壹 楔子
秋日,轩武国后宫幽静的小院内。
“夫人,恭喜了。”侍女收回在姜芷娥腕上停留许久的手指,恭敬地颔首低语。
姜芷娥端坐在榻上,一双凤眼缓缓睁开,喜悦爬上眉梢。她拉住随身侍女的手问道:“冉儿,这可是千真万确?”
“冉儿虽平日侍奉夫人粗心大意,但医术上,自小跟随姨母学习,定不会有错。”
“好……好。”然而姜芷娥的兴奋很快就被忧虑取代,颓然垂下了眼眸。
“夫人,既已有了身孕,为何闷闷不乐?”
“冉儿,你可记得,前阵子魏夫人流产的事?”
侍女若有所思,而后小心地抬眸:“夫人觉得,是王后……”
姜芷娥点点头,“不过,这只是我的猜测而已。但我的身孕,暂时不要告诉任何人。”
侍女了然:“诺。”
姜芷娥担忧之余,也庆幸自己身旁有冉儿这样懂得医术的心腹之人。她知道,自己必须尽早做决定并行动,在一切有迹象之前,在王后有可能知晓之前。
————
几日后,恰逢王后戚氏之独子祁颢翀三岁生日,后宫设宴,臣子嫔妃纷纷前来恭贺。
倚仗戚氏一族近年来的强盛势力,王后本人虽并不总被王上宠幸,但在宫里仍然盛气凌人。如今小王子逐渐长大开始认字读书,立太子之事也在戚氏的催促下准备提上日程。因此,姜芷娥推测,在一切尘埃落定之前,王后对于任何潜在的威胁都不会容忍。
不同于其母,颢翀是个可爱温顺的孩子,因为和姜芷娥之女萱翊公主玩得好,所以与她这个“小娘”也走得亲近。她知道,无论是王上对自己的宠幸,还是颢翀和自己的亲近,都已经开始引起戚氏的警觉。接下来,她只需要稍稍推一推这个嫉妒的小舟,一切应该就能向想要的方向发展。
她泰然自若地来到王后与小王子的座椅前行礼,送上贺礼。接着,她有意无视了王后,对颢翀亲切道:“翀儿近来可好?读书累不累?”
祁颢翀如见了救星一般,诉苦道:“小娘,读书太累了!我还是更喜欢和萱翊姐姐玩儿。”
“那宴会结束后,翀儿来我院里玩吧。小娘叫人准备你爱吃的桂花糕。”
“好!多谢小娘!”
然而他的兴奋立刻被一旁早已按耐不住的戚氏打断:“翀儿!结束后要见父王报告读书进展的,记得吗?”
“母后……”
姜芷娥莞尔一笑,向王后劝道:“姐姐,翀儿已经连续读书那么多日,今日生日,正好得以歇息片刻。再说,在我院里也可以见王上……”
“妹妹。”戚氏冷笑一声,“翀儿是我孩儿还是你孩儿?还有,王上岂能是你随叫随到的?既在这个后宫里,就要看清楚自己的位置。”
姜芷娥垂眸颔首,“姐姐教训的是。”然后默然退下,只留下颢翀失落不甘的眼神。
–
是夜,轩武王还是来到了姜芷娥的寝宫小院。
“王上。”她将他带进帷帐,温柔地为他揉腰捶背,“这番忧心忡忡,是为何?”
“芷娥。”轩武王欲言又止,最后轻叹一口气,摇了摇头。
姜芷娥从他身后环抱他,低语道:“是王后?”
轩武王转过身来,搂她入怀。“芷娥,寡人对不起你。明明先来到寡人身边的是你,却要你在她之下受委屈。她今日更是不知吃错了什么药,非要求寡人将你废了,还威胁说明日朝堂便会有正式奏折。”
“王上,姐姐她为翀儿未来之事发愁,怨怼我,也是自然。”姜芷娥靠在爱夫的胸膛,柔声说道:“但其实,臣妾也有一事,想求王上。”
“何事?”
“臣妾以为,王上不必废了臣妾,但恳请将臣妾流放回婵玥国。”
轩武王惊异不已,“芷娥,你……”
“王上且听臣妾说。”她恳切地凝视他,玉手轻抚他紧蹙的眉心。“王上可还记得家姐?”
“记得,是个有王者之气的女中豪杰。寡人听闻,她刚带婵玥国击退了一次进犯。她可还好?”
“小伤无恙,多谢王上关心。”
“那……”
“只不过,经过此次战役,她深感自己需要开始培养继承人了。只可惜,她自己无法生育。”
轩武王凝视她片刻,便理解了她的意思。“可翊儿是轩武国的公主。”
“也是婵玥国血脉的继承人。”
轩武王虽曾设想过这种情况,但没想到骨肉分离的这一天这么快就要到来了,甚至还要把怀里的爱人也带走。他静默许久后,轻轻晃着姜芷娥,劝道:“即便翊儿要去接受重任,你还是可以继续陪在寡人身边的,不是吗?”
“她还太小,对婵玥、对姨母都不熟悉,若是我都不在身旁,只怕更加孤独。臣妾此番去,一来为了陪她,二来,也可以暂时缓解王后的心病。待萱翊长大些,准备完全后,臣妾就可以回来了。”姜芷娥捧起他的脸颊,亲吻他的胡须,“王上不必担心,臣妾永远是王上的。”
轩武王又如何受得住爱妾这般撩拨,吻住她的朱唇,将她推倒在塌。灯影摇曳,悦吟声声,只为在不知归期的旅途来临前,最后陪伴一夜爱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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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萱翊,去了婵玥,你就要改姜姓了,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姜芷娥轻柔地帮女儿套上外衣,理顺秀发。
小女孩眨眨杏眼,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走,去和翀弟弟道别吧。”她温柔一笑,将女儿推出了院门。看着女儿天真的背影,她不禁轻叹一声,这一别,姐弟将不再是手足,甚至多年以后,各自作为两国的国君,还可能针锋相对。而自己肚里的这个孩子,也将与这个国家了无关系。
但最难割舍的,还是自己深爱的夫君。她曾为了他,甘愿只身嫁到轩武,不在乎名分,只为陪在他身边。即便现在他身边已经有了更多人,她还是他最信任最宠爱的枕边人。
“夫人,时辰差不多了。”冉儿将她从回忆拉回院里。
“嗯。”她缓步踏出院门,走向等待启程的车轿。出乎她意料的是,等在车马旁的,是蹲在一对儿女身旁的父亲。“王上,现在应是朝会时间,怎么……”
“我作为一国之君,送别自己的女人孩子都不允许了?”轩武王起身,慈爱地抚着女儿的肩,温柔地看向姜芷娥。
“小娘!”颢翀看见她,委屈地哀求:“我不想让萱翊姐姐走!不想让小娘走!父王,不要让她们走好不好?”
“翀儿。”她蹲下身拥抱他,“翀儿很快就能再见到小娘和萱翊姐姐的。乖,不哭了,惹父王生气了。”
两个孩儿依依不舍地松开了对方的手,轩武王却拉住了姜芷娥的手,深情凝望她。
“王上。”爱人的眼神告诉她,他有多不舍,而她只会比他更不舍。她太想就此倾吐,他们马上就要再迎来一个小王子或者小公主了,如果他们能一起看几个孩子在一块儿慢慢长大,会是件多么幸福的事。泪水在眼眶打转,她最终还是咽下了话语。
马蹄扬起黄沙,孩童的哭声淹没在高耸的宫墙后。宫门缓缓关闭,前路徐徐展开,她怀抱抽泣着的萱翊,轻吻她的额头。
贰 惊鸿一瞥
春日,婵玥国王宫的深院花园。
“翎儿!危险!快下来!”侍女慌张地盯着在假山山石间穿梭的小身影,束手无策。
“冉姐姐,我玩够了就下来,不用担心。”男孩爬到山顶,顺势坐在山顶的石头上,朝侍女咧嘴一笑。
侍女虽心有愠怒,但看见那个笑容,还是不忍把教训之词说出口——这是这个小男孩难得的自由时间。他本该作为一个小王子,在另一个国家的宫殿里正常长大;若能获得父王更多宠爱,甚至有可能成为继承人。然而为了躲避那个国家的势力纷争,他母亲不得不将他带回婵玥生下,秘密抚养,直至今日。
每天唯有这个时辰,他不必打扮成女孩模样混在王公贵族女孩中学习礼仪诗书,不必偷藏在屏风后看朝堂听天下,他可以在花园这个属于他的小小世界里,做一会儿自己。
此刻,他坐在山巅,张开双臂拥抱蓝天,像是头顶掠过的雁群那样。
“冉儿。”姜芷娥的声音在身后响起。“翎儿又上去了?”
“夫人!”侍女赶忙收回了目光,垂头认错,“是在下失职,没看好翎儿!夫人千万别怪罪翎儿,都是冉儿的错。”
正说着,姜云翎就已悄然钻到她们中间,“娘,时辰还早,就要去朝堂迎接来客了?我还没玩够呢。”
“翎儿。”姜芷娥蹲下身,正色望着姜云翎道:“娘决定,允许你上朝堂了。”
“真的?!”
“但要假扮成萱翊姐姐的随身侍女才可以示人,必须时刻跟随她,不许肆意。你愿意吗?”
姜云翎不假思索地一口答应——扮女孩对他来说从来都不是什么难事,他生得一双凤眼,眼下一颗泪痣,皮肤白净、身形娇小,只消披下发辫穿上罗裙,连亲姐姐都要夸赞他一句貌美。他沉浸在终于可以亲自出去看世界的兴奋里:“今日就可以?”
“嗯,从今日开始。”姜芷娥温柔地抚过他的脸颊鼻眉,轻叹道:“十岁了,果然已经开始长出男儿模样了。”她起身吩咐了冉儿几句,便让她带他下去准备。
她之所以这么决定,是因为今日的来客不是一般人。她必须让这个孩子亲眼见到他们,即使他们可能永远不能相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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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蹄声声踏入熙熙攘攘的婵玥都城,都城百姓或好奇或审视的目光落在这队人马最显眼的两匹马上,而马背上的男孩也带着好奇的目光观察这个与自己的世界完全不同的世界。
“寡人二十年前第一次来婵玥的时候,也是你这样的表情。”他身旁灰白胡须的男人淡然笑道。
祁颢翀收回目光,看向自己的父王,“儿臣曾以为,婵玥只有小娘的家族是母权为上,没想到,整个国家的百姓都是如此。”
轩武王点点头。“所以,芷娥当年明知不能做王后,还甘愿跟寡人去轩武,不知克服了多少闲言碎语,下了多大的决心。”
“小娘一定很爱父王吧。”祁颢翀遥遥地望向王宫。十年时光,自己早已记不清那个女人的模样,但唯独记得她最后的温柔怀抱,和她那句没有兑现的诺言。
宫门徐徐打开,轩武国的来访团走下车马,缓步迈向宫殿前列队等候着的人群。
站在人群正中央的自然是婵玥王,她衣着正式,鬓间带着灰白,用慷慨的笑容欢迎他们到来,与轩武王互相行礼问好。她的身旁,是一个完全看不出岁月痕迹的柔美女人,望着轩武王的眼里闪着幸福的泪光。祁颢翀认出了她,她看起来还和以前一样美丽。
“父王!”这句呼唤来自另一边,一个亭亭玉立的年轻女子。
“翊儿?!”轩武王认出她,惊喜万分,露出了一个几乎不会对祁颢翀展现的慈爱笑容。女孩跑到轩武王身前,一旁的守卫欲阻止却被轩武王喝令退下。轩武王轻抚她的肩,“印象里你还是个吵着要听寡人讲天下轶事才愿入梦的小孩儿,如今竟已出落得这般大方美丽。”
祁颢翀在一旁看着这个场景,虽感动惊喜,但也有几分闷闷不乐。这些年,每当自己让父王失望时,父王总说,早知就把萱翊姐姐生成男孩,她才是那个更有能力继承轩武国的孩子。
正要再次陷入嫉妒怀疑时,他感到一个灼灼的目光落在自己脸上。
他看到了那双眼睛,来自一个半遮着面容的小女孩,大约是个跟在萱翊身旁的随身侍女。澄澈的眼珠里透出百般好奇,似能望进他的内心深处。仅仅一霎那的对视,祁颢翀便红着脸收回了目光,内心里嫉妒的火苗也随之熄灭,只剩下与童年玩伴重逢的喜悦。
“翀儿如今也有王上当年的英俊了。”说话的是姜芷娥,她的眼睛温柔地望着祁颢翀,让他模模糊糊回想起孩童时期在这个目光里吃桂花糕的场景。
“小娘。”他回以一个羞赧的笑。
“翀弟弟?!真的是你!”尽管已经十年过去,姜萱翊还是像孩童时那样,拉起他的手带他一起走,与他聊这十年的见闻。
有些情谊,似乎从没有被时间和距离冲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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忽一夜春风过,窗前的海棠从羞涩含苞,到肆意盛放了一树粉白,青翠的绿叶点缀其中。
然而窗里镜前,在侍女描眉画眼的笔下,姜云翎却止不住泪水。
“翎儿,别哭了。画不好的话,你都不能去亲眼送别夫人了。”
姜云翎生平第一次恨自己的男儿身,他想光明正大地做母亲的女儿,想跟随母亲一起走。但他终究不能那样,因为他从最开始就是个秘密。
他咽下泪水,任由侍女轻柔的笔触把自己短暂地变成女孩模样,好让他有资格去送别母亲。
“翎儿。”母亲的声音从门口传来,她红着眼眶,愧疚地望着姜云翎,“娘对不起你,娘该早些告诉你的……”她走向姜云翎,张开怀抱。
但姜云翎仍然无法原谅她,“娘,如今这样,我还不如没出世就被那王后害死。”他与她的怀抱擦肩而过,兀自跑进了自己的花园。
他不顾母亲遥遥的呼唤,不顾弄脏自己的罗裙,爬上了假山,躲进了嶙峋的山石里。
自从母亲告诉他真相,所有的真相,不过才两天,但他的世界好似全然颠倒了一般。那个遥远陌生的轩武王,竟是自己的“父王”。母亲在这世上最在意的人竟不是自己,而是她的那位夫君。本以为自己被如此精心保护是因为自己是这个母系国家里出生的男孩,却未曾想过是“对太子位置造成威胁”那样荒唐的原因!而那个看起来空有一副皮囊的“太子”,将要夺走母亲所有的关注,尽管她只是他的“小娘”……
来自山脚下的交谈声打破了花园的宁静。姜云翎看见了他们,轩武王领着太子,就这样擅自闯进了他的花园。
当他攀着山石,全神贯注窥视山脚下的两人时,一双利爪落在了他手边的岩石上,一双金色的眼睛凶狠地瞪着他的眼睛。一个慌张,他滑脱了岩石,跌落下来。幸好这回没有爬得太高,幸好跌落途中有树枝缓冲,落在地面时只是膝上受了轻伤。
正当他打算起身时,一只摊开的手出现在他面前。他抬起头,是那个太子。那只凶狠的鹰隼扑扇着翅膀,缓缓落回了他肩上。
幸好自己的面纱还在,幸好刚才没有惊呼出声,姜云翎想。
“你没事吧?是不是它吓到你了?”太子带着歉意望着他,想要扶他起身。
他拒绝了太子的手,自顾自起身拍了拍尘土,打算转身离开。
“等等!”太子叫住了他,在他面前摊开了另一只手,一只金属簪子赫然躺在他掌心。
姜云翎摸了摸自己脑后,那只簪子果然掉了。他气不过,伸手要夺回,那太子却戏耍他一般,收回了手,绽开一个笑容:“告诉我你叫什么,我就还给你。”
姜云翎直直地瞪着对方,眼角几乎急出了泪。
“翎儿?”姜萱翊的呼唤从花园偏门远远飘来。
一阵微风拂来,带来了纷飞飘舞的粉白花瓣,在它将要撩起面纱的一瞬间,姜云翎毅然转身跑开了。
叁 遗志共承
五年时间如弹指一瞬。
姜云翎不再是哭喊着要见母亲的小孩,也早已不再满足于宫墙上的一方天空和花园里低矮的假山。他学习了足够多诗书,听闻了足够多天下,也掌握了一身游侠本领,他准备好远行了。
“翎儿,从今日起,你再也不是困在笼中的雏鸟,而是真正凌空展翅的鸿雁了。”婵玥王一改平日的威严,慈爱地望着他。
“姨母,这些年,谢谢你。”姜云翎朝她绽开一个灿烂的笑容,然后转向一旁的姜萱翊道:“姐姐,别哭了。”
“你们两个,是芷娥的宝贝,就是我的宝贝。她当年,真的舍不得你们。”婵玥王将两个年轻人揽入怀里,“翎儿,如果路过轩武,请去看看你母亲吧。”
姜云翎一阵鼻酸,犹豫着点了点头。
–
离开家乡,他在广阔天地里四海为家,冷眼看列国纷争,热心助百姓生活,渐渐地真的成了一介游侠义士。只不过所到之处,不留姓名,唯留下一枚雁羽。
他的路途最终还是通向了轩武。
高耸气派的城墙,兵吏手中锃亮的盾牌长矛,平坦宽阔的都城大道,处处给他带来那年见到“父王”那队人马的感觉,威武强盛、气吞万里。
只是,当他深入百姓之中,却看到了另一番景象。年幼的孩童被官吏从母亲怀里拉走带去兵营,成则建功立业光宗耀祖,不成则只能回到最底层,没日没夜打铁炼铜;出征归来的将士来到养育他们出身、为他们保障补给的人群中,不但不心怀感激,反而横行掳掠。而这一切皆因为这个国家的尚武传统。尽管外表看起来威武强盛,但内里却几乎要土崩瓦解。
他想改变什么,却深感无力。但是,血液里流淌着的这个国家的血脉让他无法弃它而去。他庆幸自己没有在这个国家的王宫里被生下来,才得以真正见到这些疾苦百姓。他决定尽自己所能让王宫里的人也看一看——母亲是轩武王最爱的宠妃,通过她说的话,一定能改变什么的。
趁着夜色,他潜入了王宫。轻盈敏捷的身姿加上多年的训练,他可以如幽灵般来去自如。
皓白的月色笼罩着沉睡的王宫,唯有一扇窗后还闪动着烛光。他悄声跃向那个屋檐,只见屋檐上停着一只雄鹰,他认出了那双金色的眼睛。不同于那年,那双眼睛此刻不是警觉和凶狠,而是明明白白的忧伤。姜云翎很快就知道是为何了。
檐下的屋内传出此起彼伏的啜泣声,飘出窗后消逝在夏夜蝉鸣里。接着,一个粗重的男声响起,姜云翎听出来,是轩武王,但声音里却没有了当年的威严雄厚。
“翀儿。”
“父王。”是太子,他的声音比起那年更成熟低沉了些,此刻正带着哭腔。
“寡人不是个好君王,寡人……没能做到。辜负了自己,也辜负了百姓。”轩武王的声音里带着深重的悔意,然后陷入长久的咳嗽。待最终平静下来,他沉声嘱咐道:“翀儿,要记得,去看看百姓。”
“是。儿臣谨遵教诲!”太子悲痛而坚定地答道。
姜云翎坐在屋檐上听着,不禁落下泪来。原来父王不是不知道。他知道,他试图改变,但他无能为力,直至临终时仍在为此后悔。“父王,云翎也会谨遵教诲的。”他悄声对着身旁的雄鹰回答道。
随着轩武王气力渐逝,他的临终嘱咐也越来越简短虚弱。
“芷娥。”他最后温柔呼唤道。
“王上。”姜云翎终于听到了母亲的声音,是被悲伤浸没的沙哑,令他揪心不已。
这回,是一阵长久的沉默,夏夜空气里只有蝉鸣在回荡。
“真的?”轩武王仿佛回光返照一般,声音又恢复了气力,“他现在如何?”
姜云翎好像突然明白,刚才的片刻安静里发生什么。他泪流满面,却只能在心底默默回答他:“父王,云翎在这儿。云翎来看你了。”
“好,那就好。芷娥,谢谢你。寡人这一世有你,有他们,真的无憾了。”轩武王说完这句,便没了动静。
短暂的死寂后,屋内爆发出绝望的“王上”、“父王”的哭喊声。姜云翎再也无法听下去,一个翻腾跃进竹林,带着自己的那份悲伤,离开了王宫。只有一双金色的眼睛目送他的身影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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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萱翊几乎是收到消息的第一时间就出发,不顾自己婵玥王储的身份,不顾婵玥让位大典的筹备,马不停蹄前往轩武。
到达儿时再熟悉不过的王宫,她却没有故地重游的心境,只与悲痛的祁颢翀简短寒暄后,便直奔母亲的寝宫。
令她惊讶的是,等待她的还有姜云翎。
“翎儿,你怎么……”
“姐姐,父王走的那夜,我在。他的教诲,我都听见了。”姜云翎眼眶红红的,拉着母亲的手。
这是她第一次听姜云翎承认那是他“父王”,她走上前,拥抱自己终于长大的弟弟,与他一起分担这份悲伤。
“姐姐,我打算留下来,在暗处继承父王的遗志。”姜云翎认真地望着她,“婵玥,就麻烦姐姐自己了。对不起,我知道我承诺过,远行归来就回婵玥帮姐姐。”
“傻弟弟。”姜萱翊揉着他的肩,“这儿是父王的国家,也是你我的国家,你替我留在这儿,好好守护它,我也能安心。”
姜芷娥将姐弟二人搂进怀里,阖目轻叹道:“王上,你能看到吗?两个孩子,真的都长大了。”
–
出丧当日,姜萱翊亲自为弟弟画眉盘发,戴上了白色面纱,好让他也能亲自送父王一程。
姜云翎遥遥地望着父王的灵柩,跟在姐姐身后,在忧伤的人群中缓缓行进。黑色的雄鹰徘徊在人群上空悲嗥,队首的太子声泪俱下地吟唱着轩武国的传统悲歌。
最终,在姜萱翊祭拜之时,姜云翎站在她身后,在心底默默咏叹了告别之辞,眼角的泪珠滑进了面纱下。
离开祭坛前,他的目光与太子交汇。这是他第一次仔细端详那张面颊,倜傥英俊、剑眉挺鼻,早已不是记忆里那张幼稚纨绔的脸;而那眉间的悲伤孤独让姜云翎感到一阵揪心。见到他,太子的目光里流露出惊讶,尔后脸颊微红,朝他们颔首致意。
王兄,你不必担忧,从今往后,我会一直在,和你一起完成父王没有完成的事,与你一起守护这个国家。即使,你永远不必知道我的存在。他的目光最后流连在太子眼眸,对他默然倾吐。
肆 似曾相识
先王丧礼结束后不久,新王登基。只不过,由于新王年纪尚轻,加上戚氏一族的强大势力,所以自从先王西归,轩武国的权力实质上一直牢牢攥在戚太后手里。
这让祁颢翀倍感痛苦。先父执政末期的一些举措,几次意味深长的谈话,和他临终时的嘱咐,祁颢翀都牢记在心,可他却无法立即践行对先父的承诺。事实上,太后似乎从来都是将他作为一枚为自己权力正名的棋子,软禁在王宫,自小如此,现在更是如此。
他于是也只能试图用自己的方式与她斡旋。自从登基,他在母后面前保持一向的乖巧听话,未敢轻举妄动。戚氏意欲废除先父致力推进的限制氏族权力的法令,他也听之任之,尽管这让忠义之臣们对他失望不已。他忍下这一切,蛰伏等待机会。
轩武国传统祭神节将至,他了解太后对于仪式铺陈的执着,便全权委托她总理。趁着太后无心顾及,他假借骑射练习之名,摆脱了太后安排在他身边的监视人等,独自溜出了王宫。
–
姜云翎在轩武国都城百姓中混迹数月,渐渐对这个国家、这座城市了解更深,也逐渐明白,仅靠自己微薄的仗义之行,远不足以解决这个国家的症结。
他听说了先父试图推进的变法,却也听说了新王对变法的无动于衷。
可他当时分明听见了新王在先父临终榻前的坚定承诺。
王兄,难道你真是如此糊涂不孝之人?他坐在屋顶,遥望王宫,暗自慨叹。是不是真的得见一见王兄,让他清醒过来?
身旁不远的瓦片蓦地传来了响动。他警觉地跃起,却发现那只是雄鹰利爪落在屋檐上发出的声音。
他放下警惕,对它笑道:“又想如那年一般吓我一遭?我可早就不是十岁的我了。”
雄鹰没有理会他的调侃,扑扇了几下翅膀腾起,尔后落到了数十码外的另一片屋檐上。金黄的眼睛仿佛带着严厉的光芒回望他。
姜云翎虽心生疑问,但还是一跃跟了上去。一鹰一人,在落日余晖笼罩的都城上空飞翔腾跃。
最终,雄鹰停在了一处喧闹街区的屋顶。
姜云翎很熟悉这个街区。此处可谓都城混乱之极致,因地处枢纽,人流繁忙,本国百姓与外国商贾皆来此处谋生,但也因此劫盗频发。
俯瞰熙熙攘攘的人群,姜云翎很快就注意到了一个特别的乌发长衫的身影,即便在和周围衣衫褴褛的百姓亲切交谈,也仍然显得格格不入。熟悉这儿的人都知道,就算是最富有的外国商贾也不敢穿着如此体面、毫无防备地进入这个街区。姜云翎立即猜出了那是谁,也猜出了那人为何而来,他不禁嘴角勾起一个淡淡的微笑。
但他心里很快被担忧笼罩。人群里几双虎视眈眈的眼睛密切注视着那人的一举一动,亦步亦趋地跟遥遥跟随着那人。
道路远处传来了车马声,那几双眼睛交换了眼神——看来他们打算在车马喧闹的掩盖下行动。
姜云翎戴上兜帽,如箭在弦上,伏在檐角静待时机。
电光火石之间,车马嘶吼推开人群,几个鬼祟的身影快速移向目标。姜云翎从檐角轻跃而下,一拉缰绳,失控的马蹄踏乱了一地商品,也阻挡了那几个身影的前进。在人群的一片慌乱之中,他抄起身旁摊位上的破布,往祁颢翀身上一披。“快走。”他握住祁颢翀的手,拉着惊异的他钻出了混乱的人群,在狭窄的小巷间快速蜿蜒穿行,最终推门带他进入了一个寂静无人的小院。
祁颢翀出窍的灵魂似乎这才回来,瞪眼道:“你是何人……”
问题还没问完,姜云翎便将他推到墙边,捂住了他的口:“别出声。”他悄声警告。
祁颢翀在他手下渐渐平静下来,虽然眼里还闪烁着疑问和不甘的光芒。
靛色缓缓爬上天空,周围的房屋零星摇曳起灯火,急促混乱的脚步声伴随着骂声接近又远去。
姜云翎最终舒一口气,松开了钳制住对方的手,颔首道歉:“失礼了。”
“敢问侠士……为何救我?”祁颢翀犹豫地问。
“敢问公子,为何一个人毫无准备来这种地方?”姜云翎抬眸反问道。
祁颢翀面色涨红,躲闪着目光。
姜云翎指了指披在对方身上的那块破布:“下次来之前,记得找人用它做个衣衫,乔装一番。这一带强盗多,你这样不带侍卫出门的贵族公子,够养活他们一年了。”
“知道了。多谢。”
–
祁颢翀注意到院落另一个角落的木门被推开,一个提着灯笼的人影朝他们走来。他警觉地把手抚上腰间的短剑柄——他不是毫无准备而来,只是不想在陌生的侠士面前过多透露自己,虽然对方刚刚好心救了他。
“雁公子?”远远传来的是个耄耋老人的声音。
只见身前的侠士转身摘下兜帽,向老人亲切道:“鲁爷爷,多谢你为我留此门了。”
这位侠士竟然……也是个公子?
老人朝他们露出一个微笑:“公子今日又帮了何人?可需要食宿?”
“不必了。”雁公子答道,“这位兄台应该着急回家。”
祁颢翀这才意识到,早就过了自己该回宫的时间,太后应该已经开始派人翻遍王宫寻找他了。
雁公子带他一起出了门,与老人告别,确认老人拴上门闩才离开。
“我曾帮他儿子摆脱了冤案,所以他总会帮我留个门,以防万一。”雁公子轻声解释道,眼里带着笑意回眸望他。
这是他今天第一次看清兜帽下的这张脸颊,不同于这人的身手,这个面容俨然是清秀少年的样子。一霎那的恍惚,他突然觉得这双凤眼,还有眼下的那颗泪痣似曾相识。“雁”不是轩武国贵族的姓氏,再加上这位公子的容貌,让他不得不做出一些猜测。他鼓起勇气:“敢问雁公子……可曾有个胞妹?”
雁公子收回了目光,继续带他前行:“没有。何出此问?”
“哦,只是……多年前,我捡到了一位女孩的物品,她让我记挂了多年,如今想找个机会还给她。我晃眼觉得公子的长相与她有所相似,所以……”
只见雁公子脚步顿了顿,漠然打断他:“公子恐是看错了。”
“冒昧了。”祁颢翀抱歉道。
雁公子在一个巷口停下脚步。“我就送公子到这里,此路往后便是贵族大道,想必公子比我更加熟悉。”
“今日之事,多谢了。”祁颢翀真诚向对方道谢,然后二人分道扬镳。几步之后,不知被何种力量牵引,他转回身,朝对方背影问道:“我下次来,若想再找你,该去何处?”
只听得雁公子笑答:“你的鹰知道。”然后幽灵般跃上屋顶,消失在了没有月色的黑夜里。
伍 虚实美梦
姜云翎在浓黑的夜色里辗转反侧,祁颢翀的那个问题搅乱了他心底的一池静水。少年时的那次见面,他曾以为他只是轻浮。可曾想,六年后,他竟还记得那个十岁的女孩。他说的那个物品,大约就是自己那年掉下的发簪吧。所以那天祭坛前祁颢翀红了的脸颊,难道是因为见到长大了的那个女孩?
可这份记挂从头就是幻影,姜云翎不知自己该如何面对这份错位的记挂。
下个月便是婵玥国的让位大典,祁颢翀作为友好国的国君、姜萱翊同父异母的弟弟自然会受邀参加。
姜云翎原本和姐姐说好,将要最后一次作为她的“侍女”陪伴她,亲眼目送她坐上王位,接过重任。可如今,他甚至都不确定自己该不该以那样的方式出现,因为那注定会在祁颢翀心里继续描绘那个虚妄的幻影。他不能做这样残忍的事。
————
婵玥在祁颢翀心里,一直是个特殊的地方。这儿是他先父遇到一生所爱,与她结下姻缘的地方。这儿也是他自己第一次感到少年心动的地方。
他决意,那个出现在梦里六年的女孩,这次自己一定要抓住。
但是来到这儿的第一天、第二天,他见过了慷慨大气的婵玥王,见过了意气风发的姜萱翊,见过了归乡定居的小娘,见过了来来往往的外国宾客、婵玥贵族,那么多女人里,却唯独找不到那双迷人的眼睛。
更糟糕的是,他甚至都没有机会像六年前那样,在这个王宫里自由穿行去寻找她的影子——自从上次擅自出宫,太后就以“加强安保”为由加码了她的监视,甚至离开了轩武也不放过,所有行动都必须由侍卫全程陪同。
让位大典在一个飘着小雪的隆冬之日举行。
祁颢翀坐在首席宾客之位,目睹婵玥王将象征权力的宝剑郑重交到姜萱翊的手里,尔后她缓缓坐上王位,接受众臣俯首膜拜。
这个场景让他不禁感触良多。从今日起,他与姜萱翊不能再以姐弟互称,他的人生里便又少了一个给他带来亲切感的人。但或许,孤独从来都是成为君王的必修课,他安慰自己。
只是,他又抑制不住对姜萱翊的嫉妒。她成为君王时,有旧王的提携,有慈母的辅佐,有身边无数信任的人;而自己,除了控制欲极强的母亲以外,几乎举目无亲,朝中也难觅得值得信任又有能力帮他对抗氏族势力的臣子。简言之,他除了有“祁”这个姓氏,其他什么也没有。而这仅有的东西,也只是氏族斗争的筹码,上至朝政,下至婚娶。他此回出发前几日才得知,太后竟已经开始为他在几个氏族里开始物色王后人选。
连婚事上都没什么发言权的自己,休说要实现父亲的遗愿了。他失神地望着窗外的飘雪,轻叹一声。
“堂堂轩武王,在众目睽睽下唉声叹气是缘何?婵玥的饭菜不合口?”姜萱翊端着杯盏,来到他身旁,调侃道。
“失礼了。”祁颢翀赶忙站起,与她碰杯,尔后一饮而尽,“祝贺。”
“多谢。”姜萱翊朝他绽放一个灿烂的笑容,与今日早些时候王位上的她判若两人,“贤弟若是心中有郁结,宴席结束后可愿与我诉说?”
他没想到他们之间还能这样自然地相处,“好。”他真诚感激。
只是,在姜萱翊身旁倒酒的侍女中,仍然没有那双令他魂牵梦萦的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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宴席散去,姜萱翊如约在大殿外等候他。白雪为王宫的砖瓦披上了一层素洁,雪后的暖阳亦令人心神宁静。
然而由于侍卫的如影随形,他依然无法畅所欲言。而姜萱翊似乎看出了他的窘迫,在一扇门前转身对他的侍从道:“本王了解诸位护主心切。只是,过了此门便是婵玥深宫,依照婵玥律法,不允许普通男子进入,还请见谅。”
侍卫长颇有不满,欲上前一步发话,却被她打断:“请在此门与东边的把守即可。本王与轩武王不会走出诸位视线的。”然后从容地带祁颢翀迈进了花园。
冬季的花园,没有繁花绿叶,只有纵横交错的枝桠和黢黑嶙峋的假山。不过白雪遮掩了它们的冷峻。
耐心的倾听与理解,智慧的劝解与忠告,他从这个刚成为君王的姐姐身上,不仅看到了小娘,更看到了先父的影子。他终于能理解先父当年总说的,萱翊才是那个更适合成为一国之君的孩子。
一阵微风拂过萧索的枝杈,带来了阳光里纷飞飘舞的晶莹雪花。此番场景,让祁颢翀不禁回忆起那年春天,这座花园里,纷飞花瓣中的少女。
他深呼吸,鼓起勇气道:“姐姐,有一事,颢翀冒昧想问。”
“何事?”姜萱翊饶有兴致地看着他。
他紧张地舔了舔嘴唇。“姐姐可曾有个……蒙面侍女?似乎叫……灵儿?”这个名字,当时只是隐约听见,但也足以让他记住很多年了。
只见姜萱翊目光躲闪,转开了脸,语气似乎有几分不悦:“贤弟是如何听说我身边的人事的?”
“姐姐稍安勿躁,且听我说。颢翀从未有打探婵玥之意,只是,当年来的时候,偶然间见到她,觉得她……惊为天人。”说出这个词,他的脸颊不自觉涌上殷红,“所以,一直有所记挂。”
姜萱翊一言不发地走在他前面,他看不见她此刻是何种表情。惊讶?怀疑?抑或是,鄙夷?
但既然话已出口,他便不再掩饰。“敢问姐姐,她近来可好?”
姜萱翊停下脚步,点了点头,“近日她在家乡有要事忙,故缺席了典礼。待她回宫,我会转达问候的。”
祁颢翀听出了她语气里的敷衍,不由得心生急躁。“恕我唐突,但,姐姐可否考虑,将她嫁与我?”
姜萱翊难以置信地望着他,随即开怀笑道:“贤弟,以你一国之君的身份,这世上什么样的美人娶不到?为何如此执着于我的侍女?”
“姐姐方才也听到了我的处境。记挂她这件事,就好似我虚妄的人生里唯一真实的东西。提醒我,我不只是一枚政治的棋子,我还是个有灵有肉的人。”那年的那支金属发簪,虽早已掉漆生锈,但多少个夜里,握着它,想起她,他才能安然入梦。
姜萱翊沉默良久,最终长叹一口气,拍了拍他的肩,真诚而抱歉地望着他:“颢翀,你若真的见到她,会失望的。姐姐真心劝你,还是趁早忘记她为好。”
“为何?难道是……因为面容缺陷才蒙面?我不在乎,有那双眼睛便足够完美了。”
姜萱翊不停摇头,尔后匆匆岔开了话题。
此番故地重游,留给祁颢翀的,只剩失落。本以为自己终于能掌控人生的哪怕一个小角落,以为自己望不到头的压抑人生终于能照进浅浅一缕阳光,但到头来只是自己一厢情愿的美梦而已。
陆 同舟共济
姜云翎并非真的没有回婵玥。
他以自己的方式,远远地注视姐姐坐上王位,成为她注定要成为的那个人。看到她在典礼上不甚自在地接受众臣膜拜,卸下冠服后在宴会里又做回自己,不禁嫣然浅笑。不知道多久以后,就再也见不到那样的姐姐了。
他也看见了宴会结束后祁颢翀与她同游王宫的场景。如今他们都已成了一国之君,一定有很多可以共同探讨的东西,关于如何治国,关于天下局势,关于民生征战。过了今日,他们也许就不再拥有这样的机会与完全了解自己处境的亲人、好友诉说了。
他曾不止一次想象过,如果自己不是一个秘密,他们的世界会怎样。也许他就能光明正大留在他们身边,作为他们最信任的助手,帮他们一起分担重任。不过如今,能在暗处帮他们一起守护国家,他也心满意足了。
夜里,王宫终于送走了所有宾客,回归了平静。他悄然溜进君王的寝宫,找到了新入住还手足无措的姐姐,给了她一个惊喜的拥抱。
“还以为你有了新家乡就忘了旧家乡了。”姜萱翊抚着他的背,嗔怪道。
“我又如何会错过姐姐的人生大事?”姜云翎松开怀抱,婉然点头回应姐姐惊讶的目光:“姐姐放心,我都看到了。上台阶的时候,差点被冠服绊住;接姨母的宝剑的时候,差点抖脱手……”
姜萱翊瞪眼看他,作势要捂他的嘴:“行行行,知道你来了,净看到这些糗事。”
“放心,除了你亲弟弟,没人能看出来。”姜云翎调皮地躲过了她的手。
“不过,你为何……”
姜云翎不知该如何解释自己故意的缺席,躲避她的目光搪塞道:“只是突然觉得,扮成女孩不那么自在了。”
姜萱翊愣了愣,尔后善解人意地抚了抚他的头:“唉,是啊,你也到年纪了。”
“呃?”
“呐,婵玥的男孩,到了你这个年纪,也差不多该找个人家……”
姜云翎涨红了脸:“姐姐!”
“你慌什么。你姐姐可是一国之君,给你找个好的郡公主还不简单?”姜萱翊逗他。
仿佛如孩童时那样,他们嬉笑打闹直至深夜。若别有用心之人刺探王宫,也许会以为新王上任第一日便与男宠寻欢作乐。
他们并肩躺在榻上,凝望窗前的烛影,聆听窗外的北风呼啸。
“不过说真的,轩武怎么样?那边的人待你可好?”
“帮了些人,也交了些朋友。只不过,这对于把它变好来说,好像微不足道。”姜云翎轻叹一声。
“那你觉得,轩武王如何?”
姜云翎忆起那日祁颢翀来到百姓中间的莽撞尝试,勾了勾嘴角:“虽然嫩了些,但若假以时日,会成为一个有为之君的。”
“……就怕现实不给他机会罢了。”
“姐姐何出此言?”
姜萱翊没多解释,只真诚地望着姜云翎道:“翎儿,轩武不比婵玥。它的复杂,不是你,不是他,甚至都不是他那太后能左右的。姐姐只希望你平平安安,尽力所能及之事,其余改变不了的,还是交给天意为好。若是试图踏进波澜,则很可能会被它裹挟冲走。”
姜云翎思考着她意味深长的劝说,然而心中那团名为“同舟共济”的火焰却开始燃烧。他知道,那人终有一天会踏进波澜,无论他是否愿意;到了那时,除了自己,还有谁会是义无反顾与他一同踏进波澜的人?他坚信,若能做好充分的准备,他们便不会被裹挟,而是能立足于波澜之巅,甚至掀起新的波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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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婵玥回轩武的旅途是祁颢翀难得的机会。
由于本就是非正式出访,一切车马从简,他的车轿隐没在都城大道熙熙攘攘的车流里。
他鼓起勇气,装出一副纨绔的表情,清了清嗓子对他的侍卫长说道:“徐侍卫,寡人想,回宫前找个地方快活快活,你知道可以去哪儿吗?”
只见侍卫长躲闪了目光,惊慌道:“还请王上恕卑职无知。”
但祁颢翀已然得到了想要的答案,浅笑道:“寡人知道,你们这几日奉太后之命日夜无休护卫寡人很辛苦,寡人自然也乐意给诸位犒赏。不过是耽搁一两个时辰罢了,太后不必知道。你看如何?”他知道,这是个世上任何男子都不会拒绝的条件。
不得不承认,有时候一国之君的地位还是挺有用的,尤其是对方足够聪明,知道若不吃敬酒等着他的是什么。
车马悄然拐进了都城深处,在一扇平平无奇的门前停下,敲开门却别有洞天。他佯装镇定地跟在侍卫身后进了快活之所(在母亲掌控之下长大的他又可曾见过这么多露骨妖冶的美色?),假意沉醉其中,等他们被勾走后,悄悄溜出了后门,深呼吸几回才真正平静下来。他披上上回出宫收到的破布礼物做成的衣衫,混进了来往百姓中。
和上次一样,他来到都城最繁华的街区,假装自己是游学之士,在百姓间游走攀谈,向他们了解真实的世界。另外,他还在莫名期待些什么,甚至连自己都没有意识到。
他从一个街边摆摊的穷苦人家小孩那儿买下了最后几颗几乎冻坏的橘子,刚想蹲下了解他的故事,却听见身旁响起了一个熟悉的声音。
“喂,尚儿,我怎么教你的?‘人之所助者信’。多收的铜钱还不快快还给人家!”是上回的雁公子,此刻正严厉地瞪着那小孩。
此情此景,让祁颢翀的心情蓦地开朗起来。
小孩红着脸垂下了头,听话地伸手要还给他铜钱。
祁颢翀摆摆手道:“无妨。多余的去买几件暖和衣裳吧。”
“多谢公子!公子的恩情小尚永世难忘!”小孩感激地朝他鞠了一躬,起身一溜烟跑开,把他和雁公子二人空空留在街角。
雁公子看着那个瘦小的背影钻进人群,无奈地叹了口气,然后转过脸来,与他相视一笑,“几个橘子值几个钱都没概念,你真的从来不出高墙吗?”
祁颢翀耸耸肩,算是默认了。于是他们顺理成章地一同前行。
“所以,除了救人,你还教书?”身手不凡,又诗书满腹,这让祁颢翀对这个看起来比自己年纪还小却比自己成熟的雁公子愈发好奇。
“不过是教这些小孩一些基本的礼数道义罢了。小尚虽没了父母,但生性聪颖过人,若没有人教以正道,将来只怕会成为出色的投机盗窃之才。”
祁颢翀在他的回答里静默了许久,才犹豫着开口:“公子,恕我冒昧,不过,他们将来如何,与你有何干?依我浅见,公子似乎并非轩武国人?”
雁公子慢下脚步,仰望天空,勾起嘴角。“公子猜的没错。其实,我自小渴望天空与自由,立志成为游历四方的侠士。而我也做到了。”
“所以,轩武只是公子的暂留之处而已?”祁颢翀不知为何,内心涌上无端失落。
雁公子摇摇头,朝他回眸一笑道:“曾是如此。不过,命运让我留了下来。”
“命运?何种命运?”
雁公子没有回答,带他钻进了集市热闹的人群。
柒 愉悦之行
看着祁颢翀吃力地爬着木梯的模样,姜云翎无奈地摇摇头,伸手把他拉上了屋顶。他的鹰早在不远处的砖瓦上等待,看到他出现,兴奋地嗥叫了两声。
“你如何做到那么轻松的?”祁颢翀气喘吁吁地坐下,轻抚雄鹰的黑羽。
“我十岁以前,就把家里花园假山上的每块石头都摸清楚了。”姜云翎回忆起自己的童年时光,虽然有完美的母亲、姨母和姐姐,但假山依然是他面对孤独困惑时最好的朋友。
“你总是一个人?”祁颢翀似乎能听出他自豪语气里的失意。
“因为一些无奈的原因。”姜云翎点头承认。
“我也是。因为一些无奈的原因。”祁颢翀耸耸肩,然后遥望远方:“在我很小的时候,曾有个很好的玩伴、手足,但她离开了。那之后,我便只有一个人。就算后来有了其他手足,也因为年纪原因,总是无法亲近了。”
姜云翎知道他在望着婵玥的方向,他在想姜萱翊。柔和慵懒的夕阳笼罩在都城之上,勾画着他英俊的脸颊,映在他略带忧郁的乌黑眼眸里。
姜云翎渐渐发现,自己越是了解这个哥哥,就越能看到他表面淡然下的无奈隐忍。
祁颢翀收回了目光,打开早些时候买的那袋橘子,递给了他一只。“此刻就当作是,我陪十岁的你坐在假山上好了。”
姜云翎接过橘子,想象了一下那个场景——十岁时倔强气愤的自己若是看见祁颢翀出现在自己的假山上,毫无疑问会一脚把他踢下山——不禁轻笑出声。
“怎么?”
“没什么。”姜云翎忍住笑,埋头剥橘子。
还未等他剥开,一只橙黄剔透的、剥除筋膜的橘子果肉就被递到到他面前。“没想到你还有不擅长的事。”对方调侃道。
“多谢。”姜云翎接过对方的好意,把自己剥得坑坑洼洼的那只交还回去,“没想到你这样养尊处优的公子还擅长这个。”
“我还有更多你想不到的事。”祁颢翀神秘一笑。
姜云翎佯装好奇,“还有何事?”托腮望着对方,等待他说出真实身份,然后顺他的意演一个难以置信。
祁颢翀思考片刻,说道:“你猜……我今日是如何来这儿的?”
原来对方似乎并不打算对自己坦诚身份,姜云翎收起阵仗,随意吃起了橘子,“不知。”
“从鹿儿巷的娼馆。”
不知为何,这几个字让姜云翎震惊到大脑一片空白,不觉间停下了动作,咬了一半的橘子果肉连同汁水从嘴角滑下,自己却丝毫没有意识到。
没等他反应过来,祁颢翀便带着疑问不解的笑容凑近了他,用自己的绸缎衣袖为他拂去了下颏沾着的橙色甜汁。
那双剑眉近在咫尺,姜云翎倏尔面色绯红,转开了脸。“你……去那儿做什么?”真是个愚蠢的问题,去那儿还能做什么?姜云翎按下心底莫名抓挠的感觉,用理智劝自己,他是一国之君,做什么都是合理的,尤其这种事。
“为了摆脱我的侍卫。”祁颢翀答道。
姜云翎惊讶地转回头,盯着对方,难以置信地眨眨眼。
“怎么,不信我?”祁颢翀把手伸进衣襟,小心翼翼地拿出一个东西,伸到他面前。“还记得我曾和你说的那个女孩吗?如今你已是我朋友,我才会给你看这个。”他缓缓摊开了手掌。
姜云翎见到了它,自己十岁时被他拿走的那个羽毛形状的发簪,虽然早已没有了那年的光泽,但显然在他的丝绸布袋里被细心呵护着。那一刻,他仿佛只能听见自己心跳咚咚,祁颢翀的真诚自白似乎遥远而飘渺:“她是个婵玥女孩……我总有一天会找到她。若不找到她,我永远不会与其他女子交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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愉快的时光总是短暂。夕阳在远山后沉沉欲坠,祁颢翀躺在屋顶的砖瓦上,生平第一次不是俯视,而是沉浸在都城的空气里,感受日落。回程的时辰将至,他不舍地望着躺在他身侧,闭着眼享受最后一抹阳光的男孩。原来这个成熟早慧的游侠公子,依然有孩子般笨拙幼稚的一面。能与他成为朋友,大约是自己当前的处境里最幸运的事。
“公子,其实,我还有一事想问。”他说。
那双柔和灵动的凤眼睁开,好奇地眨了眨。
“公子既德才兼备,又对轩武的未来如此关切,何不考虑,上朝为官?”他明白,自己从对方身上想得到的不止一个朋友,而是一个战友,一个能辅佐他的人。
只见对方笑答:“想必公子也知道,在轩武,用人不看秉性而看出身,虽非明文律法,但早已是自上而下约定俗成之事。”
祁颢翀并非不了解此事,他只是需要一个人给他下决心改变的勇气。“好,那我明日就颁……”他突然意识到什么,连忙改口,“就上谏。”
好在对方似乎并未注意到他说漏嘴的词,继续自言自语道:“不过,与其让我斡旋于贵族名门,我更愿意穿行于田野陋巷。”
祁颢翀失落地点点头,他早该想到,游侠之心,又岂愿被高墙繁文束缚?
车马声遥遥而至,脚下的街巷突然间人声嘈杂起来,令祁颢翀好奇地俯身查看。
“这是荣仲,鸢国的商贾人家,我与他有过一面之缘,是个慈悲大局之人。”雁公子说。
祁颢翀很快就知道了这句话是什么意思,以及脚下的街区为何会突然人潮拥挤了。车轿上走下了一个衣冠朴素整洁的中年男人,轻轻一挥手,手下的人便卸下一车的货物,分发给街道上的百姓。作为回报,百姓将自己的东西以低价卖与他。
“他游商于列国,用他特殊的为商智慧将贵族的财富还与百姓。”雁公子脸上露出赞许的表情。
祁颢翀若有所思地点点头,他隐隐意识到这是一个值得自己珍惜的可用之人。“公子既与他相识,可否帮我一个忙?”
“何事?”
“说服他在轩武多留一段时日。”他犹豫片刻,试图找到一个合适的理由。
不过雁公子似乎并不深究这个贸然的请求背后的原因,一口答应了下来,对他信任一笑。
“多谢雁公子!”那个笑容给了他从未有过的信心,他的未来,也许真的不会再那般灰暗压抑了。
那日回宫路途中,侍卫见他难得的明快神情,显然暗喜自己侍君有道。祁颢翀便抓住机会顺水推舟道:“徐侍卫,寡人以后若还想来,你可愿奉陪?”
“卑职愿竭力护卫王上的愉悦之行!”
祁颢翀开怀一笑,“好!”
对他而言,这确实是一趟愉悦之行,不过是心上,而非身上矣。
捌 雁过留痕
无论是因为祁颢翀此次态度变得强硬,还是因为朝中对当前势力结构积怨已深,总之,对于他提出的有关用人制度的新律法,即“广纳天下贤士,不得以国籍出身论优劣”,母后最终迫于压力表示了应允与支持。
律法颁布,在朝中朝外引起了不小的骚动。这对他而言,算是迈出了真正成为君王的第一步。接下来便是计划的下一步,亲自与那位荣仲会面,说服他真正留下来帮助自己。
只不过,他对于那人的行踪一无所知,甚至都不知道他是否还在都城,他们之间唯一的联系就是雁公子。
可愚蠢的是,自己上回离别时竟忘了询问雁公子的住处(想必问了也不会得到回答吧)。偌大的都城,如何才能找到一个行踪诡秘的侠客?
“你的鹰知道。”他又想起初见那晚雁公子的回答。不知为何,自己的鹰似乎确实和他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默契。或许因为他们都曾是困于笼中渴望天空的雏鸟吧。
他找来一段绸布,写下了一句话,然后把鹰召来,绑在它腿上。“去吧,帮我找到他,好吗?”雄鹰听话地腾空而起,带着他的问题飞出了王宫。
晚些时候,他如愿收到了回信——一段破布上写就的时辰与地址。
他望着布上隽秀的笔迹出神,明日就该告诉他自己的身份了,那之后,他们还有可能继续如朋友那般相处吗?
————
姜云翎抚着绸布上“荣君何在,我王欲见”的字样,倚在窗前,朝灯火通明的王宫嫣然一笑。王兄,你我之间,终于有一半的秘密要揭开了么?
第二日,他作为中间人,早早来到约定的酒馆,打点好一切等候来客。
“雁侠士,久等了。”荣仲仅带了极少的随从便衣而来。
“荣君。”姜云翎与他作揖问好,便让侍者带他上楼等候。
不一会儿,衣着破布的祁颢翀从一旁的小巷姗姗来迟,见到他,绽开一个笑容。
姜云翎回以微笑,假意调侃道:“世人都说轩武王深居简出,还以为此番真的有机会见到,未曾想,还是公子一人来了。”
“怎么,我来,你不欢迎?”
姜云翎轻轻勾了勾嘴角,“可惜了,听闻他英俊过人呢。”带他进了酒馆,并肩走过一段僻静的走廊,尽头便是会面的房间。
房间里独坐斟酒的荣仲见他们进门,蓦然起身,恭敬作揖。
“这位是来自鸢国的荣君。”姜云翎介绍,然后转到另一边。“这位,”他顿了顿,但没等祁颢翀开口,就继续道:“便是轩武王。”
祁颢翀吃惊地瞪着他。
姜云翎仅以一个讳莫如深的微笑回应他。“二位且谈,我会在门口守候。”然后退出了房间。
房间里很快便由一片寂静到讨论声声。姜云翎独坐门廊,感到欣慰不已,祁颢翀终于真正找到了一个有足够才能,也愿在光明处辅佐他的人。
日落时分,三人在酒馆楼下互相道别,他清楚地看见祁颢翀望着荣仲的背影露出了感激期待的笑容。
王兄,把你交与他,我便可以安心留在暗处守护了。姜云翎微笑着转身离开,却被一只大手拉住,拽进了小巷深处。
“雁公子,你究竟是何人?如何知道我的身份的?恐怕第一次见我就知道了,对不对?你究竟为何要救我,帮我,为轩武尽心如此?”祁颢翀将他推到墙边,乌黑的眼眸居高临下地审视他,质问他,低沉的嗓音、粗重的呼吸环绕在耳畔。“你知道荣君今日告诫我了一句什么?事无由,人无根,不足以信。连荣君这般游历列国见识广袤的人都无法看透你,你究竟藏了什么秘密?”
姜云翎脸颊通红,却无法发出一言一语。他发现,自己此生所有的慌乱时刻,竟都与面前这个人有关。他知道这一刻对峙迟早会到来,只是没想到这么快。
片刻后,严厉的、虬紧的眉眼舒展开,转成了失落的神情,钳制住他的手缓缓松开。“失礼了。”
姜云翎摇摇头,低头轻语:“有些事,恕我无法坦诚。王上若因此不再信任我,我便不会再出现了。”他知道,有些嫌隙一旦出现,关系的明镜便永远无法拼回原样了。
“为何……”祁颢翀用疑问的目光探寻着他。
“王上,你我各有注定的路。既有了新律法,请一定珍惜、重用能人。”
“可我也想用你!我想信任你!”祁颢翀几乎是恳求的语气。
“我会一直在。”姜云翎安慰道,“王上只要抬头,就会在都城上空找到守护它的我。”这是一句告别。
他强忍住此刻的心痛,退后两步,然后不顾对方不舍的目光,转身几步跳上了屋顶,头也不回地消失在了落日余晖笼罩的都城上空。
王兄,从明日起,请你一定尽心去完成国君的重任,切勿再记挂我了。
–
是夜,月明星稀。
姜云翎再次在一个月明之夜潜入了王宫。上次他在夏夜的月色里独自告别了先父,今夜,他要在冬夜的月色里独自切断与王兄的最后一缕联系。
雄鹰安静地停在君王寝宫的屋檐上,守卫它的主人,也似乎早就在预料到了他的到来。
“对不起。但,这是为他好,你能理解的,对不对?”姜云翎试探似的伸出手,雄鹰温顺地任他抚摸,仿佛在无声地回答他的问题。“若他遇到危险,请一定要找到我,好吗?”
檐下的屋内猝然传出祁颢翀焦急的声音。“灵儿……”
姜云翎怔住了。他从未和祁颢翀说过自己的名字,他为何会知道……
“灵儿,别走……别走……”
姜云翎倾听片刻,才确认了那只是几句痛心的梦话。那个梦里的“灵儿”,一定不是自己。
他悄然钻进一扇窗,踩着皓白的月色无声地靠近祁颢翀的寝室。撩开纱帘,他清楚地看见了熟睡的王兄,他眼角晶莹的泪痕,和他手里紧握着的东西。
姜云翎的内心莫名翻涌起一股酸涩的情绪。王兄,请你忘了翎儿吧。
他走到榻边,轻柔地抚过祁颢翀经络分明的手臂,划过他因为紧握而发白的指节。那只手因为这轻抚而渐渐放松张开,金属发簪从指尖跌落,在掉到地面发出脆响前,被姜云翎接住。
他最后流连一眼那张英俊忧郁的脸颊,转身撩开纱帘走出了寝室。
“灵儿?”身后又传来了一声急切的呼唤。
姜云翎只犹豫了一霎那,便狠下心逃出窗户,飞离了寝宫,唯留下一枚雁羽落在身后。
玖 虚影实情
那个噩梦连连,最后噩梦成真的心痛之夜已然过去了一段时日,祁颢翀最终还是忆起了自己的职责,打起精神全心投入朝政。
新律法的影响渐渐显现,朝中开始出现一些陌生的,甚至来自异国的面孔。而他自己在朝中的话语权也日渐重要,自己终于不再是对母亲与戚氏言听计从的傀儡了。
如今的他,不必再以“快活”之名偷偷溜出宫,而是可以名正言顺地出宫访问亲信的宅邸,亲自选拔门人能士,为他所用。但这些进进出出的人里,从来没出现过那个他最希望出现的身影。
他已无数次浸没在都城的空气里感受日落,但曾经最愉快的那个日落,却永远无法再回味。
但他知道那个人一直在,就像他对自己承诺的那样。偶尔在热闹的街巷抬头望去,他就能看见不远处的屋檐上腾跃远去的背影。
有时候他觉得,要是他的鹰会说话就好了,就能让它汇报看见的点点滴滴。雁公子到底是谁,做了什么,又藏了什么秘密。
这天他回宫准备就寝时,半路听见了戚太后的呼唤。“翀儿。”
“母后。”祁颢翀恭敬地停下。
“翀儿,还记得本后曾说的,你该考虑婚娶之事了吗?”
“记得。”祁颢翀有些不耐烦,本以为专心于朝政便可以将此事再次推延,可没想到母后竟如此执着。“只是,近日忙于朝政……”
“无妨。此事你不必操心,本后已为你挑好人选。”原来这段时间她主动在朝政上松手,是为了有精力去安排这件事。“翀儿明日可愿百忙之中,抽空一见?”太后虽语气柔和,但神情却明白地写着“不容置喙”。
“敢问母后,那位姑娘来历如何?”事已至此,只能知己知彼了。
“薛氏一族的小女,知书达理,美貌过人,翀儿必定会喜欢的。”
祁颢翀差不多也猜到了这个答案。薛氏与戚氏向来交好,一家掌管兵役,一家负责军储。为了巩固彼此的权力,母亲自然会把王后这个位置如此使用。“知道了。”他闷闷不乐地回了寝宫。
是夜,他再一次梦见了那个蒙面的女孩。
他向女孩诉说了自己无法抗拒的命运。“你为何不愿留下,成为我的枕边人?为何要狠心带走我对你唯一的纪念?而如今,我的心、我的身却要被迫交给另外的人……”
与往日所有的梦不一样的是,这次,她笑眼望他,缓缓摘下了面纱。纤细的玉手轻抚上他的面颊,拂去他的泪水。“你我各有注定的路……”她的声音,熟悉而又陌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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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去春来,轩武都城百姓的生活仿佛也迎来了久违的温暖,这源于越来越多来自百姓的声音传到了朝中。
随着律法的改革与完善,对大氏族权力的限制和对过往罪行的追责也开始在暗中提上日程。
而姜云翎就是搅动这股暗流的中坚力量。明面上,他还是作为一介游侠,行义教书;但他实际已是荣氏府邸上出入自由的一位特殊的门人。一方面,他的游侠才能被荣氏看中,助他暗中调查大氏族;另一方面,他也借此机会监视出入荣府之人,确保祁颢翀信任的都是值得信任之人。
荣仲曾不止一次对他提起,祁颢翀来访的时候时常问起他。他每次都会淡淡答道:“不必告诉他我在做什么。”好似故意要让他忘记自己的存在那样。
但实际上,每次在屋顶偷听偷看他,每次在夜里远眺王宫,每次与他的鹰问候时,姜云翎心底都不觉涌上一种自己都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他何尝不希望自己不曾是一个秘密,可以叫他一声王兄,可以与他同乘一辆车轿,无时无刻不跟随他,光明正大地在他身边辅佐他、守护他。
这天他带着一些调查的进展回到荣府,院内停着的车轿告诉他,那个他日思夜想的人来了。他轻盈一跃,爬上屋顶,果真,雄鹰就在深院的檐角等待他。
“他近来可好?没被太后刁难吧?”他对鹰说。雄鹰乖顺地任他轻抚羽毛。
祁颢翀的声音从檐下的屋内飘出:“她确实看起来如太后所说,几乎完美无缺,寡人没有拒绝的理由。此番,太后确实花了一番心思挑选。”然后是一声叹息。
“看来确实被太后刁难了呢。”姜云翎无奈地轻笑一声,继续听下去。
“王上若是满意,接受也无妨。”荣仲说。
“不行。”祁颢翀的声音很坚定,“寡人若娶她为后,现有的氏族权力结构就永远无法破除了。”
姜云翎突然反应过来,他们在谈论的是婚娶之事。是啊,也该是时候了,祁颢翀不可能永远是那个去娼馆只为了摆脱侍从的少年。
“所以,敢问王上,打算如何破局?”
“寡人打算,誓不立后,一婚二娶。”祁颢翀答。
片刻沉默后,荣仲叹道:“是一步好棋。既避免了氏族权力的再度巩固,又没有彻底否定他们。一切可以推到立太子之时再综合考虑。”
“对。到时也许就已经不被他们掣肘了。”
姜云翎听罢,不禁感叹,仅仅几个月,祁颢翀确实已经成熟了不少。
“不过,王上的计划里,这第二位妃子,有人选了吗?”
尔后又是一阵沉默。
“臣以为,最好是外国的女子。可以帮助平衡国内势力,又巩固与外国的关系。臣知道,先王最宠幸的妃子来自婵玥,而婵玥也是轩武重要的盟友。臣游商时曾认识些不错的婵玥贵族人家,若王上愿意……”
“不必了。”祁颢翀冷漠地打断了他,“寡人与婵玥王本是手足,盟友关系无需更多维系。”
姜云翎听到这句没有温度的话,大脑一片空白。连试着找一找都不愿意了吗?曾经那个望着婵玥的方向说出“总有一天会找到她”的痴情少年好似早已没了踪影。但他很快便清醒过来:把他的“灵儿”带走,逼他忘记“灵儿”的是我,如今怎么?又愚蠢地期待他没有忘记?
“王上,你……可还好?”荣仲的语气是惊讶与关切。
接着,姜云翎清晰地听见祁颢翀带着鼻音答道:“没事。只是突然忆起,寡人曾因一个虚妄的幻影向婵玥王提过亲。现在想来,那时真是愚蠢至极。”
荣仲浅笑一声,缓缓道:“王上,幻影为虚,真情为实。知晓内心之实,从不是愚蠢。”
姜云翎细细回味这段对话,将自己蜷成一团,黯然失神,没注意身旁的雄鹰已然与他告别,跟随主人回了王宫。
原来,我才是那个从来不知晓自己内心之实的蠢人。过了许久,他终于对自己承认。
拾 跟从本心
春日的婵玥花园,有着这么多年都不曾变过的美丽景色。微风带来粉白色的海棠雨,飘落在池塘里,点缀在假山上。
姜云翎再次像孩童时那样坐在假山之巅欣赏春景,但心境却早已截然不同。
十岁那年,他与他就在这样的一个春日相遇,催生出一场错位的、懵懂的爱恋。而如今,他已知晓自己的内心,但他又该如何面对它,如何为自己这份不该产生的爱恋做个了结?
“翎儿?”从小待他如亲弟弟的侍女冉儿在山下呼唤他,将他拉回了现实。“王上准备好见你了。”
“好,这就下来。”他轻盈地飞身下山,落在她身旁。
“对了,翎儿昨夜,是不是看见了什么?”冉儿红着脸,小心翼翼地望他。
姜云翎莞尔一笑。“冉姐姐,你不必担心。虽然一开始确实很惊讶,但转念一想,自小你就是姐姐最信任的伙伴、知己。如今她愿将自己的全部交与你,本就是一件幸福的事。我以后会记住,不再随意闯入她寝宫便是了。”
冉儿羞赧地点点头,带他来到一间隐秘的会客殿。
姜萱翊看见他到来,先是尴尬地清了清嗓子故作生气状,和冉儿交换了一个眼神后,才放心让她退下。
姜云翎知道自己昨夜不小心撞破对方的旖旎秘密确实理亏,主动示弱:“姐姐,别生气了。我以后要是回来,一定提前告诉你,绝不做这种愚笨的事了。这次就原谅翎儿了,好不好?”
姜萱翊拿这个会撒娇的宝贝弟弟没办法,轻叹一声,然后拉他坐下,关切道:“此番来得仓促,昨夜又失魂落魄的样子,是发生什么了吗?”
姜云翎抿着嘴,点了点头,却不知该如何开口。
姜萱翊见他犹豫,猜测道:“在轩武受委屈了?翎儿,轩武若待你不好,随时都能回来的,姐姐给你安排都城的职位……”
“轩武挺好的。”姜云翎摇摇头,深呼吸两次,鼓起了勇气:“姐姐,其实,我有一事想问。轩武王他……可曾向你提过亲?”
姜萱翊皱了皱眉头,回忆一番,答道:“确有其事。他似乎一直记挂着曾经作为女孩出现的你。等等,此事你是如何知道的?”
“只是偶然间听闻。”
“哦,总之,你且放心,我早就搪塞过去了,你的秘密很安全。”
“那,他还说了什么吗?”
“……你知道,他在轩武长大成人的时日过得并不如意,但那份记挂给了他很多安慰,对他而言很重要。他也因此,那般执着于你。”
姜云翎感到一阵鼻酸。原来自己擅自夺走那份记挂、逼他忘记,根本不是所谓的“为他好”,而全然是出于自己不敢直面这份记挂的怯懦自私。“姐姐,我想……告诉他真相。”他红着眼眶说道。
“什……什么?!”姜萱翊难以置信地瞪着他,“你知道这有多危险,若是那太后知道你的存在……”
“但他有权知道自己真心错付。”
“翎儿,心痛事小,性命事大。你万不可因为怜悯他心痛而做出这般愚蠢之事……”
“姐姐,”姜云翎眼角滑下清泪,凝望对方,“我不是怜悯。”
“那你是……”姜萱翊回望他,从他眼里渐渐读出了那个难以启齿的秘密,“你是……”
姜云翎泪眼婆娑,“姐姐。我真的不知道怎么办。”
姜萱翊将他搂进怀里,不知所措地安抚他,陷入了自言自语。“翎儿,我的翎儿……你是如何……可他是你……唉,可这又何尝是你能控制的……谁曾想,此事到头来,伤心的反而是你……”
过了许久,姜云翎终于平静下来,埋在她肩上吸了吸鼻子。“姐姐,谢谢你,没有因此把我赶出家门。”
“傻弟弟,也不想想你姐姐做了什么。”她轻拍他的背。
姜云翎扑哧一笑,轻声嘟囔:“可姐姐是国君,做什么都是对的。”
姜萱翊松开怀抱,认真凝视他,帮他抹去脸颊上的泪痕。“翎儿,姐姐永远是你的姐姐。这件事,你若足够信任他,在意他,便跟从本心去做吧。任何心碎,任何危险,姐姐会永远在,好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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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从那日祁颢翀和荣仲提了自己的婚娶之事,荣仲便帮他物色了几位外国女子,皆是名门望族,美貌聪慧。但每每见过之后,他却不自觉地感到失落。这世上美人诚多,却仿佛再也找不到与那双眼睛一样柔美而又倔强的眼睛了。
走出荣府,他习惯性地抬头望,却不见那个轻盈腾跃的背影。那个人似乎好几日都没出现了,是已经离开轩武,游历下一个国家了吗?那所谓让他留下的“命运”何在?那句“会一直在”的承诺又如何了?
或许,荣仲最开始的劝说确实是对的,一个从不解释来由的无根之人,最不值得信任。
正当他收回失落的目光准备走向车轿时,眼角闪过了一个白衣身影。定睛望去,只见一个模糊的侧影消失在不远处的巷口——是个蒙面的女子,脑后插着一支金属发簪。
心跳霎时间加速不止。他将要迈步,却想起侍卫仍在车轿旁等候,便转身吩咐道:“你们先回宫,寡人今夜宿荣府。”荣仲在一旁默契地点了点头,挥手便把车轿打发走了。
祁颢翀对荣仲感激地点了点头,没多解释自己这突如其来的决定,内心打着鼓走进了那个身影消失的小巷。
他不是不知道,如此莽撞行事并不安全,但他必须得听从内心的声音,放手一搏。
小巷很长,偶有挑着担子穿行而过的百姓,而那个白衣身影在灰扑扑的人群里如此显眼,就像是故意让他看见追随一样。
一个转角,又一个转角。祁颢翀怔怔地跟随那个幽灵般的身影,几乎要开始怀疑自己跌入了一个无尽的梦境。
就在他将要放弃希望之时,那个身影在一扇门前停下,朝他回眸。
六年的爱恋、幻想,与梦境,在这一刹那聚合迸发。原来自己执着追寻的,从不是一个虚影。他朝那个身影狂奔起来,但她没有等待他,消失在了门后。
“等等!”他最终气喘吁吁地停在了那扇平平无奇的门前。
犹豫着推开了门,他发现它通往一间简陋而繁忙的旅舍。幸好,人们都在忙于自己的酒肉攀谈,没有人注意到他风尘仆仆的到来。
都城的这个街区,住满了外国的商贾游士,若在平常,他一定会驻足倾听他们谈论天下,谈论轩武,甚至谈论他。但此刻这些都不重要,他只想找到她。
然而,旅舍林林总总十几个房间,到底哪一间才是她的暂居之所?难道要去询问掌柜“有位来自婵玥国的姑娘何在”?还有,住在这样的旅社,她难道是独自来轩武的?她来轩武做什么?她又是如何知道我会出现在荣府的?……
越是问自己这些问题,他就越是失落。这一切都解释不通,也许梦真的该醒了。
失神停在走廊的尽头,准备转身离开时,他晃眼见到了一件证实这一切并不是梦的东西——刻在一扇木门上的一枚小小的羽毛图案。
拾壹 相守一生
祁颢翀轻轻推了推那扇通往答案的门,它没有锁,缓缓打开了。
旅舍的嘈杂人声被渐渐隐在门后,他踏着自己的心跳声,朝着窗边的背影一步步迈去。那支自己珍藏多年的发簪,此刻就在她的发间。
“灵儿。”他试探一般轻声呼唤。
女孩回眸望他,他终于确认了就是那双令他魂牵梦萦的眼睛。羞涩的笑意流转在眼眸里,但倏尔,忧郁爬上那双眼眸,她移开了目光。
他来到窗边,站到她身旁,将她与自己面对面。面纱虽遮挡住了她的面容,却没能掩盖住她急促的呼吸。他知道,她也在为这一刻忐忑。
他伸手欲触碰她的面纱,却被她退后一步躲开了。
“灵儿,我想看到真实的你。”
女孩抬眸望他,泪水盈满了眼眶,接着转身走进了一扇纱帘。
“灵儿?”他呆立在原地,痴痴地望着纱帘后的身影。数月前的那个心碎的夜里,他也是这般呼唤映在纱帘上的模糊的影子,眼睁睁地望着它消失。
但此刻的灵儿却在纱帘后停驻了,橙红的夕阳在纱帘上勾勒着她纤柔的影子。她梳洗一般摆弄了一会儿自己的长发、面颊;尔后脱下繁复的衣物,套上了一件长衫。最后,她动作停下,转过身来面对纱帘外的他。尽管一切无声,但他知道,她准备好用真实的自己面对他了。
六年的梦,终于等来了成真的时刻。他屏住呼吸,撩开了纱帘。
–
虽早已想象过无数次这个场景,但这一刻真正到来的时候,姜云翎还是退缩了。他垂眸闭眼,屏住呼吸,一刻也不敢面对祁颢翀。
空气一片死寂,他只能听见自己心跳咚咚。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祁颢翀终于从震惊中找回了自己的声音,沙哑地问道:“怎么……是你?”
姜云翎深呼吸了几次,强忍住泪水,抬眸直视那双困惑不解的眼睛,缓缓答道:“对不起。你的灵儿从来都是我。”
“什么?!你……”
姜云翎仿佛听见了对方心碎的声音,但他自己的心也无比疼痛。“六年前婵玥花园里的是我,那日婵玥王身边的也是我。”既已心碎,那所有的秘密,我便全都告诉你。泪水从眼角滑下,他用最狠心的言语剜着自己的心,对方的心。“我不是婵玥王的侍女,我是她亲弟弟。我也不是雁公子,我姓姜,名云翎。”
“云……翎……”祁颢翀仿佛迷失在真相的迷宫里,麻木地重复着他的名字。
姜云翎没有等他消化,继续自剜一般诉说:“对,我也是先王的孩子。为了从你娘手里保我性命,我娘将我带回婵玥,秘密生下养大。先父直至生命最后一刻才知道我的存在。”
祁颢翀怔忪地望着他,大约已经震惊失语。
“我曾向先父的在天之灵发誓,会一辈子在暗处守护轩武,守护你。”他顿了顿,挤出一个自嘲一般的笑容。“可愚蠢如我,又如何能忍住看到你却不接近你,接近你却不在意你,在意你却不……”他吸了吸鼻子,移开了目光,“倾心于你。”
房间里只剩祁颢翀粗重的呼吸声环绕在耳畔。
姜云翎转身面向窗外的斜阳,轻笑一声:“所以,你我之间,我才是更可笑的那一个。明明知晓所有真相,却还是动了心。”
沉默一直持续到夕阳只剩一弯华盖倚在远山之巅,姜云翎的心绪也终于平静下来。他决定打破沉默,坦然面对现实。“你若能接受我的存在,我便会继续走现在的路,帮你守护轩武。若不能……还请放我一条生路回婵玥,今后永不踏入轩武。”
身后传来突如其来的响动,游侠的本能让他绷紧了全身肌肉随时准备飞窗而逃。
但朝他而来的是一个结实的拥抱,一个颤抖起伏的胸膛,一声带着鼻音的呼唤。“翎儿。”
姜云翎绝望地摇着头。“你还没明白吗?你记挂的不是……”
但一双嘴唇封住了他未完的词句。他不知道这是什么意思,更不知道自己该如何回应,他只知道,自己紧绷的全身在这个拥抱与亲吻里完全瘫软了下来,失去脊骨一般倾倒在对方怀里。直至夕阳散尽了最后一抹余晖,祁颢翀才缓缓松开他。
脸颊滚烫,心脏狂跳,他忐忑不安地开口:“你为何要如此……”
“翎儿,你还没明白吗?”祁颢翀眉眼带笑,“那让我再说清楚些。”
这次,是一个更深更缠绵的吻,唇舌交缠,喘息急促。吻得姜云翎眼角挂泪,吻得他几乎窒息。
“现在呢?”祁颢翀温柔地捧起他的脸颊问道。
姜云翎懵懵懂懂地点了点头,“可你……”
祁颢翀再次吻住他,直至姜云翎真正确认了他的心意,才愿放开。
“翎儿,我执念的是那个你;而我在意的、倾心的是这个你。你不知道我有多开心,两面都是你。不要再疏远我了,好不好?”
姜云翎笑中带泪,郑重地点了点头。
–
春末的晚风已经开始带来些许潮湿闷热,漆黑的屋顶停着一只雄鹰,它的身旁,是并肩而卧仰望星空的一对最亲密的人。
祁颢翀闭上眼回忆从前,浅笑道:“你知道那天,先父和我在婵玥花园里说了什么?”
姜云翎好奇地望向他。
“他说,他与小娘,就是在那样的一个春日,在婵玥花园的海棠花下相遇的。”祁颢翀把姜云翎搂进怀里,吻了吻他的额头,“他刚说完,我就遇见了你。那时我就想,你我一定是天注定的缘分。”
姜云翎若有所思,抚了抚雄鹰的尾羽,反驳道:“倒不如说是它造就的缘分。”鹰似乎听懂了他的话,满意地嗥叫了一声。
祁颢翀被他逗笑,打趣道:“我没记错的话,小翎儿那时,分明是恨它的?”
姜云翎嘟了嘟嘴。“确有其事。我姜云翎此生唯一一次跌落,就是因为它。”
“当真从未失手过?”
“当真。否则,如何做你完美的游侠守卫?”姜云翎撒娇似的望着他,柔美与力量在他身上达到的完美平衡永远令祁颢翀着迷。
他再次凑近姜云翎,在漫天星光里亲吻他的柔软的唇瓣。“谢谢你,我完美的游侠守卫。”
吻着吻着,姜云翎却轻轻推开了他。
“翎儿?”
“可你我终究,只是不伦之情。”姜云翎忧郁地轻叹,惹人心疼。
“只要你我相守一生,不伦又如何?”
璀璨的星河闪烁在姜云翎美丽的眼眸里,祁颢翀抑制不住那个想要拥有全部的他的冲动。他蓦地起身,拉着姜云翎下了屋顶,回到旅舍房间,点上烛灯。
姜云翎这等聪慧,又何尝看不出他眼里燃烧的欲望。他凤眼低垂,耳根通红。“王兄……”
这句柔软的“王兄”让祁颢翀再也无法自持,将他抱上床榻,在他耳畔低语:“翎儿,把你的全部交与我,好不好?”
姜云翎钻在他颈窝羞涩地点了点头。“好。翎儿永远是王兄的。”
烛灯摇曳,人影交缠,幸福的低语沉吟消散在湿热的空气里,愉悦的晶莹泪珠流连于微红的眼角。在旅舍的狭小床榻与所爱之人相拥而眠,远比在王宫的华丽寝榻孤独入梦要舒适百倍。
拾贰 皆是权力
自从那个揭开了所有秘密,拥有了全部彼此的美妙夜晚之后,祁颢翀的人生仿佛就从一团看不清前路的氤氲雾气里走了出来。他渐渐知晓自己该做的事,也越来越有底气坚持自己的原则,因为他知道,他不再是孤单一人,这条路上,有一个真正理解他、在意他的人会伴他一生。
唯一的遗憾便是,他无法在想他时就见他,无法每日与他同枕共眠。他终究只能在出宫去荣府时借口留宿,转而前往那间喧闹的旅舍。
有时,他的俊美公子早已在屋顶等候,见到他来,在夕阳里对他灿烂一笑。但更多时候,他只能在房间里孤单等待到深夜,直到疲惫的游侠从窗口飞进屋,跌入他怀里。他会帮他摘下兜帽,轻柔地摩挲他的秀发,然后给他一个温柔的亲吻,一句真诚的“辛苦了”。
翎儿,相信我,总有一天,轩武会变好,你可以不必这么累。到时,我会让你的秘密不再危险,让你可以一直留在我身边。
祁颢翀把思绪拉回宫里,桌上的烛灯快要燃尽,他收起奏章竹简,吹熄了蜡烛起身,借着月色走进自己的寝室。
一个人影蓦地在纱帘上闪过。
“何人!”他下意识警觉起来,手抚上了腰间的剑柄。不过下一秒,落在他后颈的一个凉凉的轻吻告诉了他答案。也对,能在鹰的监视下还如此大摇大摆闯进寝宫的,也只有他的游侠爱人了。尽管如此,他还是想逗一逗他那调皮的爱人。他趁对方躲避不及,猝然转身抓住对方纤细的腰肢,将其推倒在榻,自己顺势压了上去。兜帽落下,露出了姜云翎惊讶羞红的脸颊。
谁知这声响动惊动了守卫,慌张的脚步声越来越靠近纱帘。“王上!发生何事了?”
“没事。寡人只是绊倒而已,无恙。退下吧。”祁颢翀冷静地对那人说。
祁颢翀看着身下的爱人惊慌失措大气都不敢出的样子,好不怜爱,待守卫的脚步声甫一退出宫殿,便开始肆无忌惮地亲吻爱抚这只惊弓之鸟。
“还敢这般肆意妄为吗?”他调教似的在对方耳畔轻语。
“谁知你身手如此敏捷。”姜云翎撒娇一般抱怨,“原来平日在我面前,都是装的笨拙。”
祁颢翀轻笑一声,“你不是也没给我机会展示么,我的游侠守卫。”
“下回,遇到危险也不守卫你了,反正你能应付自如。”姜云翎轻哼一声,转开了脸。
祁颢翀认错一般轻啄爱人的脸颊鼻尖,直到对方浅笑着回应了他的吻。
“翎儿,今日来,不会只为吓我一跳吧?”
“你快半个月没来见我,怕你移情别恋了,特来视察一下。”姜云翎的语气酸酸的。
祁颢翀知道他指的是自己近来因为筹备婚事而不能时常出宫的事。他认真地凝视爱人:“翎儿,你也知道,这都是平衡政治势力的手段,我不必,也不可能与她们交好的。我一生有你便足矣。”
“可我终究无法给你子嗣。”
“那又如何?萱翊姐姐也不是作为子嗣继承的婵玥王位。到时,我挑一个可塑的侄儿便可。”祁颢翀用一个深情绵长的吻解开了姜云翎忧郁的眉头,片刻后,又让他欢愉飞升却无法畅快呻吟而重新蹙紧了眉头。
–
姜云翎躺在爱人怀里,静静聆听他的呼吸心跳。待祁颢翀真正陷入安稳的沉睡,他在他唇上留下了一个轻如羽毛的吻,然后阒然起身,飞出了窗外。
他此番冒险入宫,其实有更重要的任务在身。
王宫外的秘密调查开始收线,真相的碎片逐渐浮出水面,而这其中缺失的最重要的一块,很有可能藏在戚太后的寝宫。
他不知道前方等待着他的是什么,他只知道,如果事实最终真的是最坏的那种可能性,那对祁颢翀来说,会是多么大的冲击。
太后的寝宫在王宫的另一个角落,甚至比祁颢翀的寝宫还要戒备森严(不过祁颢翀还有更可靠忠诚的雄鹰守卫着),像是在故意掩藏着什么一样。
姜云翎收紧衣衫,拉低兜帽,从院墙边悄然一跃上了屋顶,循着似有似无的响声,来到一个房间的檐角。
过了片刻,他才真正反应过来从房间里传来的是什么声音,这种声音,几个月前的他甚至都不能听懂。
所以,在朝堂上母仪天下、主理朝政,对先王百般怀念、对祁颢翀全力呵护的戚太后,夜里回了深宫,却是这副模样吗?
檐下的翻云覆雨之声渐渐平息,姜云翎知道,这之后的温存言语里才包含最真挚最确凿的信息。
“倩儿,这些年,委屈你了。”男声轻柔道,“随我一道远走高飞吧。我辞去丞相之职,你将权力还与王上,你我去一个无人知晓的地方,共度余生,好不好?”
“就算离开,我也是轩武的太后。”女声轻叹。
“那又如何?倩儿,记得吗?你早在嫁为王后之前就与我私定了一生。”男声有些激动,“更何况,先王早已西归,那件事……”
女声打断了他,似乎恼羞成怒。“别说了!总之,在翀儿坐稳之前,我不会放手的。”
怒火在姜云翎心里翻滚。
一切都解释得通了,所谓不被先王宠幸而嫉妒心切的戚太后,明明就是个从未爱过先王,权欲熏心的毒妇。而檐下的这对男女,为了保全这样一段不伦之情,能做出什么大逆之事便可以想象了。他们谈论的“那件事”,恐怕一定与他猜测的最糟糕的可能性有关系。
–
知晓了藏在纱帘后的真相,找到证据拼凑出纱帘上真相的影子是何其容易。仅仅半月,姜云翎便在愤怒的驱使下,收集到了许多有关太后,有关薛丞相,有关先王最后一段时日的证据。
荣仲与他对坐,思考良久,终于沉吟道:“此事,是我们扳倒大氏族的最后一张牌,切不可着急出。如今太后还在监国,薛丞相手握大权,我们若轻举妄动,恐怕只是引火烧身。”
“可王上他有权知道自己的父亲……”姜云翎急切反驳。
“过去的事已无法改变。还请雁公子耐心等待,待权力的天平真正开始向王上倾斜的时候……”
“权力权力,皆是权力!”姜云翎愤然起身,“他就从未被当作一个有灵有肉的人来对待过!太后如此,氏族如此,没想到,荣君你也如此!”然后摔门而出,只留下荣仲在他身后的一声无奈的慨叹。
几日后便是先父的忌日,姜云翎原本只打算夜深人静之时独自去祭拜,去诉说,去承诺。但他无法眼睁睁看着祁颢翀被蒙蔽在虚伪的假象之中独自悲伤;他也想亲自去看一眼,那个铸成悲剧的人,在面对自己的罪孽时,是否有一丝忏悔。
拾叁 不伦之情
“父王,这一年,翀儿有在好好践行对你的承诺,你看见了吗?”祁颢翀跪在先父的碑前,在心底默默诉说,“而且,翀儿还遇到了一个人,你未曾见过的那个孩儿。请你一定放心,他与我同心同德,帮我连接百姓,帮我寻找值得重用的人,帮我触及到轩武的各个角落。他会一直陪伴我,守护我的。”
祁颢翀向父亲的在天之灵诉说完起身,蓦然发现参拜的人群中有一双熟悉的眼睛。翎儿,谢谢你来祭拜父王。总有一日,你不必再乔装而来,相信我。
他将惊喜的笑容压下,朝那双眼睛郑重地点了点头。那双眼睛却像是要对他诉说什么似的,眼里含情地望着他。
祁颢翀内心不解,距离那夜寝宫幽会已半月有余,这中间,发生什么了吗?
仪式结束,王公贵族纷纷乘坐车马返回都城,陵园冷清了下来。太后还在先父的墓前独自跪拜,祁颢翀远远注视着,想等她怀念完先父再一道启程回宫,好帮她一起分担悲痛。
“王上,婵玥国史臣求见,有婵玥王的手信。”侍卫带着不甚信任的表情将两个女子带到他身前。其中一个是蒙面乔装,手里拿着一卷婵玥制书简的姜云翎,跟在他身后的是一位面容有几分熟悉的女人。
“退下吧。”祁颢翀一挥手,侍卫退后了几步。
他带两人走向陵园的溪边,走出侍卫能听见谈话的距离。没等他想好如何提问,姜云翎先开了口:“王兄。”
祁颢翀惊讶地看向他和那位女人,看来,这位是他极其信任的人。
“不必担心,这位是姐姐的侍女,冉姐姐。”
祁颢翀想起了她,自己儿时在小娘院里玩耍时,记忆尤深的便是她做的桂花糕。他礼貌地与她颔首问好。
“姐姐有手信给我?”他问道。
姜云翎边摇头,边将手里的书简递给了他。“王兄,对不起,但这件事,我必须告诉你。”然后忧郁地望向父王的方向。
祁颢翀看了看他,然后带着不详的预感展开了书简。书简里,姜云翎的字迹隽秀诚恳,却字字剜心,它们无情讲述了有关母后,有关一段不伦之情,有关父王死因的林林总总。
“翎儿……”他浑身颤抖,强忍着泪水,“你……你这是,极其危险的指控,你明白吗?……更何况,父王的身体,并不是一天两天……”
“先王本就有隐疾,此药刺激后,毒素积于脾肾,会以积劳成疾为表象,最终毒遍全身,无可救药。”侍女在一旁近乎无情地解答了他的疑问。
“冉姐姐自小学习医术,熟知百药百毒。”姜云翎补充道。
祁颢翀灵魂出窍一般点点头,强撑着呼吸,收起书简还给了姜云翎。
一边是自己无比信任的亲生母亲,虽对他严苛控制,少有慈母之爱,但无论如何绝不可能做出那种大逆之事;另一边,是自己同样无比信任的挚爱,父亲的孩儿,几个月来费尽心力挖掘这个真相。到底应该相信哪一边?
“翎儿,对不起,我想……自己呆一会儿。”他倚着一棵槐树坐下,出神地望向父亲陵墓的方向。
姜云翎的眼睛里流转着抱歉与关切,最后不舍地移开目光,与侍女一起默然离开了。
————
回宫的途中,祁颢翀有意观察母亲的神色,除了怀念与悲痛,他似乎还看见了一丝悔意。但也许那只是因为看过了姜云翎的推测,造成的错觉而已。
回宫处理朝政,筹备大婚事宜,一切如常,母亲还是那个全心辅佐自己,全意为了轩武的监国太后。
只是到了夜里,他辗转反侧,回想着姜云翎在书简里真挚的词句,无论如何都无法平静。
他知道,不亲耳听到母亲的回答,这个疑问将会一直困扰自己,不得安宁。
他起身披上长衫,没有带侍卫,仅仅带着自己的鹰,前往灯火通明的太后寝宫。母后为轩武尽心尽力至此,那一切一定是姜云翎的误会,毕竟他对她带着天然的敌意。自己只需要从母后这儿得到答案,再去说服姜云翎即可。
只不过,出乎他意料,太后寝宫门口的侍卫见他到来大惊失色,连忙进屋准备通报,而不是恭迎他。
他一皱眉,雄鹰立刻明白了他的意思,振翅腾空,飞到那两人身前,展翅威胁,金黄的眼睛在黑夜里炯炯有神,严厉地盯着他们。
前院里原本窸窸窣窣行进的人影也在这雄鹰的威严下戛然而止,恭敬地跪地,忐忑等待君王姗姗到来。
“为何如此慌张?”祁颢翀问。他站在院中,环视四周,黑夜掩饰了这些人的慌张神色,但他能感觉到弥漫在空气中的惴惴不安。
无人回答。
这让他有点恼火。“算了,无妨。”他向亮着灯火的主殿大步迈去。
“王上!”四下响起了恳求之声。
这么害怕我去殿里,看来这儿真的掩藏着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他只犹豫了一秒,便带着雄鹰迈上了台阶,走进殿门。
殿里的侍女在雄鹰的注视下如石化了一般,定在原地颤抖。
“太后在哪间?”他严厉地询问。
侍女唯唯诺诺地:“太后……恐怕此刻不便……”
“放肆!谁是一国之君?”祁颢翀怒气上涌,训得众侍女惊惶跪地。他稍稍平静,语气柔和下来:“带我去见她,便不追咎你们。”
跟着侍女走到一扇门前,不消推门而入,他便听见了门里的交谈。
“倩儿,忘了它吧,都过去一年了……”一个熟悉的男声,是薛丞相。他竟然敢叫母亲的名字?连先父都不曾这样叫过,难道,他们真的……
“如何能忘记?”是母亲的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是我亲手……葬送了他……”
祁颢翀大脑一片空白。所以,那个指控,并非姜云翎的误会……
“倩儿,若不是你,那一年前在黄泉的就是你我了,上天会原谅你的……”男声温柔地安慰她。
“不是的,不是的……”母亲悲痛地哽咽。
随后传来的声音,让祁颢翀再也无法听下去,一挥衣袖,心死一般转身离去。
“王上!”无论背后的侍女侍卫如何央求呼唤,他都不再停留。
直到一双冰冷的手牢牢抓住了他的手腕。“翀儿!”母亲泪流满面,跪在他身后,“翀儿!听母后说……”
“你还有脸当我母后!”他用力甩开了她。她伏在地上啜泣,却只能引起他的厌恶。
“翀儿,不是你想的那样……”
“方才私通的不是你?还是说,害死父王的不是你?”他冷冰冰地打断了她的辩解。
“翀儿!”母亲难以置信地瞪眼望他。“翀儿,你……方才……听见什么了?”然后发疯似的边抱住他的双腿边忏悔恳求,丝毫不顾自己太后的地位与形象。
“放心,你是寡人的生母,寡人如何都不至于送你上黄泉的。”祁颢翀冷笑一声,推开了她。自己的大婚近在眼前,废太后、处置薛丞相之事,可以等到那之后再妥善处理,他不想因这种后宫丑事让轩武、让先父蒙羞。“不过,大婚之日,你不必出席了。”他最后丢下这句话,离开了太后寝宫。
身后只留下母亲的一声声绝望的呼唤。
拾肆 迎接命运
漫天星光下,姜云翎独自躺在屋顶,枕着自己的手臂仰望,看见了一枚流星,从天顶划出一道银色的轨迹,消失在天际。同时,一滴晶莹的泪珠从他眼角滑下,消失在他的发际里。
祁颢翀白天来旅舍私会时的旖旎场景还历历在目,但等到日出,就是他的大婚之日了。
尽管祁颢翀向他保证过自己并不会将自己交与妃子,但有些事固然不是当前沉溺情爱的他能决定的。或许因为氏族的压力,或许因为子嗣的需求,姜云翎知道,明日过后终有一日,祁颢翀不会只属于他一人。即便如此,姜云翎还是很想坐在母亲和姐姐之间,在首席宾客席好好欣赏爱人最英俊倜傥的一面。
但他不能,他还有作为游侠守卫的责任。
自从知道祁颢翀亲耳听到戚太后的罪行,与他们那夜的闹剧之后,他内心突然有一种不详的预感。那个毒妇,为了保全那段感情,对先父做得出那种事,谁知道会不会企图对祁颢翀做何事?
那夜之后,祁颢翀已经将太后软禁在王宫,把王宫里太后势力管辖的人等全数替换,理应消解了威胁,但姜云翎仍然不能放下心来,整件事冥冥之中还有说不清道不明的蹊跷之处。可就像走在一片迷雾中那般,他无法看清前路。
所以他必须在这一片迷雾之中,纷杂的人群里,亲自守护爱人的安全。
–
大婚之日一早,王宫的侧门前人潮涌动。
祁颢翀此次大婚,执意要开放宫门给百姓,一来,第一次正式让他们瞻仰他的真容,参与他的人生大事,拉近自己与他们的距离;二来,最危险的地方即是最安全的地方,都城百姓的众目睽睽之下,戚氏一族就算是掌管兵役一手遮天,也不敢轻举妄动。
姜云翎自然也混在人群之中,顺利进了王宫。他警觉地在人群中穿梭,眼观六路耳听八方,排除一切威胁隐患。
“看!来了来了!”王宫大殿的朱红色大门徐徐打开,百姓兴奋地翘首以盼。
片刻后,在气宇轩昂的乐声里,祁颢翀一身华丽的红袍踏出了殿门,面对广场下熙熙攘攘的百姓,露出了一个自信的君王之笑。
在姜云翎眼里,那个笑容在早秋清晨的和煦阳光里熠熠生辉。那是带领这个国家的百姓走出泥潭的希望,也是自己立誓守护一生的光芒,自己的一生所爱。
百姓之间开始流转起赞叹不绝的声音。“竟如此英俊倜傥!”“有先王的气度!”“未来可期啊!”
姜云翎感到袖口传来轻轻的拉扯,低头发现是那个自己曾伸手救助的,后来一直跟随自己学习诗书礼数的男孩尚儿。男孩眼里满是惊讶地望着他:“雁老师,那个,之前的公子,竟然是……”
姜云翎回忆起尚儿与祁颢翀的那次相遇,调侃道:“怎么,害怕被他治罪?”
男孩满面通红,惴惴不安地望着大殿前的身影。
“放心,他才不是那般小气的人。等尚儿长大,记得报恩就够了。”姜云翎微笑着揉了揉男孩的发顶。
“嗯!小尚将来,一定忠心追随他。”男孩用坚定的眼神回答了他。
大殿前的乐声转变,王宫正门打开,接下来是王公贵族与外国宾客入场献礼的环节。
姜云翎退出人群,轻盈一跃,沿着宫墙悄然钻进了大殿旁的树影里。他屏息趴在树梢,手紧握飞刀柄,密切监视每一个走上前面对祁颢翀的人。
他虽然与这些轩武的王公贵族并无正面之交,但经过那段时间的暗中调查,他早已熟知了他们。不过今日他们倒是很收敛,身上没有任何可疑的银光。但愿所谓的危险,都只是自己的臆想而已。
最后入场的宾客是姐姐和母亲。除了贵重的新婚礼物,他还看见姐姐手提一个寻常的木篮,走到祁颢翀面前,将它打开给他看。祁颢翀露出了一个惊讶的笑容,与她凑近,亲切地交流几句,最后邀请她们坐上了宾客席。
尔后,仪式正式开始。宫门抬进了两座红轿,戴着红纱、身姿婀娜的两位美人在侍从的搀扶下缓缓朝大殿走去。
姜云翎分明看见,祁颢翀的眼里隐隐透出的不是期待,而是忧郁。
王兄,今日是你的大喜之日,请一定开心起来。姜云翎在心底默默劝说他。
拜神明跪天地,除了没有太后在场,其余皆礼明乐备。在神明、宾客与百姓的祝福声里,祁颢翀终于缓缓揭开了两位妃子的头纱。
接下来的所有事,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
不远处的天空传来一声刺破长空的悲鸣——半空中,一个正欲展翅的漆黑身影被一支箭贯穿,黑羽四散,身躯落向人群。
姜云翎失神一踩,脚下的枝桠“啪”地折断,他从枝头跌落下来,在地面翻滚几下才堪堪停住。上次体会这种慌乱失重后的疼痛还是十岁那年,那次还只是皮肉之痛,这次却有刺骨之痛。他忍着剧痛和脑中的嗡嗡声站起,预想自己被侍卫当作刺客围住押走的狼狈,然而眼前的场景让这个明媚的秋日正午突然阴云密布。
没有人注意到从树上跌落的他,因为所有人都在瞪眼望着大殿前捂着胸口的祁颢翀,和他身旁手握匕首怔忪着的,他的新妃子。
“王兄!!”姜云翎此刻早已顾不上秘密与身份,拖着伤腿冲到祁颢翀身旁,接住了倒下的他。
侍卫似乎这才反应过来,跑上前来将殿前的人团团围住,将那个犯下大逆之罪的女子押解下大殿。
祁颢翀的胸口汩汩涌出鲜血,姜云翎慌乱不堪地用手捂,从身上扯下布条堵,却无济于事,最后双手沾满了爱人的鲜血。他痛哭流涕,怀抱祁颢翀,撕心裂肺地一声声呼唤着王兄。侍卫一开始还试图将他拖走,但片刻之后,他们在他身上的手松开了,没人再来打扰他。
“翎儿……”他听见怀里传来虚弱的声音。
“王兄!!王兄,求求你,别走!!都是我疏忽,我该死……”还说什么要守护他一辈子,结果第一次真正需要守护的时候,自己却一败涂地。他自责得无以复加。
“翎儿,看着我……”祁颢翀在他耳旁呼唤,声音里却并没有几分痛苦。
姜云翎悲痛地凝望怀里的爱人,声音早已哭喊沙哑。“王兄。”
祁颢翀颤抖着抬起手臂,冰凉的、沾满鲜血的手掌抚上了姜云翎的脸颊。姜云翎捂着它,亲吻它,就好像这样可以让它重新温暖起来一样。
祁颢翀的嘴角轻轻勾起。“方才姐姐告诉我,翎儿也最喜欢吃冉姐姐做的桂花糕,和我一样……只可惜我……”
姜云翎恸哭着打断了他:“不会的!不会的!王兄,翎儿在等你一起吃桂花糕,你不能走!”
祁颢翀艰难喘息着,郑重地凝望他:“翎儿,答应我……我不在了,你也会继续……守护轩武。”
姜云翎不停地摇头:“王兄……你不在了,我存在的意义又是什么?你不能走,不能……你还有未竟的理想,还有对先父的承诺……”
“翎儿。”祁颢翀用尽全身气力,最后拥抱姜云翎,在他耳畔轻语:“与你度过了那些日夜,在你怀里迎接命运,我祁颢翀,此生无憾。”
爱人的身体在怀里渐渐变得冰凉,姜云翎却迟迟不愿放开。直到人群散尽,直到血色残阳笼罩王宫,直到他哭累了,痛晕了,倒在了姐姐肩上。
拾伍 断翅鹰雁
姜云翎在一个软榻上恍恍惚惚地醒来,不知距离那个终成悲剧的大喜之日已经过去多少时日,他只记得脑海里不停翻滚的痛楚自责的梦境。
橙黄色的夕阳从窗口照进房间,他勉强认出来,自己身处荣仲的府邸。又是一个都城的日落,但此刻再温暖的颜色也无法抚慰他冰冷死寂的内心。
房间门被轻轻推开,一个熟悉的女人的身影走了进来。“翎儿,你醒啦。”
她温柔的嗓音让姜云翎不禁一阵鼻酸,“娘。”
母亲坐到榻边,扶着他的肩帮他坐起,握住他的手。“腿伤还疼吗?”
腿部刺骨的疼痛这才阵阵传来,他隐忍着,摇了摇头:“我没事了。娘……”他咬着嘴唇犹豫。他想问现在外面如何了,却又没有勇气听答案,因为那个痛心的事实一定会包含在那个答案里。
“翎儿。”母亲将他拥入怀里,轻抚他的背,安慰的词句不必言说,都埋在这个拥抱里传达过来,让姜云翎心神逐渐宁静下来。最后,她轻声说道:“无论你决定如何继续走下去,娘只希望你,不要放弃守护光芒。”
姜云翎眼角滑下两行晶莹的泪。娘,可是,那光芒已经不在了啊。
–
这天夜里,能忍着疼痛勉强行动的时候,姜云翎终于见到了奔波回府的荣仲。
“荣君,这几日,多谢你收留了。”姜云翎坐在院里,与断翅休养的雄鹰同病相怜。不幸中的万幸,这世上至少还有一个连结他与他的念想留了下来。
“姜公子,身体恢复就好。”荣仲微笑着邀请他进入了会客室。
姜云翎惊讶于他得知自己的真实身份,但转念一想,母亲已经在此照顾他几日,荣仲知晓他身份也是自然。
在会客室与荣仲对坐,他又想起那次作为“雁公子”,拿着有关太后的所有证据来找荣仲的场景。若是当时听从了荣仲的建议沉住气,不那么意气用事,恐怕悲剧就不会发生了。想到这儿,他痛苦万分地将自己的脸埋进双手。到头来,自己不仅没有守护爱人,反而害了他……
“姜公子……你不必过于自责。”荣仲劝说道。
“我如何能不自责?!”姜云翎几乎哭喊出来。
荣仲轻叹一声,缓缓道来:“先王其实,曾预想过自己的命运。”
“什……什么?!”姜云翎依稀记起,祁颢翀在他怀里坦然地说“迎接命运”,难道他真的……预想过最坏的结局?
“大婚前一日,他拟好了一份密诏匆匆交与我,说是,若有任何不测,将此作为遗诏执行。”荣仲声音里带着深深的怀念与悲伤。“他说,变革总是需要代价。他的先父曾是代价,自己或许也会是……我当时,只以为他是多虑……”
姜云翎无法再听下去,摇头恸哭。王兄,那日下午你抱着我吻别时的泪水,是因为此,对不对?而愚笨如我,却只把它当成你的临阵退缩……
荣仲情绪平静下来,话锋一转:“那份密诏里,提到了姜公子。”
“我?!”姜云翎泪眼婆娑地抬起头。
荣仲微笑着对他点了点头,“先王执意要恢复公子的名分。尽管不能传位于你,他还是决定任你为太傅,教新王以正道,同时辅佐国事。”
姜云翎被这个消息深深触动,许久无言。王兄,所以你走前要我保证会继续守护轩武,是预想到了我守护光芒的心会随你而死,对吗?王兄!你是为何如此温柔,却如此残忍!
他出神一般,仰头回答祁颢翀:“王兄,你不在,我要这名分又有何用?你也知道,比起守护没有你的轩武,翎儿更愿离开做游侠啊。”
“公子……恕荣某直言,但恐怕,你已是断翅之雁,难做游侠了。”
腿伤的疼痛刺向了心里,姜云翎知道他说的是事实,自己以后再也无法在屋檐阡陌间自由飞翔腾跃了。恨意、悔意涌遍全身,“好,我做太傅。既给了我权力,我一定会让谋害他的人付出代价的。”等把那些人除掉,还王兄一个安息,自己便可以离开这个伤心之地了。
————
以“太傅”的身份从正门踏入这个曾经只在屋顶涉足的王宫里,姜云翎的内心忐忑不安。他将要与那个曾经一手遮天、如今失势潦倒的女人对峙,他要为王兄的无妄之灾找到最终的真相。
女人见到他,仿佛在保持歇斯底里前最后的冷静:“想必你就是那个,从我的魔爪下幸存的王子吧。”
“确实讽刺。你害死了先父,害死了王兄,我这个最该消失的,却幸存了下来。”姜云翎冷笑一声。
“事到如今,真的没有人会相信,翀儿的死与我无关了,是吗?”戚太后眼里含泪地望着他,“翀儿可是我儿啊!”
姜云翎不为所动:“那位妃子,是太后亲自挑选的,没错吧?与薛丞相私通被王兄撞破的,也是太后没错吧?太后既能做出为了保全私通之情而谋害先父之事……”
“什么?!”戚太后瞪眼望他。
姜云翎直视她的眼睛。“证据凿凿,难道太后还想抵赖?”
“先王知晓了我与薛丞相的过去不假,后来我亲手葬送了先王也不假。但此二事绝无关系,神明为证!”戚太后的眼里闪动着真诚恳切的光芒,“先王虽不曾给过我多少温柔,但知晓我的过去后,并未迁怒于我,反而向我报歉命运的无奈。这样的夫君,我又如何会成心谋害?”
姜云翎能看出来,说起先父的时候,她的表情没有丝毫怨恨,而是景仰和怀念。他恻隐之心涌动,但还是保持了理智。“那你如何解释先父的死因?”
“皆是我的愚笨疏忽。我从不曾知晓先王的隐疾,只是听说那个药材名贵且补效好……”泪珠不停从她脸颊滑下,“啪嗒啪嗒”砸在桌面。
姜云翎愣住了。因为愚笨疏忽,害死了所爱之人,久久无法释怀,他突然觉得自己与对面这个女人的距离,比想象的还要近。
女人最后长叹一声道:“你不信也罢。若要治我的死罪,便治吧,也好让我解脱。”
姜云翎冷静下来,在心底默默梳理所有的可能,沉默良久后问道:“王兄他……是否知晓此事?”
戚太后失魂落魄地点了点头:“大婚前一日,翀儿来看过我。他最后一言不发地走了,我甚至不知道,他是不是带着对我的怨恨离开的。”
“他原谅你了。”姜云翎替祁颢翀答道。
他的眼里盈满泪水,望向了窗外。他最爱的王兄,看似稚嫩软弱,实则智慧成熟。知晓真相后,预见自己可能无法逃避的命运,便暗中安排好了一切,最后带着笑容与爱人离别。
王兄,你为何不告诉我,让我与你一起面对?即使与你共赴黄泉,翎儿也在所不惜啊!
但是,你也放不下轩武的未来,对吗?只有我留下来继续完成你未竟的理想,你坦然奔赴的命运才有意义,对吗?
那么,王兄,翎儿答应你,我会继续守护它的。
————
时光荏苒,姜云翎带着对一生所爱的怀念与承诺,在太傅之位上,了结了所有往事的真相——先父与王兄的死,背后皆是薛氏主谋,又牵扯出大氏族的逆乱之谋。
在一切尘埃落定后,他还是留了下来,推动、见证了轩武的真正变革。
曾以为飞向天空就是成熟的笼中雏鸟,在断翅之后才真正学会了乘风破浪,甚至掀起波澜。
“王兄,这些年,翎儿有在好好践行对你的承诺,你可曾看见?”鬓边灰白的他,在祁颢翀的墓前伫立。“不过,没有的话也没关系,就让它去找你,一点点诉说吧。”他将断翅黑鹰的冰凉身体轻轻放入一旁的一个小小墓冢里埋好,立上了一个小灵牌。
“王兄,我还托它给你带了好多好多话,你可别嫌我烦啊。”他轻轻勾了勾嘴角。“对了,如今,你我的理想已经实现,我也要去追寻真正的自由了。”
他转身离去,橙红的夕阳拉长了游侠的背影,远处一大一小两个墓冢,静默地送他消失在路的尽头。
-完-
番外 前世之缘
【现代】
“喂,老姐,你逗我呢?!”吕子珺从自己亲姐姐手里接过一叠衣服展开,难以置信地望着她。
“你自己答应的,会帮我们汉服社撑场子的啊。”吕子璐若无其事地耸耸肩。
“诶不是,我答应你去穿汉服弹古琴,没答应你穿女装吧?”
“上次忘了和你说,我社至今还没招到男生呢。我都牺牲自己最贵的一套借给你了诶,没良心。”
“那这个假发是怎么回事?”吕子珺嫌弃似的看着那顶及腰的长发。
“……穿这么好看的款式,留个短发,多不和谐。”吕子璐装作无辜地嘟起嘴,“诶你快换啦,我社员琴都借好了,你要不去,你姐姐这个社长的脸面都挂不住了。”
“我看你就是故意的。哪有你这样的姐姐,从小就爱坑亲弟。咒你大学毕业都找不到男朋友!”吕子珺虽然嘴上抱怨,但还是束手就擒,换上衣服任由姐姐帮他梳妆打扮。
折腾半晌,正当吕子璐从包里取出一支朱红色的口红要帮他涂上时,宿舍门被猛地推开。他还没来得及躲起来,就被踢球归来的室友们抓个正着。
“卧槽?!”“Holy……”“这是……”几个人瞪圆了眼睛看他。
“看屁啊看!”他面颊通红地转向窗外。
室友们凑近来围观,却被他姐姐一个个撵走:“去去去,你们几个糙直男,敢打我弟主意,饶不了你们!尤其是你,邱哲!”
“姐姐我错了!”“姐姐饶命!”室友们乖乖回到各自的位置,转头在宿舍群里噼里啪啦聊个不停。
“看我下周球赛不收拾你们!”被姐姐拉出宿舍前,他恶狠狠地转头留下了这句话。
–
A大开学季的社团招新在一个早秋的晌午,在校园中心的交通枢纽拉开了帷幕,一时间人潮涌动热闹非凡。
吕子珺作为大一萌新,还没来得及好好逛,就被姐姐拉去了一个冷冷清清的,写着“汉服社”的摊位前。
隔壁门庭若市的摊位是动漫社。穿着绚丽的cosplay服装的女孩们随着音乐跳着宅舞,吸引了不少人驻足围观,堵得道路水泄不通。人群中不乏双眼直勾勾,露着痴汉表情的男生。
吕子珺今天领略过姐姐的妙手以后,不由得同情起那些男生。唉,谁知道你们着迷的小姐姐,到底是不是小姐姐呢?
吕子璐将他的注意力拉回自己的摊位,带他与社员们介绍问好一番。他似乎从小就具有被姐姐的朋友们一眼喜爱的能力,即便是“男孩穿女装”这样平常人难以理解的行为,也没有让她们对他产生偏见,她们反倒是赞叹连连。在她们星星眼的目光里,他支起古琴,优雅入座。
隔壁摊位的电子乐进入尾声,他给姐姐投去一个“交给我了”的自信眼神,沉肩坠肘,准备起势。
右手挑出第一个音,四周嘈杂的人声开始收敛。
余音未落,抹回第二个音,共同震响和谐的音韵,越来越多好奇的眼神落向了这个摊位前的“汉服少女”。
尽管很久没有温习,但是一坐到古琴前,《平沙落雁》这首自己最爱的曲子就自然而然地通过手指流泻到琴弦上。悠扬辽远的音符将他带去古老寂寥的天地之间,刚柔相济的旋律让他仿佛置身于长空,时而振翅高飞,时而肆意翱游。
一曲终了,他从无我之境里回过神,才发现自己面前早已围满了人,有人在举着手机拍摄,有人在和旁人窃窃私语,当然还有和刚才的人群里一样直勾勾的痴汉目光。
人群传来掌声,有大胆一点的痴汉凑到摊位前欲和他搭话,不过幸好被他姐姐截胡,试图说服加入社团。
他忽然心生一计,清了清嗓子,嘹亮地喊道:“欢迎大家加入汉服社!”然后潇洒起身。
不出所料,痴汉的目光变成了异样的目光。“嘁,什么啊”“果然是女装大佬”“好变态”之类的议论不绝于耳,原本热情的人群似乎一瞬间冷淡了下来。
他姐姐惊讶不已,把他拉到一旁的角落,戳了戳他的眉心,“喂,你咋想的?”
“我答应你撑场子,没答应你能招到人啊。”他瘪了瘪嘴,“我可受不了那些糙直男的眼神。”
“什么跟什么呀你!那么多人在摄像呢,一会儿有人发到论坛上,你不得被网暴死。你还得在学校呆四年呢!”
吕子珺噗嗤笑出来,“姐姐,我是怕这些的人吗?”毕竟高中时期就经历过轰轰烈烈的出柜风波了,这点小流言蜚语算不了什么。
吕子璐想了想,轻叹一声,“好吧好吧。”最后安慰似的抚了抚他的头。
重归冷清的摊位前只剩下寥寥几个真正对汉服和古代文化感兴趣的同学,旁边的摊位又恢复了喧闹,刚才这个摊位昙花一现的热闹仿佛从未发生。
–
半晌过后,卸完妆重回自己的吕子珺回到正在收摊的姐姐身边,帮她收拾妥当,然后与她并肩走向食堂。
“诶跟你说,对面天文社的一个男生,长得还挺帅的,刚才结束前特意跑来问我,可不可以加入我们社。”
“哟,看上你了?可以啊你,大四了终于有桃花了!”吕子珺八卦地看着姐姐。
“啧,我倒觉得,他应该是看上你了。从你坐下开始,目光就没离开过你。”
吕子珺眉头一皱,“不对啊,我都说那么大声了,一广场都该听见了。难不成……他耳朵不好?”
“呐,你不乐意的话,我就不通过他的申请咯。”
吕子珺随意耸了耸肩,进了食堂,走向自己常去的那个窗口排队。
过了一会儿,身后冷不丁传来一个低沉的男声:“那个,同学?”
吕子珺转头看见一个面露犹豫的男生的脸,剑眉挺鼻,轮廓俊朗。心跳似乎不自觉地漏了一拍,他掩饰一般眨眨眼,疑问地看向对方。
“不知道……你对天文社感不感兴趣。”男生递给他一张制作精美的宣传海报。他不置可否地接下来,心里暗自吐槽,是因为实在没人吗,都到食堂来发传单了?但这个男生好像没有发完就走的意思,而是继续排在他后面,说道:“对了,今晚的流星雨观测活动,感兴趣的话,欢迎参加。”
吕子珺看了看手中的海报,不太好意思拒绝对方的热情,只得回答:“呃,好,有空就去。”
对方朝他绽开了一个微笑,“那太好了。”
吕子珺突然发现自己心跳有点快,在脸上爬上绯红之前,转身面向了前方。
偏偏今天的队伍移动得很慢,身后那个人也没有离开队伍的意思,也不知道他有没有看见自己渐渐红透的耳朵。
终于排到自己,他幸运地发现蒸笼里还剩最后一块自己最爱吃的桂花糕。兴奋地点完离开,环视四周寻找姐姐的身影,他却隐约听见身后“那我不点了”几个字。他心中再次泛起疑惑,这个人,就为了多拉一个人参加天文社的活动,白白排了这么长时间的队?还真是辛苦。
–
不巧的是,这天晚课的老师滔滔不绝拖堂了十几分钟。等吕子珺火急火燎骑车赶到学校湖边的大草坪,活动已经开始,不少情侣们依偎着坐在草坪上,静静聆听组织者的讲解——正是中午那个邀请他的声音。虽然四周几乎漆黑一片,但那个人见到他之后脸上露出的惊喜笑容却格外明亮。
吕子珺浅浅回了一个不好意思的微笑(还好光线很暗,他的脸红不会被发现),坐到了人群的最后。
“咳咳,正如我刚才所说,上一次有记载的这个时节出现的较大流星雨,还是在春秋战国时期。所以,大家今晚可以说是能看到千年一遇的罕见天文现象。”
“哇……”人群传出一些惊叹低语。
男生又继续讲了很多这次流星雨产生的原因,观测的注意事项,但是草坪上的同学们似乎只在乎仰头寻找流星,只有吕子珺注视着他,似懂非懂地边听边点着头。
“我看到了!”有人兴奋地指向天顶。
“哪儿哪儿?”草坪顿时热闹了起来。
讲解的男生无奈地笑了笑,看了看手表,最后总结道:“差不多该开始了,那我就不打扰大家欣赏许愿了。”
吕子珺顺着人群手指的方向看去,就算费劲地眯起眼睛,也只能隐约看到浅浅的轨迹。他有些气恼地嘟囔,“什么嘛,是我有夜盲症吗?”但是刚才黑暗里的某个笑容倒是看得清清楚楚。
“不用着急,半个小时后才到极大。”熟悉的声音在身旁响起,那个人让他莫名着迷的人朝他莞尔一笑,“介意我坐这儿吗?”
吕子珺大概是傻笑着摇了摇头,目光又逃向星光璀璨的深空。
等待的时间,他注意到周围的情侣们在浓黑夜色里,浪漫星空下,旁若无人地开始拥抱咬耳朵,甚至做些亲昵的举动。相比之下,自己与身边这个半生不熟的男生之间,气氛似乎就变得有点尴尬。
“千年一遇的天文现象哈……”他没话找话,语气酸酸的,“对大部分人来说好像也就是个约会的由头而已。”
“要是大家知道上次这个流星雨出现时发生了什么的话,或许就不会这么想了。”身旁的声音说道。
“发生了什么?悲剧吗?”吕子珺好奇地问。
对方仰望星空,点了点头。“我本来还想翻翻史书,说不定有什么浪漫的故事可以讲,增加一下大家的兴趣。结果好不容易找到了记载,却发现实在不适合讲。”
吕子珺边听着对方的声音,边继续寻找天空中明亮的过客。
“记载那场流星雨的那个国家,次日的君王大婚典礼上,君王就遇刺了,而且凶手还是他刚娶的妃子。”
“天呐。”吕子珺出神地慨叹。与此同时,他看见了一颗明亮的流星,从天顶飞奔向远处的天际,留下了一条银色的轨迹,也仿佛撕开了一道时空的裂缝——他突然被一阵来自几千年前的悲伤揪紧了心脏,眼角蓦然滑下了一滴泪珠。
为了掩饰自己突如其来的伤感,他没有再说话,沉默着看完了整场流星雨,结束以后也只是敷衍地与身旁的人告了别,匆匆回了宿舍。
–
好在他是个没心没肺的乐天派。
第二天的阳光(或者准确地说,微积分的公式们)到来,他就把前一天的烦恼,连同那个给他同时带来心动与烦恼的人都抛诸脑后了。
中午时分,他习惯性地来到自己常来的这个窗口排队,队伍还是那么长,可是蒸笼里的桂花糕却岌岌可危。他不停祈祷着前面的人不要点桂花糕,似乎挺有用,那两块通体雪白、点缀着浅黄色的美味糕点就在那儿静静等着他。
然而——
“你好,我要两块桂花糕。”排在他前一个的人说道,声音听着似乎有点耳熟。
“呃……”他张张嘴试图说什么,但反应过来,对一个陌生人说“你留个给我”好像也太突兀了点。
他只得气恼地点了些别的,离开了窗口。
“那个,同学。”刚才的声音在他身后响起。
他转回头,一张英俊的脸出现在他视野,昨天的记忆又重新涌回了脑海。“诶,是你啊。”他不好意思地脸红了,因为自己刚才还在心里吐槽这个人。
“能邀请你……和我一起吃桂花糕吗?”
吕子珺清楚地看见,对方的脸颊上也泛起了红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