觉。不然一直坐着这么久，我这个老腰真的有点受不了。”

沈霖内心突然就有些愧疚，早知道就在母亲舍不得买商务舱的时候，多坚持一下帮她买了。不过，好在有这个彭主任。“彭叔叔，谢谢您照顾我妈了！那个，升舱的钱，我打给您吧！”他说着掏出了手机。

“诶，不用不用！我出差多，都是航空公司会员了，帮你妈妈升个舱，就是举手之劳而已。再说，这么长的路途，你妈妈愿意来坐一块儿陪我聊天，是我的荣幸。”

沈霖看没有坚持下去的意义，只好点点头，接受了这份好意。

三人闲聊着走到了大厅的一个出口，沈霖刚打算拉着母亲出门打车，肩膀就被一只手搭住，“你们在这儿等等吧。我租了辆车，取了车就开过来接你们。”

“啊，这就算了吧，都麻烦你一路了。我们自己打车过去挺方便的。”母亲带着歉意推辞道。

“不麻烦不麻烦，都是去那个方向，顺道的。”彭主任拍了拍沈霖的肩，向另一个方向小跑着扬长而去。

待他跑远，沈霖酝酿了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看向他母亲。“妈，彭主任他……他对你是不是……”

母亲难得躲避着沈霖的目光，“小孩子，瞎说什么呢。全院都知道，彭主任这么多年，从来就没有再找一个的心思。”

“那他之前是……”

“妻子很早就过世了。大家都说，他的生活里除了工作，就是他女儿，很宠她。不过，她今年好像就要结婚了。”

“那他会变得很孤独吧。”

“谁跟你说一个人就会孤独的？你妈我自从你出来上大学，不就一直一个人？人家女儿起码一直在N市。你倒好，放假、毕业都不着家。”

“哎呀妈，我不是那个意思……”沈霖惭愧地咬着嘴唇，低下了头，“妈，对不起。不能经常陪在你身边。”

母亲露出一个慈爱的笑容，揉了揉他的脑袋，“没什么对不起的，各人有各人的路，你注定是要在外头展翅高飞的雄鹰，不能因为我困在笼里。再说了，我又不是老得走不动路了要你照顾，我一个人过得也挺自在的。你在外头打拼的时候，能总是想着妈妈，我就很满足了。”

一辆黑色SUV远远地拐进路边的那条车道，缓缓向他们驶来。靠近他们时，沈霖能看清司机脸上挂着的笑容。他转回头认真地望着母亲说：“妈，如果有个人能在你身边替我照顾你，我真的很开心的。”

“知道啦，臭小孩。”母亲撒娇般轻拍了一下沈霖的背，与他一同坐进了停靠在他们身前的SUV。

——

H大计算机学院的毕业典礼在一个阳光灿烂的夏日早晨拉开了序幕。

相比宿舍楼庄严沉静的外表，楼里则是另一番景象。没有了学业的压力，带着对即将到来的仪式的激动，社交达人们走街串巷闲聊八卦，或是互相帮助调整仪容什么的。任晓峰显然在那个行列，一早就没了踪影。而另一些顾家的小孩，则带着自己的父母家人来到宿舍，带他们看看自己的生活，与他们一起准备即将到来的仪式。沈霖自然是其中之一。

“嗯，比本科毕业那时候还要帅。这件学士袍更好看。”母亲笑着迎接从房间换好衣服走出来的沈霖，温柔地帮他理了理猩红色兜帽的褶皱。

沈霖露出了一个带着酒窝的笑容。他的母亲还是穿着两年前参加他本科毕业典礼时的那件米黄色衬衫裙，还是踩着那双款式老旧的高跟鞋。他感到一阵鼻酸，两年过去，虽然看起来什么都没变，但他能看出来，时间在她脸上悄然刻下了痕迹。“妈，你也比两年前更美了。”

“年纪长了，嘴倒是也学甜了？”母亲戳了戳他的酒窝。

“没有，真的！”沈霖发自内心地想把世界上所有好听的话都说给他母亲听，只为了让她脸上的笑容多保持一会儿，再多保持一会儿。“对了，妈。下午我带你去波士顿市里逛逛街，给你买几件新衣服，怎么样？”

母亲莞尔一笑，“傻孩子，我要新衣服干嘛呀，都一大把年纪了。而且上班都穿白大褂的，谁看啊。”

“这不是……”刚想调侃一下母亲“隔壁科室肯定有个人会看”之类的话，宿舍门就被推开了。

“诶沈霖……”任晓峰风尘仆仆地进来，看到客厅里母子的温馨一幕，愣了愣，随即乖巧礼貌地：“阿姨好！您来得好早啊！第一次见，我叫任晓峰，是沈霖的室友。”

“你好。小霖经常提到你，说你帮了他很多忙。谢谢你啊，照顾了他两年。”

“嗐，他夸张呢。还是他照顾得多，我好几门课都是他带我才及格的。我也就是帮他买买夜宵，他难过的时候陪陪他什么的……”任晓峰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

趁着任晓峰的嘴还没有不小心溜达到不该说的话题，沈霖轻咳一声，对母亲说：“妈，我们出发吧？礼堂应该已经开了。”

母亲点点头，跟他一起走出门。

任晓峰似乎在他身后欲言又止地“呃”了一下，但沈霖没有理会，生怕那张说话不爱过脑子的大嘴巴一开口就抖出些什么。

不过很快，沈霖就知道他在“呃”什么了。走出宿舍楼门，在灿烂的阳光里，枝叶繁茂的大树下，那个曾经留下了一个特殊回忆的地方，他看见了他——就像回到半年前的某个梦境里，纯黑色的西装，笔挺的领带，完美的身材，还有一个在阳光下几乎帅得发光的笑容。

60 顶风作案

沈霖怔怔地望着那个树下的身影一步一步朝他们走来，大气都不敢出一下。他用眼角的余光注意到母亲疑惑的目光在他们之间游移，而对面这个人，倒是很坦荡地保持着他的笑容，不仅看着自己，也看着母亲。

顾烨恒走到他们面前站定，只朝沈霖投了一个眼神，便直接面向了他的母亲：“阿姨好。我是沈霖的……”

“学长！”沈霖迫不及待地迸出这个词，像是要掩饰什么。

“朋友。”顾烨恒同时说完了自己的开场白。他只稍停顿，便不慌不忙地继续：“嗯，也是学长。我叫顾烨恒。”

“你好。”母亲朝他点点头，挑起了眉毛，“你也是来参加小霖毕业典礼的？怎么没听他提起过？”审视的目光落到了沈霖脸上，他突然觉得今天的阳光好像有点热，尤其是还穿着黑色的学士袍。

“刚好出差来这边，就顺便来看看他，忘记提前跟他说了。要是打扰到你们的话，抱歉啊。”顾烨恒面露歉意，作势后退一步。

“没有没有，只是好奇而已。”母亲微笑着摆了摆手，“既然来了，就一起走吧。谢谢你这么关心小霖了。”

“嗯，谢谢您。”

沈霖悄悄松了一口气，还好母亲今天心情不错，没有发现什么异常。但是这个人，不是说忙得都走不开吗？“出差”又是什么鬼？他用质问的眼神看着那双镇定自若的眼睛。可那双眼睛看都不看他一眼，只是若无其事地跟在他们身旁，像个游客那样悠闲地观赏着校园景色。

于是沈霖也只好当身边是空气，一心一意和母亲闲聊起来。

学院礼堂前的草坪上已经稀稀拉拉散落了一些人，穿着学士袍，用各种各样的姿势合影或自拍着。

“小霖，你不是说今天想多拍点照片嘛，趁着人少，妈妈给你拍几张。”母亲说着拿出了手机。

“啊，”沈霖瞟了一眼身边人，只见那人不动声色地勾着嘴角。“妈，不用了吧。”他低声咕哝。反正这人也亲自来了。

“阿姨，我给你们拍吧。”谁知顾烨恒竟然主动请缨。

“哦，好呀。”母亲欣喜地把手机交到了他手里，“麻烦你了，小顾。”

顾烨恒这个人，怎么能做到在母亲面前毫不心虚地献殷勤的？沈霖在心里不满地嘀咕。不过面对镜头，挽着母亲的手，他还是乖巧地、灿烂地笑了出来。

“很帅哦。”顾烨恒把手机还给他母亲时，赞扬似的说。

“是吧，今天阳光也好，把我们小霖衬得更帅了。”母亲看了看照片，露出了一个自豪的笑容。“谢谢你了。对了，你们要不要也来一张？”

“哦，不用不用……”顾烨恒这才露出了点心虚的马脚。沈霖也配合地不停摆手。

“来都来了，留个念吧。”母亲没有给他们推辞的空间，退后了两步，径自把他们留在了原地。

并肩站在一起的时候，沈霖才意识到，他和自己的恋人至今为止其实一张合影都没有。而这宝贵的第一张合影，竟然要在这么尴尬的情境里留下。他看了看顾烨恒，这个刚才还镇定自若的人，现在正站得笔直，手乖乖贴在西裤边，拘谨地对着镜头。看来这个人真的在很努力克制着想触碰他、搂他的冲动。

沈霖心底的某个小恶魔觉醒，他把手藏进学士袍宽大的衣袖里，隔着衣袖，若即若离地触碰着那只手，然后自顾自朝镜头露出了一个带着酒窝的笑容。

于是他们的第一张合影里，就是笑得粲然的沈霖，和被他逗得耳尖绯红却只能抿嘴微笑的“乖学长”。也许很多年以后回看，会是很有意思的回忆呢？

礼堂前陆陆续续来了越来越多的毕业生和他们的家人朋友，到处寻找能和礼堂合上影的最佳位置。

“走吧，我们该给别人让个位置了。”母亲重新挽上了沈霖的手臂。

跟着母子二人走到礼堂前，顾烨恒慢下脚步，欣赏这栋古朴气派的建筑。真好，又来到这个留下过美好回忆的地方，他这样想着，迈上了最后一级台阶。

“妈，那个，你先进去吧，我想和学长说几句话。”沈霖的声音从前面传来。顾烨恒看到他把一张票交到他母亲手里，乖巧地目送她走进了礼堂。

然后，猝不及防地，一个重心倾倒在他身上的拥抱和一双迫不及待的嘴唇。甜美的、柔软的、热烈如夏日阳光的，然后，慢慢变成了潮湿的、微咸的、倾诉着无限思念的。

顾烨恒停下了接吻，温柔地把小猫的脑袋放到自己肩上，轻抚他的背。“我听不听话？”

小猫在他肩上无声地点着头。

“那还只是‘学长’？”顾烨恒嗔怪道。

“那‘朋友’算什么？”沈霖吸着鼻子反驳，“再说，你本来就是学长。”

“好吧好吧，你说了算。”顾烨恒宠溺地捏了一下他的鼻尖。

“对了，你这样出来，你老板没有为难你吧？”沈霖眼睛亮晶晶的，望着他。

“嗯……大概就是让我回去以后多熬几个夜补上吧，可能还得再加几个周末。”

“啊？”沈霖失落地低下头，嘟起嘴嘀咕，“这么过分。”

“为了见到你，怎么都值得。”顾烨恒温柔地托起他的下巴，让他看着自己的眼睛，“你的毕业典礼，我怎么能迟到？”然后他郑重地俯下身，重新开始亲吻他可爱的、帅气的、思念许久的恋人。

虽然小猫怎么都不肯结束这个吻，顾烨恒最终还是挣脱开了他，“乖，一会儿你妈妈该怀疑了。”

“……好吧。”

他们如普通朋友一般，并肩进了礼堂。简单分别后，沈霖走进了内场的毕业生席，顾烨恒拿着票走上了观众席。

当然了，沈霖手里的两张观众票自然是相连的位置，他也猜到了。“阿姨。”他朝沈母轻轻颔首，坐进了她边上的位置。刚刚和沈霖缠绵完，此刻却要在她眼皮底下装作无事发生，这让他有点愧疚，局促地互相搓着自己的手。

“小霖说你是’学长’，A大的？”沈母主动开启了话题。

顾烨恒有点羞涩地摇了摇头，“N市一中的。是他当时竞赛队的学长，比他大两级。”

沈母若有所思地点点头。“保送了？”

“嗯。”

“哦，厉害的。小霖当时最佩服的就是你们了，他比较笨，怎么努力都达不到你们那个高度。”

“没有没有，您千万别这么说。沈霖那个时候没能保送，只是因为起步比别人晚一些而已，他其实一点也不笨。很少有人像他这样，学得快，还肯努力。在A司实习的时候，大家都对他评价很高的……”

“A司？”沈母疑惑地望着他。

顾烨恒这才意识到自己因为急于帮心爱的宝贝说话，好像说漏嘴了些什么。但既然已经说出来了，再收回来好像也不太现实，只能硬着头皮坦白了：“那个，其实……我是他A司实习时候的上司。一开始我都不知道他是学弟，后来才知道的。”

只见沈母惊讶地扶了扶眼镜，半晌没有出声，这让顾烨恒有些手足无措。

“抱歉啊，只是你跟我脑子里一直想象的那个形象，相差甚远。”沈母用自嘲一般的微笑化解了尴尬。

“您是不是以为，会是个快要秃顶的，胡子拉碴、格子衫大裤衩之类的形象。”顾烨恒放松下来，开起了玩笑。

“那倒不至于。”沈母又回到了刚才那副佩服的表情，“主要小霖一直说，他上司在工作里多厉害多专业，我还以为你年纪会更大些呢，没想到并没有比他大多少。那你确实厉害的。”

“哎，您过奖了。”顾烨恒难得脸红。

“那他当时实习，还有能拿到转正机会，真是麻烦你了。”

“没有的事。都是他靠自己的努力争取到的机会。”顾烨恒望着内场区里那个瘦削的背影，露出了一个自豪的笑容。

沈母和他一同看向了那个戴着学士帽的，正襟危坐的背影。“不过，他最后没有选择转正，你应该知道吧。”语气里带着小心翼翼。

“嗯，我知道。他选择了他内心追求的东西。”还有人，顾烨恒勾着嘴角。不过这件事，还是先不要说为好。

仪式很快就在庄严的乐声中开始，观众席安静了下来，未完的话题也就自然被搁置了。

听毕业演讲，排队被拨穗，被授予证书，被祝福，整个过程和两年前相似，又有些不一样。今天的观众席，有两个他在世界上最在乎的人，用几乎同样的目光注视他，看他获得人生的新成就。

他站在台上，朝那个方向绽开了一个最灿烂的笑容。下台的时候，他看见母亲偷偷抹了抹眼角。

典礼结束，礼堂前的大草坪热闹非凡。认识的、不认识的院友们纷纷在礼堂前合影留念，留下自己在这个学院最意气风发的回忆；又或是相见恨晚一般互相拉着加好友，许下些“以后去你的城市玩”的承诺。沈霖虽然并不太擅长这种社交活动，但也跟在任晓峰后头多认识了些人，多交上了几个朋友。

不过社交达人如任晓峰，也会留出时间给自己的女朋友和父母，与他最爱的人们分享毕业的喜悦。与室友简单分别后，沈霖就试图从纷杂的人群中全身而退，寻找自己最爱的人们。

“沈霖。”一个半熟不熟的声音叫住了他。沈霖转过身，穿着红色学士袍的男人站在他面前。

“师兄。”沈霖不自觉地退后了半步。自从回实验室的第一天和他把牌摊在桌面上说清楚以后，他们就再没说过话，他本以为他们不会再有交集。

“那个……谢谢你啊，没有去举报我。”蒋子靳脸上带着一个感激的笑容。

“不用，我们各自遵守承诺罢了。”沈霖公事公办地说。

“你现在，还讨厌我吗？”

沈霖皱皱眉，“大概不了吧。”他想尽快摆脱这个人，不想因为他毁了今天的心情。

“那就好。我其实是想和你说，你可能一直以为你S大的offer是我从中作梗才丢的。但其实没有，我什么也没说，什么也没做。真的。”

“Good to know.”沈霖不以为意地耸耸肩，“反正有没有也无所谓了。”

“有的。沈霖，我不想你觉得我真的是那样的人。我真心喜欢你的，我还是想和你继续做朋友。如果可以的话。”他真诚地望着沈霖。

沈霖难以置信地盯着他。这个世界还真是讽刺，曾那样试图伤害自己的人，竟然有脸说出“喜欢你”这三个字；而付出真心喜欢自己的人，差点就被自己因为害怕伤害而错过。

“在他男朋友面前说这种话，是不是该考虑下后果。”一个冷漠低沉的声音从身后传来，一双大手搭上他的肩，轻轻揉了揉。

只见对面人的脸色一下子变得很难看，几乎是仓皇而逃。

顾烨恒俯下身，凑到沈霖耳旁，“宝贝，没事吧？”

沈霖笑着摇了摇头，“我正准备嘲讽两句呢，就被你抢了风头。”

“啊？那早知道就不来救你了。”他领着沈霖往人群外走。

“那不行。好不容易成男朋友了，可不得让你威风威风。”走出人群前，沈霖拉住他，踮起脚尖，在他脸上蜻蜓点水地亲了一口，像是奖励一般。

“沈小霖，顶风作案都会了？”

“忍不住嘛。”沈霖腼腆一笑。

61 大哭包

“妈，你今天真美。”沈霖捧着手机走到他母亲身边，把刚刚拍下的照片展示给她看。她今天穿着一条墨绿色的连衣裙，衬得她肤色白皙，配着一双舒适优雅的高跟鞋、一条别致的项链、一副时髦的墨镜，大概只有发间的银丝才能透露出她的年龄。照片里，她站在波光粼粼的查尔斯河畔，眺望远方。微风拂起她的发丝与裙摆，夕阳洒在她细长的脖颈，宝石璀璨的光芒跃动在她颈前，俨然复古画报女郎的感觉。

“你这孩子，把妈妈往妖艳了打扮，不安好心。”母亲虽然这么说着，但也掩饰不住眼角溢出墨镜边缘的笑意。沈霖在那天带母亲逛街之前，特意拜托任晓峰咨询了Kath，最后按照她的建议果真找到了非常适合母亲的穿搭款式，优雅沉静却又不丢失她本身的气质。

“这才不是妖艳呢。”沈霖挽起她的手臂，“妈，以前我都不懂事，就想着自己，不知道疼你。现在不会了。”

母亲笑着嘟囔“小甜嘴”，靠上他的肩，跟他继续在河畔漫步。

也许是因为毕业生开始陆陆续续离校，校园里多了些忧伤的气息。拖着行李箱的人依依不舍地在河畔流连，与还未离开学校的人告别拥抱。沈霖远远地望着，回想起两年前的毕业，与上一任恋人在A大校园里、波光粼粼的湖畔偷偷离别的场景。当时他以为，他们会长久，他以为，他们能经得起异地的考验。远处的那对恋人最终分开了怀抱，出租车载着离开之人缓缓驶向新生活，消失在拐角。而留在原地的那个人，跌坐在长椅上，回味着最后的吻。

沈霖路过时，给长椅上的人投去了一个怜惜的目光，就像是在给自己曾经的恋人补上一句不曾说出口的安慰和抱歉。然后他收回了思绪，在心里暗暗责怪自己多愁善感。他不会再经历那样的离别了，他和现在的恋人，很快就要只有甜、没有苦了。他遥望远处的夕阳，嘴角勾起了一个漂亮的弧度。

“小霖，我在想……”母亲温柔的声音在耳畔响起，她像是在斟酌着字句，“明天周六对吧。”

“嗯。”

“你那个学长，小顾……”

“呃？”沈霖的脸霎时间爬上了红晕，怎么自己在想谁都能被她听见？

“他周六不忙吧？”

沈霖轻咳一声。

为了证明确实是来“出差”的，真的只是“顺便”来看看的，毕业典礼那天顾烨恒就以“工作”为由婉拒了母亲的午餐和同游邀请（当然了，大概率那只是个礼貌性的邀请）。“我们在一起的机会多的是，而且你也带我玩过一遍波士顿了。多陪陪你妈妈吧，你也是她的宝贝。”那天晚上，在宿舍楼下，顾烨恒揉着他的脑袋，这么给他解释道，“再说了，和你呆在一起，太容易露馅了。你知道我早上演得多辛苦吗？”所以接下来几天，他就没有再“打扰”过他们母子的波士顿之旅，只在每天晚上沈霖回宿舍前，与他拥抱缠绵，静静听他分享一天的见闻。

“应该……不忙吧。”沈霖心虚地回答着母亲的问题。

“不忙的话，明天邀他一起来玩吧。”母亲的语气，一点都不像在开玩笑。

“啊……不用了吧？”沈霖的头摇得像拨浪鼓似的。反正马上就能和他在一起了，也不差这一天，更何况要冒着露馅的风险。

“你呀。”母亲拉着他在一张长椅上坐下，轻轻揉着他的头发，“说你长大了吧，确实也长大了，但是有些事，又像个小孩。”

沈霖试图理解母亲话里的话，提心吊胆地：“什……什么？”

“你怎么不和我说，小顾是你实习的上司？”

“啊？”沈霖一方面惊讶，一方面暗暗松了一口气，“他，他这都和你说？”

“这有什么不能说的？”

“倒也……不是。”也对，这层关系，好像也没什么不能说的，只是没想到顾烨恒会和她聊到这个程度。

“他对你评价很高哦。”

沈霖羞涩地点点头，这可不就是情人眼里出西施嘛。

“虽然最后你没有选择继续跟着他的那条路，但对你来说，人家也是个贵人了，那么提携你。”

但我选了另一条“跟着他”的路呀，沈霖在心底偷偷说。表面上，他乖巧地点了点头。

“所以妈妈想请他一起来玩，请他吃个饭，感谢一下他。好吗？”

“那……我去问问他吧。”

“嗯，乖。”

夕阳在远处楼宇林立的剪影后缓缓沉下，微风带来了夜晚的凉意。

明天这个时候，他就要在机场送别母亲了，这些年和母亲的离别，从来没有像这次这么不舍。原来大家说的”越长大越恋家“，是真的。要是有什么办法，可以调和母亲的期待和自己的喜欢之间的矛盾，就好了。他轻叹一口气。

“怎么了？”母亲关切地问道。

沈霖摇摇头，没有回答。

“小霖……”母亲欲言又止。

一个身影匆匆从他们身前的河畔小路上掠过，然后踌躇几步退了回来。“小秦？！”那人接着看见了沈霖，不好意思地朝他点点头，“小霖。”

“叔叔好。”沈霖礼貌地与他问好。

“不好意思啊，一开始都没认出你们。”彭主任虽然说的是“你们”，但目光只是呆呆地落在母亲身上。暖黄色的路灯和玫瑰色的天光给母亲这一身又笼罩上了一层浪漫温柔的感觉，也模糊了她的银发。

沈霖注意到母亲被看得露出了一个羞涩的笑容，“哎，都是小霖搞的。你说我一个大夫，穿这么不正经……”

“没有没有！很好看！小霖品味不错的！”彭主任由衷地赞美着她，沈霖在一旁听着，内心偷笑起来。

“谢谢你了。”母亲保持着拘谨。

“对了，小秦，你是明晚的飞机回去？”

“嗯。”

“那明天中午，我请你们吃个饭吧？”

“呃……”母亲看起来有点为难。

“难得有见到高材生的机会，就当是给小霖毕业凑个热闹嘛。”彭主任随即转向沈霖，“小霖，不好意思啊，毕业典礼那天我这边会议忙，都没机会去看你。明天中午，就当赏个脸了？”

“当然，当然！谢谢您！”沈霖积极地点着头。

“好！那就这么定了，明天上午再联系你们。我这会儿要赶去一个会，回见了！”彭主任挥挥手，然后步履匆忙地继续赶路。

待他走远，沈霖兴奋地看着母亲：“妈，我跟你说，你明天穿那套深蓝的，再戴那个帽子，肯定更惊艳。”

“你这孩子，谁教你的看热闹不嫌事大啊？”母亲捏了捏他的脸。

“哎呀，我是说，明天我们去海上，穿蓝色的拍出来更好看。”他无赖地撒娇道。

“……好嘛好嘛。不过明天记得，叫上小顾啊。”

“啊？”他还以为，有了新的约定，旧的就自动作废了，没想到母亲并不允许自己的决定被轻易撤销。

“啊什么？他的那份妈妈来请就行了。”

——

顾烨恒站在那栋熟悉的宿舍楼下，百无聊赖地又数了一遍宿舍楼亮着灯的房间数。这几个晚上，他都是这个时间来到这儿与沈霖偷偷相会（感觉自己就像罗密欧一样）。每一天，楼里亮着的灯就少一些，就像在一天天倒数着他与沈霖这次短暂的相见。这之后，还要再熬三个月，他们才能真正地、没有距离地在一起（事实上，O大和伦敦，也不能算完全“没有距离”，但也足够好了）。

明天这个时候，他们就该分别了吧。还不知道自己有没有资格去机场送他，就算有，也不能拥抱接吻什么的，这让他有点伤感。

一双凉凉的手从身后捂住了他的眼睛。他勾起嘴角，等待一句神秘兮兮又俗套的“猜猜我是谁”之类的，但等来的却是落在后脖颈上的轻轻一咬。

“嘶——哪只坏小猫？”

“才不是小猫，是吸血鬼，专咬花季少男的那种。”小猫凑在他耳畔悄声说。

顾烨恒被这靡靡之音撩得气血上涌，猛地一转身，趁对方还在惊呼，就将他一把捞进怀里，狠狠吻住。“还咬不咬了？”他威胁一般地问。

“咬。”小猫不依不饶地挑衅。

顾烨恒气馁认输，放开了他。因为再这样吻下去，他恐怕就要控制不住自己了。“明天就要走了，还这么开心？”他用受伤的语气开启了这个今晚逃不过的话题。

谁知沈霖听了这话，没有难过，反倒是笑了起来，双手环抱住他的腰。

“喂，笑是什么意思？这么不愿和我在一起嘛？我好伤心哦，别抱我了。”他哭丧着脸，作势推开沈霖。

可那双纤细的手臂今天却格外有力，紧紧箍着他不放，而那只坏小猫脸上的笑容也愈发放肆。

顾烨恒感到莫名，这真的是他认识的那个小哭包？按照他的经验，今晚的剧情发展，不应该是他哄着梨花带雨的沈霖，用温柔的词句鼓励他耐心面对接下来三个月的异地吗？他甚至连要引用什么诗句都准备好了。

“哎，算啦。”坏小猫最终还是收起了脸上的笑容，带着无奈地，“顾烨恒，给你看个东西。”他把手伸进口袋。

“什么？分手信？”顾烨恒挖苦道。

沈霖没理会他酸酸的语气，把手机屏幕伸到了他面前，傲娇地仰着下巴。

屏幕顶端赫然显示着A司的logo，底下跟着一行小字Research London，然后是一大段以Congratulations开头的话。顾烨恒读着读着，不由得心潮澎湃。还没有读完，就把他的宝贝紧紧按进怀里。“什么时候开始实习？”

“不是都写了嘛，下下周一。”沈霖嫌弃似的回答。

“什么时候去？”

“周日呀，跟你一个航班。”

“真的？！”顾烨恒松开怀抱，激动万分地凝望沈霖的眼睛。

“骗你干嘛呀，傻瓜。”

顾烨恒轻抚他的脸颊，带着鼻音呢喃：“沈霖，你这个小坏蛋，还骗我‘会和妈妈一起回去’，怎么这么坏？”

坏小猫只是傻傻地望着他笑。

顾烨恒捧着他的脸颊。“宝贝，你怎么对我这么好？”

“因为我爱你呀，顾烨恒。”深棕色的眼眸在黑夜里却格外明亮。

顾烨恒没忍住眼里涌出的一股温热。“沈霖，我也爱你。”

他的小猫微笑着攀上他的脖颈，吻上了他的唇。深情的、绵长的、诉说着深沉的爱与珍惜的。

“好啦好啦，大哭包。不过在那之前，还有件事——明天，我妈想见你。”

62 互相的依靠

和母亲一起走出地铁站，沈霖远远地就看见一个穿着藏青色修身衬衫、休闲长裤的身影在街角的大树下徘徊，关注着从地铁站涌出的人流。也许是因为昨晚和他的关系在名义上更进了一步，沈霖觉得他好像比之前又迷人了一些。

那人看见他们，绽开了他招牌的帅气笑容，向他们大步走来。幸好周围人群嘈杂，不然母亲就该听见自己过于大声的心跳了。在母亲面前装作只是“朋友”，本就够难了；而昨晚的深情告白之后，让他们再站在一起还不能牵手拥抱，简直难上加难。

“阿姨好。谢谢您邀请我了。”顾烨恒径直站到母亲面前，散发着魅力。昨晚他们共同商讨出了一个方案，即，能不站一起就不站一起，能不对视就不对视，尽可能减少露馅的机会。看来顾烨恒的第一步实践得不错。

“年轻人，工作辛苦，休息也很重要的嘛。”母亲语重心长地说，“尤其你们这一行，天天接触的都是电子设备，更应该多去大自然里散散心。”

“哎，妈，这个你就不用操心了。学长又玩冲浪又玩滑雪的，对大自然熟的很。”沈霖半开玩笑地说。

“是吗？”母亲挑起眉毛。

顾烨恒尴尬笑笑，“呃，都会一点。”

“那好像都挺危险的哦，很容易受伤的吧？我急诊坐班的时候就接过好些滑雪骨折的病人。”

听到母亲不太赞成的语气，沈霖心满意足，朝顾烨恒抛去了一个“我就说吧？”的眼神。

顾烨恒委屈地皱起眉头，较真地对母亲说：“阿姨，您放心，我都是经过很多训练的，知道怎么应对突发情况。其实这些运动，在自己能力范围内玩就不会出事，最怕的就是明明初学还要挑战高级的赛道。”沈霖知道他在暗搓搓地说哪件事，气鼓鼓地把脸转走，顾烨恒，算你扳回一城。

“嗯……自己有数就好。”母亲没有再追问下去。

“哦，对了，观鲸的票我已经买好了，十点的那班。”顾烨恒把两张印着座头鲸的船票递到他们面前。

“哎呀！这多不好意思啊，明明说了我请你的。”母亲眼见着有些为难，然后转向了沈霖，责备似的：“小霖，你怎么跟人家说的？”沈霖不知所措，这个人要献殷勤，也没提前和我商量啊？

“阿姨，没事的。我酒店刚好在这边上，今天周末，怕玩的人多，就提前来排队了。”

“那，那谢谢你了啊。”母亲只能安心接下了票，看了看腕上的手表，“还有点时间，我们边上咖啡馆坐坐吧，这个我来请。”

“好，谢谢您。”顾烨恒懂事地点点头。

观鲸船缓缓驶出繁忙的波士顿港，身后是浮在海面上的高楼大厦、船舶雕塑，面前是开阔无垠的蔚蓝大海，金黄色的光芒跃动在海面，也跃动在爱人活泼的眼眸里。顾烨恒坐在顶层甲板的座椅上，远远地凝望着他的爱人。沈霖正拉着他光彩照人的母亲在围栏边找各种各样的角度拍照。

相比毕业典礼那天，今天她脸上喜悦未减，而成为镜头里的主角时，又多了几分小姑娘似的羞涩——大概她还不太适应自己这样的形象。沈霖继承了她深棕色的眼眸和清秀的五官，她年轻时一定也是个美人。他曾听沈霖简单讲述过她过去的故事，看似温柔娴静的美人，其实内心拥有异于常人的坚韧和决心。而这也是他最开始爱上沈霖的地方。他无比感谢这个女人，用她的青春教会了沈霖这件事。

如今，这个懂事的小孩又在尽自己所能，把青春还给这个美丽的女人。他看向他们的眼神里，爱意几乎满溢。

出乎他意料，沈母转过头来看到了他，也露出了一个笑容，朝他招招手让他过去。

“来来，小顾，你也当当模特吧。我都被他拍累了。”待他走近，沈母抱怨似的说，“这孩子今天不知道吃错了什么药，就知道拍拍拍。一会儿鲸鱼都顾不上看了。”

“广播说还有十几分钟才到那个海域呢，又不着急。”沈霖倔强地反驳，“你今天这么好看，阳光又这么好，不多拍几张多浪费啊。”

“是啊，阿姨。您今天这身，很适合在这个背景下拍，很美的。”顾烨恒默契地夫唱夫随了一句。

“你们啊……”沈母笑着摆了摆手，执意迈出了脚步，“我去那边坐会儿，留点体力一会儿看鲸鱼。小霖，你也拍拍人家小顾，人家也挺帅的。”然后就把这对爱人单独留在了围栏边，留他们尴尬对视着。

“不过，烨恒，我好像，确实没给你拍过照片。”等她走远，沈霖还真的举起了手机对着他，“你今天确实挺帅。”

顾烨恒刚想得意地贫一句“在你眼里我哪天不帅”，就感到远处投来的观察的目光，只能拘谨地勾起了一个微笑。

“怎么笑得这么勉强。”沈霖看着手机里的照片，嘟囔着。

“在你妈妈面前，我哪敢放肆。”顾烨恒委屈地解释。

“也对……那你给我拍几张。”沈霖布置任务似的把手机交到顾烨恒的手里。

“As always.”顾烨恒欣然接受了任务，走到一旁寻找最能拍出他宝贝的美的光线角度。

“等等，这是什么意思？你之前给我拍过吗？”沈霖似乎在咂摸着他说的那两个词。

“嗯……”顾烨恒不置可否，只是神秘地笑着，“快别皱眉了，想不起来的。笑就行了。”

船已然驶出了海湾，四周目之所及都是无尽的蔚蓝，而吹在甲板上的风力也在逐渐变大。

沈霖面朝大海，闭着眼张开双臂迎接劲风，也在拥抱大海与蓝天。灿烂的阳光下，海风将沈霖暖棕色的发丝向后撩起，随风飘动。相机记录下了这充满生机的瞬间，而相机后的爱人，几乎看入迷了。原来沐浴在爱里享受时光的沈霖，可以这么活泼，这么恣意。两步的距离，他太想走上前去搂住他，蹭蹭他柔软的发丝，吻吻他凉凉的耳尖，告诉他，他有多爱他。

突然一阵疾风袭来，船体陡然一晃。靠在围栏边的那个身影双手慌张地收回身前，但重心调整不及，几乎要向后倾倒。肌肉的反应快于大脑，等顾烨恒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他的手臂已经稳稳地环住沈霖的腰，用胸膛接住了他瘦削的肩膀。“没事吧？”看见沈霖双手抓回了栏杆，他才后知后觉地弹开了身子，站到了沈霖身旁，与他保持一拳距离，倚在栏杆上。两人装作无事发生，谁也不敢向后看，生怕暴露了心虚。

“我错了。”顾烨恒低下头悄声道歉，他甚至都不敢多看两眼沈霖。

沈霖摇摇头，“不怪你，是我太大意了。”

“There it is!”他们身旁传来了小孩激动的声音，一个小男孩兴奋地拉着他的父母，让他们看远处的海面。

蔚蓝色的幕布上悄然涌现了一块巨大的黛色斑点，缓缓移动着。

顾烨恒刚想转身去叫沈母，就看见她已经出现在沈霖的另一边，微笑地望着那个海中精灵的方向。但愿她没有看见刚才那一幕，顾烨恒在心底默默祈祷着。

越来越多的人聚集在围栏边，顾烨恒不得不紧挨着沈霖，才能给别人让出更多位置观赏。

斑点渐渐变大、靠近，更远处又有新的一块斑点出现，他们和人群一起兴奋地讨论着拍摄着，刚才那一幕很快就被抛诸脑后。

近处的那只鲸鱼从背部的孔洞喷出水汽，在阳光下形成了一道短暂而美丽的彩虹；远处的那只悠悠地把身躯上的斑纹露出海面，给人惊鸿一瞥的机会；船的另一边，一群海豚欢快地跃出海面，与纷飞的海鸥嬉戏……

“大自然，可真神奇啊。”沈母轻轻感叹着，挽起了沈霖的手臂。

“嗯。”在她看不见的地方，沈霖用指尖轻轻勾起了顾烨恒的小指。

顾烨恒抓住了它，与他十指相扣，“嗯，太美了。”

和最爱的人一起，感受大自然震撼人心的力量，夫复何求？

回到人群熙熙攘攘的码头，踩上坚实的地面，沈霖的脑袋还是晕乎乎的，没有从摇晃的船舱缓过来，更不愿从壮美的大自然里抽出身来。

“欢迎凯旋！”一个热情的声音把他拉回了现实。

“彭叔叔好！”沈霖愉快地回应了对方的热情，“我妈马上就下来了……”他转回头，就看见顾烨恒站在船舱口，给他母亲借了一只手臂，母亲不好意思地扶着他的手臂踏上了舷梯。沈霖突然有一种神奇的感觉，好像这个场景也没那么尴尬。

沈霖注意到彭主任看向那儿的目光，爱慕、期待中带了点好奇，他赶忙解释：“对了，叔叔，不知道我妈有没有和你说，今天我朋友也在……”

彭主任收回了目光，从镜片后给了他一个善解人意的笑容：“嗯，她跟我提了，你学长对吧，也是N市的老乡？”正说着，那两人就来到了他们身边。

顾烨恒大方得体地自我介绍，虚心接受了他“高材生”的称赞，也与他自然地攀谈了几句N市有关的话题。沈霖在一旁看着，隐隐的自豪感油然而生，即便现在只是以“朋友”的身份把他介绍给长辈（或者有望成为长辈的人）。

“走吧？位置我已经订好了。你们在海上摇晃了一早上，恐怕也挺累了吧。”

一行人轻松地聊着这趟出海的见闻，坐进了码头餐厅里风景最好的位置。母亲和彭主任率先落坐在了餐桌的一边，另一边自然是留给他和顾烨恒的，沈霖隐隐觉得，这顿饭颇有一种“见家长”一般的仪式感。想必顾烨恒也这么发觉了，沈霖发现他的手在桌下不安地揉搓着裤腿。

不过这种紧张感很快就被一盘盘热气腾腾的龙虾蟹腿、澳带鱼排赶走了——在饥肠辘辘之时，食物才是第一要义。幸好大家似乎都比较饿，餐桌上只有讨论食物“好吃”的声音，不用被什么尴尬的话题打扰了这份满足。

“小霖，唉，你这孩子。就知道管自己吃，人家小顾一块龙虾尾都没吃着，全被你抢走了。”沈霖嘴里塞得满满当当地，听见母亲的责备，看了看两人中间的那盘龙虾，又看了看自己的碗碟。他这才意识到，本该一人半只的龙虾，好像大部分都落到了自己肚里。他的脸“唰”地一下就红了，看来这个“第一要义”，有时候还是得控制控制。

“没事没事，他喜欢吃就多吃点吧。”顾烨恒弯起了眉眼。

“真是长不大。”母亲嫌弃似的朝沈霖丢来了这句话，又补充了一句：“真不知道以后谁能忍得了你这样。”

沈霖差点被这句话噎住，他缓了缓，没敢看身旁人的反应，委屈地嘟囔了一句：“这还是……忍得了的吧。”身旁人似乎没有忍住一个轻轻的笑，但又很快用一声轻咳憋回去了。

“诶对了，说起这个。”桌对面的彭主任似乎已经酒足饭饱，开始提起闲聊的劲头了，“小霖，上回我也和你妈妈说了这事儿。我有个同学的女儿，在O大医学院读博，很聪明，性格也很好的。有需要的话，我给你介绍一下。你应该还没找吧？”

沈霖噤若寒蝉，慌张地用叉子搅着碗里的意面，“没，没有。但，不必了吧……”

“认识认识也挺好的，年轻人嘛……”

“彭主任，上回就跟你说啦，年轻人都有自己的想法，不听我们的了。而且小霖现在，还是学业为重嘛。”沈霖没想到，在这个话题上，母亲会主动站出来帮他解围，他感激地望着她。

“那个小姑娘也这么说，所以家长很着急的。年轻人嘛，成家立业，一样重要的。家长们倒不是说非要你们结婚生子什么的，主要是想看见你们有个依靠，在外头不用什么都靠自己一个人，才比较放心。”彭主任转向了桌上最后一个没有发表过意见的人，“小顾，你已经工作几年了，比他们成熟，你说，是不是这样？”

只见顾烨恒面露难色，轻轻点了点头，“呃，嗯。”

“呐。”彭主任像是得到了援兵一般，露出了一个满意的笑容，“是不是已经找好了？”

“算是……吧。”顾烨恒给自己灌了一大口柠檬水。

“对吧？”

“哎呀，不聊这个了，一会儿又要被小霖嫌烦了。”母亲再一次帮沈霖结束了话题。沈霖仔细回想了一下，虽然以前总会因为这种话题嫌母亲烦，但现在，他其实已经很久很久没有听母亲唠叨过这种事了，自从那次意外的出柜，自从他们敞开心扉聊以前的事。

彭主任开怀一笑，无奈地念叨了一句“年轻人”，也就放下了那个牵线的计划，这让沈霖松了一口气。

“对了，小顾。”母亲主动转向了顾烨恒。沈霖察觉到他一下子就挺直了身板。“阿姨不太懂你们这行，想跟你了解了解。是不是以后想要最好的发展，还是得在硅谷啊？”

“呃，机会的话，确实硅谷多一些，顶尖的企业会比较集中。像沈霖毕业以后，如果想进入工业界做研究，去硅谷会是个很好的选择。”顾烨恒中规中矩地回答。

“哦。那你们这样的呢？就是走工程师这条路的。”

“嗯，情况也差不多，尤其是，那些大公司的总部都在硅谷。”

“所以，你之后也打算一直呆在硅谷发展？”母亲审视的目光从镜片后投出。

顾烨恒愣住了，艰难地咽了咽口水。“呃，原本，是那么打算的。”沈霖默默地听着，大气也不敢出。

“原本？”母亲显然没有放过任何细节，继续冷静地追问。

“嗯。后来，发生了一些事。”顾烨恒在桌上的手紧紧攥着杯子，“调去伦敦分部了。”好吧，在母亲那样的眼神下，确实换了谁都没有撒谎的勇气。

母亲惊讶地抬了抬眉毛。

“哦，原来也在英国啊！”彭主任接过了话茬，“挺好挺好！那小霖去了英国，有个朋友照顾了。”

“是啊是啊。”一句话的工夫，母亲已然藏起了惊讶，眉眼间绽开了笑容，“那这顿饭请的就更对了。去了英国，得拜托小顾多照顾照顾我们小霖啊。”

“一定，一定。”顾烨恒真诚地点头答应。

彭主任由于下午还有交流活动，午餐结束后就匆匆赶回了H大。临别之前，他从车里拿出了一个小盒子，执意要送给沈霖作为毕业礼物，里面是一对精致的袖扣。沈霖盛情难却，只得收下。

他走后，沈霖拉着母亲神秘兮兮地说：“妈……彭主任这是为了讨你欢心，特意讨好我呢？”

谁知他母亲瞟了一眼在一旁的顾烨恒，“你呀，还好意思说我。”

“啊？什么意思……”

母亲没有多解释，拉着他继续在码头散步闲聊。而顾烨恒只是静静地跟在他们后面，给他们足够的空间。

尽管有再多不舍，最终还是不得不面对分别。好在沈霖这次可以有机会帮母亲在机场打点行李，帮她升舱，让她可以用最舒适的方式回家。

站在安检入口处，他没忍住，把身躯瘦小的母亲拥进了怀里——这好像是他第一次在离别时主动拥抱母亲。

“妈……”太多想说的话，但他不知道如何说出口。

母亲温柔地揉着他的后脑勺。“小霖啊……去了英国，照顾好自己。好好吃饭，别老熬夜。”

沈霖用力点着头。

“也要记得，别老让小顾照顾你。你也该照顾照顾他。”母亲在他耳畔悄声笑了笑，“其实，彭主任说的也没错。两个人在外头，得是互相的依靠。”

沈霖松开怀抱，惊慌失措地望着母亲，“妈，你……”

母亲慈爱地抚着他的脸颊，“小傻瓜。不喜欢的人装喜欢简单，喜欢的人装不喜欢，哪有那么容易？”

“可你不会……”

“小霖，你快乐，就是妈妈最大的快乐。妈妈相信，他能给你带来这个。”

沈霖没控制住眼泪，“呜”地一声再次紧紧抱住了母亲。

63 真实的我

牵着爱人的手一起走过步履匆忙的栈桥走廊，过了海关，取完行李，真正开始迈向有他的新生活，顾烨恒心里的不真切感才慢慢消退。他们真的真的，一起踏上了英国的土地，这不是他的梦。

“顾烨恒，都抱了五分钟了……”他怀里的小猫不满地嘀咕，但也没有想推开他的意思。不管近在咫尺的出口大门，也不管其他旅人路过时奇异的目光，他们紧紧相拥着。

“沈霖，走出这个门，接下来的五六年，你可就摆脱不了我了。现在后悔，还来得及。”

“都把我人骗来了才说这个。”小猫侧过头来轻咬了一口他的脖颈。

顾烨恒松开怀抱，委屈地看着他的小猫，“怎么了，真想后悔？”

沈霖踮起脚尖轻啄了一下他的嘴唇，“顾烨恒，你好烦哦。”然后拉上他的手臂走向出口，“再不出去橙子哥要爆炸了。”

顾烨恒脸上挂着幸福的笑容，跟在兴奋的小猫身后，刚走出大门就看到了程梓凡，像是半年前迎接自己到来时那样，拉着Andrew站在人群的最前排翘首企盼。

“小沈！”走到他们身前，程梓凡献殷勤似的急忙把沈霖的行李箱接过去，激动地搂住了他的肩。一旁的Andrew也朝沈霖露出了一个热情的笑容，主动伸出手与他握手。

沈霖像是与许久不见的好朋友重逢似的，自在地回应了他们的热烈欢迎。

“你们……这么熟？”顾烨恒狐疑的目光在另外三人之间游移。他印象里，沈霖与他们只在最开始几周的视频电话里有所交流，后来他搬去了公寓，很少去他们家，沈霖通过视频见到他们的机会更是少之又少。

“怎么？小沈不也是我学弟吗？就准你熟？”程梓凡至此都没有放开沈霖的肩，也就顺势带着他一起向前走了，“再说了，小沈这实习都是找Andrew内推的，能不熟吗？”

顾烨恒惊讶不已，同时又有点受伤，“原来你们都知道？”

“那任晓峰都知道你要去也不告诉我，不是一个道理吗？”沈霖忿忿地反驳。

顾烨恒被噎住，败下阵来。

“跟你说，小沈对你这么好，你可得好好珍惜啊。要敢欺负他，饶不了你。”程梓凡目光炯炯地瞪了一眼顾烨恒，收了收自己的怀抱。这感觉，就好像沈霖是他的宝贝一样。而沈霖这个胳膊肘朝外拐的小孩，竟然配合地点着头。

顾烨恒哭笑不得地耸耸肩，只能转头和Andrew聊天，感谢他帮助沈霖拿到这个机会，与他提早相聚。

Andrew自然是表示“小事一桩”，也对他们的未来给予了祝福。“不过，他的办公楼和你的相比，在伦敦的另一边，你知道的吧。”Andrew带着遗憾的表情说。

顾烨恒还记得第一天上班之前，Andrew带他跑遍伦敦看各个办公楼的那个早晨。A司的伦敦研究院地处老城区，是一座看起来历史悠久的建筑。“无妨。总比在大西洋的另一边好多了。”顾烨恒望着沈霖的侧脸，趁他没注意把他重新夺回了怀里，“况且，正式开始实习之前，还有一周时间，可以和我呆在一起。”

汽车驶出希思罗机场的地下车库，绵绵细雨落在车窗上，把窗外夜色里的灯火、广告牌模糊成点点光晕。车上的音乐柔和舒缓，程梓凡在前排和Andrew闲聊，偶尔转向后排插科打诨几句。顾烨恒英俊凌厉的剪影在那些光晕的衬托下多了几分温柔，沈霖没忍住，拿出手机偷偷拍了一张——这大概是今天以来数不清第几张偷拍的爱人侧脸，每一张在他看来，都有不同的迷人。他心满意足地收起手机，若无其事地转向窗外。

也许是来这儿的旅途太过激动，消耗完了精力，等汽车转上了平稳的公路，他就开始有点昏昏沉沉。尽管真的很想睁大眼睛好好看看这个第一次踏足的城市，但疲惫还是将他战胜，最后耷拉下脑袋睡着了。他隐约感觉到自己被搂住，脑袋最后舒舒服服地靠在了一个肩膀上。能真真切切在一起，可以随时依靠在这个肩膀上，真好。睡梦里的他轻轻勾起了一个微笑。

“沈霖……小懒猫？快到了。”顾烨恒在他耳旁悄声呼唤。

灵魂还没有完全回到身体，沈霖揉了揉眼睛，“就到了？”他的声音黏黏糊糊的。

“嗯。”顾烨恒吻了吻他的额头，轻柔地扶他坐起，直到汽车停稳。

“唔……好困。”沈霖自顾自咕哝。

“上去就睡。先下车，乖。”顾烨恒把他带下了车，取了后备箱的行李，与程梓凡告别。

凉风裹挟着细雨给沈霖带来了一个哆嗦，也把他的灵魂带回了身体。他看见程梓凡往顾烨恒手里递了一个袋子，顾烨恒只朝里一瞥，便“噗嗤”笑了出来。

“哥，不用谢我！”程梓凡义气十足地拍了拍顾烨恒的肩膀。临上车前，又转回头，补充了一句：“不过，明天上班呢，也别太劳累了哈。”他朝他们神秘兮兮地眨了眨眼，坐上车扬长而去。

“这是……什么啊？”沈霖一头雾水地指了指顾烨恒手里的袋子。

“没什么。今天用不上的东西。”顾烨恒搂着他走进了一栋高层公寓楼。

等拖着行李箱出了电梯，跟在顾烨恒身后走向一扇深灰色的大门，沈霖才意识到，这意味着，他要正式走进爱人的生活了。尤其是，他们甚至都还并没有真正意义上地“约会”、“交往”过，这就要开始朝夕相处了？即使只是短短一周，也让他有点想退缩。

上一段感情里，还没有完全想清楚就稀里糊涂踏入了同居；现在的他，成熟了，却也更谨慎了。如果顾烨恒不喜欢我的睡姿怎么办？如果我们的生活习惯无法调和怎么办？如果他看到了真实的我之后，发现没有那么喜欢我了怎么办？好多好多的“如果”，让他站在门口，踌躇不前。

“怎么了？”顾烨恒边关切地回望他，边伸手打开了玄关的灯。昏黄的灯光洒在门前的地毯上，几双鞋凌乱地散落其上。“呃，是不是就开始嫌我邋遢了？”顾烨恒赶忙蹲下身，手忙脚乱地整理起鞋柜，“那个……走的时候有点急……早知道你要来，肯定会提前收拾好等你的。对不起。”

“没有。”沈霖回过神。原来，紧张的不止我一个人。他蹲到顾烨恒身旁，在他绯红的耳尖轻轻一吻，“烨恒，真实的你就够好了。”

顾烨恒难得露出了害羞的表情，带沈霖起身，认真地注视着他的眼睛：“沈霖，谢谢你，愿意来到我的生活。”

爱人的到来让原本简陋的公寓蓬荜生辉，就好像每一个不起眼的角落都有了新的意义——这个地方可以摆一张合照，就毕业典礼那张吧；那张桌子上差一朵玫瑰，就插在空酒瓶里吧；这儿还需要添一把椅子，下班以后可以坐一起打游戏……

顾烨恒牵着爱人的手，带他一点点参观自己生活的地方，让他成为了这个地方的第二个主人。虽然从异地到同居的进展好像过于快了，虽然自己的公寓似乎还没准备好住进第二个人，但他冥冥之中有一种预感，这一周短暂的同居生活，只是他们幸福的开始。

一切收拾停当，已然将近午夜。

走进漆黑的卧室，借着从落地窗外照进来的光亮，顾烨恒看见他的宝贝正站在窗前，呆呆地望着窗外的夜色。平日里繁忙的写字楼此刻只有寥寥几盏灯光，泰晤士河也沉静了下来，伦敦眼遥遥地闪着梦幻的蓝紫色，沿河的灯带悠悠地绵延向远方。

顾烨恒踩着地毯悄声走到他身后，搂住他的腰，把鼻子埋进他带着清新的洗发水香气的柔软发丝。“还以为你睡了呢，小困猫。”他用下巴轻轻蹭着小猫的发顶。

沈霖似乎过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把手搭在了他的手臂上。“烨恒，你知道吗？我以前，曾经想象过在这样的地方生活。有大落地窗，可以俯瞰城市夜景的高级公寓。”

“以前？”

“和另一个人在一起的时候。”

顾烨恒一时语塞，失落涌上心头。原来经过了这么长时间，他还是没有放下那个人。这么听来，自己好像只是帮他实现了那个人没有给他的幸福一样。他松开了怀抱，却被沈霖抓住了手臂，不让他走。

“笨蛋，听我说完。”

“说什么？他给你承诺的未来？”他的话里充满了酸楚。

沈霖摇摇头，向后靠上了他的肩。“以前我理解的’幸福’，是大房子里的平淡温馨，而不是大城市里的冰冷公寓。所谓’想象’，只是因为，他不喜欢第一种，不喜欢自己做饭、自己打点生活琐事，也不喜欢郊区的宁静。当时的我沮丧地认为，我们毕业以后的生活，会在曼哈顿的高级公寓，没什么生活气息的那种。”

所以，沈霖其实并不喜欢在这样的地方生活，至少不觉得这是一种“幸福”。“你以为你离开了他就离开了那种生活，没想到却并没能逃过它。兜兜转转，还是来到了大城市的冰冷公寓。”顾烨恒继续颓丧地帮他补充。

“嗯。但是我发现，并不是那么回事。”沈霖转过身，眼睛亮晶晶地望着顾烨恒，“来到这儿我明白了，幸福其实并不在于身处城市或是郊区，也不在于住别墅或是公寓，而是和谁。”

顾烨恒望着那双深情的眼睛，张了张嘴却说不出话。

“顾烨恒，和你在加州的大别墅里是幸福，和你在伦敦的小公寓里是幸福，即使有一天，我们都失业了，和你一起浪迹天涯风餐露宿，也是幸福。因为，给我带来幸福的是你呀。”

心底早已柔软成一片，顾烨恒吸了吸鼻子，把他的宝贝按进怀里，轻声嗔怪道：“要说情话还那么多铺垫，怎么这么坏？害得我差点以为你就要拎上行李跑了……”

“我在你心里就这么狠心了哦。”

“谁让你提前男友的。”

“顾烨恒，你就这么没自信？”

“我……”

沈霖用指尖戳了戳他的腰，“没有人比你更好了，这可是你自己说的，记得吗？”

顾烨恒皱起眉头，“怕你看到真实的我就吓跑了嘛……”

“不会的。就算你是个邋遢鬼，我也不会吓跑的。”

“嗯。”顾烨恒绽开一个微笑。

怀里的小猫仰起头，吻上了他的微笑。

64 九年一梦 *

原本轻如羽毛的一吻，却因为两个人都不愿离开的嘴唇，渐渐加深。

舌尖细细品尝着甘洌，指尖轻轻划过爱人颈后的汗毛，埋入发丝间。呼吸交缠，两颗心脏近在咫尺，一齐有力地跳动着。沈霖踮起脚尖，手臂攀上了顾烨恒的肩，手掌托起他的后脑勺，将他拉近些，再近些。

突然的一阵天旋地转，后背被柔软的床垫接住，喉咙里的惊呼还未来得及出口，就被对方缱绻的唇舌接住咽下。一个身躯的重量压在他的胸膛上，却不觉得窒息。那双柔软的唇，带着炽热的呼吸，沿着他嘴角的弧度，一寸一寸移到他耳旁。

“还困吗？”温柔的低语吹进他的耳朵。

“早就不了。”黑暗让沈霖放下了害羞，用他最轻柔的声音凑向爱人的耳旁：“我还在想，你什么时候问我。”

只听得顾烨恒轻笑一声，“这么着急？”

沈霖转开了脸，悄声嘟囔道：“上次，我还以为，你没有那么想要我。”

“上次？”顾烨恒愣了愣。

“加州那次。”

顾烨恒捧起他的脸，较真地望着他：“沈霖，上次，你爽完就睡着了，我怎么要你？”

黑暗也难掩沈霖脸颊的通红滚烫，他只是呆呆地望着顾烨恒在黑夜里显得愈发深沉的目光。

“宝贝，相信我，我想要你，想了太久太久。”顾烨恒继续极尽他的温柔，撩动着沈霖的欲望。

“太久……”沈霖在他的亲吻下忍不住低喘呢喃，“是多久？”

“久到……你不会相信的。”顾烨恒边用唇舌堵住他继续询问的声音，边撩起了他睡衣的下摆，如饥似渴地触碰他身上每一寸肌肤。

顾烨恒其实也没想到，今晚的进展会这么迅速。当他对沈霖说“用不上”的时候，是真的那么认为的。

他本以为，害羞的小猫会让他再等待一段时间，才真正准备好——他并不介意再等，反正能和沈霖在一张床上缠绵，即使没有真的让他“解渴”，也足够美妙了。不过，沈霖看起来，却是对此期待已久，这让他万分欣喜。

程梓凡临走时交给他的那袋东西已经被他拿到卧室。他打开了昏黄的壁灯，沈霖也终于看清楚了那些是什么，嫌弃似的转开了脸，咕哝了一句“太过分了”。看来，害羞的小猫又回来了。

顾烨恒笑着做完了一切准备，重新回到沈霖身前，居高临下地望着他，“宝贝，可是现在后悔已经来不及了。”然后不等对方反驳，身躯一挺，滑入了他已然准备好的暖房。

他感到抓在他手臂上的手指掐紧了一些，沈霖的额角上似乎沁出了晶莹的汗珠，沾湿了碎发。可倔强的小猫却一声不发，紧咬着自己的嘴唇。

他俯下身来，轻柔地吻着沈霖的额头，“疼？”

沈霖轻轻点了点头，“抱歉，我太久没有……”

这只敏感的小猫，对于疼痛的感觉自然也会比常人更强烈些，顾烨恒有些懊悔自己刚才过于着急了。“宝贝。”他收紧怀抱，凑到小猫耳旁，“不着急，放松就好。”

他一边用湿热的唇舌撬开沈霖紧咬的牙关搅动他的口腔，或是亲吻舔舐他脖颈上最敏感的位置，帮他带走紧张；另一边，在他身体里缓缓摸索，寻找他最敏感的那个开关。

不多久，他的宝贝从喉咙深处发出了一声意乱情迷般的喘息，这让他愈发亢奋。不过，他还是耐下心来，温柔地询问了一句“可以了吗”，得到默许，才开始渐渐加速。他的宝贝跟随着他的节奏，也渐入佳境，身躯微微起伏着迎合他一次次的到来。喘息变成了轻吟，轻吟变成了情不自禁的呼唤，一声声一句句，落在顾烨恒心尖，在他燃烧的欲望之上添柴加薪，让他失去理智，让他欲罢不能。

胸膛上温热粘稠的液体和耳畔猛烈颤抖的抽噎几乎是同时袭来的。顾烨恒怔了怔，明白发生了什么以后，紧拥着怀里瘫软的宝贝，很快就迎来了自己澎湃的高潮与畅快的释放。

九年一梦终成真。肉体的欢愉之外，是灵魂更加强烈的共振。这比他做过的最旖旎的梦境还要美妙。

“宝贝，我爱你。”他吻着沈霖眼角的湿润，与他一同感受澎湃之后的余韵。

心跳渐渐放缓平稳，怀里宝贝的呼吸也渐渐平静下来。

“抱歉，弄脏你的床单了。”沈霖在他耳旁愧疚地低语，还带着点鼻音。

顾烨恒勾起一个坏笑，啄了啄他的嘴唇，“小笨蛋。我希望，你每次都能弄脏床单。”

小猫果然羞得把脸埋进了他的颈窝，还顺带轻咬了一口。

顾烨恒幸福地笑着躺回床垫，把沈霖纤瘦的身躯捞进怀里，吻着他的额头。“谢谢你，宝贝。”

谁知沈霖有点犹豫地抬眼看向他，带着小心翼翼的语气：“烨恒，你有没有……以前，是不是也有别人……你让他……”

顾烨恒抚着他的脸颊，认真地回答：“从来没有。”

“真的？有的话，我也不介意的，我只是好奇……”

“真的。你是最特别的。”他弯起眉眼。

小猫害羞着，又带着心满意足的笑容钻进了他怀里。

一个疑问涌上顾烨恒的心头，他却不太敢问。他的手指在沈霖光滑的后背上，沿着脊柱，一节一节，闲庭信步般向上游走着。

“那你……”

“我从来没有过。”还没等他问完，他的宝贝就轻声告诉了他答案，然后在他胸膛上留下了一个凉凉的吻，“你也是最特别的。”

——

烤面包片的香气悠悠地飘进了沈霖光怪陆离的梦境，唤醒了他的胃。但疲惫的身体和兴奋的大脑显然还不愿意接受胃的提议，任由梦境继续翻涌着。迷迷糊糊之中，他感到有个柔软的东西碰了碰他的嘴唇。

“早餐做好了，起得晚的话，就放回烤箱再热一热。我上班去了。”

是他的爱人，这个轻柔的早安吻将他从梦境里拉了出来，但眼皮还是很重，不愿睁开。

他感觉到身旁的人影就要离开，下意识地用露在被子外的手指勾了勾，碰到了一个衣角。然后他的手就被塞回了被子里，顺带又换来了一个印在额头上的吻。

顾烨恒出门后，他才真正醒过来。

坐在床上，回想起昨夜的春光，他还是一阵脸红心跳。顾烨恒脱去上衣后雕塑般的肌肉线条，他居高临下时要将自己“吃干抹净”的霸道表情，被他占有时灵魂深处涌上的满足感，还有他在冲刺时不自觉的低吼……

虽然自己的身体经历了那一番折腾，还是有不可避免的酸疼，但与那个无可比拟的美妙瞬间相比，这根本不值一提。

他以前一直以为，“上床”这种事，更多是关乎占有，关乎另一方有多么“爱”自己。他并不能经常享受其中，于是总是以一种“献祭”的姿态面对它，以证明自己也足够“爱”对方。但顾烨恒一次一次告诉他，这件事，关乎的是欢愉，是享受，是两个人的契合。

他带着幸福的笑容起床，沐浴在夏日早晨的阳光里重新参观了一遍这间装修简约现代的小公寓，想象顾烨恒一个人站在各个角落的样子，想象他们一起的样子。

“起床了，早餐很好吃，谢谢顾大厨。”他坐在开放式厨房外侧甚至称不上“餐桌”的小吧台上，嘴里满满当当地塞着一大口三明治，捧着手机发出了这条消息。之后加了个“愉快”的表情。

“慢点吃，别噎着了。”他的专属大厨很快就回了消息。

这个人，怎么总是像在哪儿装了监控一样，知道我在干嘛？沈霖嘟起嘴，忿忿地回了一句，“认真工作！”

“遵命！下班之前都不开小差了。”

沈霖笑着关闭了聊天界面，但是很快又收到了一条消息，“需要我回来做午饭吗？晚饭呢？”

“你是我保姆吗？？”沈霖骂骂咧咧地回道。

一个委屈的表情包发了过来。

“不用管我啦，我又不是小孩子了。好好工作，乖。”

“好吧。老板要找我谈话同步工作了。”

“去吧去吧！你可以的！”沈霖想了想，又加了个“亲吻”的表情。不过顾烨恒这次没有很快回复，估计真的被老板叫走了。

享用完爱心早餐，他走到狭小的阳台，呼吸呼吸高层的凉爽空气，俯瞰繁华现代的城区、忙碌的泰晤士河，伸了个懒腰，然后开始规划自己的一天。

这周的他其实并不是完全“赋闲”的状态。除了要做一些去研究院实习前的学习准备，还有一个重要的任务——准备顾烨恒的生日礼物。他原本的计划是在他生日那天出现在他公寓门口，给他一个惊喜，把自己作为礼物送给他。甚至都和程梓凡通好气了，周五那天让他早点下班回家“等个快递”。

谁知道，打好的小算盘却被顾烨恒抢了先机，先赠送了“重逢的惊喜”给他。

只剩这么几天，也来不及准备什么特别用心的礼物了，再加上现在住在他的公寓里，都没法藏着掖着，这令沈霖纠结不已。

不过，无论如何，先出门看看，逛逛这座新鲜的城市，说不定能带来些灵感呢？

65 那个的

顾烨恒站在公寓楼下，仰起头。住进这栋楼半年，这是他第一次在夜晚回来时，可以找到一扇属于他的亮着灯的窗户。一天的疲惫一扫而空，他三步并作两步迈进了楼，让电梯将他带回最那个最柔软的港湾。

刚刚拉开大门踏进玄关，一双手臂就挂上了他的脖颈。“辛苦了。”一个奖励似的亲吻落在了他的脸颊。

仿佛有个闪着金光的幸福泡泡笼罩在他们周围，顾烨恒感觉自己快乐得就要在空气里浮起来了。他一手环住沈霖的腰，轻轻一捞，就将他带离地面，轻盈地转了一圈。小猫惊讶而快乐的呼喊回荡在狭小的客厅，给四周深灰色风格的装修笼罩了一层暖色滤镜。把沈霖放回地面，没等他做好准备，顾烨恒就倾身吻住了他，不过在这个吻变得一发不可收拾之前，及时放开了他。

“今天工作怎么样？”沈霖耳朵红红的，牵着他的手走向作为“餐桌”用的那个吧台。

“毕竟休了一周，还是错过了些进展的……”他突然注意到原本空荡荡的大理石台面似乎不太一样了。一块花纹素雅的桌旗铺就其上，流苏垂下桌面，悠悠地摆荡着；一只空威士忌酒瓶在桌上的那一端压着，里面插着一支火红的玫瑰。

沈霖回头看了看愣在原地的他，露出了一个内疚的表情，“是不是，不太喜欢啊？”

“没有！很喜欢！”顾烨恒笑着把他拉到怀里，“宝贝，你是田螺先生吗？哪儿变出来的这些东西？”

“不告诉你。你喜欢的话，我明天再去逛逛。我觉得，卧室的地毯可以换个浅色一点的款式，洗手间可以放个烛台……”

“好，都听你的。”顾烨恒蹭着他的发丝，酥酥痒痒的感觉把他的心都融化了。“沈霖，一周也太短了，你就一直住这儿了好不好？不要去那边实习了好不好？”

沈霖撒娇似的在他怀里挣扎了一番，“顾烨恒，你这是要把我困在你身边咯？”

“那不然呢？”他无赖地箍着沈霖，让他无法动弹。

沈霖气鼓鼓地嘟囔：“橙子哥可是警告过你的，要是欺负我，他饶不了你。”

“他的话你都信？不想想他是谁十年的兄弟。”顾烨恒坏笑着凑到了沈霖耳旁，“再说，昨晚欺负得你不舒服了还是怎么样？”

“顾烨恒！”小猫对他怒目而视，红透了脸颊，“我看你就是工作还不够累！”然后极力躲开了顾烨恒假意道歉的亲吻。

口袋里的手机急切地震动了几下，顾烨恒拿出来看了看消息来源，只得放下了胡闹的心情，叹了口气。“小乌鸦嘴。”他捏了捏沈霖的嘴唇，松开了怀抱。

“啊？”小乌鸦云里雾里地看着他拿起电脑走向卧室。

“他们终于调出了一个bug，要我验收一下。”他在书桌前坐下，打开了电脑，连接上了桌上那个VR眼镜。他注意到一旁沈霖的电脑，带着抱歉的表情转向沈霖，“家里太小了，你要学习的话，去外面沙发吧。”

“没事，我陪你。”沈霖在他身后的床边坐了下来，托着下巴看他。

他没忍住，揉了揉对方的脑袋，才转回桌前工作。

他很快就进入了专注的工作状态，验收代码，尝试新的极端情况，反馈问题，提改进建议。在电脑屏幕和VR眼镜里来回切换几番，让他眼眶酸胀，疲惫不已。终于处理完问题，他起身揉了揉眼睛，转身就看到耷拉着脑袋倚在床背板上的小孩。

“小笨猫。”他无奈地摇了摇头，把他的宝贝塞进了被子里，兀自走出卧室关了灯，前往洗澡收拾。

沈霖昏昏沉沉地在枕头上醒来，四周漆黑一片，身旁的被子里却没有人。他回想了一下，自己刚才应该是在看顾烨恒工作来着。看着看着，好像就……睡着了。那顾烨恒去哪儿了？

他起身开了灯，书桌上静静躺着顾烨恒的电脑、VR眼镜和手机，卧室外隐约传来“哗哗”的水声。

VR眼镜里幽幽地透出了光亮，似乎是还没有关。沈霖很想控制住自己向前伸出的手指，但是并不太成功。毕竟也听顾烨恒大致讲过他现在的项目了，看看效果应该没关系吧？再说，没过几天自己也要入职A司了，理论上这对于他也不是什么商业机密了对吧？如果顾烨恒问起来，那“关心爱人的工作”，也是个正当的理由，对吧？

他边宽慰着自己，边戴上了VR眼镜。

凭借自己对A司VR眼镜的了解，他很快就注意到，界面上除了普通眼镜的那些功能、游戏、App，还有一些标记了“开发者”图标的测试用目录。他自信地打开了一个目录，里面都是人脸建模渲染的实例，各种光线下的各种表情，他逐一查看，边看边惊叹他们的算法竟然已经可以做到如此逼真细致，实时渲染的结果也能做到让人信服了。他为顾烨恒的工作进展感到由衷的欣慰。他很快就发现，不同的目录，应该是用不同算法和参数做的测试，有各不相同的效果。

不过在主界面的角落里，一个特殊的目录引起了他的注意。不像是其他目录那样用复杂的算法名称或是日期作为目录的名字，而是简单的三个字母，Lin。即便隐隐有些“前方有个坑”的预感，好奇心还是主导了他的动作。

打开那个目录，即便只是看到了那一排渲染结果的缩略图，都足以让他面红耳赤。他颤抖着打开了一个文件，只见自己的脸逼真地渲染在了深灰色的背景下——与他身后的床单一个颜色。即便没有真的见过自己意乱情迷时的样子，他也能看出来这个实例描绘的是什么情境下的自己。打开下一个文件，还是那样的情境，只不过表情稍有不同；再下一个，还是这种。

他羞愤难当，各种各样的疑问涌上心头。这个人，是怎么做到的？为什么要做这些？即便他的算法再先进，建模所需要的数据又是从哪儿来的？……

喧闹的思绪让他忽略了身后的脚步声。一双手搭在他肩上，清新的味道闯入了鼻腔。“学会窥探商业机密了？”温柔的调侃落在他耳旁。

他收回了思绪，清了清嗓子，给自己的声音里加了些理直气壮：“如果未经同意拿我的脸建模也算商业机密的话。”

他感到肩上的手紧张地捏了捏。“沈霖……那个，你听我说。”

沈霖郑重其事地摘下了VR眼镜，转身审视着面露愧意的顾烨恒。“数据哪儿来的？昨晚偷拍的？”

顾烨恒委屈地皱起眉头。“宝贝，我也没那么变态吧？原数据都是普通的照片，后面的……都是靠算法做的。不过非要说的话，确实是偷拍的。”顾烨恒挠了挠自己的脖子。

“什么时候拍的？”

“很早以前。”

“多早？”

只见顾烨恒从桌上拿起了手机，点亮屏幕，把锁屏照片伸到了沈霖眼前。“这个时候。”

沈霖看到照片，愣了愣。他还记得，旧金山的九曲花街，那次以“取景做项目”为目的的游览。所以那个时候，顾烨恒就已经在喜欢我了？沈霖强压下内心的欢喜，只讨论重点。“顾烨恒，当时说好都拍街景不拍人的，你就假公济私，正大光明偷拍我了？都不为项目考虑考虑吗？这样给照片预处理这步增加了多少麻烦啊。”作为“项目队长”的沈霖，后知后觉地开始训斥这个不听话的组员。

“反正最后靠雨薇妙手回春了，也不算耽误吧。”顾烨恒抱住沈霖，蹭了蹭他的发顶，“队长，我错了，你消消气，别骂了，好不好？”

沈霖又如何禁得住这番撒娇。虽然还是板着脸，但语气却已经柔和了下来，“她当时，没骂你吗？”

“她啊，看热闹不嫌事大。抓住我一个把柄比让她多花些时间跑算法重要多了。”顾烨恒嫌弃似的翻了个白眼。

沈霖没忍住“噗嗤”一笑。

“宝贝，不生气了？”顾烨恒眉开眼笑。

沈霖又把笑容硬生生憋了回去。“没有！既然数据里的照片是正常的，那做正常的建模就好了啊，为什么要做这种？这么……那个的。”

“哪个的？”

沈霖红着脸把头转开，不理会顾烨恒的无理取闹。

“沈霖，你不在身边的时候，总要有些替代方案，帮我度过漫漫长夜，对吧？毕竟，你那么矜持……”

“我……还是我的原因了？”

“不是不是！我的，我的……”顾烨恒卑微地垂下头，“你别生气啦，现在你都在身边了，我就不会再继续做那个了。我，我现在就去删代码，你看着我删！”他走去电脑前，调出了一个代码界面，认真地给沈霖解释了一遍那个“项目”，然后在窗口里输入了一个可以抹去整个目录和代码的指令。

沈霖在他按下回车键之前，拉住了他的手臂。“算了。万一哪天又异地了，好歹能给你解闷。”

“真的？那你不生气了？”顾烨恒把他拉到床边并排坐下，搂着他的腰。

沈霖咬着嘴唇，点了点头。

“那就好。”顾烨恒捧起他的脸颊亲了一口，“以后要是再异地，我就也给你建个我的脸。参数随你调，想看什么样的我，就做什么样的，只要在刚才给你看的那个文件夹下……”

“顾烨恒，再说下去，我就帮你按回车了。”沈霖作势要起身。

“不说了不说了！我错了！”顾烨恒紧紧环住他的腰一拉，他一个重心不稳，跌回到顾烨恒怀里，然后又被顺势一推，倒在柔软的床垫上。在他反应过来之前，顾烨恒已经欺身压在他之上，却用着一个乞求的表情看着他：“宝贝，原谅我好不好？”

人为刀俎，我为鱼肉，又有什么不原谅的余地呢？沈霖嘴上说着“好”，眼里却是倔强和不满。

谁知顾烨恒对这个眼神故意视而不见，“宝贝，你最好了。还有，你知道吗？真实的你，比算法渲染出来的你，还要漂亮迷人，还要……那个。”最后两个字，他一字一顿地吹进了沈霖的耳朵里，带着坏笑。

“顾烨恒！你个流氓！”沈霖挣扎着，却无济于事。叱责被打断，只剩闷声的哼鸣，又渐渐变成了情难自禁的低喘。“顾烨恒，你……”大脑无法继续拼凑什么责备的、抗议的词句，因为它已全然被欢愉占领。

66 亲爱的

自从沈霖来到了生活里，虽然工作忙碌依然、压力不减，但心里突然就多了一份踏实感。好像完全不需要时间适应，两个人的共同生活就这样自然而然地展开了。

每天早晨醒来，看一会儿小猫窝在自己怀里安睡的样子，忍不住吻吻他的鼻尖，然后起床。做早饭的时候，想象着自己做的美食把他的嘴塞得满满当当，然后他笑弯了眼给自己发一条“谢谢顾大厨”，足以让自己的一天都保持灿烂。晚上回家，总有一个拥抱迎接他进门，一个神秘的微笑让他找找“今天家里的变化”，还有找到后的一个奖励的亲吻。

当工作的叨扰来临，顾烨恒只能回到卧室继续工作，小猫会乖乖地呆在客厅的吧台上学习，准备他即将入职的研究项目。到了深夜，他处理完工作走出卧室，就能看到要么盯着屏幕专注学习的，要么迷迷糊糊趴在桌上小憩的沈霖，各有各的可爱之处，但都是他一天的幸苦结束后最柔软的港湾。

又是一个这样平淡而温馨的深夜。

顾烨恒在VR眼镜里调整着视角，最后验收一遍今天的工作进展，感觉到一双手臂从身后环住了他的脖子。

“顾烨恒，猜猜今天是什么日子？”带着兴奋的嗓音落在他耳旁。不用摘下VR眼镜，他就能想象出小猫眼里闪烁的光芒。

“嗯……”他勾起嘴角，“你不想学习，想勾引我的日子。”

只听得小猫一声气鼓鼓的“过分”，离开了他的耳旁，轻飘飘丢下了一句“哼，这就去把礼物退了”，走开了。

顾烨恒愣了一下，看了看系统里的日期时间，才意识到，已经过了零点，今天是自己的生日。他本不是个很在意仪式感的人，再加上工作忙碌，前段时间都在操心去看沈霖的事，就一直忘记了自己的生日，也没有和沈霖提起过。不过看样子，沈霖一定是从程梓凡那儿知道了这个日子。

他摘下眼镜起身，趁小猫溜出房间之前从身后捉住了他，蹭着他清香柔软的发丝，在他耳边低声下气地说：“宝贝，我错了。礼物买都买了，退了多浪费啊？”

“送给某个成天脑子里只有那种事的老不正经，才是浪费。”沈霖嘟囔着，意欲挣脱他的怀抱。

“什么礼物啊，那么‘正经’？”顾烨恒当然是轻而易举地把他重新收到怀里，还顺带将他转了个身面向自己，”再说了，我哪有成天想’那种事’啊，我们都两天没做’那种事’了好不好？”

怀里的小猫最终放弃了挣扎，红着脸靠在他肩上，认输似的：“那，你想做就做吧。”

顾烨恒揉着他的发丝，吻在他额头上，换成了认真的语气：“宝贝，你觉得累，我们就不做。这件事，没必要勉强的，好吗？”他知道沈霖随着入职日期的临近，其实压力也越来越大，越来越焦虑，关于新项目、新mentor、新同事，关于即将在城市另一边开始的独自生活。

沈霖在他肩上轻轻点了点头，“烨恒，你真好。”

“嗯。”顾烨恒收紧了些怀抱，“所以，礼物到底是什么？明天准备怎么给我过？能剧透一下嘛？“

“不能！反正明天就知道了，现在先睡觉！困死啦！”小猫不堪其扰地摇着头，把他推向床边。

在他坚持不懈的追问下，小猫终于透露了一点“去橙子哥家”什么的，然后丢下一句“烦死了”，自顾自钻进了被窝。

27岁生日这天的早晨，顾烨恒如常醒来，却发现怀里空空的。没等疑惑与担忧涌上心头，他就闻到从卧室外飘来的一阵焦香。

他偷偷走到系着围裙在灶台边手忙脚乱的身影背后，抓住他拿着平底锅的手，带他轻轻一颠，锅里的两颗莹亮的半熟煎蛋就在空中优雅地翻了个身，稳稳当当地落回了锅里，发出了满意的“滋滋”声。

“沈小厨，技艺还需提升哦。”他凑近沈霖耳旁说道。

“Showoff。”只听得沈霖嘟着嘴咕哝，“明明可以用铲子。”

他揉了揉小猫本就凌乱的脑袋，就没有再打搅他为自己准备生日爱心早餐的过程。

等他洗漱完，脸上还带着须后水的清凉坐到吧台边，他的生日天使就端着两盘丰盛的早餐，沐浴在和煦的晨光里走来，在他凉凉的脸颊印上了一个温温的吻。“亲爱的，生日快乐。”

这句如云朵般柔软的“亲爱的”让顾烨恒感觉自己仿若置身天堂。他揽过小天使的腰，把脑袋蹭在他胸前，隔着薄薄的衣物，倾听着他好听到几乎不真切的心跳声。“谢谢你，亲爱的。”

小天使在他头顶又印下一个吻，然后在他身旁落座，脸颊上还带着羞涩的笑容。“快吃啦，还要上班呢。”

“要是今天不用上班就好了，和你一起玩一天才算过生日嘛。要不……我请一天假？”

“那怎么行！昨晚解决了一个那么难的bug，不去报告一下、整合进项目，不就白忙活了？”沈霖认真地看着他，“烨恒，跟我在一起玩是很快乐，但怎么可以为了贪图一时的快乐就耽误了工作？还以为你很成熟呢……”

顾烨恒忍俊不禁地听着他“小大人”似的教育自己，又不敢真的笑出来，最后只能低头虚心认错，保证今天好好工作。

“这还差不多。”沈霖把自己的嘴塞得鼓鼓的，心满意足地结束了话题。

出门之前，沈霖除了提醒他约定的下班时间，就没有再多说话，然后把他这艘依依不舍的船无情地推出了港湾。

事实上，当工作狂进入工作状态后，往往很难意识到时间的流逝。

快到季度之交，又是和研究院的合作项目一起回顾进度，制定计划的时候。顾烨恒经历了一场艰难的、大费口舌的会议，最终还是达成了一些双方都足够满意的共识。视频会议结束，他才注意到时间，火急火燎回到工位，拿起了手机。

一些未读消息，几个未接来电。疑惑的、幽怨的，或许也有生气的。他没顾得上看消息，直接拨出了电话。

“宝贝！对不起！开会超时了，我马上出来。你在哪儿？”

“橙子哥家里。”只听得沈霖冷冷的声音。

“啊？”顾烨恒收拾东西到一半的手停了下来，紧张地咽了咽口水，小心翼翼地：“真生气了？”

谁知他的坏小猫“噗嗤”一声笑了出来，“骗你的。快下来，我就在楼下咖啡厅。你也真是的，自己的生日派对都迟到。”

小猫听起来心情还不错，他在电话里给了小猫一个亲吻，拎上包，几乎是小跑着去了电梯间。

推门进了咖啡厅，他远远地就看见了玻璃窗边的位置上，那个熟悉的背影。不过，等他走近才发现沈霖身旁的另一个背影，褐色卷发，颜色鲜艳的衬衫，说话时手上总是在热情地比划着什么的男孩。

“Leo？！”顾烨恒用保护幼崽似的姿势环住沈霖的肩，不太客气地打断了意大利男孩对他宝贝的搭讪。

“Hey Yeheng，我正在和Lin说你那次，发现研究院代码库的bug，和他们对峙的场景呢。”

“是啊是啊，同样一件事，感觉Leo说得精彩多了。”沈霖显然还想继续听下去。

“那还不是因为他善于添油加醋。”顾烨恒嫌弃似的说，然后一本正经地转向Leo，“勾搭技术主管的男朋友，就不怕下周给你多派活？”

Leo露出委屈的表情，双手无助地比划着，还没来得及为自己申诉，沈霖就从顾烨恒怀里幽幽地冒出一句：“别理他。谈恋爱的时候，幼稚的很。”

“沈小霖！我没记错的话，今天是我生日吧！”顾烨恒看向怀里坏笑着的小孩，用中文抱怨道。

沈霖像是突然想起什么，悄悄对Leo说（当然了，故意用了顾烨恒听得到的音量）：“对了，今天还是你技术主管生日，快讨好讨好他，就不生气了。”

Leo恍然大悟，赶紧祝了他生日快乐，然后以“给他们留些二人空间”为由一溜烟就跑远了。顾烨恒刚想坐下来好好审问审问沈霖这场“外遇”的事，却被他拉着往门外走。“快走啦。等你半天了，再耽误，说不定到了都进不去了。”

顾烨恒一头雾水：“不是去梓凡家吃饭吗？晚了他还能把我们关门外还是怎么？”

“谁跟你说去他家吃饭的？”

“不是你说的嘛……那是去哪儿？”顾烨恒感到很受伤，心爱的宝贝竟然学会骗自己了（不过这好像也不是第一次了）。看来以后得用某些更“强硬”的手段来获取真话，他这样想着，跟着沈霖坐进了Uber。

“哎呀，到了就知道了。”上车以后，小猫撒娇似的钻进他怀里寻求他的拥抱，让他无暇再顾及追问。

不知是因为怀里抱着宝贝的感觉太过踏实，还是因为忙了一天确实疲惫，顾烨恒在车上醒来时，天色已经全黑，四周是拥挤的车流，不远处亮着灯柱的体育场看起来热闹非凡。也难怪会堵车。

公路旁的广告牌上挂着体育场今晚演出的海报——是个摇滚演唱会，邀请了些英国本土的摇滚乐队。他大致扫了一眼，其中有几个竟然是自己加州那辆特斯拉的歌单上常驻的乐队。等项目没那么忙的时候，说不定可以说服沈霖一起去看个摇滚演唱会什么的，他这样想到。

不过，令他吃惊的是，载着他们的汽车，也在那个车流拥挤的出口转下了公路，朝着体育场的方向缓缓驶去。

“沈霖，你认真的？”他凑到沈霖耳旁，难以置信地问道。

“嗯。这个礼物，你喜欢吗？”体育场的灯光倒映在沈霖眼睛里，显得格外明亮。

“当然！可是你……”顾烨恒还记得沈霖在他车上对于摇滚乐沉重的鼓点不经意间皱起的眉头。

“爱屋及乌嘛，你喜欢的，我也可以慢慢喜欢起来。”

“宝贝，你真好。”顾烨恒的喜悦已然满溢，沈霖的这份心，就是他收到的最好的礼物。

“不过票买的有点晚了，位置不太好。”

“和你在一起，哪儿都是最好的位置。”

虽然大学的时候曾和喜好相似的朋友们一起去过几次音乐节、演唱会，但从没有一次像这次一样，可以一边幸福地搂着爱人，一边如数家珍又带点忐忑地给他介绍自己的爱好。遇到熟悉的歌，他会忍不住跟着人群一起合唱，这个时候小猫就会倚在他肩上静静听着，一曲结束后在他耳边轻轻说一句“好听”。

鼓点让灵魂共振，旋律连结了时空，让他回忆起去年夏天的一次次心动，让他愈发珍惜怀里这个比夏日更加美好的爱人。

一段熟悉的吉他扫弦的前奏响起，把顾烨恒带回了去年夏天结束后，那些个在公司琴房里自学吉他的深夜。虽然练习很难，虽然指尖很疼，虽然不确定那样的表白会不会得到回应，但他还是义无反顾地迈出了那一步。

而如今，他终于达成所愿，可以将心爱的男孩搂在怀里，给他唱这首歌，不必再假装忘词，更不需要小心翼翼。

只不过，当他开口时，却听见怀里温柔的声音与他一同轻轻吟唱起了旋律。深棕色的眼眸看向了他，眼里满是爱意，白皙的脸颊爬上了红晕。无需更多言语，两人的心意早已互相了然，仿佛全场的星星都在为他们闪烁，仿佛全场的合唱都是为他们祝福。

“Do you know? You know I love you so, you know I love you so.”

在宇宙般梦幻绚烂的间奏里，他们鼻尖相触，唇瓣相依，为彼此弥补了去年夏末某个美丽的夜晚，一个早该发生的吻。

67 不可思议 *

沈霖从梦境里抽身出来时，有了一瞬间的恍惚。陌生的床，陌生的房间，陌生的光线。不过围绕着他的却是熟悉的味道，熟悉的怀抱，熟悉的胸膛。他于是想起来，昨晚演唱会结束得晚，回城区不太方便，他们就径直来了程梓凡家，为顾烨恒简单庆祝了生日，便在此留宿一夜。

周六的早晨，爱人不需要早起上班，安稳的呼吸抚在他的后脖颈上，让他觉得痒痒的。他在爱人怀里翻了个身，与熟睡的他面对面。柔和的光线勾勒着爱人脸颊上棱角分明的线条，他肆无忌惮地欣赏着，没忍住自己从被窝里伸出来的不安分的手指。指尖轻扫过爱人浓密的眉毛与睫毛，漫步在他高挺的鼻梁，再轻抚微翘的嘴唇，蹭了蹭下巴上零星的胡茬，攀上喉结。再往下的部分，虽然藏在被子里，却犹如在眼前……

他最终还是收回了自己的手，停下了胡思乱想。他觉得自己挺完蛋的，这个人身上的每一个地方，在他眼里都性感得要命。

正当他准备闭上眼睡个回笼觉的时候，一只大手抓住了他刚刚收回的手，原本在旁边的身躯倏地一转，压在了自己之上。深沉的黑眼珠直直地望向他眼底，让他的脸颊霎时间涨得通红。

“还说不会勾引我？”顾烨恒看起来一点都不像刚睡醒的样子。

“我……我没有！”沈霖理直气壮地瞪着对方，“你不是还没醒吗？”

“我才委屈好不好？好不容易睡个懒觉，被一只坏小猫摸醒。”

“那，那你继续睡啊！”

“沈小霖，撩完就跑、不愿负责的渣男，是不是你？”

“我……”

可没等他说出什么反驳的词句，热烈缱绻的早安吻就猝不及防地袭来，把他搅得神魂颠倒。

“沈霖……”顾烨恒在他耳畔恳求一般地呼唤，“我们做，好不好？我知道你带东西了。”

“我那是……以防万一。”小心思被看穿，沈霖钻到了对方颈窝里，耳根发烫。

“那现在，是’万一’吗？”

说不想那肯定是假的。“可……在别人家里……”

“没事，他们周末起得晚，听不见的。”

沈霖咬着嘴唇，摇摇头。

顾烨恒停顿了一下，“怕弄脏床单？”

沈霖没有回答，算是默认。

顾烨恒在他耳旁轻笑一声，“那好办。”他起身，把沈霖从床上捞起来，打横抱在怀里，走向了浴室门。“试试不一样的感觉，可以吗？也会很舒服的。”

沈霖靠在坚实的胸膛上点点头。这件事上，他可以百分之百信任抱着自己的这个人，并非因为他“经验丰富”，而是因为他从最开始，就更在乎沈霖在这件事里的体验。

氤氲雾气从淋浴间的缝隙悄然溜出，伴着“哗哗”的水声一同飘出的，还有愉悦的低吟与喘息声。毛玻璃上隐约映着挺动的人影，一双手撑在玻璃上，白皙修长的手指随着节奏不自觉地抽伸。最后，手指蜷紧，只在玻璃上留下修长的指印。汩汩黏滑的白色液体落在玻璃上，又被涓涓水流带走。

片刻后，淋浴间里的响动渐渐平息，只剩欢愉过后温柔的缠绵。水流在紧贴的两个胸膛之间潺潺而下，顺着紧靠的腰腹、大腿、脚尖，带走了高潮的悸动，也带走了沈霖维持站立的力气，此刻全身的重量靠在顾烨恒身上。

“宝贝，你好性感。”顾烨恒双手放在他的腰窝上，轻轻按压。

“你也是。”他的指尖划过顾烨恒背肌上的线条，他做梦都能记住的那些形状。

——

当沈霖带着着急的表情下楼走进餐厅时，顾烨恒正在和Andrew商量下午帮他“搬家”的计划。说是搬家，其实也只有一个行李箱的东西。他们商量决定，周内为了工作方便，沈霖自然要住在研究院附近的A司公寓；到了周末，如果不用加班（然而这件事及其不确定），他就回到顾烨恒的公寓住。所以可以留下些东西在顾烨恒这儿，也好让他的小公寓更有点“家”的感觉。

“Morning, sleeping beauty！”程梓凡从他的早午饭里抽出注意力，朝头发蓬乱的沈霖调侃道。

“回笼觉睡得怎么样？”顾烨恒暂停了桌上的对话，把走近了的沈霖揽进怀里，关切地问。

只见一旁的程梓凡一下就抓住了“回笼觉”的重点，露出了一个八卦的表情，不过顾烨恒没有理会他。

怀里的小猫委屈似的摇摇头，“没有你，都睡不安稳。”

程梓凡终于没忍住“噗嗤”一声。“不会吧？这才住一起几天？那到了那边自己住该怎么办啊？烨恒，不然你住他那边去陪他吧，为爱牺牲牺牲。”

“烦不烦啊你。”顾烨恒白了他一眼，转回来安慰自己的宝贝：“小笨蛋，是不是以为我丢下你走了？我只是下来做饭而已。累的话一会儿搬过去以后睡会儿，我陪你，好吗？”

沈霖乖乖点了点头。

“收拾收拾吃饭吧，做了你喜欢的松饼。”

“嗯，谢谢顾大厨。”小猫在他额头上印了一个轻盈的吻。第一次听他亲口说出这句话，和在消息里看到的感觉，还是挺不一样的，更可爱些。

等沈霖重新上楼进了房间，程梓凡果然拉着Andrew一起调侃起了顾烨恒。不过顾烨恒很快转移了话题，让Andrew介绍介绍沈霖公寓附近的好吃好玩的，好让他安心一些，自己的宝贝一个人在那儿的时候不会受苦。

——

又是一年夏天的开始，又是装修简陋但独具A司风格的小公寓。不同的是，上个夏天，他忐忑着将要见面的那个人，现在竟然来到了自己身旁，陪他一起面对这个夏天的开始。想到这儿，沈霖不由得绽开了一个笑容。

“想到什么了，这么开心？”窗前正在帮他布置小书柜的顾烨恒放下了手中的A司小玩偶，好奇地望着他。

“烨恒，给你说个秘密。”沈霖神秘兮兮地走到他身旁。

“我猜猜……刚才在车上又偷拍我了？”顾烨恒开玩笑似的说。

沈霖瞪圆了眼睛，“你怎么发现的？”

“还有……昨晚在车上，是不是也偷拍了？那天我工作的时候趁我戴着眼镜，是不是也偷拍了？”顾烨恒刮了刮他的鼻子，饶有兴致地看他羞红了的脸颊。

“才不是偷拍！我们都在一起了，怎么能叫偷拍？又不像你……”

“嗯……手机都怼到我跟前了，确实不太算偷拍。”

“你不是睡着了吗？还有，你戴着眼镜怎么能看到我拍？你是不是……翻我手机了！”沈霖气鼓鼓地质问。

顾烨恒哭笑不得地把他搂进怀里：“沈小霖，我还需要翻你手机才能知道你有多喜欢我吗？”

这个人，为什么总是能这么轻易就看穿我？沈霖在他怀里忿忿地想。

“所以你要说的’秘密’，是这个吗？”顾烨恒好像终于想起了沈霖走过来的目的。

“不是。”

“啊？竟然还有？”

“你不是大聪明吗？自己猜猜咯。”沈霖耸耸肩，假意冷漠地离开了他的怀抱。

顾烨恒连连道歉撒娇，费尽周折，终于换来沈霖的答案：“去年这个时候，我入职前一晚，失眠了。”

顾烨恒犹豫地张了张嘴，望着沈霖的眼睛。

沈霖知道他要问什么，莞尔一笑，“当然是因为你啊，还能是因为什么？”他牵起顾烨恒的手，带着羞涩的笑容回忆年少的时光，“烨恒，我其实，很早就记得你。虽然当时没听你讲过几次算法，虽然每次我都不太听得懂。我希望有一天能变得和你一样优秀，站到你面前，而不只是仰望你。现在想来，也许是那个年纪对于’喜欢’最单纯的定义了。”

顾烨恒把他重新搂进怀里，温柔地揉着他的脑袋。

“结果，八年之后，这一天竟然真的来了。这个人看到了我，选中了我的简历，成为了我的mentor。现在想来，还是觉得不可思议。”

“现在，这个人成为了你的专属大厨、抱枕，还有搬家工人，岂不是更不可思议？”

沈霖被他逗笑，顺着他说：“嗯。吃到天鹅肉的感觉，还真的挺不可思议的。”

“宝贝，别这么说，你才不是癞蛤蟆呢。”顾烨恒收紧了怀抱，吻上了他的额头。

“他们说，有缘的人，终究会走到一起的，好像还真是这样。”沈霖回忆着过去的交错，享受着当下的幸福。

“嗯……我倒是觉得，都是你的努力，才化作了我们之间的缘分。”顾烨恒把他带到床边坐下，抚着他的脸颊，深情凝望他的眼睛：“是你的努力让自己站到了我面前，让我欣赏你、爱慕你，更是你的努力，让我们拥有了在一起的现在和未来。沈霖，谢谢你，所有的事。我会一直一直珍惜你为我们带来的这些缘分。”

这句郑重的感谢甚至比“我爱你”的分量还要重，沈霖眼眶红红的，扑进了爱人的怀里。

68 任君处置 *

“看到你下线了，是回公寓了？第一天工作，感觉怎么样？mentor对你还好吗？”一连串的问题跟随着视频画面一起到来，沈霖不知道先回答哪个。顾烨恒那边的背景看起来是灯火通明的办公室，隐约能透过他身后的玻璃看到些窗外的璀璨夜色。画面里是他工作的侧影，戴着无线耳机盯着电脑屏幕，双手还在快速敲着键盘。

“你随时监控我的吗？刚到公寓就打来。”沈霖放下包，坐到窗前。他自己的窗外是一个安静的小花园，没什么风景，不过好处是幽静惬意。他推开窗，让夜晚的凉风吹进房间。微风撩起半透明的窗帘，也悄悄撩动起沈霖思念的心。嘴上嫌弃着，眼睛却贪婪地钉在屏幕上，痴痴地望着爱人工作的侧影。

“我正查邮件呢，想着顺便看一看你的状态，结果就发现了。只能说明……我们心有灵犀嘛。”顾烨恒朝视频里抛来一个自信的眼神。

查邮件，顺便看看，这句话，怎么听起来这么耳熟？沈霖正纳闷着，突然想起来，去年夏天那些个半夜，好像经常听到这句话。“顾烨恒，你以前，不是半夜才查邮件吗？”

“呃……”只见视频里的男人好像耳尖悄悄变红了，停下了手里的敲击。“我那是……”

“傻瓜，你都是我男朋友了，关心我不需要找理由了。”沈霖耐心地教育起电话那头谈起恋爱来“幼稚的很”的男朋友。

“知道了。我这不是，害怕打扰你嘛，你在线的时候都不敢找你，看你下线了才敢打电话……”

“想找我的时候就找呗，不打扰。”

“真的？”

“嗯……大不了，要是你太烦了，我就把你的消息提示关了，等准备下班的时候再回你。”沈霖趴在桌上，带着坏笑观看对面的人从喜悦渐渐拉下的苦脸。

“沈小霖，你好狠心。我伤心了，挂电话了。”一只手作势伸到镜头前。

“好啦好啦，你再烦我都会第一时间回你的，可以吗？”

“这还差不多。”那只手又收了回去，“不过，第一时间倒不用，万一被你mentor抓住就不好了。上班时间带薪恋爱什么的。”

“你们当mentor的还会管这些吗？”

“万一他是很mean的那种mentor呢？跟你说，就算在A司，也不是所有mentor都能做到像你前mentor那么照顾实习生的。留个心眼肯定没错。”

“那倒是。”沈霖煞有介事地点点头，“毕竟，也不是所有mentor都会喜欢上自己的实习生。”

“喂，沈小霖，你不能昧着良心说话吧。在喜欢上你之前，我也很照顾你的好不好？”

看着顾烨恒一脸委屈的样子，沈霖内心的小恶魔洋洋得意，决定继续逗他：“所以，才不是因为我特别才照顾我的咯？要是换个别人，你也会一样照顾，然后，说不定照顾着照顾着，就喜欢上了咯？”

“那怎么可能！”顾烨恒连忙澄清。

“那你这mentor当得也就那样嘛，只有喜欢的、看得顺眼的才照顾。”

“啧……”顾烨恒瞪了一眼他，然后威胁似的：“坏小猫，看我周末不好好收拾你。”

沈霖佯装害怕，“啊？那我……只能任君处置了。”

“沈霖，这可是你自己说的。”顾烨恒用一个凶狠的眼神结束了沈霖的胡闹，有那么一瞬间，沈霖竟然真的以为他计划要在某件事上“惩罚”他了。不过他很快就说服自己，这是在床上温柔至极的顾烨恒，是永远不可能做出那种“惩罚”与伤害的，最珍惜自己的人。

——

入职第一周没有太多任务，主要是熟悉A司编程环境，学习项目资料。不过沈霖因为有过在A司开发的经验，再加上入职前已经预习过项目相关的论文，很快就熟悉了项目代码和开发流程，开始尝试跑实验了。

在等待实验结果的间隙，他来到小厨房，给自己煮了杯咖啡。捧着咖啡坐在窗前，边思考着参数的改进方向，边欣赏窗外的景色。

伦敦老城区的街道热闹拥挤，夕阳给街道两侧古朴的建筑、围栏笼罩上了柔和的色彩。周五的傍晚，马路上“滴滴叭叭”的声音不绝于耳，好像所有人都归心似箭，或者，着急赶去酒吧派对？不过，再过一会儿，自己也要归心似箭了。

公司里也是一派专属于周五下午的，悠闲祥和的气氛。不似总部那样有各种各样的娱乐、运动场所，这儿的同事们大多还是在小厨房、游戏房度过他们周五的欢乐时光。虽然不是故意要偷听，但附近人闲聊的声音总是不知不觉钻进了他的耳朵。近到项目的进展、对合作组的吐槽，远到最近的天气、王室的八卦，天南海北的话题都有。

静静品尝完一杯咖啡，实验也差不多快跑完了。他悠哉悠哉逛回工位，却看见工位附近的小隔间里站着一个熟悉的身影。再定睛一看，那人竟然正在和自己的mentor，以及另外几个人闲聊着，其中有一个好像还是mentor的老板。

沈霖回想起了刚才在小厨房不小心偷听到的对话，两个研究院的同事吐槽合作项目的负责人要求如何如何高，竟然亲自来催进度什么的。原来他们吐槽的是我的男朋友？沈霖后知后觉地有点脸红。

正当他还在纠结要不要掉头回小厨房装作没看见他们，等他们聊完再回去的时候，就听见出自自己男朋友之口的“啊，他来了”。然后那个人就踏着夕阳朝他走来，不顾他惊讶的、疑问的、不知所措的眼神，拉上他的手把他带到那群人之间。

感觉自己就像一只小白兔，莫名其妙掉到了一群大灰狼中间，沈霖怯生生地，大气都不敢出，和他们颔首问好。

他的mentor Alex，一个性格外向幽默、有点秃顶的法国男人，对他眨眨眼，开玩笑似的说：“我刚才还准备和Yeheng商量，要是我们组和他们项目合作，干脆就派你对接吧，这样他们就不敢提什么无理要求了。”

沈霖从这句话里大概听明白了这个小组讨论会的目的。尽管有这句玩笑话，他还是觉得自己作为一介小小的实习生，在这群讨论项目合作机会的大人中间，显得格格不入。

“也不想想Lin会向着谁。”顾烨恒用玩世不恭的语气怼了回去。

“也不想想他的生杀大权在谁手里。”Alex也毫不示弱。

一旁的大佬们似乎也被这场景逗笑了，让沈霖悬着的心脏终于放了下来。

“好了，那就不耽误大家时间，失陪了，有机会再聊。Chris，这儿就麻烦你了，周一见。”顾烨恒朝他身旁的男人打了个招呼，就拉上沈霖离开了那个讨论会。

那个叫Chris的男人，沈霖记得顾烨恒说过，是他的老板。见到真人才发现，这个人看起来比想象中年轻很多，既有技术天才那种放荡不羁的气质，又有职场打拼多年的成熟稳重感。

并肩走在去工位的路上，沈霖凑近顾烨恒，悄声问道：“烨恒，你老板他……几岁啊？”

“大概30吧，怎么了？”

“你都27了诶。”

“然后呢？”

“你30岁的时候，能像他这么厉害吗？”

“可能……有点难吧。”

“啊。我之前一直以为，你是我见过最厉害的人。没想到还有比你更厉害的。”

“所以呢？你就要喜欢他了？”

“嗯……得考虑考虑了。”沈霖装作若有所思的样子。

不过令他意外的是，顾烨恒并没有上钩，反倒是幽幽地在他耳旁留下一句：“不知道某只坏小猫还记不记得自己说的，今晚任我处置的话。”就留下他独自在原地面红耳赤。

——

根据之前的约定，周五晚上本该是沈霖穿越整个伦敦城回顾烨恒公寓。不过因为顾烨恒的提前到来，就顺理成章地让他留宿在沈霖的公寓，这个人好像真的很喜欢搞一些惊喜。

“我猜猜，你是来研究院’出差’，然后顺便来看看我，再顺便接触接触我mentor的，对不对？”从公司回公寓的路途很短，步行一个街区就到了幽静的住宅区。沈霖像一只欢乐的小鹿，在树影幢幢的石头小径上蹦跳，轻轻撞了撞爱人的肩膀。

“昂。来这儿面对面开会，沟通效率都提高了。”

“更容易催进度了呗。”沈霖白了一眼他。

“怎么？在这边工作了一礼拜，就胳膊肘朝外拐了？”顾烨恒把他捉住，威胁似的箍紧了他的腰。

沈霖连忙矢口否认，内心暗自祈祷对方别再提起什么“任他处置”的话题。这段路途剩下的时间，对话的气氛也一直保持着友好平和。

领着顾烨恒走进公寓门，脱鞋放包，还没来得及开灯，沈霖就感到自己双腿腾空，被一双手臂抄起，轻车熟路地抱进了卧室，扔进柔软的床垫里。他刚准备把自己撑起来，一只有力的手就按在他肩上，将他按回床垫。顾烨恒跨坐上他，双手撩起自己的T恤下摆，在皎洁的月光里脱去了它。月光雕刻着他完美的肌肉线条，深沉的黑眼珠越靠越近，让沈霖的心跳骤然加速。

不过，那双柔软的唇瓣，无情地掠过了沈霖已经准备好的嘴唇，径直去了他的耳旁。

“沈霖，你知不知道，为了能早点收拾你，我费了多少口舌说服老板过来一趟？”

“那你……收拾吧。”好吧，看来，该来的还是逃不过。沈霖怀着忐忑的心情，等待着对方下一步的动作。

顾烨恒在他耳畔轻笑一声，伸出湿热的舌头，舔了舔他的耳垂。如一阵电流涌过，沈霖感到自己心尖轻轻一颤。

更多的触碰降临，从耳根到脖颈，从脸颊到锁骨，缠缠绵绵，却浅尝辄止。炽热的呼吸几次三番撩过沈霖的嘴唇，却就是等不到一个吻，惹得沈霖从喉咙深处发出了一声不满的轻哼。

而那双大手，也并没有着急脱他的衣服，只是隔着薄薄的布料，轻触他敏感的肌肤。任由他的欲望焦急地跃动，既不安抚它，也不将它放出来。沈霖终于明白了，他的“惩罚”是什么意思。

“宝贝，想要吗？”顾烨恒再次回到了他耳旁。

无需语言，想要挣脱牢笼的那只困兽主动帮他回答了这个问题。

一双手臂伸到了他身下，一个翻转，便上下颠倒。“想要的话，自己来，骑我。”顾烨恒陷在床垫里，命令似的看着他。

“可我……不会。”沈霖羞得满脸通红，跨坐在他身上不知所措。

顾烨恒牵起他的手，将修长的手指拉到自己的唇边，吻了吻，“就从这儿开始吧。”

沈霖点点头，俯下身来，终于吻上了那双渴望许久的唇。浅尝慢慢变为细品，最终变成了欲望交织的大快朵颐。

在“骑他”这件事上，沈霖显然还有很多要练习，但顾烨恒仍然很享受这宝贵的青涩体验。他可以肆无忌惮地欣赏那个被月光衬得更加白皙的胸膛，那个精瘦纤细的腰肢，那个仰起头来凸出的小小喉结，那一头随着节奏上下飘动的柔软发丝，还有那个终于找到自己的敏感点开始享受、又因为害羞而不敢睁眼看他的迷人表情。

直到高潮过后的温存拥抱，沈霖仍然躲在他的颈窝里。他温柔地抚着沈霖的后脑勺，吻了吻那个还在发烫的耳尖。

一声轻柔的笑从颈窝传来，“原来你的收拾，是这个意思。”

顾烨恒捏了捏对方娇小柔软的臀瓣，“怎么，不喜欢？”

沈霖摇摇头，发丝蹭得他脖颈痒痒的。“我本来以为，会是另一种。”

“哪一种？”

“就是……明天要买药膏的那种。”

顾烨恒愣了一下，随即委屈道：“傻宝贝，我怎么会舍得对你做那种事？”

颈窝里的小猫没有回答，但顾烨恒感觉到了这个沉默里的欲言又止。他想起了去年加州的冬天，沈霖哀求着说出的那句让他震惊的“惩罚他，让他疼”。他犹豫着打破了沉默：“以前，是不是有过……”

小猫轻轻吸了吸鼻子，“每次吵架之后。或者，就是他单纯想做过分一点的时候。他有时候，控制不住自己。”

顾烨恒一侧身，把小猫放回枕头上，与他面对面，凝视他微红的眼眶。“去年，在你学校那天……是不是因为我，也受苦了？”

沈霖咬着自己的嘴唇，迟迟没有回答。

顾烨恒一阵鼻酸，把他的宝贝紧紧拥进怀里。“沈霖，对不起！如果我能早点告诉你我的感觉，如果能早点去找你，如果我曾经是个更好的人……”

“烨恒，没事的，都过去了。”沈霖伸手抱住了他。

但是，怀里颤抖的身躯和自己胸前沾上的微湿都在告诉顾烨恒，有些伤疤，还不足以被时间抹平。

69 一番曲折

走在周末早晨冷清的大街，马路上除了前一夜酒吧留下的垃圾，就是偶尔从小巷里闪过的流浪汉的影子。沈霖下意识地握紧了顾烨恒的手。

“害怕了？”顾烨恒把他又拉近了些。

在爱人面前，也没什么好佯装镇定的，他诚实地点了点头。

“这些大城市的老城区，都是这样。去了纽约就知道，比这儿还吓人。”

“真有那么可怕？”沈霖回想起自己曾经对于那座城市繁华光鲜的想象。

“昂。你这样的胆小鬼，晚上肯定都不敢单独走在路上。”

“谁是胆小鬼？你肯定在吓我，哪有那么夸张。波士顿的半夜我都见到过。”他想起了曾经的某个打车穿越城市的半夜（虽然那段旅途并不是什么很好的回忆），他还记得，路上除了些万圣节酒鬼，并没看见什么奇怪的事。

顾烨恒耸耸肩，“不信我算了。说不定，哪个平行世界里的你，半夜下了班，就在纽约的大街上被抢劫了。”

“喂！哪有这样咒人的！”沈霖气愤地甩开了他的手。“再说，我半夜下班，你不会接我吗！”

“你又不一定跟我在一起。”顾烨恒反驳道。

“我……”沈霖瘪了瘪嘴，又重新牵起爱人的手，“我就没想过那种可能。”

“真的？”顾烨恒喜出望外地把他搂进怀里，亲昵地蹭着。

“你不觉得，在平行世界里，但凡你我之间有一个更勇敢些，我们都不用经历那一番曲折才在一起？”

顾烨恒停顿了片刻，“……嗯。是啊，宝贝。都是我不好。”

沈霖听出来，他还在为昨晚自己和他说的那件事内疚。不过还没等他想出什么安慰的词句，他们就到达了国家美术馆门口。先享受约会的快乐时光吧，他想着，亮起眼睛看向了身旁人，“顾向导，请吧？”

顾烨恒勾起嘴角，领着他走进了美术馆。“在这儿等我一会儿。”顾烨恒径直去了服务台，片刻后，手里捧着两个耳机，回到了他身边。

“你不是来过一回了？我还以为你可以给我做解说呢。”沈霖调侃道。

“你又不是不知道我，俗人一个。上次来，听梓凡讲解了一大堆，愣是一幅画都没记住。”顾烨恒边自嘲着，边把讲解器的一个耳机帮沈霖戴上。

“那你还愿意陪我再来一次？不怕无聊？”

“和你一起，不一样嘛。”顾烨恒打开了讲解器，温柔平静的女声从耳机里传来，开始欢迎他们的到来。“你喜欢的东西，我也可以慢慢开始学的。”

这件事，从我们旧金山的第一次相遇，你就开始尝试了，不是吗？沈霖幸福地笑着，牵起他的手，同他一起走向第一个展厅，开始了他们真正意义上的第一次约会。

刚开馆的美术馆游客很少，展厅油画里的神祗、人物从他们的世界里，静静地观察着这个现代的世界，也等待着来自这个世界的好奇的眼睛。

沈霖就像是个第一次走进色彩天堂的小孩，竖起耳朵睁大眼睛，如饥似渴地学习着这栋古老建筑里保存的一切。遇到喜欢的画作，他会忍不住凑近又退后，几次三番，从各个角度欣赏。

顾烨恒在一旁饶有兴致地观察他的爱人。相比那些文艺复兴大师的画作（也许这次听完讲解，走出美术馆就又忘记了），他更喜欢看沈霖欣赏它们时候的样子，那样好奇，那样专注，又那样迷人。

不过，来不及收回目光的他，冷不丁被沈霖抓了个现行。“在看哪幅画，这么出神？”

“呃……”顾烨恒尴尬地清了清嗓子，然后朝旁边的那幅画努了努嘴。“我在研究，它的特殊透视效果到底是怎么做到的。真的好神奇。”

沈霖顺着他的目光而去，然后轻拍了一下他的手臂。“真不愧是技术狂，来美术馆看画还在研究透视算法。”

顾烨恒含含糊糊地蒙混过了关，赶紧拉上沈霖去了下一个展厅，生怕他继续问出什么具体的算法问题。

从游人寥寥到熙熙攘攘，团体参观的游客一波接一波从他们身旁穿梭而过，他们还在不紧不慢地一幅一幅细细欣赏。而“俗人”顾烨恒，也终于在沈霖的补充解说下，渐渐开始学习从艺术的角度欣赏不同的画派和风格，欣赏艺术大师笔下的风景、静物与人体。

“下一个展厅……到印象派了诶。”顾烨恒翻阅着手中的导览地图，叫住了沈霖。

“嗯。怎么？”沈霖带着疑问的目光看向了他。

“走了这么久，饿了吧？先上楼去吃点东西好不好？”

沈霖犹豫着，眼睛依依不舍地望向下一个展厅的入口。

“最喜欢的，当然要精力充沛了才能好好欣赏啊。乖，先吃饭。”顾烨恒温柔地揽住了他的腰，带他向楼梯走去。

不出所料，沈霖惊讶不已：“你怎么知道……”

“否则，那幅送你的VR画，你当我是怎么选的？”

“我以为，你就是随手选了一个风格，要么是艺术馆的人推荐的……”

“不瞒你说，那天看了那么多风格，我确实没太看出区别。不过，从头到尾，就记住了印象派。知道为什么吗？”

“为什么？”

“因为有一只受伤的小猫，在进到那个风格的场景里的时候，第一次露出了酒窝。”

小猫害羞地蹭上了他的肩，“我都不记得我那天还笑了。你怎么这么细心？一点都不像我印象里的你。”

“那你印象里的我是什么样的？”

“嗯，我想想……大概就是，说些什么’爱情痛苦’、’独身主义’，车里放着重金属摇滚乐的叛逆青年。”

顾烨恒“噗嗤”一声笑了出来，“那确实……挺不像的。”那样的自己，仿佛已经是上辈子的事了。

谈笑间，他们就到了美术馆的顶层餐厅。

坐在窗边的位置，笼罩在艺术的氛围里，遥望伦敦城内的穹顶尖塔、远处的伦敦眼，和爱人一起享受悠然的下午茶时光，世上好像没有比这更美好的事情了。他又想起了曾经愤世嫉俗地说着“爱情充满痛苦”的自己，明白了，那只不过是因为还没有遇到足够让经历的痛苦都不值得一提的爱情罢了。

沈霖着迷地凝视着爱人望向窗外出神的侧脸，突然内心涌上了一个小小的冲动。他蓦地起身，趁着这个小冲动褪去、缩回到内心某个快被遗忘的角落之前，跑去了餐厅外的展厅走廊，鼓起勇气从架子上抽出一本公共素描本，再从旁边的盒子里挑了一支铅笔出来。

回到桌前，爱人的迷人侧脸已经换成了面向他的疑问的目光。不过，那个优美的线条，那个偷拍了无数次的画面，他即使闭上眼都能浮现在眼前。

他没有多做解释，在纷乱的素描本里好不容易找到了空白的一页，开始下笔描摹爱人最迷人的样子。最开始，笔尖因为技艺多年的尘封而生涩犹豫，但随着轮廓的渐渐清晰，握着笔杆的手就越来越自信，仿佛找回了当年对着俊美的石膏像描摹的感觉。

而他的爱人，意识到他在做什么之后，没有说话也没有疑问，更没有着急地凑过来观摩，只是耐心地微笑着等他，偶尔与抬起头来的他相视一笑。

带着寥寥几笔明暗阴影的简单画作完工，虽然早就丢掉了小时候的画功，但还是勉强抓住了爱人眉眼间的神韵。沈霖趁着自己开始嫌弃它之前，把它递到了爱人的手里。“送你了。作为……第一次约会的礼物。”他红着脸说。

顾烨恒收下礼物，又惊又喜地捧着那幅粗糙的画作，爱不释手。“宝贝，你怎么都不跟我说，你画画这么好看？”

“也就你会觉得好看。”冲动带来的肾上腺素渐渐褪去，沈霖开始为自己在这本神仙打架的素描本里留下的拙劣笔迹感到羞愧。

“谁说的。”顾烨恒拿过他的铅笔，在画作的右下角帮他署了个名Lin，还写下了今天的日期，然后又拿起来远近欣赏了一番。“以前学过？”

“嗯。小学的时候，学过几年素描，不过……半途而废了。”沈霖像是在吐露一个不堪的秘密那样，低下了头。

“也难怪你会喜欢艺术，做学术的课题也和艺术有关。就像是，小时候种下的种子，现在终于发芽了。”顾烨恒握起他的手，轻柔地帮他擦拭蹭在手侧与指尖的碳迹。

“嗯。自己的画技不好，就试着用算法做好看的东西咯。”沈霖自嘲着看向了温柔的爱人。

“明明就很好看。”顾烨恒弯起眉眼，揉了揉他重新恢复白皙的手指。“所以，为什么没再学了？”

“因为……当时我想继续去学油画，但太贵了。而且，这件事很花时间，最后也不一定有好结果。即使再喜欢，也敌不过现实。”

“现实……”顾烨恒若有所思地点点头，“于是就去学奥数了？”

沈霖被他逗笑，“好像，还真是这样。”

“好可惜哦。”

“没什么可惜的。如果没有那个转变，后来肯定也不会去学编程算法，也就遇不到你了。”

“嗯……也对，那样我们可能真的就是两个世界的人了。”顾烨恒把他的手拉到唇边，无比珍惜地印上了一个吻。“现在想来，幸好没让你因为我选择直接在A司转正。否则，你还得错过一次内心真正想做的事，那会是人生更大的遗憾。”

沈霖思索着他的话。或许，这世上的分分合合、阴晴圆缺都是上天安排好的，只有经历那一番曲折，才是他们之间最好的答案。

“沈霖，我在想……现在没有现实的困难了，继续学油画吧。”

“啊？”沈霖惊讶地抬起头，看到的是顾烨恒真诚的表情。

“我回头去问问梓凡，他人脉广，肯定认识画室什么的。以后周末有空的时候，就去学油画，怎么样？当成一个爱好那样。”

曾经因为现实的压力放弃的爱好，如今因为爱人的鼓励，可以被重新拾起擦拭，这让沈霖几乎热泪盈眶。“烨恒，谢谢你！”

“傻宝贝，我早就跟你说过，看见你做自己喜欢的事，就是我最大的快乐。”顾烨恒揉了揉他的脑袋，然后拉他起身，带他去向他最喜欢的那个色彩天堂里继续遨游。

70 乖小孩 *

当美术馆的闭馆音乐响起时，顾烨恒正陪着沈霖坐在一幅模糊地描绘着落日下的泰晤士河与几艘船只的油画前。即使对绘画的欣赏只有一天粗浅学习的水平，顾烨恒也能看出来，这幅画里的光影描绘是极美的。而通过讲解词，更进一步地了解了这幅画的背景，又能从画里看出一番更深远悲凉的含义。他身旁的宝贝，像是着了迷似的，沉溺在这个一米见方的，唯美而忧伤的色彩世界里，迟迟不愿抽出身来。

“宝贝，走吗？要闭馆了。”顾烨恒轻轻凑到他耳边。

“嗯？哦，好。”沈霖这才反应过来，不好意思地点了点头。“竟然这么快就闭馆了。”他嘴里嘟囔着，目光还流连在那幅画上。

“嗯。没看完的下次再来看吧。”反正他们在伦敦有用不完的时间。顾烨恒揉了揉他的脑袋，带他起身跟上了散场的人流。

他早上出门的时候并没有想到，本来以为只是今天约会第一站的美术馆，他们竟然从开馆一直逛到了闭馆，还没有逛完。他更没有想到的是，自己曾经走马观花两个小时都嫌多的美术馆，今天陪着沈霖仔仔细细每个角落地欣赏，竟然一点也不觉得无聊，甚至还帮沈霖找回了曾经的爱好。那幅充满爱意的素描画作，此刻正被小心地折叠着收在他胸前的口袋里。

跟着人群踏出美术馆，就像是一下子从天堂落回了充满烟火气的人间——夕阳下游人如织的大广场，广场外奔涌的车流，喷泉旁嬉戏的孩童宠物，人群中央热情洋溢的街头艺人。

手机冷不丁地响了起来，他接起来以后才回想起，原本已经订好了一家在他公寓附近的餐厅。按照规划的游览路线，本该是这个时间恰好到那儿，在泰晤士河畔享用落日中的浪漫晚餐。不过鉴于在美术馆里已经欣赏到了更美的泰晤士河落日，再加上现在赶过去也不太现实，他只能连连道歉取消了预订。

“对不起啊，都怪我，逛那么久。是不是把计划都打乱了？”沈霖显然是从他的对话里听出了些什么，内疚地望向他。

“才没有。和你呆在一起，就是全部的计划。”

“你真好。”沈霖傻笑着靠上了他的肩。他们就像是广场上其他的甜蜜情侣那样，随意坐在了台阶上，沐浴在夕阳里聆听街头乐队的表演。

“对了，晚上想吃什么？那边取消了的话，就在这附近吃吧。”顾烨恒打开手机的点评页面，找到美食那一栏，递给了他的小吃货。

沈霖接过去，随意翻了翻，“怎么这个软件给你推荐的餐厅都这么高级……”

“大概是知道我们在约会吧。”

沈霖瘪了瘪嘴，把手机还了回来。“可我……有点想吃炸鱼薯条。”

“啊？”顾烨恒皱起眉头，这离“浪漫”的约会晚餐好像差的不止一点半点。

“来伦敦半个月了，我都还没吃过炸鱼薯条诶。有点馋了。”沈霖扑闪着无辜、又有点乞求的眼神看着他。

顾烨恒想起几个月前和组里一起赶demo的时候每天晚上的夜宵外卖，那真是一段不堪回首的味觉记忆，也不知道Leo他们是怎么做到连吃那么多天都不腻的（甚至潘雨薇做的清汤寡水面都比那个值得他回忆）。那段时间过后，他曾暗自发誓离开伦敦之前再也不吃那玩意儿。看来，为了美人破戒是迟早的事。他叹了口气，“行吧”，准备在软件里搜索店家。

“不用搜了，就那家吧！”沈霖摇了摇他的手臂，指向了广场对面的一个招牌。

“……沈小霖，是不是出来的时候就看好了，就等着我问呢，昂？”

“才不是！我就是，突然看见的……”然后声音越来越低越来越模糊，因为顾烨恒咄咄逼人的眼神和嘴唇渐渐靠近了他。

接着，顾烨恒用惩罚似的力道亲吻他，却用极温柔的语气教育他：“以后，想吃什么，想要什么，不用找理由，直接跟我说。知道了吗？”

沈霖红着脸点点头：“你本来不是订好了嘛……”

“要是我没取消，你就宁可一直馋下去咯？”

“也……还行吧。顶多馋到明天，就忘了嘛。”这句轻飘飘的话里透露出多少曾经“馋过”但没有得到过的东西，令顾烨恒感到揪心不已。

“沈霖，”他认真地注视着宝贝的眼睛，“我希望，你跟我在一起，永远不用做懂事的乖小孩。”

事实证明，现做的炸鱼薯条，还是比外卖的要好吃得多。尤其是看着小吃货把嘴塞得鼓鼓囊囊，弯起眉眼笑的时候，盘里十几英镑的快餐，仿佛比几十英镑的珍馐还要美味。

餐厅外繁忙的街道从夕阳西下到华灯初上，不远处的剧院灯牌悄然亮起。顾烨恒想起上次来这儿时，程梓凡曾试图带他看一场戏剧以让他继续接受艺术文化熏陶，但被他拒绝了（“看小说不是一样吗？”“啧……还好当年没和你在一块儿，不然嫌弃死你。也不知道小沈看上你哪一点了……”）。不过，或许和沈霖一起去看，会是完全不一样的感觉？

目光转回桌前，他就看见嘴角上占着乳白色柠檬塔塔酱，嘴里津津有味咀嚼着的小孩好奇地望着他。他没忍住对着这个画面笑了出来。

“怎么了？”沈霖眨眨眼睛，咽下了嘴里的食物。

顾烨恒朝他勾勾手，他乖乖凑近了些。然后趁他来不及躲避，顾烨恒倏地凑到他嘴角，帮他舔去了那一抹酸酸甜甜的酱，然后无事发生似的，抱着胳膊靠回了椅背，只留下绯红的脸蛋在原地。“又搞偷袭。”小猫埋怨似的咕哝。

“没有啊。”顾烨恒假装无辜，“我刚才是在问你，晚上想不想和我一起去看剧？”他指了指远处的牌楼上，那张最醒目的海报，那应该是西区最著名的剧目。

“真的？”沈霖顺着他的目光而去，“可是看完应该很晚了吧，回你那儿不太方便了。”

“那今晚就改在你这儿住呗，反正明天也不上班。”

“嗯……”只见沈霖睁着好奇的眼睛，环视了一圈窗外的灯火，最后指向了另一个方向：“不如，看那个吧！”

那是一张电影海报，一看就是个视效很好但缺乏内涵的爆米花大片，但也确实是顾烨恒如果要去影院会选择的片。他“噗嗤”一声笑出来，“看了一天阳春白雪，也想试试下里巴人了？”

“你都迁就我一天了嘛。”

“沈霖，刚才不是和你说……”

“我不是在做乖小孩！我只是……”沈霖用同样认真的表情，拉起顾烨恒的手，“希望你和我在一起的时候，不用一直做照顾我的大人。我们以后有的是机会一起看剧，不差今天的。而且，我都没怎么看过IMAX电影，试试也挺好。”

顾烨恒微笑着回握住他的手。“好。谢谢你，宝贝。”

好像入夜之后，属于伦敦人的西区生活才真正开始，剧院、电影院、步行街灯红酒绿，街边的小吃店门庭若市。

电影院同样开在一座年代久远的牌楼里，门口的橱窗贴着近期上映的电影海报，红色的地毯从门口一路铺到旋转门里，就像是老电影里的电影院一样。不过走进大门，却是另一番景象——未来感十足的装修，巨大的LED屏幕滚动播放着好莱坞大片的预告片，立体声音响几乎把人带到了爆炸现场。

现代与古老和谐共存，确实是伦敦这座城市带给人最大的感受。顾烨恒发现，自己突然开始渐渐喜欢起这座城市了。也许是因为这儿有他最爱的人了。

在售票柜台，和小哥说了要买的场次后，小哥边操作边看了看他身旁的沈霖，问了一句“Student？”

沈霖一头雾水地点了点头。

片刻后，小哥一脸为难地从电脑屏幕上抬起头：“是这样，这场没有连座的两张了，只剩情侣座。但情侣座的话这位先生就不能享受学生票价了。不知道二位……”

顾烨恒本就不是个在意别人目光的人，更何况在伦敦这种地方，两个男生坐情侣座肯定不是什么新鲜事。他转向沈霖，看见他有点犹豫地点了点头。这小孩，怕不是又在为多花几英镑的事纠结了。他掏出信用卡，豪爽地刷了情侣票。

拿着票带沈霖走向检票口，他亲昵地凑在对方耳旁说：“宝贝，现在有我养着你呢，花钱不用心疼，好不好？”

“我不是……”沈霖抿着嘴唇，不太自在地抖了抖肩，但没有再说下去。这让顾烨恒感到有些莫名，小心翼翼地开始反思自己刚才到底做错了什么，不敢再追问。直到电影开场，沈霖主动牵起他的手，与他一起靠在沙发背上，他才放下了悬着的心。

情侣座的位置并不太好，不过好在屏幕够大，音响够好，不会太影响观影体验。

电影到了关键的悬疑情节，顾烨恒感到那只握着他的手不自觉地捏紧了。他抽出手，把紧张着的宝贝搂进怀里，让他靠在自己肩上一起等待谜底的揭晓。原来情侣座还真的挺有用的，这个想法闪过他的脑海，不过很快就被电影情节冲走了。

看完一部视听效果卓绝、节奏紧张快速的好莱坞大片，回到沈霖的公寓时已是深夜。

抱着爱人躺在他窄小的单人床上，回顾疲惫但充实的第一次约会，顾烨恒感到幸福不已。不过就是有一个小小的疑问，又回到了他的脑海。

“沈霖……”

“嗯？”软软的声音从他胸前传来。

“你今天，是不是生我的气了，因为我说了养你的事？”

小猫愣了愣，然后轻轻摇了摇头。“没有生气。而且，你确实在养我，我生气干嘛。”

“那，开场前，真的没有不开心吗？”

小猫轻叹一口气，然后在他怀里深呼吸了一次。他能感觉到对方似乎在斟酌着词句要坦白些什么，他耐心地等待着。

“其实我，对于情侣座，一直有一种，阴影。”沈霖的声音有点颤抖，“不过，现在没有了。”他从怀里抬起头，看向顾烨恒，释怀似的笑了笑。

本该是甜蜜属性的一个东西，为什么会给他带来阴影？“是因为……他？”

“嗯。那是一部爱情片，他特意选了情侣座。电影的风格是我喜欢的，一起看的人也是我喜欢的，原本，应该是个美好的回忆。但是，电影到一半的时候，他说，气氛不错，让我给他……口。”

顾烨恒大概明白这为什么会让沈霖感到气愤和难堪，也知道那个时候不懂拒绝的小孩会做什么心不甘情不愿的事。他心疼地抚着沈霖的背。

“精彩的还在后面。”沈霖自嘲似的笑了笑，“那一场，厅里没什么人。我们走出影厅的时候，我发现工作人员用一种异样的眼神看着我。我当时安慰自己，一定是我多虑了。

“但后来……”沈霖吸了吸鼻子，“我和室友一起去看电影的时候，卖票的人坏笑着对我说，’哟，换人了？多少钱一次啊？’，还做了那种下流的动作。

“从那以后，我再没去过那家影院，对于两件事，在心里落下了阴影。情侣座，还有，口。”

“天呐。”顾烨恒震惊得无以复加，只能搂紧他的宝贝，不知所措地安慰。他不知道沈霖花了多大的勇气才做到直面这段不堪回首的过去，并坦诚地告诉他。他更后悔没有早点看出端倪，让他独自面对内心的阴影。

“烨恒，我没事了，真的。”沈霖轻轻抚上他的脸颊，凝视他的眼睛，“是你带来的阳光，驱赶走了那个阴影。”

顾烨恒从他眼睛里看到的不是逞强，而是真诚的爱与感激。他欣慰地吻上了沈霖的额头。“没事了就好，宝贝，你放下了就好。”

沈霖仰起头，主动吻上了他的嘴唇。“烨恒，你知道……既然，你帮我驱赶走了一个阴影，我想，我也可以试试另一个。”他说完，垂下了眼睛。

如果是在平常的缠绵时刻听到这个提议，顾烨恒一定会喜出望外地接受，但现在，知晓了这背后的故事之后，他反倒是有些不知所措，“宝贝，你……这件事，对我来说，没有那么重要的，真的。你不必为了我……”

但他的宝贝没有选择听他的劝说，封住了他的嘴唇，用他最擅长的方式撩起他的欲望。然后一寸一寸，前往他的目的地。

床头灯给沈霖的发丝笼罩了一层暖黄色的光晕，湿暖从最敏感的尖端传来，让顾烨恒身躯一颤。那个平时总是被食物塞得鼓鼓囊囊的地方，此刻是他的一部分，被沈霖细细品尝摩挲着。他享受着在这件事上把主导权交给沈霖的感觉，通过他纤细的手指，温热的唇舌，和生涩的动作，感受来自他的羞涩但深沉的爱。

也许是这一天过于疲惫，也许是沈霖现在的样子对他的刺激过于强烈，很快他就无法自持、缴械投降了。沈霖轻轻动了动喉结，带着好奇的表情抬起头看他，乳白色的液体从他嘴角悄然漏出了一抹，就像是几小时前餐厅里的那个场景一样。

顾烨恒这次还是没有忍住，笑了出来。“宝贝，你这个样子，真的让我感觉很罪恶。”

“为什么？”

“就像是，带坏了乖小孩一样。”

71 自恋鬼

有了第一次成功的约会，就会有第二次、第三次，然后就有了持续一整个夏天的幸福回忆。

周内工作的辛苦和压力总是能在见到爱人的第一瞬间消散得无影无踪。每个周五夜晚到达顾烨恒家，总会有一支最新鲜的玫瑰在吧台的空酒瓶里等着沈霖，与它一起等着自己的，还有顾大厨特供版夜宵，每次都不重样的那种。当然，更重要的是那个每次都会顺带抱怨一句“怎么又这么慢”的，缱绻的、思念的唇舌。

等到终于能安心坐下来吃夜宵的时候，往往都得重新回锅热一热。但顾烨恒好像并不觉得这样麻烦，反倒是很享受这种先把沈霖折腾到饥肠辘辘，再细心把他喂饱的过程。

就着夜宵，他们会天马行空地聊天，近到吐槽老板同事、工作上的技术问题，远到对未来科技、社会的预测。讲到激动之处，有时几乎剑拔弩张、互不相让，却总是由顾烨恒的一句认输似的玩笑话让他忍不住笑场，然后回想起刚才的样子，羞得只能埋头吃饭。没有那么多话题的时候，他们会窝在沙发上一起看一部电影，或者戴上各自的VR眼镜一起去虚拟世界里闲逛约会。

周六一早就是沈霖的油画课，是每周除了见到顾烨恒以外，另一件让他无比期待周末的事。画室就在距顾烨恒公寓不远的泰晤士河畔，坐在大落地窗边的位置，让他感觉自己就像19世纪的画家一样，在泰晤士河边一整天，捕捉天光云影的变幻。只不过，自己的画技还只是在蹒跚学步的阶段，那顶多只能算色彩练习而已。

当沈霖沉浸在色彩世界里的时候，顾烨恒有时会去距离伦敦不远的海滩冲浪，但如果天气不够好，就只能在附近的健身房锻炼。每当这种时候，沈霖都会有点郁闷，爱人肌肉紧绷浑汗如雨的样子有多迷人，在健身房被什么漂亮男孩勾搭上的概率就有多大。

“今天有人搭讪吗？”雨滴“劈劈啪啪”打在大伞上，伞下背着画具的瘦削身影抬头质问着斜挎着健身包的强壮身影。

“嗯，有两个。看起来像是萌新的样子，麻烦我指导怎么用器械来着。”

沈霖瘪瘪嘴，头也不回地，意欲自顾自走出大伞的庇护，却被一把拉了回来，抱进温暖清香的怀里亲呢地蹭着。

“告诉你都有错嘛……那以后都不告诉你了。”

“你，你敢！”沈霖挣扎着，却动弹不得，只能口头抗议道：“那你现在回去找你那两个漂亮男孩好了，别跟我一起回家了，哼。”

“谁跟你说今天那两个是漂亮男孩了？”

“漂亮女孩也一样。”

“姑且称作漂亮阿姨吧，还是头发都白了的那种。”

沈霖在他怀里“噗嗤”一声笑出来，也不知道自己刚刚吃的是什么醋。

路过他们身旁的一对年长的白人女性停下了脚步，带着惊讶的表情同顾烨恒问好，并感谢他今天的帮助。

“对了，这是我的男朋友，Lin。”顾烨恒带沈霖简单地与她们认识。等她们走远，顾烨恒像是终于伸冤了似的看向他，“这总相信了吧？”

但沈霖脑子里早就装满了别的事。“烨恒，你说，她们是不是……”

“应该是吧。”

“不知道我们到了那个年纪，能不能像她们那样。”沈霖看着她们远去的背影，悄声嘟囔了一句。即使容颜衰老，她们看向彼此的眼神却依然年轻。

“沈霖，你真的打算和我一起到那个年纪吗？”

如果不是顾烨恒带着惊喜特意问起，沈霖甚至都意识不到，自己好像早就默认了，他们会在一起很久很久，久到自己都没想象过的年纪。“我就是……随便想想而已。”他傲娇地说，低下头藏起了嘴角的笑。

“嗯……我也想。”顾烨恒抱紧了他，在他耳畔轻声说。

周末剩下的时间，如果没有太多额外的工作，就是他们留给对方的约会时光。曾经想要一起留下回忆的那些伦敦城里的美丽角落，如今真的留下了不少美好的回忆。而原本品味并不怎么兼容的两个人，也都为了彼此踏入了对方的世界。顾烨恒公寓的吧台上，那个总是插着一支新鲜玫瑰的空酒瓶旁，立着一个票夹。从两人一起到达伦敦的机票，到第一次一起看演唱会，第一次一起看电影，再到逍遥音乐节、西区戏剧，以及更多的门票、船票、车票，它日渐丰满的身材承载着两人日渐亲密的感情。

一旁的客厅角落，他的冲浪板、滑雪板边上，在这个夏天又多了一个箱子。随着时间的推移，里面凌乱地堆积起了不少黑白的、彩色的画纸画布。乍一看，都是些风景静物，但如果仔细翻找就能发现，那些细心卷起的素描纸里，在乱七八糟的练习之中，总是会潜藏几幅他的画像。有的只有寥寥的线条轮廓（即便如此，他也能认出那是自己没穿衣服时的样子），有的则有精细的明暗处理，估计都是这个小孩在见不到他的时候，凭着记忆或者照片画出来的。顾烨恒看着它们，偷笑出来，自己会画画就是好，都省去做算法建模的麻烦了。

这个细雨绵绵的周六夜晚，由于两个人的项目都进入了繁忙阶段，便选择宅在家里，吃一顿温馨简单的晚餐，然后各自工作。

“对了，宝贝，你的油画课，什么时候开始学人体啊？到时候，我做你的模特好不好？就在家里画，怎么样？”

满心以为会得到一个害羞的、肯定的回答，却只见他的宝贝淡淡地白了他一眼，“自恋鬼。你以为自己是大卫嘛？”

“喂，沈小霖！”他从沈霖的筷子下夺走了最后一只虾饺放到自己碗里，理直气壮地直视对方瞪圆了的眼睛。“是不是在画室见了什么漂亮男模，都不稀罕我了？”

“那也不至于抢我的虾饺啊！”沈霖气不过，伸手要夺回。但他又如何是运动健将的对手，很快就被顾烨恒仅仅用一只手就牢牢抓住了双手。

“是不是？”借着醋意，顾烨恒用空闲的那只手夹起了虾饺，让对方眼睁睁地看着，缓缓往嘴里送。

“哼，不要了。”骄傲的小猫转开脸收回了手，气鼓鼓地抱着胳膊看向了墙边的那个箱子。“皮囊再好看，内里是个自私的大坏蛋，看谁会稀罕。”

“皮囊好看，还是挺有用的吧。毕竟能让某个小画家经常画一画练手呢……”

沈霖一脸惊讶地转了回来，然后嘴里就被一双筷子塞进了刚才那只最后的虾饺。他低头咀嚼着，嘴里含含糊糊地抱怨：“你怎么连练习纸都看……”

“不看怎么知道你有这么喜欢我？所以，让我当你的大卫好不好？”

顾烨恒又软磨硬泡了一番，沈霖最后只能红着脸认输：“好嘛好嘛……”

夏天的渐渐过去就意味着实习渐渐收尾。不同于去年的实习，没有了转正的压力，这三个月就是纯粹的做研究、写论文。随着时间流逝，沈霖感到更多的是对项目、对同事、对研究院学术氛围的不舍，还有对即将到来的秋天的不安与焦虑。到了秋天，他就要离开伦敦，离开顾烨恒，一个人住到O大，用“博士生”的新身份，独自面对新环境、新挑战。导师会不会很push？同学会不会很mean？课程和项目会不会很困难？各种各样的问题在他的脑海里接踵而至。

而和爱人之间，相隔一段火车的距离，还是比相隔一段地铁的距离要远得多。那个时候，他们也许就不能每周都见面，不能经常都吃到顾烨恒做的美食，更不可能像夏天这样在城市的各个角落留下回忆。淅淅沥沥的雨声加重了沈霖的忧伤情绪，他匆匆结束了论文第一版草稿关上电脑，走进了卧室。

顾烨恒坐在桌前，专注地盯着屏幕，像是在检查代码，直到沈霖走近才发现他。

“宝贝，怎么了？论文写不出来了？”

他越是温柔，沈霖就越是忧伤，最后像泄了气似的，跨坐上顾烨恒的大腿，双手环在他脖子上，全身重量靠在他身上，在他肩上轻轻吸了吸鼻子。“烨恒，我不想去上学了。”

“啊？那怎么办？现在退学来得及嘛……要不发个邮件问问？”沈霖这个人形围脖似乎并没有影响到顾烨恒的工作，他的注意力依然在屏幕上，手指在键盘上快速地敲击着，漫不经心地说道。

沈霖被他逗笑，“你好烦哦顾烨恒。”

顾烨恒轻柔地抚着他的后脑勺笑了笑，“是不是因为不想离开我啊？”

“嘁，自恋鬼。”沈霖轻轻咬了一口对方的脖颈。

顾烨恒放下手中的工作，托住他的大腿站起来，让他挂在自己身上，走出卧室，坐到了沙发上。在这儿，沈霖的膝盖可以放在柔软的沙发垫上，不用被硬座椅硌着。当然，沈霖知道这个也是因为，他们在做某件事的时候，曾经一起探索过这样的姿势。想到这儿，他又有点脸红心跳。不过，耳边顾烨恒对于“秋天到来”这件事的耐心安慰与开导，还有在他背上的轻拍，让他的心跳渐渐平静了下来。

“沈霖……开学前，想跟我一起回趟国散散心吗？”

沈霖惊讶地从他肩上起来，看着他的眼睛。

“我们学院院庆，雨薇他们也会回去，还有好些本科的朋友，好久没见了。我想带你和他们正式认识认识，可以吗？”

沈霖眼睛亮亮的，点了点头，“好呀，当然。”骄傲地把爱人带进自己的社交圈，没有比这更能给人安全感的事了。

“还有……”顾烨恒有些尴尬地垂下了头，清了清嗓子，“我想，回趟家。”

沈霖有点懵，他知道顾烨恒父母对于他取向的态度，知道他们曾经闹僵的关系，也知道虽然现在情况已经有所好转，但仍然不可能被全盘接受的现实。

顾烨恒看他半晌没有回应，慌忙开始解释：“宝贝，你不用有压力。如果这件事我和他们谈不好，你也就没必要见他们了，我们也不是非要他们的祝福才能幸福。我只是觉得，有六年没回去了……”

“烨恒，你想家了，就回去看看吧。他们接不接受我，其实，没那么重要的，我只要你爱我就够了。”沈霖轻抚他的脸颊，笑着转移话题道：“况且，我在N市也有个家呀，我也好久没回家了。我妈上回都责备我，为了跟你来这儿，毕业都不回家。”

顾烨恒勾起嘴角，“看来，得好好去给你妈妈赔不是了，把她的宝贝抢走了一个夏天。”

“得了便宜还卖乖。”沈霖嫌弃似的刮了刮顾烨恒的鼻梁，“要是和她说了你这几个月怎么欺负我的，看她还喜不喜欢你。”

还没等沈霖反应过来，他就被身下的人一绊一推，倒在了沙发垫上，身下人压到了身上，一双手不安分地在他身上游走着。“怎么欺负的？是这么欺负吗？”

“顾烨恒！”可惊呼还未出口，便被一双温柔的、热切的嘴唇封在了他的喉间。

72 找了没

“烨恒，你心跳得好快。”出租车的后座上，沈霖靠在顾烨恒肩上，一只手抚在他的胸膛，轻声说。出租车司机似乎注意到了后座上的亲昵举动，通过后视镜斜眼看了看他们。

车窗外快速掠过的是N市的新城区，陌生而冷漠。顾烨恒手肘撑在车窗上，默不作声地望向窗外，点了点头。即便有让他心安的小家伙在身边陪着，他还是不自觉地“近乡情更怯”。虽然和父母之间早已不是一年到头一句话都不说的关系了，但与他们的谈话，总是会停顿在一些欲言又止的隔阂上，他知道，那件事他们依然很难接受。

沈霖牵起他的手，拉到唇边轻轻一吻。“没事的，有我在。要是他们把你扫地出门，就来我家住吧。”

顾烨恒笑了笑，与他十指相扣，“小乌鸦嘴，都不盼点好。”

“哎呀，这不是在帮你分析最坏情况嘛。”小乌鸦嘟囔着，安慰似的蹭着他的脖颈。

从机场新区回市区大约半小时的车程，顾烨恒怀抱着宝贝，安心地补了补在来时的航班上缺少的睡眠。等他再次睁眼，车窗外已经是熟悉的街道楼房、绿化公园。出租车驶离晚高峰拥挤的车流，拐进了一条小巷，很快就到达了它的第一个目的地。

顾烨恒刚把怀里的宝贝叫醒，就看到老小区门口的岗亭边，一个衣着朴素、背着挎包的女人，微笑着朝他们的方向走来。

“阿姨。”顾烨恒下车帮沈霖取了行李，主动站到她身前问好。

“妈，都跟你说了不用等啦，是不是等了好久？”沈霖勾上了她的手臂。

“没有，我刚下班呢。看家里灯没亮，想着你应该快到了，就顺便等等你。”沈母慈爱地揉了揉沈霖的脑袋，“你这孩子，终于看着胖点了，挺好的。”

沈霖惊讶地捧起自己的脸颊，仔细检查了一番。“啊？真的吗？”然后用眼神问了问顾烨恒。

顾烨恒一脸无辜地耸耸肩回答了他。

“小顾啊，真是谢谢你照顾了。小霖总跟我说你做的东西好吃，看来确实吃了不少。”

顾烨恒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也，也没有吧。”

小巷尽头远远照进来了车灯的亮光，这儿的对话于是匆匆结束。沈母没有多过问他的家庭、他的近况，只是邀请他明晚来作客仔细聊，他欣然答应。自己能被爱人的家长认可，这已经足够好了。

出租车重新回到车流之中，顾烨恒的心跳又止不住地加速。十几分钟后他就会到达自己家门口，敲响门铃。再接下来的对话，在他脑海里早已排演了无数次，但他依然不知道，最后会走向哪个结局。

到达、下车，独自拖着行李箱走进小区。他拿出自己老旧的单元门门禁卡，做贼似的试了试，所幸竟然还能用，尴尬的对话就不用通过门禁话筒进行了。时间好像在这个小区里凝滞了，一切仿佛和六年前自己头也不回地愤然离去时一样。

走出电梯，仅仅几步路，他就来到了那扇熟悉的防盗门前。犹豫地抬起手，还没来得及后悔，就听见从门里传来的“汪汪”的叫声。和六年前相比，它已经没那么嘹亮了。“小布，叫什么啊？快回来吃饭。”中年女人的声音从门里传来。可小狗还是不停地叫嚷着，顾烨恒甚至能想象出它摇着尾巴激动的样子。不一会儿，脚步声从房里匆匆而来，伴随着抱怨似的男声，“估计又是什么挨家挨户推销的。”

顾烨恒慌忙按下了门铃，“叮咚”的电子声和推门的声音几乎同时响起。

“爸。”顾烨恒站直了身子，紧张地看着半开的门里的那个男人。他的发间多了些许灰白，眼下的眼袋似乎也加深了不少。

父亲怔忪片刻，“烨恒？！”

“嗯，爸。我回来了。”顾烨恒忍住鼻酸，嘴角勾起了一个笑容。

母亲听闻门口的动静，也匆匆来了玄关。看到门口的顾烨恒，旋即喜上眉梢，不管三七二十一，趿拉着拖鞋就迈出了门，把他往门里拉。“哎呀在门口愣着干嘛？是不是刚下飞机，还没吃吧？快快进来吃饭。刚好你爸今天饭菜做多了……”就像是欢迎因为加班而晚回家吃饭的自己一样，母亲跑进厨房又张罗了一碗米饭，几碟小菜。小贵宾犬边在他脚边开心地转圈，又好奇地嗅着他，仿佛在通过气味了解他这六年来的故事。

等他换完鞋起身，就发现自己的行李箱已经被父亲默默移进了门厅。

“快来快来。”母亲在桌边的空椅子旁弯着眉眼朝他招手，父亲坐在一旁已经重新拿起了筷子，没有多说话。但顾烨恒能看到他眼角带着的浅浅的笑意。

一直以来，似乎总是自己做好一桌饭菜等别人，他几乎忘了上一次这样，一桌简单家常、热气腾腾的饭菜在餐桌等他的情景。那个必然会引起尴尬的话题，就暂时搁一搁吧，他不想因为自己的着急破坏了这个难得的温馨时刻。

“怎么想到回来了？都不和我们提前说一声，本来可以去机场接接你，让你爸准备点好东西吃的。”母亲就像是对小时候的他那样，把鱼肚子上没有刺的那块肉挑出来，夹进了他的碗里。

“妈，我都几岁了，还要你们接干嘛。”

“说什么呢，不管几岁都是我们的儿子。”然后母亲提醒似的用手肘碰了碰父亲，顾烨恒看在眼里，继续埋头吃饭。他知道母亲在提醒什么。六年前的那个晚上，父亲对着他的背影怒吼“走出这扇门就再也别当我儿子了”的场景仍然能在脑中回放，不过蒙上了一层岁月的滤镜，不再那么狼狈愤怒，倒是多了些唏嘘悔意。如果自己当时不那么着急地与他们争锋相对，让他们慢慢了解自己，也许就不至于落到那样的境地。

“嗯。你妈说的对。”父亲敷衍似的回应了母亲的提醒。

以父亲那样骄傲的性格，能说出这样的话，已经足够顾烨恒感动了。他点了点头，“好，下次提前说。”

“这次呆几天？什么时候回去？”

“N市呆两三天吧，然后去北京呆几天，学院的院庆。”

“哎，赶场子似的，马不停蹄的。要是能在家里多呆呆就好了。”

“你以为是你啊，快退休了天天闲着。年轻人在家呆着怎么工作赚钱。”父亲嫌弃地白了一眼母亲。

“你不想儿子，我想啊。我还巴不得儿子天天呆在家里不用工作呢。这异国他乡、无依无靠的，还那么辛苦，老是加班。”

“幸好儿子没随你。不然得成没出息的妈宝了。”父亲转向顾烨恒，挑了挑眉，“别听你妈瞎说。工作上怎么样？什么时候能升职？”

“今年应该没问题。项目还算顺利，最近刚开始内测了。”

“挺好，挺好。”父亲点了点头，不动声色地勾起了嘴角。

这回轮到母亲露出嫌弃的表情。“你爸啊，就好面子，儿子事业有成就开心了。妈妈不一样，只要你过得好就行。”母亲轻轻拍了拍他的肩。

“嗯，我挺好的。”顾烨恒听着父母的斗嘴，内心涌上了暖意。

晚餐就在简单温馨的闲聊中度过，仿佛回到了自己还住在家里的高中时期，父母时不时争辩一下已经保送了的他是该好好休息还是该提前学习大学的知识。也许在父母心里，自己一直就只是个那么大的小孩。

人生没有多少个六年，父母错过了他从幼稚叛逆的少年成长为成熟稳重的青年的这六年，他也错过了父母慢慢生出白发、塌下眼角的这六年。但有些事后悔了也没用，他只能尽自己所能弥补上丢失的时间。

晚餐结束，他主动收拾起碗筷。

“哎呀，好不容易回趟家，好好休息休息，去和小布玩玩，这儿我来就行。”

“妈，我好不容易回趟家，就让我来吧。”顾烨恒端起碗筷，径自去了厨房。

母亲还想阻拦，却被父亲拉住。“由他吧。以前在家里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现在倒是愿意做做家务了，挺好的。”

“嗯。毕竟毕业这些年了，要是家务都不会做，还怎么活下去啊。”顾烨恒朝母亲露出了一个让她安心的笑容。

母亲朝他关切地皱了皱眉，然后无奈地坐回了桌前。隔着厨房门，他并不太听得清他们交谈的内容，但还是能猜出来话题肯定在自己身上。

三人一起出门遛小布的时候，在电梯里遇到了许久没见的邻居。

“诶，顾老师、唐老师，这是……儿子都这么大了？感觉好久好久没见了哦。”

“张姨。”顾烨恒搜索了一番脑海终于想起了她，朝她微笑颔首。

中年女人绽开一个笑容，“小伙子又高又帅，高材生还懂礼貌，真好。我要是你妈，做梦都得笑醒了。”

“诶你别说，确实有时候梦到儿子会笑醒。”母亲开玩笑似的回答她。

幸好电梯下降得快，在对方张口，估计要问出“找了没”这几个字之前，电梯门就缓缓打开。小贵宾犬“嗖”地窜了出去，把他往外拉，结束了对话。

即使在以前，都很少会有三人一起散步遛狗的时光，小布都为这难得的阵仗欢快不已，在花丛间上蹿下跳，忘记了自己的年纪。走了一圈下来，最终气喘吁吁地拖着步子，跟在他们身后。

“说起来，前两天在单位里碰上依璇的妈妈，跟我说，她找了个北方男孩，可把他们愁坏了。”

顾烨恒没想到，母亲会主动提起这种话题。毕竟是别人的事情，他没什么发言权，只是默默听下去。

“现在的年轻人，家长说什么，非得反着来才开心。”父亲不带感情地评论了一句。

“也不能这么说吧。毕竟人家遇上了，喜欢了，自己也不能控制啊。依璇那么懂事的孩子，肯定不会想故意跟家长对着干。”

“那倒是。起码她没说什么’永远不可能喜欢上一个男人，永远不会结婚生子’之类的话。”

顾烨恒惭愧地低下了头，六年前，就是那样一句无所顾忌的急切坦白，引爆了他与他们之间的矛盾，最终坠入深渊。也许直到现在，父母还认为那是他的叛逆宣言。“爸，妈，对不起。”他停下脚步看着他们，第一次面对面地，为自己六年前的言行道歉。

“哎呀，说什么呢，都过去这么长时间了。别理你爸，气量小得很老爱翻旧账。”母亲勾住了他的手臂带他往前走，语气轻松地转移了话题，“诶对了，我记得你说，高中那个好朋友也在伦敦？老来我们家打游戏的那个小程？”

“嗯。”

“他怎么样？找了没啊？”

“呃，找了。”顾烨恒斟酌着词句，“英国人，跟我一个公司的。”

“哦，这么厉害？那以后生个小孩肯定是又聪明又漂亮的混血儿哦。”

顾烨恒尴尬地挠了挠脖子，“呃，是个……男生。”也许先帮好朋友出个柜，可以为自己将要坦白的事铺垫铺垫，他在内心给程梓凡连连道歉。

只见父母亲惊讶地对视了一番，最后由母亲先发了话：“唉，你们年轻人的世界，我们是越来越搞不懂了。小程看着挺懂事的一个孩子，怎么也这样……”

“他们在一起很久，已经订婚了，这两年准备领养一个孩子。”顾烨恒鼓足勇气，“其实，我们这样的人，大多也并不是因为叛逆而选择这条路。”

父母沉默着，没有反驳他。夜晚安静的小河边，除了小狗“哈哧哈哧”的喘气声，就是自己的心跳声。

“妈，就像你说的，遇上了，喜欢了，自己不能控制。”昏暗的路灯下，他站定下来认真地凝视父母，“以前，我可能确实像是个叛逆少年那样，偏要和你们的期待对着干，也不考虑后果。但现在不是了。我知道我在做什么，喜欢谁，对未来有什么样的打算。爸，妈，请你们相信我。”

诡异的寂静弥漫在三人一狗之间。顾烨恒猜不到父母亲复杂的表情之下藏着的是什么纷杂的思绪。最后，父亲从口袋里掏出一包烟，朝他们挥挥手，母亲默契地拉上顾烨恒和小狗，往家的方向走去，“让你爸一个人静静吧。”她无奈地摇了摇头。

看来有些事，还是只能慢慢来了，顾烨恒暗自叹了一口气。

73 两情相悦

温柔的“咚咚”声叩响在卧室门上，“小霖，醒了没？妈妈上班去了，早饭在桌上，凉了就自己热一热吧。”恍然间让沈霖以为回到了很久以前假期回家的那些个早晨。

“好。谢谢妈。”沈霖翻了个身，朝门的方向说道。

“对了，那个……晚上彭主任也会来家里吃饭。小顾他会来的吧？”

沈霖蹭地从床上坐起，“应该会吧。”

“好，那妈妈走了啊。”

“妈，”沈霖下床趿拉上拖鞋，急急忙忙出了卧室跟上母亲，“妈，你和彭主任，是不是……”

母亲揶揄地笑着，拍了拍沈霖的背，“怎么，八卦劲起来了懒觉都不睡了？”

“哎呀，妈，别转移话题嘛，和我有什么不能说的，是吧？”沈霖撒娇似的晃着她的手臂。

母亲拗不过，叹了口气。“呐，那妈妈实话跟你说了。”

沈霖用力点着头，眼里闪着亮晶晶的光芒。

“彭主任他呢，人挺好的，对我也挺好，你毕业典礼那个时候肯定也看出来了。那妈妈对他呢，其实，早就有点爱慕的。”

“哇。那不是，刚好，两情相悦？”

“你这孩子。”母亲嫌弃似的睨了一眼他，但也没有反驳他的论断，而是继续她的叙述：“但是，有一个问题。他这个人，挺传统的。”

“传统？是说重男轻女什么的吗？不对啊，他不是很宠女儿嘛……”

“傻瓜。”母亲轻轻叩了叩沈霖的额头，他随即明白了，她在担忧的是他。

“哎呀，妈，你的幸福，不用考虑我的。他本来就没有义务接受我作为他的孩子，没关系的。”

“你呀，确实还是个小孩子。你想想，以后如果成了一家人，因为这件事互相膈应着，多难受。”

“本身是一家人的都会因为这件事互相膈应，不也这样相处着了。”沈霖想着顾烨恒的家庭，嘴里嘟囔了一句。

“那是他们没得选择。”母亲知道他在说什么，安慰似的揉了揉他的后脑勺，“妈妈希望自己选择的人，是可以真的接受你，把你当作孩子的人。所以，无论是上次在波士顿，还是今晚，我都是想试试，看他能不能一点一点接受你们。”

“妈……”沈霖一阵鼻酸，抱住了母亲，“妈，你真好。”

“好啦好啦，让妈妈上班去啊。”母亲无情地挣脱了他的怀抱，把他一个人留在了家里。

回到房间，沈霖带着雀跃的情绪捧起了手机，给思念了一晚上的那个头像发去了一句“早安”。

很快，那个头像就打来了电话。

“小懒猫，怎么起这么早？”不像是平时周末那样，闷在他发丝里的懒懒的声音，而是充满活力的嗓音，背景里还有隐约的“滋滋”声。

“顾大厨，这么早就在做早饭了？”

“嗯。为了争取不被扫地出门，总得多讨好讨好他们嘛。”

“所以昨晚……你爸最后还是没说什么？”

“没有。”顾烨恒的声音有点无奈。

“唉，慢慢来吧。”

“嗯。”

“哦，对了，”沈霖在自己的声音里加入了欢快，“你记不记得波士顿那次和我们一起吃饭的彭叔叔？今晚他也会来我们家。”

“是嘛。他这是快要追到你妈妈了？”顾烨恒的语气也被他带得轻松了起来。

沈霖决定先不把母亲的担忧说给他听，以防给他再带去压力，“呐，总之，我妈特意嘱咐我，今晚要把你带来再见见他。”

“好，知道啦。”

“那下午我们去完学校就直接来我家？你下午能出来的吧？”顾烨恒那边的进展没有想象的顺利，沈霖有一点点担忧。

“当然。和你约会我什么时候放过鸽子？”

沈霖赧然一笑，“好，那下午老地方见。”

“嗯，快吃早饭吧。我都听见你肚子叫了。”

还没等沈霖有机会反驳，他就挂了电话。沈霖有时候觉得这个人带着坏笑戳穿他的时候挺讨厌的。

顾烨恒把做好的早饭端出厨房，就看见母亲带着一个微妙的笑容坐在餐桌旁看着他。他的脸霎时间爬上了绯红，刚才的那一通电话为了腾出手做饭，就直接开了免提，也不知道被她听见了多少。

“妈，你也起了啊……爸他……”

母亲拉着他坐下来，“他昨晚睡得少，正赖床呢，不用管他。”

“妈，那个……”顾烨恒有点不敢看她的眼睛。

“下午，有约会？”

好吧，看来她确实听见了不少，自己也没必要否认装傻了。顾烨恒轻轻点了点头，“抱歉，没和你们说。认真交往了一段时间了。本来想，如果你们能接受我，就把他带来见见你们……”

“他也是这儿的人？”

“嗯，高中的学弟。下午，就是想一起回学校看看。”

“然后一起去他家？”

“然后一起去他家。”顾烨恒愧疚地低下了头，昨晚跟他们说今天安排的时候，他含含糊糊说的是“去同学家”。

母亲没有再多过问，开始吃她的早餐。不一会儿，欣喜地看向他：“这个蛋饼很好吃诶！手艺不错啊，遗传了你爸。”

顾烨恒乖巧地点了点头：“妈，你喜欢就好。今天中午也我做吧，让我爸歇一顿。”

母亲慈爱地揉了揉他的头发，“一转眼，我们烨恒已经成了可以照顾别人的大人了。”

他把母亲的手握在手里，真诚地看着她的眼睛，“妈，我以前，那样幼稚自私，让你们生气寒心，真的对不起。”

“傻孩子，别这么说。其实你爸也很后悔，当时对你说了那些重话。”母亲回忆起过去，眼眶微红，“后来，我看他有几次都几乎要给你拨出电话了。但他这个人你也知道的，面子比天大，在儿子面前都一样……对了，你知道吗，你迈出第一步给我们打来电话的那天，他晚上几乎一夜没睡。”

顾烨恒惊讶不已，他难以想象那天父亲听上去平静的声音下，竟是那样暗流涌动。

“其实，都过了这么长时间，他心里也知道，你已经生好了是这样，不可能改变了，他只是情感上接受不了。再给他点时间吧。”

“好。”

“不过，要是他这回想不好，我们就不管他了，带妈妈偷偷见一见，也行。”母亲绽开笑容，朝他挤了挤眼睛。

顾烨恒被母亲逗笑，“好。妈，谢谢你。”他感激地握紧了母亲的手。

一想到下午要带顾烨恒来到自己的房间，带他参观自己的成长轨迹，沈霖内心就涌上了些兴奋。他的老照片、旧奖状、小时最爱的玩具、第一幅画、第一台电脑，在房间各处静静地等待被重新挖掘，等待被一双好奇的眼睛检视。

游走在童年与少年的记忆之间，房间角落的一个箱子突然闯进了他的视野。那是本科毕业的时候寄回家的一箱东西，是属于大学四年的记忆。箱子里的物件还是和当年收拾的一样井井有条，A大的书包、笔记本，那是刚进大学时的自豪与激动；学院的院衫、玩偶，那是参加学院新年活动时的归属感；A大图书馆的毕业赠礼，那是对四年学习时光的不舍与留恋……

翻到箱底，另外一些记忆蓦然闯进了脑海。

没舍得拆开用的定制款键盘，刻了情话的耳机，没戴过几次的格子围巾，没什么场合穿的限量款球鞋，只在一些特殊场合用过的香水……那是遥远的，青涩的，带着点难堪的，属于上一段感情的记忆。那时的自己，以为只要“对他好”就是爱情的全部，殊不知“爱慕”才是爱情的开始。他被动地接受着本不该接受的爱，又因为不想亏欠那些“爱”，被动地让步着本不该让步的自尊。当被距离剥离了甜蜜的表壳，看到的是无法真正靠近的两颗心，它们之间的联系只剩下互相的背叛与伤害。

沈霖不知不觉已经在地板上坐了好一会儿，身边悄悄多了几张揉成团的纸巾。他吸了吸鼻子站起来，把箱子里还未拆封的几件礼物挑拣出来，小心地包装好。然后在手机备忘录里翻找出了一个已经蒙灰的地址，叫了一个上门快递。

曾经没有勇气说出口的拒绝，就现在补上；那些亏欠对方的东西，也尽自己所能还上。就当作是，给过去一个正式的告别。

74 老流氓

所谓“老地方”，其实就是N市一中门口的小卖部，那个曾经属于一中竞赛生的快乐角落——在聒噪的夏日蝉鸣中，买一支雪糕（或者由大方的竞赛教练请客），就着冰凉清甜聊着天，短暂地忘记竞赛的压力和周测的成绩。

这些年过去，新一代小朋友们有了外卖、有了手游，有了新的快乐，周末的小卖部看起来冷清了不少，只有一对幼稚的成年人挤在冰柜前，挑挑拣拣讨论着，好不容易买好了踏出门，又互相腻歪着抢一口对方的。头发灰白的小卖部大叔看着他们的背影，无奈地摇头叹气。

“什么呀，你这个一点都不好吃，太甜了。”顾烨恒皱了皱眉。

“嗬，你以前不是说，更喜欢香草吗？”沈霖白了一眼他。

顾烨恒愣住了，无辜地看着他，“我什么时候……”

“不记得了？半月湾。”

顾烨恒好像终于拾起了一年前的记忆，哭笑不得地，“沈小霖，我那是……”

“撩人不打草稿？”沈霖忿忿地挖苦。

“确实。”顾烨恒大言不惭地承认道，“而且，你想想，‘香草’，听起来像什么？”

要不是看到矮胖的身影从校门出来迎接他们，沈霖就要一句“老流氓”骂出口了。

“谭老板！”他们异口同声地向那个身影问好。

谭教练热情地把他们领进了校园。他上下打量一番沈霖，然后拍了拍他的肩，“都毕业这么多年了，看起来还像个学生哈。顾烨恒一开始跟我说你也一起来的时候，我还愣了愣呢。”

“毕竟我远远算不上竞赛队的骄傲嘛。”沈霖自嘲道。自己在竞赛队度过的两年，确实没取得什么为竞赛队争光的突出成绩，毕业之后，和谭教练自然也鲜有联系。

“诶，不是不是，别这么说。从我们这儿出去的，都是优秀的。”谭教练摆摆手，看了看顾烨恒，“是因为，他去年回来的时候，还专门提到你了。”

“提到我？”

“嗯，给小朋友们讲你的励志故事呢。”

沈霖“噗嗤”一笑，“我有什么励志故事啊，半路掉下了这根独木桥。他怎么不讲讲自己。”顾烨恒在他身后无声地耸了耸肩，像是在回答，我有什么好说的。

“你别说，他说的那些，还真挺有用的。有个起步比较晚的女孩，当时差点要放弃了，但最后坚持了下来。今年暑假决赛，刚刚保送了A大。”

“真的？”一股暖意涌上沈霖心头，“真的是因为我？”

“嗯，她听说你今天要来，特意想来见见你。”

沈霖又激动又紧张，自己竟然能成为别人的榜样，能给予别人努力坚持的精神力量，就像是当年顾烨恒作为他的动力一样，薪火相传。关键是，这件事还是通过顾烨恒完成的，这让他更有一种神奇的感觉。他退后半步，凑到顾烨恒耳旁，“你都说了我什么啊？是不是夸大其辞瞎渲染了？”

“没有。我就说了我看到的事而已。”

“看到？”

但是顾烨恒似乎没有仔细解释的意思，径直跟上谭教练进了新教学楼，他也只能作罢。

倚在新竞赛教室外的走廊栏杆，沈霖很快就跟未来的A大校友学妹熟络起来，就像是看到了以前的自己一样，只不过是“成功”版本的。他给她剧透了些A大有趣的故事，帮她解答了大学方向选择的疑问，加上了好友，最后又给她推荐了一些自学大学计算机课程的材料。

“学长，所以你现在是已经进了A司，和顾学长做同事了？”女孩好奇地看了看他，又看了看教室里被临时安排给小朋友们讲题的顾烨恒。

顾烨恒一年前到底说了什么，小朋友怎么连这都知道，沈霖在心底默默抱怨了一句。表面上，他摇了摇头，“我拒了A司的offer，因为不想和他做同事。”

“啊？”女孩困惑地眨眨眼。

“开玩笑的。”沈霖莞尔一笑，“我选择了读博，要走另一条路了。所以，以后你想去A司实习，得找顾学长内推了。到时候需要的话，我把他联系方式推给你。”

“哦，好啊，谢谢。不过，还挺可惜的哦。”

“可惜什么？”这回轮到沈霖感到困惑了。

“当时，顾学长说到你，看起来很希望和你做同事的样子。”

沈霖回想了一下去年顾烨恒回国的时间，当时他就应该在喜欢自己了吧。这个人还真是，在谁面前都藏不住对我的喜欢，除了在我面前，沈霖暗自吐槽。他看向教室里的那个侧脸，轻轻勾起嘴角：“嗯，不做同事，也可以做别的嘛。”

讲完题，顾烨恒又和新的一批稚嫩的小朋友交流了竞赛与未来，而且这次是和沈霖一起。这次他不用再通过回忆与想象来讲沈霖的故事，而是可以带着骄傲的表情凝视这个真真切切的，讲述着自己故事的人。

与谭教练告别后，他与沈霖默契地一同走向了那栋老教学楼，去寻找一些共同的回忆。

即使知道那个房间早已变了装修，他们还是走向了那扇门，凑在门上的玻璃前，向里望着。树影还在大落地窗前摇曳，但房间里早就撤走了讲台，桌椅电脑的排布也完全找不到当年的影子。

“以前，你在讲台上讲算法，我呢，就坐在那儿，窗边的位置。”沈霖指了指一个方向。“不过现在这个样子，也很难给你指清楚啦。”

不需要指清楚，其实一切都刻在我脑海里，顾烨恒在心底默默回答他。

回到空无一人的走廊，沈霖背靠在栏杆上，闭上眼仰起头，深吸一口初秋的凉爽空气，笑着说：“烨恒，不瞒你说，其实，在加州第一天认识你的时候，我做了一个噩梦。”

“噩梦？”顾烨恒靠在他身边，等他继续说下去。

“嗯。梦见，我们回到了高中时代，你讲算法的时候。和现实不同的是，你记得我，还叫我回答问题了。结果，我答不出来，于是你就不让我转正了。”

顾烨恒笑着揉了揉他的头发，“那么怕我？”

“是啊。毕竟和你差的太远，你讲课我还总听不懂，就觉得你肯定会看不起我嘛。”

顾烨恒听着这句话，心疼不已。他心一软，牵起沈霖的手，“宝贝，给你说个秘密。”

沈霖好奇地眨眼看他渐渐变烫的耳尖。

“其实，去年，我们VR项目展示会那天，我骗了你。我不是和别人聊天知道你的，我是自己记起你的。”

沈霖失落地垂下头，“我就知道。是不是因为我总是最后几名？”

“不是的，宝贝。”顾烨恒环顾四周，确认周围没有人，就把他搂进怀里，在他耳旁低声诉说：“我记起你是因为，在雨薇家里的那个晚上，你让我想起了第一次注意到你的样子。半夜三更，昏暗的台灯下，一个人坐在电脑前调程序。就在这个教室，就在那个窗边的位置。”

“你怎么会知道……”

“你不知道那样的你多让我着迷。”他没有回答沈霖的问题，吻着沈霖的额头，继续他的深情告白，“沈霖，你总说，你对我的爱情，始于爱慕。其实，我又何尝不是如此。只是那个时候并没有意识到而已。”

沈霖靠在他胸膛上，轻轻吸了吸鼻子。

“可是，我当时只是看了你一会儿就离开了，错过了你。要是时间可以重来，我想我会坐下来陪你，每天晚上都陪你，直到你保送，继续成为我的学弟。等你来了大学，我就会正式跟你表白，我们在一起……”

出乎他意料，沈霖咯咯笑着打断了他的浪漫畅想：“笨蛋，你当时要是坐下来，我的第一反应肯定是吓跑，然后晚上再也不留下来了，并且在心里更加怕你。还不如现在呢。”

顾烨恒在他的提醒下悻悻地认输，确实忘了把这小孩的倔强劲和超强的自尊心算进幻想里。

“不过，如果你当时记得我，还那么着迷，为什么后来就忘了？”沈霖抬起头，无理取闹似的挑起眉毛，“是不是因为到了大学，漂亮男孩看得太多了？”

顾烨恒知道沈霖只是想调侃一下他的过去，但他还是打算和他说实话，坦白那个不太光彩的秘密。“沈霖，你如果当时记得我的话，应该能记得，后来，我就很少去给你们讲算法了。”

“嗯。”沈霖的神情也认真了起来，“我记得，我还因为班里的事错过了你偶尔去讲的那几次，挺失落的。”

“其实，是我故意的。因为，那个晚上之后，我做了一个梦，它让我不敢面对你。那个时候的我，只想尽快忘记它。”

“什么梦啊？这么可怕。”

“就是……那种，你知道的，有时候，早上醒来之前会做的那种，那时候青春期，那个，比较旺盛嘛……”他越说越心虚，吐字越来越模糊。

沈霖看他的眼神从关切到疑惑，渐渐到恍然大悟、羞愤难耐，“顾烨恒！你，你个老流氓！我把你当目标，你把我当……”

他紧紧抱住沈霖，撒娇似的蹭着他的发丝，“宝贝，消消气嘛，好不好？做什么梦我也不能控制啊是不是，只能说明我的潜意识比较渴望你嘛，而且，我自己不是也被它吓到了嘛……”

“潜意识那么想也有错！”

“可……”顾烨恒看这件事上没有争辩的余地，于是话锋一转换了个思路，“沈小霖，你就没做过这种梦吗？对我，一次都没有？”

只见沈霖霎时间涨红了脸颊，“我……我没有！”然后趁顾烨恒一个不注意，挣脱了他的手臂，一溜烟跑去了走廊的尽头。

75 好儿婿

两人到达沈霖家的时候，厨房已经开始传出“哗哗”的水声，和一对中年男女轻柔的交谈声。

听闻玄关的动静，沈母赶忙从厨房出来，“来啦，快进来吧。”她微笑着迎接顾烨恒的到来。

“阿姨好。”顾烨恒看到她，下意识地想松开沈霖的手，却被沈霖牢牢握住，拉进了客厅。

沈霖的家虽然房间狭小、装修老旧，但干净整洁、一尘不染，相比自己家四处飘着的狗毛、散落的狗狗玩具，似乎少了很多生活气息。他难以想象平时只有沈母一人的时候这个家里会是怎样的冷清寂静。好在今晚这儿足够热闹温馨，她看起来也红光满面。

“诶，小霖，小顾，你们回来啦。”中年男人穿着围裙，从厨房伸了一个脑袋出来，热情问候他们。

沈霖的手这时才松开，欲盖弥彰地抬起来朝他乖巧地挥了挥，“彭叔叔好。”顾烨恒附和着一起问好。

“呐，你们三个好好聊，厨房的事就交给我吧。”

“我也来帮忙吧……”顾烨恒边说着，边解开自己休闲衬衫的袖扣，向厨房走去。

“哎呀，小顾，不用麻烦了。你平时照顾小霖给他做饭够辛苦了，今天就让彭主任表现表现好了。”沈母客气地说。

“哟，看不出来，小顾也会做饭的？小霖在英国都去你家蹭饭？”

顾烨恒知道彭主任对于他们的关系不甚了解，于是似是而非地点了点头。

“那肯定做的不错的吧？”彭主任笑呵呵地与沈霖对视一眼，然后转回来对他说，“那今天可不敢让你上手了，万一把我比下去就不好了。”

客厅里的三人一齐笑出了声。顾烨恒见没有坚持的理由，只好收起献殷勤的心，回到了沈霖身边，在沈母和蔼的目光中，被他拉着进了他的卧室。

这个房间各处都能瞥见沈霖成长的踪迹——门框上一道一道铅笔的划痕，一看就是量身高留下的；角落里的画架早已蒙上灰尘，那是小画家曾经的快乐；书柜里从童话绘本到编程书籍，是他从童年到少年的学习成长……

沈霖从柜子里翻出了一本旧相册，带他在地毯上席地而坐，翻开了相册。相册里的小沈霖闪着深棕色的大眼睛，朝镜头傻笑着，身旁有时是年轻美丽的母亲，有时是慈爱的外公外婆，但鲜少有其他同龄的小伙伴。即使是和其他小朋友一起拍的集体照、小组照，小沈霖看起来总是怯生生的、躲在一旁。

“小时候，是不是挺孤独的？”顾烨恒侧头看向凑在他边上像是在回忆过去的青年沈霖，他的宝贝。

“嗯……因为性格比较内向，不爱说话，也不爱踢球打球什么的。”

“那是不是会被欺负啊？”

沈霖犹豫地轻轻点了点头，“有时候体育课，因为我做不好这些，他们会故意拿球踢我、砸我什么的。”

“天呐……”顾烨恒心疼地搂住了他的肩，让他靠在自己身上，完全忘记了这是在他家，他们正背对着敞开的房间门。

“哎呀，没那么可怕啦，用球而已，又不是用棍棒。”

“那，妈妈没有去找学校反映嘛？”

沈霖在他肩上轻轻摇摇头，“那个时候我妈正好工作特别忙，每天早出晚归。她回来的时候，我就假装已经睡了，不让她担心。”

“宝贝……”顾烨恒想象着倔强懂事的小沈霖在冷清的家里独自舔舐自己伤疤的样子，不由得一阵鼻酸。

“真的还好啦。实在觉得委屈的时候，我就画画，沉下心来就忘记了痛。诶，对了，”沈霖从他身上起来，爬到一个矮柜前，拉开抽屉，从里面抽出厚厚一沓素描纸，“给你看看我’真·小画家’时期的作品，随便一张都比现在的技法强。跟你说，画画这件事，还是童子功厉害……”他说着说着，笑容渐渐僵住，抬起头来慌张地望向顾烨恒身后。

顾烨恒第一次看见那个女人脆弱狼狈的样子，深棕色的眼里满是愧疚与悔意。

她发现顾烨恒也在看他，掩面转开了脸，退回了走廊。

“妈……”沈霖连忙起身追上她，顾烨恒知道这个场景不应该有他这个外人参与，便只是眼神跟随着宝贝而去。

沈霖扶住她的肩，让她靠在自己身上啜泣，“小霖，妈对不起你。受那么大委屈，妈妈却没能保护你……”

“妈，别这么说！你赚钱养家把我带大已经够辛苦了。而且，真的不是什么大委屈啦。”他轻轻拍着他母亲的背。

“妈妈要是知道，画画对你来说那么重要，当时就不会逼你放弃……”

“哎呀，妈！没有的事！”沈霖着急地晃了晃他母亲的肩膀，“放弃画画本来就不是一件坏事。学奥数我也一样开心的。况且，后来我成绩好了，他们就不欺负我了。因为总要问我题目嘛。”沈霖露出了一个真诚的笑容。

“小霖……”

“妈，你看，我现在不是也重新开始学画画了嘛。而且，现在也有人替你保护我啦。”沈霖看向了房间里的顾烨恒。

顾烨恒两步走上前，站到沈母面前，郑重地牵起沈霖的手：“阿姨，您放心，沈霖和我在一起，我肯定不会让他受委屈的。”

沈霖用力点着头，“学长在我实习的时候，就护着我不让我受委屈了，帮我怼别人，帮我争取offer什么的。妈你就放心吧。”

沈母的情绪稍作平复，抬起依然有些湿润的眼睛注视顾烨恒，“好。真的谢谢你啊，小顾。”

四人第二次一起用餐，这次不必像几个月前那样忐忑局促，气氛是家常、温馨而放松的。

彭主任脱去了严谨认真、老派古板的外衣，也会讲些年轻时候的糗事逗全桌人开心。沈霖也把他当作未来的家人，与他聊自己儿时与母亲发生的故事。

聊到英国的生活，彭主任好奇地向他们了解那些著名景点的样子，一脸憧憬地欣赏沈霖展示的照片。照片划着划着，璀璨的夜色里冷不丁出现了一个侧影。“呀……”沈霖红着脸收回了手机，还瞥见了母亲悄悄弯起的眉眼。一旁的顾烨恒用疑问的目光看了看他，然后反应过来，不动声色地勾了勾嘴角。

炖好的汤被母亲端上桌，全桌人不约而同地起身伸手准备帮她盛第一碗。最后三位男士相视一笑，沈霖拉着顾烨恒一起坐下，让最需要表现的绅士来。

“妈，是不是有种，众星捧月的感觉？”沈霖朝母亲神秘兮兮地眨眨眼。

母亲不好意思地从彭主任手里接过盛满了鲍鱼乌鸡的碗，“哎呀，你们别光看我了，快自己也吃一碗。小霖？”

没等彭主任继续表现，顾烨恒就自然而然地顺走了沈霖的碗，给他从砂锅里挑出了最大的几颗鲍鱼，加上一勺锅底浓稠的汤汁，放回他面前。

“谢谢你。”沈霖乖巧地向总是知道自己最想吃什么的爱人道谢。

看着顾烨恒和彭主任互相谦让着让对方先盛的场景，沈霖不由得偷笑出来，以后如果真的成了一家人，这会是个很有意思的回忆吧。

尽管这顿饭从头到尾，沈霖都没有和彭主任主动坦白自己与顾烨恒的关系，但他总觉得，彭主任并没有对他们之间超出友谊的默契和照顾表现出任何不满。

晚餐结束后一起挤在厨房水池边洗碗（其实主要是顾烨恒洗碗，但沈霖坚持要陪他）时，沈霖凑到顾烨恒耳边，悄声问：“你觉得，彭叔叔他看出来了没？”

“你总是那样痴痴地看我，是个人都能看出来了吧。”顾烨恒从水池里抽出手来，刮了刮他的鼻子，一小团泡沫被留在了他的鼻尖。

“我，我哪有啊？你别自恋了！”沈霖忿忿地把泡沫蹭回了顾烨恒脸上，又顺带从水池里捞了一大团，抹上顾烨恒的鼻尖，然后逃得远远的，看他腾不出干净的手，只能用嘴吹泡沫的窘迫模样。

“喂，沈小霖，仗着在你家，就这样报复？”

“昂，你先欺负我的。谁之前信誓旦旦说，不会让我受委屈的？”

“哎呦——宝贝，快来帮我，泡沫飞眼睛里了。”

“啊？”沈霖赶忙抽了几张纸，跑回他身旁，内心里不停责骂自己太幼稚。仔细地帮对方抹去鼻尖和脸上沾着的泡沫，等顾烨恒睁眼他才发现，那双眼睛根本就无恙，反倒是带着坏笑。他刚想谴责，就被对方凑近，蜻蜓点水似的吻了一下嘴唇。“顾烨恒！客人在呢！注意一点！”他压低声音嗔怪道。

“你妈妈不是说，按照平时相处那样来就好嘛。”顾烨恒若无其事地继续埋头洗碗。

“万一人家真的看不惯我们这样呢？”

“Well，如果你真的喜欢一个人，那他爱的人，你也会一样珍惜和尊重的。”顾烨恒像是在说一个再平常不过的道理一样，耸了耸肩。

沈霖明白，他这是在推己及人。顾烨恒对他母亲，远远不止表面“献殷勤”的感情。沈霖绽开了一个幸福的笑容，环住他的腰，蹭了蹭他的脖子，“烨恒，你真是个好儿婿。”

76 不臭屁

自从上了大学，沈霖每次假期回到N市，好像都是急匆匆打个转儿，刚刚落脚，和母亲一起去看了外公外婆，就要走了。这次也不例外。

“人家小顾学校的院庆，你去凑什么热闹，还不如在家多呆几天。”母亲和他一同站在小区门口，陪他等待那趟去往高铁站的专车，带着点埋怨地说。

“也不完全因为他嘛……”沈霖心虚地嘟囔着，“我也想回学校看看室友、校园什么的，毕业以后都没回去过。”

“好吧好吧，回去看看也好。”

“妈，我们圣诞节就回来，到时候肯定多呆几天陪你。”沈霖挽起母亲的手臂，认真地保证道。

“好。不过，你们如果工作学习忙，就不用特意回来了，平时多打打电话就好。”母亲温柔地揉了揉沈霖的脑袋，“让小顾也多给家里打打电话，他爸爸妈妈肯定也想他的。”

正说着，一辆浅棕色的SUV从他们身旁缓缓经过，停在了几步远的临时车位里。后座门打开，和一双长腿一同迈出的是一双卷毛的小短腿，来自一只兴奋的小贵宾犬，最后，熟悉的身影在晨光中朝他们微笑着走来。小狗跟在顾烨恒身旁，看看他，又好奇地看看他行进方向上的沈霖。湿漉漉的小鼻子动了动，然后“嗖”地窜到沈霖身旁，摇着尾巴使劲嗅着。

“小布，回来回来，都把人家吓着了。”顾烨恒朝小狗招了招手，小狗乖乖跑回了他身旁，但眼神还粘在沈霖身上。

沈霖并没有意识到，自己看到那辆车的时候就开始心跳加速屏住呼吸，直到顾烨恒走到他身旁才重新记起了呼吸。顾烨恒和他母亲简单问了早安，和他一起接受了母亲的嘱咐，一起和她告别后，就拉上沈霖的行李箱，带他一起向车的方向走去，小贵宾犬跟在他们脚边欢快地转圈。

“这么隆重？连狗狗都带上了？”他保持着脸上的微笑，悄声问顾烨恒，掩饰不住自己的紧张。

“毕竟第一次见嘛。”顾烨恒牵起他的手，安慰似的揉了揉，“没事，他们也一样紧张的。”

放了行李，顾烨恒拉开了一边的后座车门，做了个手势，“小布，来，上车。”小贵宾犬后腿站立，犹豫地抓了抓车缘，看了看顾烨恒。

顾烨恒随即有点无奈地蹲下来，把它轻柔地抱起，送上了车。“它年纪有点大了，不敢跳了。”他边揉了揉小狗的卷毛，边向沈霖解释道。糟糕，为什么顾烨恒连带小狗的时候都这么温柔迷人？

沈霖怀着忐忑的心情坐上了车，就感到来自前排两双眼睛的目光，一双来自后视镜，冷静审视，一双来自副驾驶座，热情好奇。

“叔叔好，阿姨好。”他小心翼翼地坐正了，同他们问好。话音刚落，顾烨恒就从另一边坐上了后座，看到他的样子，悄然一笑。我这样子有这么好笑吗？沈霖在心里暗自疑问。

“小沈吧，第一次见哈。”顾母朝他莞尔一笑，“不好意思啊，我们礼数不周了，本来应该邀请你去家里做客的。都怪烨恒，时间安排得这么紧。”

沈霖不好意思地摆了摆手，“没有没有。”他当然知道真实的原因，但依然很感激顾烨恒的父亲最终做出了让步，愿意见他，哪怕只是这样短暂的一段路途。

SUV启动，沈霖最后转头看了看母亲上班去的背影，注意力回到车里。小贵宾犬安静地趴在他和顾烨恒的脚之间，脑袋枕在自己的前爪，“哈哧哈哧”地喘气。顾烨恒握住了他的手，给了他一个鼓励的眼神。

“诶对了，小沈啊，阿姨挺好奇，烨恒说你是一中的学弟，那就是说，你们认识好多年了？”顾母的眼睛里是真诚的疑问。

“其实也没有。”沈霖羞涩地摇摇头，“准确地说，我认识学长好多年了，他去年夏天才正式认识我的。”至于顾烨恒少年时的那个秘密，还是不要在他父母面前说为好。

“是嘛？”顾母挑起了眉毛看向顾烨恒。

顾烨恒点点头，“去年夏天，沈霖来我手下实习。后来，就互相喜欢，在一起了。”中间那些恩恩怨怨分分合合一概掠过，沈霖觉得也挺合理，毕竟人家父母本来也不怎么支持这件事，出于礼貌了解了解，他们也只要出于礼貌大致一说就够了。

“在烨恒手下干活，竟然能喜欢上？我还以为他会是个自大自私还臭屁的上司呢。怎么互相喜欢上的？什么时候在一起的？”

沈霖一愣，没想到她这么执着于了解细节。他求助一般看了看顾烨恒。

“妈，你再问下去我爸要心梗了。”顾烨恒开玩笑似的，“再说，我怎么就自大自私还臭屁了？”

“你啊，以前小程来家里玩的时候，不记得了？妈都听见好几回了，你们打游戏输了你训斥人家，幸亏人家脾气好还愿意和你一块儿玩。”沈霖听到这儿在内心偷笑，也难怪橙子哥现在总喜欢损顾烨恒，谁让他当年那么欺负人家。

“那是因为他确实菜，但还老想让我带他，那不是自己找骂吗？”顾烨恒忿忿地反驳。

“小沈，实习的时候他是不是也老骂你？跟你说，你可别因为他’厉害’就老惯着他。”

“没有没有！阿姨，学长他那个时候很照顾我的，不仅没骂过我，还总是鼓励我、夸我。”唯一一次差点要骂他，还是气他不懂拒绝被欺负，但了解情况后就义无反顾地帮他撑了腰。

顾母浅笑着与开着车的顾父对视一眼，“没想到儿子还有那一面呢？总算是遗传了我一点好？”

“遗传我就自大自私了？”一直没有发话的顾父不满地质问她话中的话。

“还臭屁。五年不搭理儿子，非得等儿子先让步，你说有你这么当爸的吗？”

被公然戳中软肋，顾父无奈地败下阵来。

“其实，我也是带了沈霖之后，才渐渐变好的。”顾烨恒低下头笑了笑，“还记得他第一天入职，我都忘了去接他。”

顾母开怀一笑，“确实像你做得出来的事。”

车上轻松家常的气氛让沈霖忐忑的心情渐渐平静下来。顾母一面亲切地与沈霖交谈，另一面总是不忘挖苦车上的父子俩；顾父虽然大部分时间保持着沉默，但面对顾母的攻势，有时也会无济于事地反抗一番。脚边的小狗也渐渐熟悉了沈霖的气味，蹭在他小腿上，求他抚摸。

第一次见顾烨恒的家人，虽然不算什么正式的场合，但起码他们对他都还算欢迎，沈霖边揉着小狗柔软的耳朵，边欣慰地想到。

到达高铁站，与车上的人分别。顾母怀里抱着小狗，再次邀请沈霖下次去家里做客，小狗则像是知道这是离别场景一样，不舍地扒在车窗上，朝他们眨眼睛。末了，顾烨恒没有理会他父亲不太赞成的目光，搂着沈霖的肩站在路边，挥手目送他们离去。

“烨恒，你爸今天一句话都没和我说，是不是还是不能接受我？”走进高铁站时，沈霖有些挫败地问顾烨恒。

“一步一步来吧，他今天愿意来送我们，就已经用完了他这次’不臭屁’的余额了。”

沈霖噗嗤笑出来，或许这就是“知父莫若子”吧。

——

在学校附近的酒店整顿完舟车劳顿的疲惫身体，差不多就到了傍晚时分。潘雨薇早就在四人群里@了顾烨恒，但他没有回答，于是打来电话催他们出门。

“喂，这么想我？老许不会生气吧。”顾烨恒调侃道。

“去你的，谁稀罕你啊，明天都要见一整天的。我想小沈呢。”潘雨薇在电话那头不客气地说。

“那你可得好好等等了，睡美人还在梦里呢。”顾烨恒转头回望了一眼裹在被窝里安睡着的小猫。

“你们不是中午就到北京了吗？还能睡到现在？”

“也没有一直在睡吧。Well，是在’睡’，但不是睡觉……”

“得得得，打住打住，懂你意思了。”潘雨薇嫌弃似的，顾烨恒仿佛能从电话里听到她的白眼，“那我们先附近转转，等小沈醒了告诉我，我去拿个号。”

“行，谢了啊。”

挂了电话，顾烨恒回到床边，吻了吻小猫的额头。

“是谁呀……”小猫半梦半醒的声音黏黏糊糊的。

“雨薇，说你怎么还没起床，想见你呢。”

“啊？”沈霖猛然惊醒，“几点了？我是不是睡了好久？”他坐起来急急忙忙开始穿衣服。

“宝贝，不着急。”顾烨恒亲昵地揉了揉他的头发，“那家店排号很长的，让他们先去等吧。”

“那怎么行！”

也不知道是自己对于老友过于怠慢还是沈霖对他们过于重视，顾烨恒哭笑不得地被他推着出了门，急吼吼地赶到了那家他本科时候最喜欢和朋友们一起去的餐厅。不过出乎意料的是，相比附近的其他店面，这家店早已不似以前门庭若市的样子，甚至门口排号的椅子都撤走了。潘雨薇和许泽远已经在大厅的环形沙发卡座里开始点餐，看到他们，热情招手欢迎他们到来。对待沈霖，也像是早已熟悉的好朋友一样，不必多介绍和寒暄。

“以前上学的时候，我们三个人训练完，总是一起来这儿吃。”趁着潘雨薇和顾烨恒商量着点餐，许泽远就拉着沈霖回忆过去。“那个时候人可多了，来晚了都得排好久。”

“是啊，谁能想才几年过去都成这样了。”潘雨薇唏嘘地插了一嘴。

“我还记得，我误会顾神那次，也在这儿。”

“误会？”

“我们那次拿了奖，一起来这儿庆祝。我大概喝的有点多了，情绪有点冲动。看他俩聊什么游戏聊得火热，就妒火中烧，一拍桌子就把顾神拎出去了。”

沈霖听到“拎出去”这个词，不由得笑出了声，顾烨恒竟然也有这种身为鱼肉的时候。顾烨恒的手在桌下警告似的掐了掐他的腰，让他不得不收回了笑。

“在外面等位的人的众目睽睽之下，我就质问他，到底喜不喜欢雨薇，喜欢就赶紧表白在一起好让我死心。”这段陈年糗事从许泽远嘴里平静地叙述出来，听起来反而多了几分悲戚。

“结果无论我怎么否认，你都不信，还使劲晃我非要我承认。”顾烨恒适时地把故事带进了尴尬的部分，一旁的潘雨薇听了也没忍住笑。

许泽远不满地白了一眼他，好像是在说“要你多嘴”，继续道：“他最后没办法，只能拉着我进了隔壁那个酒吧。”许泽远指了指一个方向，“不过那儿现在已经换了家店。”

“是……那种酒吧？”沈霖疑惑地转向顾烨恒，对方轻轻点了点头。

“他直截了当地跟我出了柜，给我稚嫩的直男心灵造成了极大的损伤，导致我一下就酒醒了。”

沈霖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意思是，顾烨恒亲了一下他？

“就是在酒吧里随便抓了几个漂亮男孩就亲了的意思。”顾烨恒轻描淡写地补充了细节。沈霖反应了一会儿，总算回过神来，然后发现另外两个人的眼神比他还惊讶。

“烨恒，你说你是不是缺心眼。怎么在男朋友面前这样说话啊……”潘雨薇恨铁不成钢地拍了拍顾烨恒的手背。

沈霖淡然一笑，“学姐，没事的，他以前那些事，我早就没有那么在意了。”

顾烨恒委屈地揉着自己被拍红的手背，“就是。沈霖都没说什么，你激动什么劲。”

“但是学姐教训的对，我不在意，不代表你能随便提啊。”沈霖又在那红掌印上加了一掌。

“嘶——我错了宝贝，再也不提了！”顾烨恒俨然全桌地位最低的人，只得虚心认错。

四人的相处就像是那次半月湾之旅一样轻松愉悦，只不过这次是真正的double date，沈霖再也不用偷偷看顾烨恒，顾烨恒也可以想搂他的腰就搂住了。聊天叙旧直到打烊，他们才意识到时间的流逝，离开了餐厅。夜晚的下半场已经在喧闹的街区拉开序幕，四处是迷幻的霓虹灯色彩。

沈霖又想起了早些时候的那个话题，牵起顾烨恒的手，轻轻揉了揉，“之前那一下，疼不疼啊？”

“不疼。”顾烨恒与他十指交缠，凑近了他。“宝贝，所以，你没生气吧？我以为你之前都和我开玩笑了，就不在意了，所以就……”

沈霖笑着吻上了他的脸颊，“傻瓜。在你心里，我就那么小气、自卑、没安全感吗？我可是你看了一眼就出现在你那种梦里的人诶。”

77 谢谢你

B大计算机学院院庆日一早，沈霖便跟着顾烨恒来到B大，趁着人少逛了逛校园，听他讲述校园各个角落的有趣故事。之后又和恰好也回来参加院庆的任晓峰见面，聊了聊硕士毕业之后的三个月。等他们的院庆活动正式开始之后，沈霖便回到了一墙之隔的A大。说是“计划回来看看”，其实并没什么计划，只不过是在等他们活动结束的同时消磨一下时间而已。

校园里还是以前那样熙熙攘攘，来往着赶去各个教学楼上课的莘莘学子。他去计算机学院的实验室找到了正在本校读博的本科室友，与对方简短地见面叙旧，交流了学术与未来，便与他分别了。一方面，本科四年，因为自己的性格和取向，他和室友们的相处其实并没有太亲近；另一方面，对方的科研任务正是繁重之时，他也不好意思过多打扰。

上课铃声打响，校园好像一瞬间就安静了下来。他意识到，自己好像从未在这种时候逛过校园。

教学楼里，各个教室的门缝幽幽飘出谆谆教诲和欢声笑语；操场上，运动健儿和运动小白们各自尝试着突破自己；宿舍区则人迹寥寥，四处飘动着晒着太阳的花式统一的床单被罩，充满了生活气息。逛着逛着，腿脚就自然而然地把他带到了A大的湖边，像是遵循旧时的习惯那样。

周内的上午，校园里并没有什么游人，湖边常见的小情侣们此刻也正忙于学业，无暇闲逛，湖边正是安静之时。初秋的微风吹起湖畔的柳枝，阳光抚在他脸颊，给他带回了些旧时的回忆。

循着回忆，他缓缓漫步上了湖心岛，坐在了那张自己再熟悉不过的长椅上，望着湖景发呆。这张长椅上，曾经留下过很多美好，第一次被赞美，第一次小鹿乱撞，第一次品尝甜蜜，很多很多第一次。只是那些美好，渐渐变了味道，最终被自己亲手埋葬。湖上的波光渐渐模糊，眼角悄然滑下了一滴泪。沈霖最终明白，他还没有放下，依然无法坦然面对过去的伤痕，无论是自己身上的，还是自己给对方的。

“沈霖。”一个仿佛来自上辈子的嗓音打断了沈霖忧郁的思绪，一个身影坐到了他的身边。

他惊讶到失语，不停地眨眼，把更多的泪水赶出了眼眶。

“霖儿，好久不见。”那人过了很久，终于转过脸来，在阳光里露出了一个微笑，就像他表白那天一样，让沈霖一时间分不清这到底是梦还是现实。

“廖航。”沈霖颤抖着声音，低下了头。万般抱歉，却无从说起，他只能轻吐一句“对不起”。

廖航许久没有回答，最终重重地吸了吸鼻子，带着鼻音说：“霖儿，以前，我伤害了你，待你不好，但你也不至于，杀人诛心吧。”

尽管对对方已经没有了曾经的感情，但是听见那个声音里的脆弱，沈霖还是不由自主地感到心疼，“廖航……”

“你寄的东西，我收到了。没想到过了这么长时间，你还要来补上一刀。看来，真的对我恨之入骨了。”

沈霖看着他的脸，突然意识到，那箱寄来北京的告别，那所谓的“还清亏欠”，不过是自我欺骗而已。感情里互相的付出与伤害，又如何能靠物质算清。“我……没有。”他只能无力地辩驳。

“你知道吗？我现在还是能想起来，你说分手的那个晚上。你的眼神，你的表情。我从没有见过那样的你，冷漠、决绝，甚至在最糟糕的噩梦里都没有。你从来都是温柔的，听话的，即使不情愿也只会皱皱眉头的霖儿啊。”廖航的目光停留在湖面的残荷上，失了神一般，“我以为，我和你说了那个人的坏话，你就会回来，你终究会回来的，就像以前每一次一样。但是我等了一夜，你都没回来，你再也不会回来了。”

回想起那狼狈的一夜，泪水又模糊了沈霖的眼眶，他仰起头，把它忍了回去。

“其实，我原本都计划好了，你生日那天，带你去坐邮轮。”廖航自嘲一般笑了笑，从口袋取出了两张角上已经泛白了的彩色卡纸票，递了一张给沈霖。

沈霖犹豫地接下，票上的日期是去年他的生日。这是一张从波士顿港出发的，三天两夜的邮轮票，只是，它从来没有被盖上票戳。“抱歉，我不知道。”他喃喃道。

“我想着，我们会一起看海，说不定运气好，还能看到鲸鱼海豚，再一起边听着你喜欢的古典乐，边欣赏海上的落日星河。最后，我会用最浪漫的方式，向你求婚。”

沈霖瞪大了眼睛，难以置信地望着对方。

“我会向你发誓，一辈子对你好，永远不再伤害你；我会继续坚持努力，慢慢变成你欣赏的样子；我会对你说很多很多情话，告诉你我有多爱你。我满心以为，那会成为你最爱的生日礼物。”廖航用手背胡乱抹了抹自己的眼角。

泪珠早已无法控制地滑下沈霖的脸颊，“啪嗒”砸在了那张从来没能出发的船票上。

“只是一切都晚了。”廖航叹了口气，陷入了沉默。

从远处的教学楼隐约飘来了下课铃声。渐渐地，来湖畔午餐、散步、晒太阳的人多了起来，也打破了这个角落的宁静。

“能邀请你一起吃饭吗？”廖航红着眼眶，挤出了一个真诚的笑容，“作为已经接受现实的前男友。”他补充道。

沈霖默默点了点头，跟随他起身离开，把湖畔的长椅留给了真正的情侣。他给顾烨恒发送了一条中午临时有事不用等他的消息，然后收起了手机。

廖航的背影还是和以前一样高大宽阔，但不再穿着大学时候的棒球衫，而是西装革履，但他还留着那头阳光精神的短发。放在校园来来往往的人群里，他还是一样的突出。沈霖不得不向自己承认，在那段感情里，他也确确实实心动过，面前的这个男人在他心里，不曾是，也永远不会是普通路人。

沉默一直持续到他们走出学校大门，站在一辆黑色商务轿车前。廖航绅士地走到副驾驶门边，帮沈霖拉开了车门。一段痛苦的回忆蓦地涌上心头，让他迟迟不敢迈出脚步。

“抱歉。”在廖航疑问的眼神中，他兀自拉开了后座车门，坐进了离驾驶座最远的位置。

廖航坐进驾驶座，启动了车。“你还在痛。”他通过后视镜，愧疚地望着沈霖。

“你换车了。”沈霖没有理会他的道歉，只是淡淡地转移了话题。沈霖还记得，本科的时候廖航有时会偷偷开他哥哥的跑车带他去兜风，也曾跟他说过，等自己毕业以后，会求父母也给他买辆类似的。如今这辆车，怎么看都不像是曾经的他会选择的。

廖航点点头，缄默着启动了车，很快就驶上了环路，朝繁华的市中心飞驰而去。这座城市里熟悉的、陌生的高楼大厦、红砖绿瓦在车窗外快速掠过，就和以前一样，只是看它们的人心境早已不同。

最后，车停在了一家闹中取静的高级西餐厅门前。沈霖记得，这是他们第一次过情人节的地方。如果能在这儿做正式的告别，也算是有始有终了吧。

服务生迎接他们下车，接过钥匙去停车。并肩走进餐厅，廖航习惯似的抬起了胳膊将要搂沈霖的肩，但随即又放了下来，插回了自己的口袋。

他们就像普通朋友那样，面对面坐下，各自点餐，结束后，望向窗外的庭院里的假山流水。

“你胖了点。”廖航带着笑意的声音从对面传来。

沈霖转回来才意识到，只有自己在看庭院，对面人一直在看自己。他的脸颊爬上了绯红，轻轻点了点头。

“他们不是都说，英国没什么好吃的嘛。”

沈霖惊讶不已，“你怎么知道……”

“即使所有联系方式都拉黑了，找到一个校友，也没那么难吧。”廖航抿了一口柠檬水，开玩笑似的：“否则你以为今天怎么会在学校遇见？好好的工作日早晨，谁闲的无聊逛校园制造偶遇？”

沈霖被他逗笑，这么久没见，廖航似乎真的变了。在追自己的时候，他可没少做“制造偶遇”的事。“所以是，我室友？”沈霖依然不太敢相信，他的本科室友，本不该知道他的取向，更不该认识廖航。

“我找到他的。分手以后。”

“好吧。”那个时候的廖航，确实干得出那样的事。但已经这个时候了，谴责也无济于事。

“你毕业的时候，他告诉我了。于是，我不死心地，跑去波士顿看了你。”廖航垂下头，忧伤地勾了勾嘴角。“你和他在一起，好开心。你从没有那样主动和我开过玩笑，那么活泼，那么……”

服务生端上了两人的沙拉，廖航暂停了他的感慨，把脸转向窗外。

待服务生离开，廖航眼里湿润，注视沈霖的眼睛。“就在你宿舍楼下，同样的地方。你主动对他说，你爱他。”

原来，那个与顾烨恒从恋人上升为爱人的幸福夜晚，竟是自己给廖航的第二次伤害。但此刻，他像是封住了喉咙一样，无法回应廖航的伤痛，无法给他安慰。

“不过也是我活该。”廖航无奈地摇摇头，拿起刀叉开始了他的午餐。

西餐厅放着高雅的古典乐背景音，一桌桌客人轻声细语地优雅交谈着，唯有这桌，只有刀叉敲击碗碟的声音。

“你现在……过得怎么样？”沈霖如话家常地打破了寂静。

“挺好的。一年认真学，还是学到了不少东西。没去华尔街，来了金融街。”

“那就好。”

“我变好了，沈霖。”廖航抬起头注视他。

沈霖欣慰地笑了笑，他打心底里为对方感到高兴。

“可你不会回来了。”廖航认命似的，又重新垂下了头。

“对不起，廖航。我没能等你，先喜欢上了别人。”沈霖缓缓地道出了他迟到已久的抱歉。也许一切发生在其他的时间点，结局会有所不同吧。

“霖儿，别这样。不是你的错。”廖航的情绪有点激动，攥着纸巾的手筋络分明，泪珠从眼眶溢出。“你离开以后，我才真正开始想，想了很多很多。其实在学校的时候，我就做了很多伤害你而不自知的事，不是吗？”

“如果以前的我不那么软弱，也不会那样。”

廖航使劲摇着头，“我想当然地被你温柔纵容着，还沾沾自喜。于是后来，我一次次肆意打碎镜子，却哄骗你亲手一片片拾起它们粘回去，让你遍体鳞伤。”

沈霖沉思片刻，失神地呢喃道：“即使粘回去了，也是处处裂痕。”

“是啊。可你就有那么傻，就算再痛再累，每次都还听话回来，还用温柔的外衣，把它们遮住不让我看到。”

“确实挺傻的。”

“如果我能早点学会珍惜就好了。但我猜，只有真的失去过，才知道那有多重要吧。”

“遇到下一个再珍惜，也来得及。”沈霖微笑着安慰道。

“总之，沈霖，对不起，过去所有的事。”廖航诚挚地凝望沈霖的眼睛。

盘亘的心结打开，沈霖发现自己终于能在回忆这段感情的时候顺畅呼吸了，他几乎热泪盈眶。“谢谢你，廖航。”

下午剩下的时间，他们默契地并没有再多追忆过去，而是像普通朋友那样，就着咖啡，闲聊些工作、学习和未来。

傍晚时分，黑色商务轿车停回了A大校门口，它早上来时的位置。一个男人早已捧着手机焦急站在路边等候。看见沈霖从副驾驶座下车，原本阴沉的脸一瞬间灿烂起来，两步迈过来把他按进怀里，也顾不上什么对待情敌的礼数。“背着我约会前男友都会了？”他嘴上责备，手却温柔地揉着沈霖的发丝。

“谁知道你今天有没有背着我亲什么漂亮学弟。”沈霖在他怀里不服输地嘟囔。

顾烨恒轻轻一笑，吻了吻他的额头，然后说：“现在有了，你。”

沈霖能感到一双眼睛正在不远处注视他们，害羞地拍了拍顾烨恒的手臂。顾烨恒好像刚刚注意到驾驶座门边的人一样，搂着沈霖走到廖航身边，大方地伸出了一只手：“谢谢你，今天照顾他。”

廖航犹豫了一下，最后还是郑重地握了握那只手：“谢谢你，今后照顾他。”

-END-

番外 慢下脚步

“这周末又不来伦敦？我好不容易有一个在伦敦的周末诶。”顾烨恒把手机放在吧台的支架上，转身脱下了沾着雨珠的外套随手扔在了沙发上，走到厨房准备烧水给自己随意煮一点夜宵。夜雨的寒意还在他的脖颈，让他舍不得脱下围巾。

“嗯，事情有点多。赶论文、助教工作什么的。”手机视频里是沈霖的侧脸，注意力在电脑屏幕上，似乎忙得都没法分出一点精力来看看视频里的他。

“可，我们都一个月没见了吧？”顾烨恒手里的事暂时告一段落，走到手机前，“喂，沈小霖，看都不看我一眼嘛？一点都不想我？”公寓里暖气的温度终于差不多合适，他着手开始解开围巾。

“这一个月都是因为谁不在？”沈霖的声音里明显有点不悦，目光从电脑屏幕上移开，看向顾烨恒，“你脖子……怎么回事？”他惊讶地盯着顾烨恒。

“因为围巾吧，有点过敏了。”顾烨恒对于他的打岔有点不满，又把话题引回去：“可工作我也没办法啊。宝贝，你也知道参加这些开发者活动对我升职有多重要。”最近几个月，因为产品发布，他几乎一直在满世界飞，参加开发者大会、VR生态会议。这些活动可以帮助他们获得更多客户，自然能让他的升职之路更加顺畅。如果明年能升职，那他就达成了30岁升主管的目标了。

“那我的工作也很重要。我已经博士第三年了，如果想提前毕业，就不能再像前两年那样周末经常休息了。”

“可……”顾烨恒还想再劝说两句，但看着沈霖皱起的眉头，他只得咽下了想说的话，生怕对方说他无法理解什么的。随着沈霖在自己领域的研究越来越深入，顾烨恒发觉在专业上，他已经越来越难和沈霖讨论具体的问题了。自然，在对方压力大的时候，“闭嘴陪伴”会是个更好的选择。只是此刻对方好像并不怎么想要这样的陪伴。

“赶完这个deadline，还有期末季结束以后，只要你不出差，我就休息，去伦敦一起过圣诞节。可以吗？”沈霖像是在安排另一个工作一样，征求他的意见。

顾烨恒看了看日历，离圣诞节还有好几周。所以对方的那句话似乎意味着这几周都不会来伦敦。但他自知理亏，便只能点头接受。

身后的锅盖不安地跳动着，“滋滋”声把他的注意力拉回了灶台——锅里溢出的泡沫已然把火焰浇灭了，锅里翻滚着的只有残破的面皮和散落的肉馅。他拉了拉嘴角，把一片狼藉收拾完，盛出一碗不足以称为“馄饨”的面皮汤坐回了吧台前。刚想跟对方自嘲两句逗他开心，就看见手机屏幕早已回归黑暗，聊天界面里只有沈霖的几句抱歉。他叹了口气，看来对方这段时间真的忙得没时间理他。也罢，这个周末大不了就用来补一补出差缺的觉吧。

“没事，你忙吧。早点睡。”他回复道。“爱你～”他最后补充了一句。

——

“别担心，我这两天先帮你改一遍，你之后就可以在对的方向上继续修改了。在你的deadline前应该没问题。”阴沉灰暗的天空下，古朴幽静的实验室大楼门口，沈霖对一个满脸愁容的英国男孩露出了一个微笑。

“好。太感谢你了，Lin！”男孩激动地握住了沈霖的手。不过他随即注意到了一个走近的身影，眼里流露出了些许疑问与胆怯，同时松开了手。

“烨恒？！”沈霖惊讶地认出了来人。

“你好，我是Lin的男朋友。”顾烨恒带着一个从容的笑容，向对面的男孩伸出了手，就像是在说“我看见了你刚才的所作所为，但不打算追究，你自己掂量掂量吧”。

男孩与他简短礼貌地问好之后便逃之夭夭了。

“一定要搞得这么戏剧化吗？”沈霖埋怨似的瞪了顾烨恒一眼，然后迈开了步子。

“要。”顾烨恒拉住了他，把他按进怀里，“沈霖，不去伦敦陪我就算了，我来陪你了还不欢迎我？”顾烨恒的表情有点受伤，凑近他索吻。

“没有。”沈霖嘟囔着羞红了脸，只在他脸上轻啄了一下以示欢迎。在学院里这么严肃的地方，其实并不太适合做这种亲昵的动作，不过幸好现在已经是傍晚时分，天光已暗。没等顾烨恒来得及抱怨，他就推着他赶紧走上了大路。

虽然有无数的任务压在身上，但是和顾烨恒相处的时候总是能让他短暂地忘记压力和忙碌，这也是为什么他并不那么愿意去伦敦——他害怕自己沉溺于那个舒适的港湾，就不愿回来独自面对困难了。

高潮的余韵过后，沈霖枕着爱人的胳膊，在他温柔的臂弯里享受工作袭来前最后的舒适。枕头边的手机响起，顾烨恒接了电话，兴奋地答了一些“yes”“thank you”，然后捧起了他的脸：“宝贝，上周你说，会一起过圣诞节，没反悔吧？”

沈霖疑惑地摇摇头。一起过节这件事，难道不是取决于顾烨恒那个时候在不在伦敦？

“我订好了去冰岛的旅行，极光、温泉。我记得你之前说，很想去的。”

“真的？！”顾烨恒喜欢搞惊喜，这是沈霖本就知道的，但他没想到会有这么大的惊喜。

“嗯，不过，极光也不是百分之百能看到的啦……”

沈霖用一个深情的吻打断了顾烨恒的解释。“谢谢你，亲爱的。”

虽然没有在自己公寓舒适，但能和沈霖在一起，即使只是在O大附近方寸大小的宾馆房间里看沈霖工作一天一夜，帮他买饭倒水，顾烨恒也觉得足够幸福了。

趁着沈霖去洗澡的工夫，他随意地翻看着沈霖奋战到深夜的成果。相比之前他试图理解的那些论文，这篇看起来要好理解得多，没有那么多理论推导，实验结果在他这个外行看起来都有些明显的改进空间。他疑惑地翻到论文顶部，赫然发觉沈霖竟然并不是这篇论文的一作，甚至只是最后挂了一个名而已。一作作者这个名字，他想起来，就是昨天在沈霖的学院里见到的那个看见自己时明显心虚了的金发碧眼的男孩。

“又试图对我们领域的理论发起挑战？”沈霖披着浴袍搓着头发，带着揶揄的笑容回到了电脑前。

“为什么要帮人家写论文？你不是自己的事都忙不过来吗？”顾烨恒没掩饰住自己语气里的质问。

“呃……答应人家了。”

“为什么要答应这种事？”

“之前一直是我带他，他这次想自己投一个，但是没什么经验。再说，我对他的实验也比较了解，比别人更适合帮他……”

“没什么经验就要你手把手教？实验靠你调？论文还要你写？你三头六臂还是怎么着？”顾烨恒越说越气不打一处来，“沈霖，你怎么回事？都这么大了，还是不懂拒绝？”

“他是本科生啊，有做学术的志向，鼓励鼓励不好吗？”沈霖认真地反驳他。

“有志向没能力有什么用？不如趁早放弃，浪费自己时间不够还浪费别人时间！”顾烨恒气愤地一拍桌子。

他没想到，沈霖像是一瞬间被点燃了。“顾烨恒！你是天才很了不起吗？你有什么资格这样评论有志向愿意努力的人？”

我明明在为你抱不平，你还骂我？顾烨恒在心底呐喊。但他盯着沈霖气得通红的脸颊，不想再把矛盾升级，只是开玩笑似的调侃：“沈霖，我看你就是带他带久了，带出感情了还。”

谁想到，事与愿违。沈霖的胸膛更加剧烈地欺负，直直地瞪着他，喘着粗气：“好，顾烨恒，既然你先提了这个……你倒是先给我说说，上周视频的时候，脖子上的红点是什么？”顾烨恒回想了半天才想起来上周脖子被围巾蹭过敏的事。刚想开口，却被对方抢了先：“上周不来这周才来，是不是不想让我发现？还是想自己再潇洒潇洒？”

顾烨恒终于明白了沈霖误会了什么事，顿时委屈愤怒涌上心头。“沈霖！你在说什么啊？！我上周末基本上就是睡过去了啊。你以为坐那么多长途飞机很舒服吗？”

“睡过去，还是‘睡’过去？”

“沈霖！！”顾烨恒难以置信地瞪着对方。

“还有，工位上的玫瑰花、礼物，都是一个人送的，还是好几个？”

“你在说什么啊？！我都一周没去过工位了！”

“Leo看见的，他还以为是我给你送的。还有你们PR部门的那个男生，哪儿的开发者大会都能看到他跟在你身边。是他吗？”沈霖倔强地瞪着他，尽管眼眶里盈满了泪水，但那根本不是示弱的意思。

顾烨恒无言地盯着他良久，最终只能失落地吸了吸鼻子：“沈霖，没想到，在一起这么久了，我在你心里，还是这样的一个人。”他默默收拾了自己的东西，给沈霖留了个寂寞的背影，迈出了房门。离开之前，他犹豫了一秒钟，期待一个从身后追上来的拥抱，一句“不是的”，但是没有。他自嘲地摇摇头，“砰”地关上了门，在浓黑的夜色里，搭上午夜巴士回了伦敦。

——

“你真的不来？”程梓凡在电话里关切地问。“我知道你们正闹矛盾，但一起度假的话，不是就可以趁机化解矛盾了吗？床上缠绵一下什么的……”

“这件事，不是那样能解决的。”顾烨恒简短地回答。

那天吵架之后，沈霖并没有打算修复关系的意思（估计也没有时间），两人就一直处于冷战状态。于是为了避免尴尬，他主动退出了冰岛之行，让程梓凡和Andrew去陪沈霖完成他期待已久的梦幻之旅。为了让这个决策更加合理，他接受一个离圣诞时间很近的会议的邀请，在圣诞季到来之前就离开了伦敦。

“即使一个人在法国过圣诞？”

“没什么不好的。”顾烨恒看了看窗外巴黎的街道和塞纳河。相比伦敦，这儿的圣诞气氛要淡得多，刚好，可以少勾起些让他回味的美好记忆。

“好吧好吧。他们叫我去登机了。到时候圣诞夜，我试试让他来跟你视频一下，总行吧？”

“行，谢了啊。”

——

最后一场会议结束后就是A司的圣诞假期，前来与会的其他部门的同事纷纷讨论起接下来的度假计划，顾烨恒只是微笑着在一旁默默听着。手机蓦地在口袋里震动了一下，他习惯性地摸出来点亮屏幕，期待一条无关痛痒的应用通知，却被屏幕上的那行字攫住，一步也无法向前迈了。

“烨恒，对不起，你在我心里不是那样的人。那段时间，我压力太大，缺乏安全感，情绪失控才那么想的。在会议直播看到你了，很帅，很专业。我想你。”

最后三个字，落在顾烨恒心上，让他再也无法继续思考他“独自流浪巴黎”的计划。什么世界名画都没有沈霖给他画的第一幅简单的素描好看，什么古希腊雕塑都没有沈霖纤瘦匀净的身躯吸引人，什么富丽堂皇的宫殿都没有他们一起生活过的伦敦小公寓舒适美好。

他任由冲动带着自己回酒店，收拾行李打上车，订了机票和交通，到达机场、登机、起飞，他的心跳就一直没有平缓下来。

等飞机落地停稳，他终于拨出了电话。

“烨恒？你怎么这么久……”

“宝贝，等我。”

“你……”

“从机场去你那儿，三个小时，就能到了。”

他听见电话另一头喜极而泣的声音，他太想此刻就把他的宝贝搂进怀里，吻去他的泪水。

顾烨恒喜欢搞惊喜没错，但也同时喜欢搞惊吓。

沈霖边这样埋怨着，边焦急地盯着网页上的暴风雪实时播报信息。一次又一次拨出的电波，在翻滚的云层里消弭，被狂风闪电拦截。说是三个小时，可是已经过去了整整五个小时，杳无音讯。沈霖紧紧攥着手机，祈祷着。程梓凡和Andrew在一旁陪他一起等待，却也无法让他安心一分。

相比上一次在半月湾的飞机事故，这一次虽然没有那么危险（当地人劝他不用等了，有经验的司机会在中途找个小村庄落脚，明天一早再出发），但却更痛苦——联系不上顾烨恒的每一秒钟，都无比煎熬。

就好像上帝突然听到了他的祈祷，手机在手里猝然震动起来，他差点激动得把它跌出去。“烨恒！！”

强烈的干扰音不绝于耳，把顾烨恒的声音撕得支离破碎，但只要能听见哪怕一丝属于那个嗓音的气息，他就安心了下来。

他忘了自己在民宿门口到底站了多久，站得腿脚冰凉发麻。最后看到满车是霜的黑色越野车缓缓驶近，后座车门打开，他几乎腿一软，跌进了那个人的怀里。

“沈霖……”发丝被泪水沾湿，疯狂跳动的心脏隔着羽绒服都能互相听见。顾不上什么寒风，顾不上身后同样想来拥抱的两个人，顾不上车上也许还在等待去下一站的其他乘客，他就在昏黄的门廊下与顾烨恒唇舌缠绵，共同品尝这个咸咸的，温热的，充满了思念与懊悔的吻。

“看，极光！”程梓凡兴奋地指向了远处的天际线。

几条璀璨的绿色丝带从漆黑的冰山剪影后伸出，一直绵延到冰原上，与另一边的银河相映成趣。暴风雪后的极光，格外绚丽。

一行人激动地讨论欣赏着，一传十十传百，度假村很快从沉睡中醒来。

“终于出现了……”沈霖的泪水渐渐变成了感动的，得偿所愿的。

“喜欢吗？”顾烨恒紧紧搂着他，吻了吻他冻红的耳朵，“是不是愿望终于实现了。”

“笨蛋。和你在一起看，才是我的愿望。”好在，这最后也实现了。

没有什么比带着矿物质气味的地热温泉更适合整顿舟车劳顿、受尽惊吓的身心了。相拥在暖人心脾的温泉里，静静地仰望头顶天穹上宇宙带来的礼物，没有幻想中的暧昧旖旎，却多了感动珍重。

“宝贝？”

“嗯？”

“回去以后，我会慢下脚步来，多陪陪你，不那么着急升职了。”

“嗯。我也会慢下脚步，不那么着急毕业了。”

“沈霖。”顾烨恒在温泉池里换了个姿势，把沈霖拉到与自己面对面，郑重地看着他。“我知道，这有点突兀，我也什么都没准备。但是，刚才在车上，在风里无助地打转，向车窗外望去什么也看不见的时候，我脑子里最后只剩下了一件事。”

片刻热泪盈眶的对视后——

“我们结婚吧。”他说。

“跟我结婚好不好？”他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