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 章

当我把注意力终于从笔记本屏幕移开,准备收拾东西起身的时候,才注意到咖啡店窗外的瓢泼大雨,和大雨中顶着手提包或外套惊惶逃窜的行人。纽约夏季的阵雨总是来得快,去得也快,就像北京的夏季一样。我于是再点了一杯咖啡,坐回窗前,任由这雨幕拉开一些曾经的回忆,有关她的回忆。

————

那是四年前的一场北京的阵雨。

从那家咖啡店到我临时打工的书店,其实也就横跨一个露天商业广场的距离。傍晚时分,我通常会在广场上散散步,边刷手机边品尝我的餐后冰美式。一杯咖啡结束,就回到书店,从员工转为顾客,开启我下班后的自习时间。

这天的大雨来得很急,我还沉浸在朋友圈某个修成正果的爱情故事里,豆大的雨珠就砸了下来,截断了我回书店的路。好在几步之外就是一间玻璃小房子,已经有些人在里面避雨了,我也顺其自然地钻进了那个屋檐下。

只不过刚站定,鼻腔里涌进的气味就让我立刻对这个鲁莽的决定后悔不已。怪不得这些人个个看起来都那么从容,原来他们本就在这儿吞云吐雾。

我仿佛一个不小心跌落到尘世的无辜天使,手里捧着象征纯洁的美式咖啡,惶恐地看着他们手里罪恶的香烟。不过为了尽量不表示出偏见的意思,我强忍住咳嗽的冲动,挪着步子退回到雨幕跟前,才敢释放喉咙里不安的躁动。直到大雨带来的清新气味重新充满鼻腔,我的感官才回归正常。

然后,我看见了她。

在屋檐的另一个角落,栗色短发的女人,抱着胳膊,出神地望着雨幕。若不是她的薄唇轻啜了一口由纤长手指送到嘴边的烟嘴,我甚至以为她也和我一样,只是个不小心跌落到这个烟渣洞的白兔而已。

可她和他们不一样。“出淤泥而不染”,这是当下我语言贫瘠的大脑里唯一足以形容她的词。

她好像微微蹙眉,在全神贯注地思考些什么。即便如此,我还是不敢肆无忌惮地看她,生怕发生什么尴尬的目光接触。

不知不觉,我的咖啡见了底,她手里的细烟似乎也快燃尽。吸烟区的人进进出出,我才意识到,雨已经停了。

天光是唯美的粉紫色,勾勒着城市高楼大厦和远处山脉的轮廓。奇怪的是,才这么一会儿,广场地砖上的水迹就已经几乎消失不见。我回望吸烟区屋檐下的那个角落,只剩一缕轻烟从灭烟器里袅袅升起。

刚才的那场大雨,好像只是撩开了一个转瞬即逝的梦而已。

学生们陆陆续续放了暑假,书店也日渐热闹起来。当然,这其中大多是以“看书”之名行“约会”之实的早恋小孩,不过也有些真的认真自习的学霸小孩,就像小时候的我一样。

可是,只有过来人才知道,这么做其实并无意义。好好学习,考上名校,找好工作,看起来的确光鲜亮丽;可到头来,行业不景气,再好的背景也难逃裁员的命运。在25岁的年纪,周围的人都开始事业起飞的时候,打算重新回到学校,转个专业回炉重造。在那之前,只能边打工维持生活,边自学准备申请。

如果能回到过去,我倒是希望那个时候的自己能抓紧时间谈点属于年轻人的恋爱呢。

我在腻歪的小情侣中间突兀地坐下,把耳机的音量调到最大,拿出GRE红宝书,开始了一天中最痛苦也最充实的时光。

肘部的几下轻戳把我从词根词缀的世界里拉出来。一双扑闪的大眼睛出现在我的小桌边,属于那张可爱脸蛋的嘴唇动了动,我却没能抓住她说了什么。

我环顾四周,确认她的确是在跟我说话,于是拉下了耳机。

“叔叔,可不可以教我一道题?”小女孩拘谨礼貌地问。

“呃……”我这才发现她手里五彩的英文练习册。说来也奇怪,我的嘴先于我的大脑就说出了“好呀”二字,也顾不上今天要背多少个单词的任务了。

她露出一个欣喜的笑容,不请自来地爬上了我对面的椅子。嗬,看来好像并不止“一道题”嘛。

她无疑是个聪明的小孩,很多东西一点就通。但是当你过了五分钟再问她的时候,她还是会困惑地摇摇头。简单来说,就是不用心。

我把这些乱七八糟的想法赶出脑海——三年的教师经历,让我不知不觉养成了一个看到小孩就想分析问题的臭毛病。

在我手把手的指导下,她总算完成了一个章节的任务。“谢谢叔叔!”她愉快地收起书本,滑下了椅子。

看到她娇小孤单的背影,和头顶大大的红色蝴蝶结,我莫名涌上了一点点担忧。“对了。”

她转过身来,好奇地眨眨眼。

“你爸爸妈妈呢?”我终于问出了这个最该问的问题。

她嫣然一笑,“我没有爸爸。妈妈在楼上上班,一会儿就来接我回家。”

我呆呆地点了点头。这一瞬间,这个小孩的成熟已然超越了她的年纪。“那……你自己小心啊。”我最后说,望着红色蝴蝶结一颠一颠消失在一排书架后。

我的室友,同时也是从大学一直到现在的好朋友蒋毅鸣,就在书店所在的写字楼上班,通常是晚上九点左右下班。每天晚上,我提前打好车(毕竟下班高峰时期这个街区的等待时间要一小时以上),等师傅快到了,就叫他下来,一起回出租屋。这天也是如此。

“工作怎么样?”看他没精打采的样子,我关切地搭上了他的肩。

“我服了。我老板简直丧心病狂。”虽然类似的对话发生过很多回,但这次我依然耐心地又听了一遍。听完,路途也差不多过半。

“给你多布置任务,那是信任你啊。说不定干完这个就升职了呢。”我又用一样的陈词滥调安慰他。

“嘁,上个你也这么说。”他不满地嘀咕了一句,随即忧郁地望向星星点点的窗外。“唉,别人工作压力大好歹还有个贴心女友暖被窝。我呢?只有你这个直男室友。”

“我倒是想给你暖被窝呢。但你自己也知道,强掰的直男不甜。”我开玩笑道。

“得得得。”他摆摆手,在出租车不怎么舒服的后座头枕上开始闭目养神。

车里真正安静下来了以后,我不由得开始担忧起晚上在书店遇见的那个小女孩。离开书店的时候,我远远地看见那个红色蝴蝶结还埋在书本里。不知道最后她妈妈有没有接到她,几时接到的。把小女孩一个人丢在书店,就算书店人员相对安全,就算离她上班的地方很近,那也真是个心很大的母亲,我这样想着。

第 2 章

“诶,邱哲,你看到了吗?魏舒发朋友圈秀恩爱,竟然是和老庞!真就离谱。”蒋毅鸣边嚼着他的卷饼,边义愤填膺一般地和我说。

“现在知道了。”我咬了一口自己的饼,干巴巴地说。魏舒是我的前女友,老庞也是我大学的朋友,他们在一起了,屏蔽我也是正常。

蒋毅鸣沉默了一会儿,然后拍了拍我的肩。“哥,对不住啊。不过,以你的姿色能力,也不必在一棵树上吊死嘛。”

“我也没……”这句话刚说出口,我就心虚了。几个月前,我的工作开始朝不保夕的时候,她和我提了分手。也许我当时少给她倒苦水,少和她抱怨世界无望、自己无能,就能留住她了。也许等我读完书回来,成为更厉害的人,她就会重新喜欢上我了。

可是,她没能等我,而是选择了那个事业蒸蒸日上,家庭条件优渥的老庞,即使他大学从未被任何女孩青睐过(这真的不是我的嫉妒之言)。

以前总有人说,女孩走出了学校,就会变得越来越现实,我现在总算理解了一些。

“看看你这手机锁屏。”室友毫不客气地点亮了我的手机屏幕,我顿时感到脸颊一阵烧灼。

我夺过手机,把锁屏上那个不会再有可能的美丽女孩换成了默认图案。抬起头,就看见蒋毅鸣给我竖了个大拇指。

“去你的。”我冷言冷语地吃完了早饭,和他一起出门,坐上了进城上班的出租车。

前女友找新欢给我带来的低气压比想象中还要严重。

即便理智不停告诉自己一切已成定局,但情感总还是忍不住去想象如果在另一个现实里,和她还在一起会是什么样。

几次三番,看到书店里凑在一起卿卿我我的小情侣,我就故意动静很大地经过他们,或者在他们头顶整理书架(也不知道我跟一群比自己快要小十岁的小孩怄什么气)。

“叔叔!”一个似曾相识的声音在我身后响起。

啊,是昨天的大蝴蝶结女孩,不过今天换成了紫色的蝴蝶结。我心里某处悬着的石头仿佛终于落了地。她明媚纯真的笑容帮我暂时赶走了阴翳,“你好啊,今天又来了?”

“嗯。叔叔今天还教我吗?”

“叔叔现在在上班,等晚上再教你,好吗?”我蹲到她身前,给了她一个抱歉的笑容。

她懂事地点点头,颠着自己紫色的蝴蝶结和小书包跑远了。

到了晚上,她果然准时过来打扰我的自习。但本就没什么心思学习的我,也挺庆幸有她可以帮我转移心思。

今天问的是数学题,她学起来似乎更得心应手一点(不过也许是因为我在教数学方面更有经验)。

“谢谢叔叔。”末了,她再次乖巧地跟我道谢,不过这次没有直接滑下座椅。“叔叔每天都在吗?”

“嗯……算是吧。白天上班,晚上学习。”

“为什么上班了还要学习?”她好奇地眨着眼睛。

“呃,因为,要变得更厉害呀。”我煞有介事地凑近她,“你可得从小就好好学习,否则以后就像我一样没本事,只能打工挣钱了。”

她听罢皱起眉头,“叔叔,你怎么和我妈妈说的一样啊!我们老师说了,所有的职业都是平等的,打工挣钱一样值得尊敬。”

我在她语重心长的职业平等教育中尴尬地挠了挠头,心中暗自吐槽,现在的时代可真是不一样。

尽管她已经问完了问题,我还是邀请她过来和我坐一桌一起学习,好让我莫名的责任感有个着落。

离开书店的时候我还是不放心,特意嘱咐了晚班的同事多留意一下她。好在我上车不久,她妈妈就接上了她。

第三天、第四天,每天晚上,她都准时过来找我“补课”。与其说是我帮她,不如说是她帮我。她让我觉得自己起码还是个有用的人,帮我走出顾影自怜的怪圈。

她叫钟欣妍,一个很好听的名字。而自从我跟她说了自己的名字,她就改口叫我“邱老师”,让我几个月来未曾满足过的虚荣心也悄悄满足了一些。

到了周五傍晚,我常光顾的那间咖啡店总会有主厨特供甜点售卖,今天是日式南瓜挞。尽管不知道她口味如何,单纯想着她今天恰巧戴着橙黄色的蝴蝶结,就买了一块带回了书店。

看见蛋糕,她的眼睛都亮了起来。“只有过节、过生日的时候妈妈才准我吃蛋糕。”她边吃边委屈地诉苦。

到底是个什么样的母亲呢?在某些方面那么严格,在另一些方面,又心大得像是个新手妈妈。

不过很快,我就知晓这个问题的答案了。至少揭开了面纱的一角。

正当我还沉浸在帮她搞懂了一个复杂的计数问题的成就感里的时候,就听见身后传来的一个女声,“钟欣妍。”

小女孩闻言,惊惶地收起了书本,低下了头。“妈妈……”

“我怎么跟你说的?‘不要跟陌生人说话’,你当耳旁风了?”女人从我的身后走到了桌旁。

我认出了她,即使她只在一个转瞬即逝的梦里出现过,即使那个梦里的她只有一个模糊梦幻的侧脸。

她的声音比我想象得更冷漠些,尽管语气平静,却显得格外严厉。

“妈妈,邱老师不是陌生人!他已经教了我好几天了!他很厉害的,什么题都会!”钟欣妍倔强地摇着头。

女人防备地瞟了我一眼。我猜,她的内心一定在说,哪个正经老师没事会泡在书店勾搭小姑娘啊。

“看,他还给我买蛋糕了!”

完了。不说还好,这样一说,嫌疑就更大了。即使内心有无数个声音鼓励我理直气壮一点,但我还是怂了,不敢看那个女人,同时耳朵烫得几乎烧起来。

“钟欣妍!你……”

女人大概花了很长时间才克制住自己在大庭广众之下训斥孩子,或是质问一个陌生人的冲动。等她再次开口的时候,又回到了冷静的声音,这次是对着我说的。“抱歉啊,小孩不懂事,麻烦你了。”即使再笨的人,也能听出来语气里全然没有抱歉的意思,只有“离我女儿远一点”的警告。

我抬起头,第一次注意她的正脸,直视她的眼睛。

她五官精致淡雅,纤细冷感的线条里蕴藏着成熟女人的魅力。栗色的头发衬得她皮肤白皙眼眸乌黑,只不过眼眶周围有些淡妆也无法掩盖住的疲惫的痕迹。在那个年纪的女人里,她应该并不算是保养得很好的——边上班边独自带孩子,自然会让人心力交瘁。

不知为何,看着那双眼睛,我从心底真诚地涌上了愧疚。“抱歉,给您增添困扰了。”

“这几天,给小妍补课的费用,你开个价,我打给你吧。”她公事公办地掏出了手机,“还有这个。”她指了指桌上的空蛋糕盒。

“不用不用!”我连忙摆手,“您别这样,都我自愿帮她的,您千万别怪她。”

女人没有再坚持,默然点点头,收起了手机。看来不只是外表上,性格也是极其冷淡理性,不拖泥带水的。也难怪女儿会那么怕她。

在尴尬的沉默中,我目送母女俩离去,那个纤瘦高挑的背影和那个耷拉下来的橙黄色大蝴蝶结。

这天回出租屋的路上,我把这件事说给了蒋毅鸣听,他置之一笑,唯一的评论是,人家都主动提出要打钱,不收白不收啊。

我想,这个世界上大概没有人会理解我遇到一个能给我带来成就感,快乐和牵挂的小朋友的欣喜,以及这么快就失去她的失落吧。

第 3 章

在按部就班、没有惊喜的生活中,夏天就这样很快过去。没有人再来打扰我的自习,学习计划顺利推进,很快就能考试了;而那些有原因没原因的不甘心,也渐渐被我抛诸脑后。

有时,在傍晚散步时路过广场上那间玻璃小房子,我会看见她,还是和第一次见到时那样,独自在屋檐的角落抽一根细烟。每次,我的腿脚都会先于我的脑子朝她迈出步子,但最后都会被自己拉回来。毕竟,自己在她心里恐怕还是个觊觎她女儿的变态,又如何敢问出“小妍现在怎么样”之类的问题。

这天一早,我刚在书架间开启一天忙碌的工作,就接到了蒋毅鸣火急火燎的电话。

“哥,十万火急。能不能帮我回趟家,拿个资料?下午一点要用,很重要!”

“你这……自己回去拿不行吗?”

“我……请假不方便嘛。”他有点为难地说。不用他说我也能理解,这句话的真实意思是,以他的时薪,为了这种事白白请假,不如我请假性价比高。我确实也没什么可争论的,事实如此。

“……行吧。”

“真的?那太感谢了!打车费我报销!”他如释重负。

“下回请我吃饭啊,我这半天工资也不能白丢。”我得寸进尺地要求道,其实也没期望“下回”他真的会记得。

“成。不过,甭下回了,就今天中午,请你吃我司食堂吧。”

对T司食堂的丰盛程度我早有耳闻,没想到真的能有此荣幸。我欣然同意了他的提议。

我手里捧着厚厚一叠资料,这次是从员工门禁真正走进这栋写字楼的心脏,而不是外围商业区了。这栋楼比我之前上班的写字楼高级不少,电梯四面都是锃亮的镜子,电梯里上上下下的都是西装革履的“成年人”,我一个短袖短裤的学生模样在其中显得格外扎眼。

到了T司的楼层,蒋毅鸣早已在前台等待我的到来。做完登记,他领我简单参观了这家公司——这是一家跨国公司,公司文化相对年轻开放,意味着至少这儿不是人人都西装革履,也算是个安慰吧。大工位,高级电脑,装修各异的会议室,各种有用的、有趣的设施,但这都是给最优秀的人准备的。

“你说,我读完书,回来进的了你们公司吗?”我的艳羡之情肯定早已溢出了眼眶。

“肯定行啊。到时候给你内推一个。”

“行,谢了啊。”只不过到时候回来,估计就是做他的下属了。算了,男子汉大丈夫,计较这些干什么,要怪也只能怪自己没本事。

中午时分,T司食堂热闹非凡,周围的人谈论着各种我听不懂的专业话题。

“诶,对了,你啥时候考GRE?”蒋毅鸣的提问把我的注意力从偷听里拉了回来。

“下周,怎么了?”

“考完是不是就没那么忙了?”

“嗯,看结果吧。行的话就可以开始准备申请材料什么的了。”

“呐,有这么个事儿。这不是小孩都快开学了嘛,我老板那天说,想给她娃找个家教,周内晚上监督学习的那种。”

“每天晚上?这怕不是家教是保姆吧。”

“Anyway,你感兴趣不?给的肯定多。”

要说不心动肯定是假的,尤其是正在努力攒钱供自己出国读书的当下。“男孩女孩?”

“女孩。”

“那就算我感兴趣人家也不一定乐意吧。”

“说是这么说。可你想想,上哪儿找你这样背景好,又有经验,还刚好有时间的人啊?”

“你意思是说咱们学校毕业的,没人混的像我这样拉垮呗。”我自嘲道。

“我可没这么说。”他尴尬地挠了挠脖子,继续埋头吃饭。于是乎,我也就没再认真考虑这个话题。

蓦然间,一个让我惊喜的声音出现在我们桌旁。“邱老师!真的是你!”小女孩晃晃悠悠地端着自己的托盘,眼睛亮亮地看着我。

“小妍?!你怎么在这儿?”

女孩直接无视了我对面的蒋毅鸣,把托盘放到我们桌上,爬上了我边上的位置。“后来妈妈就把我来带来公司了。这儿好无聊。”她委屈地诉苦道。

原来她母亲也是在T司上班!我的心跳不知为何悄悄开始加速。

但表面上,我还是摆出一副成熟的成年人模样,给她讲道理:“这儿比书店安全。在这儿,你就不会被坏叔叔拐走了。你妈妈这么做,是为你的安全考虑,知道吗?”

她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我看到蒋毅鸣困惑了一会儿才终于露出恍然大悟的神情,凑到我耳边:“就是那个,书店小女孩和她的冷血母亲?”

我点点头,刚想跟他感叹一下什么奇怪的机缘巧合,就听到了那个女人的声音:“钟欣妍,你怎么……”

她的质问大概是因为太惊讶而暂停了,而我的解释也因为接下来几秒发生的事而暂停了。

“芸姐?!”蒋毅鸣瞪大了眼睛。所以,他们认识?

她的脸颊涌上了一抹殷红,我从没想过在那张理性冷淡的脸颊上会出现这样的时刻。

蒋毅鸣很快调整好语气,做一个合格的中间人。“那个,这位是邱哲,我室友;这位是芸姐,我老板。”

他老板?!这回轮到我震惊了(但我表面上还是尽量维持着平静)。就是那个对手下要求极其严格,总被他抱怨push的老板?我竟然一直愚蠢地以为是个中年大叔!

芸姐朝我点点头,这次没有那么防备了,但也只是礼貌地勾了勾嘴角而已。

“小妍,走了,别打扰人家了。”她的眼神变得严厉,回到自己女儿身上。

小妍乖乖点了点头,下了桌,悻悻地端起自己的托盘。“邱老师再见,叔叔再见。”

不知道哪儿来的勇气,我起身叫住了芸姐的背影。“那个……”

她转回头,有点疑惑地看着我。

“我听说,您想给小妍找家教?”

她没有说话,只浅浅点了点头。

“那个,我想试试。我知道您还是不信任我,但,我和毅鸣一个学校毕业,这方面也有点经验,也有时间……”

“我知道了。”她淡淡地回答我,不过那个语气通常意味着后半句话是“但我不会考虑的”。

我有点着急,从桌边扯了一张餐纸,写上了自己的手机号,两步上前,递给了她。“抱歉这么唐突,但请您一定考虑一下!”

她犹豫片刻,在女儿灼灼的目光中,还是接下了。“谢谢你。”她似真诚又似敷衍地对我露出了一个微笑。

那天晚上回去的时候,中午的小插曲果然被蒋毅鸣大肆发挥了一番,得出了些关于他老板的荒唐结论(“说不定她老公就是因为她那么冷血才离婚的”)。我懒得跟他讨论什么八卦,脑子里只有一个想法:她到底会不会考虑?

第 4 章

她没有考虑。我最后得出了这个结论。

而且糟糕的是,她似乎还在躲着我(当然,或许是我过于把自己当一回事儿)——傍晚散步时我再也没有在那个玻璃房子看到过她了。

曾经我都是心不在焉地听蒋毅鸣吐槽工作和老板,现在却总会不动声色地竖起耳朵,生怕漏掉什么和她有关的信息。有时候我真的好想找个借口再上楼去找蒋毅鸣,“顺便”看看她,问问她什么的,但是每次掏出手机点开头像后,还是认怂关上了。

为了这点钱,不必这样。我劝自己。

但真的只是为了钱吗?心底的另一个声音问我自己。

不过好消息是,我的GRE考试顺利结束,自我感觉分数应该足够申请到不错的学校,这段时间的努力总算没有白费。

考试结束后的那天下午,预示着夏天结束的那场阵雨匆匆而来,又匆匆而去,书店也褪去了暑期的忙碌,回归冷清。我整理完一个区域的书架,走到落地窗前,伸了个懒腰。

傍晚柔和的阳光透过沾着未干雨珠的大玻璃窗洒在靠窗的那排空荡荡的小桌上,给它们又增添了些恬静文艺的气息。

没有了考试的压力,以后晚上自习的时间都可以做什么呢?也许可以看看闲书,或者学学新专业的知识吧。

正当我在脑子里纠结接下来到底要做什么的时候,我透过玻璃窗看见了她,迈着干脆的步伐大步走向那个玻璃房子。天气已经转凉,她披着一件大约是绸缎质地的长衫,随着步伐在身后扬起潇洒的弧度,夕阳给它笼罩上了一抹柔光。

神不知鬼不觉地,我就围着书店的绿色围裙,戴着配套的帽子,站在了广场中央,踌躇不定。如果这时候有个人刚好在楼上某个落地窗前摸鱼俯瞰广场的话,一定会觉得十分滑稽。

不过既然已经出来了,总不能就这样灰溜溜回去吧?

我在脑子里认真过了一遍开场白,以及一段突出我“是个好人”的自我介绍,然后鼓起勇气,朝小玻璃房子迈出了脚步。

可谁知,我走到一半,她今天的那支烟就已燃尽,从屋檐下大步走了出来。

我那好不容易鼓起的勇气又退了下来,收回了脚步,身子转了个方向故意避开了与她目光接触的可能。

她从我身边经过的时候,除了淡淡的烟草味,我第一次注意到了她身上的香水味。是一种像是雨后木香的清新冷淡的气味。确实挺符合她的,我这样想到。

至于那个问题嘛,还是先别打扰她了,下次找机会再问吧。

好在幸运的是,这个“机会”最后自己找到了我。

那个周末,我与蒋毅鸣如往常的很多个周末一样,回到学校,组了个校友队和一个学院的在校生踢了场球。虽然输得挺惨(毕竟队友们大多是三十多岁的中年男人),但能时不时重新感受感受这种年轻的力量,还是挺开心的。不知道自己到了三十多岁还能不能保持这样的活力,还是说会被事业、家庭的压力裹挟,成为大腹便便的那种中年“成功”男人。

不行,我摸着自己汗涔涔的腹肌对自己说,这些一定不能丢掉。

回到场边叼起水杯,我拿起手机,就看到两个未接来电,来自同一个陌生号码。一般来说如果是无关紧要的电话,不会打第二遍;这个人打了两遍,说明确实是想打给我的,或许还有点急。

想都没想,我回拨了电话。

“您好?”电话接通,我咽下刚刚灌进嘴里的一口水,问道。

“邱老师吗?”一个女声从听筒里传来。

我一个激灵,原本还没平缓的呼吸霎时间变得更加急促。我清了清嗓子,装作很沉着的语气:“对,是我。”

“我想问问,你之前说,想教小妍的事……”

“您真的考虑了?”不知是运动带来了更多多巴胺还是什么原因,我几乎是雀跃地打断了她。但随即,那个“深沉”的我赶紧把翘起的尾巴压了下去,轻咳一声,“呃,抱歉抱歉,您说。”

“我可以了解一下你的具体情况吗?”

“当然当然!”我兴奋地回答。然后从大脑某个地方调出了早已准备好的面试台词,开始了真诚叙述。只不过中间一阵凉风袭来,冷不丁的一个喷嚏打断了我的演讲。“抱歉啊,我先穿个衣服。”我把手机放到长椅上,套上了长袖上衣。

“你打车我打车?”蒋毅鸣和那些成功人士社交完毕回到我身边,问道。

“在面试,麻烦你了,谢了。”我拍了拍他的肩。

“行。”他皱了皱眉表示疑问,但也没多说话。

我重新把手机贴到耳旁,“喂,您还在吗?”我有点担心刚才这一会儿耽搁会让她失去耐心。

“嗯。”我仿佛听见从那头传来的一声轻笑,这让我脸颊莫名地有点发烫。

我最终讲完了我的部分,这其中她既没有提问打断,也什么没有反馈,让我有点不知所措。“您看……怎么样?”

“我可以试听一节课吗?”她问。“也算钱的。”她补充道。

“没问题!您看什么时候方便?”

“明天吧。”我本以为她会说什么的“再协调”之类的话,没想到这么干脆。不过转念一想,她当然不是那种“下次”、“下次”、再没“下次”的人。

“可以可以。呃,是你们来书店这边吗还是去哪儿……”

“你来我家吧,路费我报销。加个微信,我把地址发给你。”

对于这个提议我有一点点懵。不过她的声音似乎有一种命令一般的魔力,让我甘心照做,无法开口质疑。

五分钟后,我还盯着手机屏幕上她家的地址,坐在出租车后座上发呆。

“诶对,你刚面试啥了?难不成找到新去处,不用出国了?”蒋毅鸣好奇地看着我。

“毅鸣,你敢信吗?”我朝他眨眨眼。“明天,我要去你老板家了。她亲自邀请的。”

“啥?!”他凑近我的屏幕,仔细查看我和她之间除了加好友打招呼消息(甚至都还没有互相介绍姓名)之外只有时间、地址,和一个ok表情的干巴巴的聊天记录。“还真是她啊!”

“诶,你说,我要不要带点礼物去啊?毕竟第一次拜访人家家里。”我也不知道为什么突然会有这种想法。

他“扑哧”一声笑出来,“你傻吗?你是去挣钱的,又不是去相亲的!说起来,多少钱一节课来着?”

对啊,多少钱一节课来着?她刚才应该说了,但我好像完全没有在意。所以,我这么在意这个机会,好像确实不是为了钱。

那是为了什么?我问自己。

第 5 章

那是一个平平无奇的周日午后,秋日的阳光已经开始变得柔和,天空湛蓝湛蓝的。

我端着手机导航,总算找到了她家小区的大门。

这个小区其貌不扬,散发着年代的气息。即便如此,就算我这个北漂也早就听闻这儿的大名——这些看似破破烂烂的老楼,实则都是动辄千万的“豪宅”,不过价值在于它的地段。多少望子成龙望女成凤的父母拼尽全力为孩子谋得在这附近上学的资格,自己则背着巨额贷款,艰苦度日。

而今天要正式见面的这位母亲想必也是其中之一。不同的是,她很有可能是一个人承担着这种压力。想到这儿,我不由得从心底对她感到敬佩。

我犹豫着按下了单元门禁上她家对应的数字。

铃声响了几下以后被一个女声接起。“你好?”

纠结片刻,我最终还是选择了“小妍妈妈”这个称呼,同她问好。

老旧的电梯摇摇晃晃地带我到达了她的楼层。没等我按门铃,防盗门就被推开,衣着朴素整洁的女人站在门里,朝我浅笑。

原来她真心笑起来的时候,眼睛的弧度会变温柔。我一时间有点愣住,差点忘记今天来这儿的目的。

她把我迎进门,带我走到客厅的桌前。“你先坐会儿吧。小妍还在睡午觉,我这就去叫她。”

“不急不急!让她多睡一会儿吧。”

但她似乎并没有听进去,执意走进了一间房门。

我在椅子上坐定,观察这间房子。可以看出来,它的主人似乎并不是什么“持家能手”——玄关的衣帽架挂满了大人小孩的衣帽,看起来摇摇欲坠;茶几上散落着一堆资料,一台笔记本压在它们上面,旁边是一只喝完没洗的咖啡杯;墙边的矮柜杂乱无章地摆放着玩具、杂物和书籍,甚至溢出到了沙发、电视柜,甚至地毯上。

原来,外表光鲜亮丽的职场女强人,还有这样不为人知的一面。

不过转念一想,假如我是个公司中层,管理手下十几个人,还同时一个人带着小孩,家里情况一定比这还糟糕。

“邱老师好!”小妍捧着一摞书本练习册,蹦跳着来到桌前。她母亲跟在她身后,温柔的目光落在她身上。

我见到小妍,大概和她见到我一样高兴。也许我努力争取这份临时工作,其实是为了这个小朋友给我带来的快乐。

“我可以坐在这儿听吗?”她母亲拉开了我们对面的椅子,把自己的笔记本搬到了桌上。

“当然!说好了您试听一节的。”

小妍不动声色地瘪了瘪嘴,但被我看见了。

“没事的,小妍,你妈妈这是在监督我呢,不是监督你。”我开玩笑似的宽慰她。

说是“试听”,其实我都怀疑小妍的母亲有没有真的在听。即使我和小妍的讨论声近在咫尺,她大多数时间看起来还是沉浸在自己的工作里,时而蹙眉思考,时而在键盘上飞速打字。

因为是真正作为“老师”来讲课,相比之前,我更加严肃认真了些;而小妍今天也很配合,比之前那样吊儿郎当学的时候要用心得多(也许是因为她母亲在边上听吧)。

不知不觉间,原本计划的时间用完,但我准备的内容还有很多没讲——因为总是被她活跃的思维扩展出新的问题维度来讨论。

不过小妍沉浸在数学的海洋里,看起来并没有想结束的样子,我也就随她,最后直到临近饭点才结束这节课。

她母亲也终于从自己的工作中抽出身来,起身送我。

“哎呀,您不用麻烦了,我记得出去的路。”我说。

她从桌上的烟盒里抽出一支烟,夹在两指之间。“我还要顺便买点菜。”

我点点头,没再与她客气。

沉默一路笼罩着我们从进电梯到走出楼门。她意欲往一个方向走,而我自知该往另一个方向去。但在让她看出我的犹豫之前,我就跟上了她的脚步。管她最后目的地是哪儿,反正有手机地图,最后总能找回地铁站的。

她走到小区深处的花坛边,坐到长椅上,点上了烟。完了,这下要被她看出来我其实只是在跟着她而已了。

“呃,好像这个方向出不去哈。”我环顾四周,自言自语地掩饰尴尬。

她看我在原地踌躇的样子,轻吐了一口烟:“聊聊?”

我求之不得,一溜烟坐到她身边。“那个,您觉得,今天的课,可以吗?”我记忆中很少有厚着脸皮问别人对自己评价的时候,这大概算是其中最焦急的一次了。

“很少有人可以对她保持耐心一下午。”

这句话让我不由得笑出来。“她确实,思维比较发散。不过这也不是坏事。”

“但愿吧。”她有点担忧地叹了口气。

“那,之后,您是要再考虑考虑,还是说……”

“明天开始吧。”

“真的?!”我的惊喜之情和路灯一同亮起。

暖黄的路灯勾画着她的侧脸线条,让她看起来多了几分温柔。“嗯。”

“谢谢您!”

她嘴角勾起一个弧度,轻轻点了点头。我才意识到,她今天在我面前笑了好几次。她笑起来的样子,真的很美。

“其实……”她轻轻开口,我着迷似的望着从她口中吐出的一缕白烟缓缓消散在路灯下的空气中,“第一次见你的时候,我真的以为你是什么对她不怀好意的人。抱歉了。”这次能听出来,是真的抱歉。

“没事没事!您会那么以为,也正常。”

“后来小妍和我说,她因为在书店已经看到你好多天了,才敢和你说话的。”

我欣慰地笑了笑,原来小妍比我想得要聪明得多。“她其实很懂事的。”

她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然后起身,在灭烟器上摁灭了烟蒂。“总之,后面得麻烦你了,邱老师。”她转回头,再一次对我微笑,这次的笑容里面带着点无奈,像是在说,“带小妍这个麻烦小孩,辛苦了”。

“对了。”我鼓起勇气,在她要说再见之前先开了口,直视她的眼睛,“我叫邱哲。”

“钟奕芸。”她友好地伸出手,像是要同一个合作伙伴完成签订契约的最后一步那样。

短暂的不知所措过后,我伸手向那只纤细的手。凉凉的触感落在我的掌心,她轻轻一握,然后松开。

我恐怕很久都不会忘记,那天她在我掌心留下的淡淡的烟草味。

第 6 章

我打两份工的忙碌生活就这样开启了。

每天从书店下班以后,我匆忙吃个晚餐,就坐上地铁,穿越半个北京城,来到这个小区。我到达小妍家里后,负责接她放学、给她做饭的阿姨就可以下班了。我和她打了几次照面就熟了起来,叫她崔姐。她看我时常来得着急,就会给我留一小碗面或是饺子什么的,让我觉得挺暖心的。

然后,我就会在客厅那张桌上辅导小妍做作业。说是辅导,其实我从第一天就和她约法三章,所有的题必须自己做完,最后实在不会才能问我。大部分时间,我只是坐在她对面看自己的书或是准备申请材料,就像是最开始和她在书店一起学习那样。

偶尔看到她走神,我就用一两句玩笑话把她的注意力拉回来,或者干脆和她聊聊天休息几分钟。她做完学校的任务,我帮她检查完毕以后,会帮她拓展一些知识,或者带她看一些课外读物。我失业前的工作其实教的是中学生,但为了教她,我特意去咨询了以前的同事,要来了小学的资料和学习方法。

等芸姐回到家,我这天的任务就算完成了——所以我每天的工作大约是朝九晚十。

好在我晚上回去的打车费她也会报销,我就不用拖着疲惫的身子挤地铁回到北京城另一边的家里了。

虽然看似很累,但我其实每天总是动力满满地迎接第二份工作,最后充满期待地和小妍一起等她回家。

我每天都会看见她卸下女强人的外衣,显露疲惫的那个瞬间。她看见我,会露出一个放心的微笑,轻声说一句“辛苦了”。我每次都嘴笨地说“哪里哪里”,也不知道怎样才能表达自己对她的关心。于是有一天我和小妍说,让她在妈妈回家的时候,主动给她一个拥抱。她似懂非懂地照做了,我看见芸姐疲惫的脸上露出的惊讶与欣慰。

那天晚上回去的出租车上,伴随着转账消息,还有一条“谢谢你教她那样做”。

我边回想着她看女儿时温柔的笑容,边开玩笑说:“昨天听毅鸣说他又惹你生气了,遂替他找个机会补偿一下~”

“不提他我还能继续感动一会儿[白眼]”我看着这条消息不由得笑出来,卸下面具的她也是有幽默的一面的。

到了周日,我还是像第一次那样,去给小妍讲我准备的专题辅导。芸姐此时已经信任我,就没有坐在我们身边旁听,而是回到自己房间里去专心工作了。

课间休息的时候,小妍偷偷问我:“邱老师,你会做饭吗?”

“算是会一点吧。怎么了?”在上一段生活里,因为实在吃腻了外卖,后来就学着自己做饭带午饭上班,顺便也承包了前女友的午饭。那时的她总开玩笑说我是用厨艺抓住她的心的,然而最后……也许是我的厨艺还没到份上吧。

“我就知道,你这么厉害,肯定什么都会。那,你今晚可不可以留下来吃饭?我想吃你做的饭。”

“啊?”我有点想笑她童言无忌,且不说我有没有资格进她家厨房,她有没有资格邀请我留下都是个问题。“你妈妈不会同意吧。”

小妍瘪了瘪嘴。“可妈妈做饭不好吃。”

我“扑哧”一声笑了出来,“哪有孩子嫌弃妈妈做的饭的。小妍,你这句话被妈妈听见要伤心的,知道吗?”

“她自己也知道。”小妍顶嘴道,“和崔阿姨比差远了。”

“崔阿姨是靠做饭挣钱的,怎么能和她比呢?”

她一副“你吃过就知道了”的表情摆了摆手,然后跑进房间,大概真的去征求母亲的意见了。

在工作里雷厉风行的女强人,回到家里竟然是厨艺糟糕的“厨房笨蛋”?我有点怀疑这只是小妍想让我留下来陪她久一点的借口。

那天晚些时候我才知道,这似乎并不是借口。芸姐做的饭,倒不是说真的难吃,但对于吃惯了崔姐手艺的小妍来说,确实有点过于寡淡无味了。

小妍在我身旁,朝我眨眨眼睛,我无奈地点点头回应她,接下了她无声的请求。

纠结片刻后,我轻声开口:“那个,芸姐……以后周日,我来试试做饭吧。”

芸姐抬起头,有点诧异地看着我。

合适的借口很快就钻进了我的脑海。“嗯……我以前还挺喜欢研究厨艺的,奈何,和毅鸣合租的那个房子里都没什么厨具。况且,给他做也是浪费。”我嫌弃似的说。

我知道她每次听我吐槽室友之后都会放下高冷的外衣,这次也不例外。她似是无奈地同意了我的请求。“不过,如果把我家厨房当实验室,那我是不是就可以不付你额外工资了?”

我提出这个请求的时候甚至都还没想到过这方面,当即有点懵。

她绽开一个揶揄的笑,“开玩笑的,会按照崔姐的价格给你的。”

“不用不用!如果你们能喜欢,就是给我最好的工资了。”我直视她的眼睛,真诚地说。不知是不是我的错觉,我看到她眼里掠过了一瞬间的躲闪。

于是,下个周日的同一时间,就是我忐忑地看她们在我做的一桌饭菜里落筷的场景。

小妍吃了一口红烧鱼,掩饰不住兴奋:“哇!好好吃!”

我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实际内心得意得很):“毕竟是以前的拿手菜嘛。喜欢的话,下次再给你做。”

我充满期待地转向芸姐,虽然她没有与我目光接触,但我分明看到了她不动声色勾起的嘴角。我已经获得了我想要的答案。

这天晚上,她起身送我出门的时候,除了拿上一支烟,还拎上了车钥匙。

我本以为她只是顺便出趟门办事,但没想到,出了楼门,她淡淡地说:“我送你回去吧。”

“啊,不用麻烦了!今天不晚,我坐地铁就行。”

但她不由分说地走向一辆停在路旁的银灰色小轿车,开了锁。我只能跟上她,坐进了副驾。“不然您送我到地铁站就行。”

她摇摇头,启动了车。“不然你收下应得的工资就行。”

我一会儿才反应过来她在说什么——她每次给我的转账其实都比我们说好的价格更多一些。我猜她大概是太忙了懒得仔细算,就大致凑个整数给我。但我出于职业道德和对她生活压力的理解,每次收到转账后,都会按照实际上课的时间加上路费算一遍,把她多给的部分还给她。她也许认为那是我在客气。

无论如何,今天的好意,我还是安心接下吧。“那……谢谢您了。”我转头看她在夜色映衬下那个线条优美的侧脸。

“也谢谢你。对小妍这么好。”车在红灯前停下,她真诚地回望我,那个温柔的笑容让我有些脸红。不过幸好有夜色的掩盖。

我注意到车上有她平时常用的那种清新的香水味,我们就在它的笼罩下,一路上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车在环路上飞驰,她的注意力保持在路面,这给了我机会肆无忌惮地看她。

无论是谈起小妍时的又爱又恨,还是聊起工作时的专业理性,抑或是听我讲述我的故事时的好奇,她的每个神情都让我着迷。

一小时的路途结束,我脑袋竟然有点飘飘然,甚至不愿迈出那个狭窄的,昏暗的,带着淡淡香味的空间。

我终于意识到,我对她动心了。从第一次在大雨里见到她开始,我早已慢慢滑进她看似冰冷实则温柔的漩涡。

我努力争取这份临时工作,除了那些冠冕堂皇的理由,也许内心深处,更多是为了与她接近。

不过这次,我的厨艺足够吗?

第 7 章

可是,意识到心动容易,接受它并没有那么容易。

我从未预想过会对一个比自己大至少七八岁的女人动心。倒不是说真的在意年龄的差距,只是跳出情感来思考的时候,突然就对于这个事实吓了一跳。

另外,她是我学生的妈妈。我不知道如果小妍知道了我的心思会怎么想我。

而且,我对她其实几乎一无所知,除了从室友口中听到的工作里的她,和她在我面前只展现了冰山一角的生活。

她喜欢什么?不喜欢什么?她发生过什么故事?真实的她到底是什么样子?最重要的是,她怎么看我?她能接受我对她的非分感情吗?

而我自己,期望从这段心动里得到什么吗?恐怕连我自己都不清楚。

想到最后,我只能想明白一件事,那就是,我对她心动本就只是我自己的事,不该给她造成困扰。而我当前最希望的,只是能帮她减轻一点压力,让她多笑一笑而已。

于是每个夜晚和小妍一起迎接她回家的时候,我都会主动说一句“您也辛苦了”,教小妍多对她表示关心。能看着她的疲惫笑容与她道别,能在转账消息之外和她简单聊几句天,发几个有趣的表情包逗她开心,就足以让我一直挂着傻笑回到家(然后被蒋毅鸣抓住嘲讽一会儿)。每个周日,用一桌美食换来她的含蓄笑容,和与她在那个狭小幽暗的空间里独处的一小时。

我本以为,这个掩藏在关心之下的心动会一直保持如此,直到这段临时工作时限结束。到时候是有可能继续发展,还是就此忘记,我会去询问她的想法。

只是,改变来得猝不及防。

那原本只是个平淡的周日下午。我在客厅给小妍讲数学,她在房间里专注工作,直到一记重重的敲门声打破了平静。

我记得门口明明有个显眼的门铃键,这个人却没有按,可见他应该很着急。

房门里的人还没来得及对敲门声产生反应,它就再次袭来,这次更重,伴随着一个粗哑的男声:“钟奕芸!开门!”

我大脑里的一根弦一瞬间就绷紧了。他是谁?他为什么敢用这么冲的语气直呼她的大名?

只见她脸色有点苍白,抱着胳膊从房间里出来,急匆匆开了门。

“你来干什么?”她的声音里藏着愠怒。

“怎么?我来看自己宝贝女儿都不行?”男人大摇大摆走进了客厅,然后看见了我,我也看见了他。他看起来像是个“成功人士”的样子,西装掩饰不住已然凸出的腰腹,身上浓重的烟味几步之外都有够呛鼻。“哟?!升了个中层,小白脸都包养上了?”他上下打量了我一番。

我被这样的语气调侃得很不舒服,但也自知这不是我该发言的时候,只是理直气壮地瞪回去了一眼。我看了看一旁的小妍,确认了这并不是什么值得感动的父女重逢戏码,和我猜得差不多。毕竟第一天见到她,她就主动表示自己“没有爸爸”;再加上她还是跟着妈妈姓,自然不会与这个男人有多亲近。

“小妍,看爸爸给你带了什么?”他越过我,从身后拿出一个袋子递给小妍。

小妍打开袋子,从里面抽出了一只小熊玩偶。她观察摆弄了一番,然后嘲弄一般看着她父亲说:“又是婉然妹妹玩腻了的?”

“说什么呢!你这孩子,这可是爸爸专门去国外买的……”

“徐恒,你来有什么事,进来说。别打扰小妍补习。”芸姐倚在房间门框边,冷冷地打断了他。

“喂,钟奕芸,都不打算介绍介绍你这小白脸给我认识认识?”

“没必要。”她兀自转身进了房间。

男人轻蔑似的嘟囔了一句“这娘们”,便跟她走进房间,重重甩上了门。

接下来的时间,我发现自己都没法专心给小妍讲题。

房间里原本是几乎听不见的交谈声,后来渐渐变成模糊的争吵声。

“啪嗒”——泪珠碎在纸张上的声音把我的注意力拉回了眼前。

“小妍?怎么了?”我手足无措地把她手里颤抖的铅笔拿起来放回桌上,从桌边抽了几张纸递给她。

“邱老师,我怕……”她抽泣起来,我连忙轻拍她的背帮她顺呼吸。

“怕?怕他?”我指了指房间。她点点头。我其实完全不知道该如何安慰受惊的小孩,只能嘴笨地说:“他是你爸爸,不是坏人,他只是在和妈妈吵架而已……”

“他打妈妈。”她盈满泪光的眼睛无助地看着我。

“什么?!”我震惊不已,心底默默祈祷这只是她以小孩的眼睛看成年人之间的事形成的理解。但没等我再次开口,房间里就传来一声闷响。

我几乎是从椅子上跳起来。“小妍,你在这儿坐好,别乱动。我去看看,好吗?我去保护妈妈。”我按着她的肩膀,慌乱地帮她擦眼泪。

我还没走到门口,第二声闷响就从里面传来,伴随着男人的怒吼。气血涌上大脑,我顾不上什么礼数边界,直接推门而入。

那个男人正拎着衣冠凌乱的她,扔到大床上。他根本没有在意闯入的我,或者说,甚至打算故意挑衅闯入的我,开始伸手扒她的衣领。她纤细的手臂想挣扎却被他牢牢擒住,青筋无助地暴起。

我听从肾上腺素的控制,两步上前,把他从她身上拉开,给他右脸来了一拳。拳峰火辣辣地疼,但都不及看见她被这般欺凌时的心痛。

他后退了两步站定,“小子有两下子啊?”他抹了抹鼻血,朝我冲了过来。

只能说,他在女人面前也许有绝对的力量优势,但在一个体力身手都在巅峰时期的男人面前,这样自不量力只能是自找苦吃。很快他就被我撂倒在地,膝盖抵住了肋骨。我的拳头在落下前被一只冰凉的手碰了碰。“邱哲。够了。”我抬头看了看她脆弱但坚强的脸颊,最终在她命令般的目光中不甘心地放下了拳头。

我身下的男人躺在地板上大笑几声:“钟奕芸,以前怎么不知道你这么厉害,把狗驯得服服帖帖的?”

一次两次,我都是看在她的份上忍下了他的出言不逊,但既然他是用拳头讲道理的人,那也休怪我奉陪了。在他反应过来之前,我干脆地在他左脸上补了一拳,拍拍膝盖起身。

“徐恒,欠我的钱我不会再要了,我也不会再借你一分了。再来打扰我们生活,等着进去吧。”她冷漠地对着地上的男人说。“如果不想让新老婆小女儿知道你是个什么货色,赶紧滚。”

那个男人灰溜溜起身,出门前,恶狠狠地瞪了我们一眼。但我能看出来,他的嚣张也就到此为止了,这个社会的规则告诉他,有个强壮肩膀在身后的狠话,一定是真的狠话。

小妍终于从椅子上下来,跑进房间,拥抱她母亲。

“小妍,没事了没事了。不怕不怕。妈妈没事。”芸姐温柔地抚摸她的脑袋,亲吻她的额头。她顾不上自己凌乱的头发和手肘上的淤青血迹,紧紧抱着女儿安抚。

手上的疼痛似乎这下才真正传到大脑,我这才意识到拳峰上都是擦伤的痕迹。不过能把那个人吓跑,这个的代价也算值得。

等小妍哭累了,芸姐就把她哄上床睡觉,然后自己处理了一下伤,整理整齐了出来,和我在客厅对坐。

在渐渐变暗的天光下,她一边平静地给我讲述她那段不太美好的婚姻,一边轻柔地帮我在手上擦伤的地方涂药膏。冰凉的触感落在我的指间和手背,我没忍住,翻过手来,把她的手握在掌心。她没有退缩。

在昏暗中静默良久后,她终于抽出那只被我捂暖了的手,打开了灯。

“今天,真的谢谢你了。”她眼里是真诚的感激。

我回以一个不好意思的笑:“在你面前失控了,抱歉。”

她摇摇头,宽慰我说:“他嘴那么贱,挨最后那一下,也是活该。”

我看着她的眼睛,顺着这个话题,开玩笑说:“其实,他说的好像也没错。你确实在包养我,而且,我也挺心甘情愿的。”

就算有笑容的掩盖,我也能清楚地看见她脸上泛起的淡淡红晕。

第 8 章

那件事之后的第二天晚上,我如常来到她家里,带小妍做作业。

小妍看起来比平时要沉默寡言得多,也没有那么多问题和发散的思维了,于是那天的作业时间结束得早了些。之后,她也没有吵着让我陪她一起看课外读物,而是独自一人艰难地一个词一个词阅读。其间我注意到她偶有几次习惯似的抬起头,但是看了看我,目光在我手上流连几秒,又悻悻地落回书本。我终于意识到她其实在看我手上的伤痕。

原来她是因为昨天的事还在难受。我怪自己愚笨,没有早察觉出来。

“小妍?”我尝试用自己最温柔的语气呼唤她。

“嗯?”她抬起头,看我的眼神有点躲闪。

“你是不是……还在想昨天的事?”

她咬着自己的嘴唇,犹豫着。

“小妍,你爸爸不会再来了。我们把他吓跑了。你不用再害怕了,真的。”

她点点头,又摇摇头。我没懂她什么意思,但还是想等她自己说。过了一会儿,她小心翼翼地嘟囔:“邱老师,你也会打人。”

我这才真正明白,她今晚反常,原来是因为害怕我啊!我有点冤枉,有点不知所措,更有点后悔——早知道昨天进门以后先带上门再揍人了。

“那个……小妍啊。”我窘迫地开口,真诚地看着她的眼睛,“打人确实不对。但是,如果有人用暴力欺负你,或者你在乎的人,你用暴力还回去,这没有错。”

“所以,妈妈是你在乎的人?”她疑问地眨眨眼睛。

“呃……嗯。”我有点脸红,“因为……小妍是我在乎的人,妈妈是小妍在乎的人,所以,也就是我在乎的人。”

“哦。”她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嗯。呐,邱老师向你保证,从今往后,我不会再打人了,除非再有人欺负你或者妈妈。好吗?”我伸出小指到她面前。

她露出一个放心的笑容,用小指勾了勾我的小指。“好。”

过了一会儿,她从书本上兴奋地抬起头,我以为她要问什么书上有关的问题,结果她问的是:“邱老师,你能教我怎么打人吗?我想保护妈妈。”

完了,我感觉自己好像把这孩子带往什么奇怪的方向了。我清了清嗓子,语重心长地回答她:“现在不行。你还小,学了也打不过坏人。你现在能做的就是乖乖吃饭、茁壮长大。等以后长大了,学好拳击,就可以保护自己,保护妈妈了,知道吗?”

“那长大以后,你会教我吗?”

“嗯。”虽然我并不知道自己有没有机会看她长大。

“拉钩?”

“拉钩。”成年人好像只能寄希望于孩子记不住事儿,以抚平自己随意许下承诺的愧疚。

那天晚上芸姐回家的时候,小妍兴奋地向她报告了这个消息,导致我只能事后在微信里连连给她解释道歉(都怪拉钩的时候忘记嘱咐“别告诉妈妈”了)。不过幸好,我在帮她摆脱痛苦这件事上立的功更大些,她也就不跟我计较这个了。

晚上回到出租屋,意料之外,我等到的不是室友“是不是又背叛我了”的诘问(他每次看到我带着笑从她家回来,就会觉得我“背叛”了他,因为他觉得自己在她手下过得很苦),而是他兴奋激动的眼神。

“什么喜事?比嘲讽我还有意思?”我趿拉着拖鞋,栽到沙发上刷手机。

“项目这个阶段搞定了,部门下周去团建!”

“是嘛?恭喜啊。”我条件反射似的回应了他,其实注意力在手机上的推送文章里,根本没怎么听进去。

“周一出发,住两天温泉酒店,无敌山景,温泉娱乐。还可以带家属呢。”

“哦,带呗。”我继续机器人回答。

“怎么样?去不去?”他拍了拍我的大腿。

我这才反应过来他在邀请我。“我?我又不是你家属。不好吧。”

“人又没说必须得有结婚证才算家属。你想想,平时自己去一趟得多少钱,蹭我们团队价,可不是个大羊毛嘛!”

“说是这么说……”我咂摸着,这个人平时对我好像也没这样积极过,“蒋毅鸣,你这么想说服我去,是不是有什么企图啊?”

“嗐,我能有什么企图,你这个钢铁直男……”

我灼灼的目光最终让他伪善外衣下的心思无处藏匿。他向我承认了自己在公司里有个不知直弯的暧昧对象(我严重怀疑其实只是他的单恋对象),带我作为“家属”去是想隐晦地出个柜,顺便刺激刺激他,看看他什么反应。

“所以我只是你的出柜工具人吗?”我抗议道。

“你的费用我请!总行了吧!”

看他那么着急,应该真的是挺喜欢那个人的,那我还是成人之美吧。“那行。”

“好兄弟!那明天就把你报上去了啊!”他感激地拍拍我的肩,“唔,这周临时抱个佛脚再练练胸肌,还得去买条好看的泳裤。”他嘀咕着走向自己房间。

我对他嗤之以鼻,嗬,男人。

拿起手机,刚准备组织语言给我的两份工作请假,就收到了芸姐的消息:“下周一周二,我带小妍一起出去玩,也给你放两天假。”

我盯着这条消息,半天才明白过来,她这是……也会去团建的意思吧!激动的心颤动的手,但表面上,我只是用往常一样的语气回了一句“收到[愉快]谢谢老板~”。

我突然就很感激蒋毅鸣,决定明天的早饭里给他多放个鸡蛋。

然后我打开点评软件,搜索他刚才提到的那个酒店的名字,对着页面上的这些图片想入非非。正幻想着,我一个激灵意识到了什么,跑去敲蒋毅鸣的房门。“毅鸣,练俯卧撑吗?来客厅一起啊!”

“gay不gay啊你,俯卧撑都要一起练。”他骂骂咧咧地打开房门,果真在喘着粗气。

“还有,买泳裤的时候帮我也带一条。”我招呼他一起在客厅地板上趴下。

“刚才不是还看不起我呢?”

“就你可以招蜂引蝶?”

“哟——终于想通啦?”他干脆放弃俯卧撑,坐下来饶有兴致地看着我做,帮我数着。“诶诶,要我给你先看看照片介绍介绍不?好有个目标什么的。”

我做到精疲力竭,躺在地板上,白了一眼他,“不用,谢谢。留个惊喜就行了。”

第 9 章

团建日在我和蒋毅鸣的满心期待下很快就到来了。

本来算盘都打好了,出发前在他们公司楼下集合的时候,突然出现在芸姐面前,让她以为我只是来送她们的,结果最后和她们一起上车,给她一个惊喜。

但是,我从头到尾就没见到她。上了车才知道,她是自己开车去的。好吧,毕竟这么长的路途,相比大巴,小妍肯定是坐自家的车更舒适。

一觉醒来,大巴已经驶入四周皑皑白雪的山间。北京的秋天过去得很快,城里已然一片萧索,没想到山区里竟已提前进入了隆冬。

不知道她们衣服带够了没,这是我看到白雪之后的第一个想法。第二个想法是,原来酒店的宣传图真的没骗人?

大巴上的众人陆陆续续醒来,一群二三十岁的职场成年人,像没见过世面的小孩似的,对窗外的景色激动不已。我们前座的一个卷发男孩尤是如此,举起手机贴着窗玻璃拍视频。

我看见蒋毅鸣看他的眼神,一瞬间就明白了。

我凑到他耳旁:“他多大啊?”

“还没毕业,实习生。”

“行啊你,老牛吃嫩草呢。”我轻声调侃他。

他抗议似的捏了捏我。

尽管蒋毅鸣特意和负责人强调了我们两个只要标间就行,他们还是“贴心”地帮我们安排了个大床房——我看到房间的一瞬间眼珠都要掉出来了。

等回去找他们的时候,他们表示,因为最近刚好是团建高峰期,标间不太够,只能“委屈”一下我们了,顺便朝我们挤了挤眼睛。

本来还只是表面夫妻,这下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一人睡一天沙发。”我们回房以后,这样约定了一下。

简单安顿以后,是自助午餐时间,我还是没看见心心念念的那两个身影,但又不好意思去找人问她们来了没。更糟糕的是,我和蒋毅鸣住大床房的消息已经传开了(对他来说是预期进展?)。我既然都答应了帮他,也就只能在餐桌上安静不说话不澄清,好让这个谣言越传越真。

下午就是我俩期待已久的泡温泉活动了(这么说好像挺gay的,应该说“各自期待已久”)。

从男更衣室出来,走到集合地点,在花红柳绿衣着各异的女人之间,我还是没看见她。组织者在人群中央喋喋不休地讲注意事项集合时间,但没什么人在听——男士们有意无意地摆着姿势炫耀身材,女士们则凑在一起聊“哪儿买的”“发个链接”什么的。蒋毅鸣手臂搭在我肩上,凑过来悄声问:“怎么样,还是有不错的吧?”

“什么不错?”我装作听不懂。

“帮我演完今天,明天哥就帮你介绍哈。”他轻轻拍了拍我的胸肌。喂,你们gay能不能稍微注意点肢体接触的限度啊?我瞪了他一眼。

解散之后的自由活动,蒋毅鸣带着我和一群之前合作紧密的同事一起行动,钻进了一个从落地窗看得见山中雪景的大池子。这群人里就有他的那个“小俊”。

那个卷发男孩瘦瘦高高,沉默安静,坐在温泉池的另一边,但我能感到他的眼神总是时不时落在我们这边。当我看向他的时候,他又带着点失落移开眼神,望向窗外。我在心底暗暗感叹,蒋毅鸣啊蒋毅鸣,真是个情场高手,把人家小男孩的心思掐得准准的。

“哥,帮咱去拿杯饮料呗。”蒋毅鸣从一个话题里抽出身来,轻声对我说。

确实有点渴了,但是,“谁特么跟你喝一杯。”我边吐槽边起身。

温泉把全身泡得温暖,而且还是在室内,所以走出池子稍微擦擦身子,不披毛巾也不会冷。

从吧台拿着两杯饮料走回池子的路途中,我猝不及防地就看到了她,还是几乎撞个满怀的那种。

不似其他来这儿的花枝招展的女士,她穿着连体式的深色泳衣,只有白皙的手臂和长腿露在外面,其上还没有完全消去的淤青让我心里一阵揪紧。

“你也来了?怎么没和我说?”她看我的眼神带着点审视,还缓缓往下移。

我的脸一瞬间热得发烫(一定是因为温泉太热的原因!),把手臂往胸前挪了挪,试图挡住自己没有衣物遮蔽的身体(那我苦练一礼拜俯卧撑是为了什么?)。“那个……小妍呢?”我强行转移了话题。

真不愧是我的学生,说曹操曹操就到,把我拉出了这个尴尬的境地。“邱老师?!你也来啦!”她的粉色泳衣带着漂亮的玫瑰金色花边,和她母亲的朴素一比简直不像一家人。

“嗯。专门来监督你学习呢。”看见她被唬住的样子,我和她母亲都笑了出来,“好啦,开玩笑的。这两天好好玩,回去再学习,昂。”

芸姐配合我的话,温柔地揉了揉她的头发。

“对了,毅鸣他们在那个池子等你们呢。你们可以拿点饮料再过去。”说完,我逃也似的赶回了那个热闹的温泉池。

不一会儿,她们就加入了派对。带着孩子的芸姐让这群人看到了不一样的一面,而活泼可爱的小女孩顺理成章地就成为了人群的焦点。

她面带微笑地望着小妍,而我面带微笑地望着她;蒋毅鸣(假装)面带微笑地望着我,小俊则面带微笑地望着蒋毅鸣。这大概是个很有趣的画面吧。

聊着聊着,我和这群人渐渐熟络了起来。从这个池子出来转移阵地的时候,有个女生在我和蒋毅鸣身后惊呼:“天呐,毅鸣,你和你家那位连泳裤都是情侣款吗?”

人群不由分说地开始起哄“狗粮”什么的,我越试图解释他们就越起劲,最后只能放弃。我偷偷瞟了眼芸姐,只见她嘴角勾着一个神秘的笑容。喂,不要连她都这么觉得吧?

尽管很想找机会和芸姐独处(well,有个小拖油瓶也没事,只要不在这么多人中间就行),但是碍于我今天的首要任务还是帮室友演完表面夫妻,便只能一直跟着他活动。于是中间很长一段时间我都没见到她,直到晚上的KTV。

她穿得比平时随意些,犹豫着推开了包间门,一个人。“不太会唱歌,要扫你们的兴了。”

“哪里哪里!”“来了就得唱哦!”“玩玩嘛!”众人七嘴八舌地说着,把最中间的位置让出来给她。可以看出,这群人虽然嘴上总是吐槽她push,但内心还是很喜欢她这个领导的,否则也不会盛情邀请她一起来这个局里玩。

路过我身边的时候,她带着笑意的眼睛在我身上停留了一秒钟,让我有点心跳加速。她的妆似乎比平时稍浓一点,一抹亮闪闪的光流转在她眉眼间。不过,她身上的味道还是平时那样素雅清新。

因为这些人今天早些时候就已经“坦诚相待”过了,派对的气氛很快就在游戏中拉了起来。昏暗迷离的灯光刚好能帮我掩盖自己常常移到芸姐身上的目光。她今天很开心,暂时放下了平时的压力,和大家一起开怀大笑。

“邱哲,到你了。”蒋毅鸣拍了拍我的大腿。

“呃,啊?你说了多少来着?”我终于回过神。

“走神啦!”“这轮结束惩罚啊!”

“哈?”我还没反应过来,下一个人就继续了游戏。我看见芸姐朝我悄然一笑。行吧,出个糗能博美人一笑,也不亏。

巧的是,轮到芸姐的时候,她只有最后一个数字可选,不得不接受惩罚。

“真心话还是大冒险?”“芸姐,不然直接来一个好啦!”“来吧来吧!”我看热闹不嫌事大,混在起哄的人群里,肆无忌惮地欣赏她难得窘迫的样子。

“诶诶诶,别忘了刚还有邱哲!”不知道哪里冒出来的一个声音。“是啊,邱哲,真心话还是大冒险?”

“喂,我……”我刚想辩解,一个想法就钻进了我脑海,“那,那行吧,我大冒险好了。和芸姐一起来一个。”

包间里霎时间敲桌拍椅人声鼎沸。蒋毅鸣给我竖了个大拇指:“劲啊你哥哥!”

等我们被推到点歌台前尴尬对视,我才意识到自己完全不知道她喜欢听什么歌,更别说能一起唱什么了。

“还以为你胸有成竹呢。”她在我身旁轻笑。

还好现在的KTV系统有一个叫做“对唱歌曲”的歌单可以救我。点开第一页,全是烂大街的甜腻情歌,我觉得她应该都不会喜欢,正打算点下一页,她打断了我:“就第一首吧。”

“真的可以吗?”我惊讶。

“我也年轻过的好吗?”她露出了点受伤的表情。

“没有没有,我不是那个意思。”我赶忙解释。

不过前奏很快响起,包间回归鸦雀无声,她拿起话筒坐到了屏幕另一侧的高脚凳上,带着笑意与我对视。

一首甜腻的情歌,用她的声音唱出来,却是另一番味道,带着点追忆青春似的忧郁气息,就像是把里面的牛奶巧克力换成了90%的黑巧。而我则试图用自己的糖,填补上她那份里遗失的甜蜜。

一曲终了,有人欢呼雀跃,有人意犹未尽,有人羞赧谢幕,也有人心跳久久不能平静。

因为有孩子不能太晚回房,她不一会儿就起身与大家告别了。我借口出去上厕所,跟上了她,一路跟她进了电梯,甚至用了“想看看小妍”这样拙劣的借口(都这个点了,孩子肯定睡了),不过她没有拆穿我。

很巧的是,她和我们的房间在同一个楼层,同一个方向,最后竟然,就在我们隔壁。

“好巧,我就住隔壁。”我拿出房卡展示给她看。

“大概因为都是大床房?”她揶揄道。

“啊,你怎么也知道……”我心想完了完了,这下是真的误会大了。

她没有回答,轻声走进房间,又退了出来。“小妍睡了。”

我点点头。“那……你也早点休息吧。”

“嗯。”她慢慢合上房门。

“对了。”我也不知道哪来的勇气,在她的脸消失不见前伸手推了推房门。

她疑问地看着我。

“呃……”你今晚好美。你唱歌的样子好迷人。这些话到我嘴边,又被我咽了回去。“……晚安。”

她莞尔一笑,“晚安。”然后关上了房门。

第 10 章

KTV局凌晨才结束,我心猿意马地苟完了芸姐走后的时间,最后驾着醉醺醺的蒋毅鸣回到房间。本想绅士地把床让给他,但他一载到沙发上就开始打鼾,叫也叫不醒,我也就作罢,顺理成章独占大床。

上床前很困,但是躺上床了,我却开始辗转反侧。隔着这堵薄薄的墙壁,另一侧就是让我心动的女人,如此近,又如此远。一些画面、一些幻想、一些欲望悄然钻进脑海。

我突然想把手埋到她栗色的发丝间,亲吻她白皙光滑的手臂,退下她的丝绸衬衫,抚摸她,嗅闻她,聆听她低喘,再之后……

也许是因为温泉的疗愈,也许是因为睡前释放了压抑许久的欲望,我一夜无梦,最后还是被蒋毅鸣的起床闹钟吵醒的。也不知道他为什么要每天早上定五六个闹钟,关键是这些只有把室友吵醒的功能。

我迷迷糊糊地从床上扔了个枕头到沙发上。

“干嘛……”他瓮声瓮气地抱怨。

“把你闹钟关了。”

“哦。”

过了一会儿。

“草,九点二十五了!”他惊呼。

我一瞬间清醒过来。“草?!”我依稀记得,今天早上的集合时间是九点半。

我俩就像是大学时期起晚了争分夺秒抢厕所洗手台的寝室室友那样,也顾不上什么成年人之间的隐私边界了。最后,双双顶着冲冠怒发,胡乱套上冲锋衣,顺两袋零食进口袋就冲出了房间。等我们到达酒店大堂的时候,前往景区的巴士已经蓄势待发。在全车人的起哄声中我们红着脸上车,躲到最后一排,凄凉地啃起了饼干。

“都怪你,定那么多闹钟,也不定早点。”我恶狠狠地说。

“我好歹也定了,你自己咋不定。”他白了我一眼。

“我这么信任你,哪知道你这么不靠谱。”

“我都那么惨睡沙发了,你还怪我。”蒋毅鸣开始他的胡搅蛮缠策略。

“我倒是想让你睡床呢,你一回去就睡得跟死猪一样。怪我咯?”

斗嘴间,从前一排座椅上方伸过来了一袋面包。看到那个卷毛的脑袋,我赶紧识相地闭上了嘴。

“毅鸣哥,你们吃吧。”男孩真诚地看着我们。

蒋毅鸣眼见着有点惊讶慌乱,“那个,你给了我们,你自己怎么……”

“我是怕路上饿带的,有好几个,没事。”他弯起眉眼朝他笑。看蒋毅鸣的痴汉表情,大概是陷进这个笑里了。嗬,这男孩的段位看起来也没比蒋毅鸣低哈。

下车以后,我自觉地把室友让给了他今天该相处的人,然后去找自己该相处的人。看到她,莫名的罪恶感涌上我心头,不太敢和她对视。于是我先去跟小妍没话找话了一会儿,才站起来和她说话。

“不跟毅鸣一起吗?”

“他喜新厌旧,抛弃我了。”我顺着这个梗继续自黑下去。

“那我们只能收留你了。”她看着我,弯起眉眼笑了笑。我好像也快要陷进这个笑里了。

我们跟在大部队的后头慢慢开始这趟徒步旅程。山区里空气清新寒冷,时不时还有刺骨的凉风袭来。不过能亲自踏入皑皑雪景之中,看到雾凇积雪,看到潺潺溪流,忍受这些也挺值得的。到达栈道上的每个观景平台,我都忍不住要给她们拍照,尽管她们早已被冻得鼻头脸颊通红(但那很可爱诶!)。

小妍是个很懂事的孩子,从头到尾都没喊过累,努力跟着队伍里成年人的脚步,一点点爬上了山顶。这次我没有直接夸她,而是偷偷提醒芸姐,让她去夸。果真,小姑娘得到严母的认可,开心得几乎转圈圈了。(“邱哲,我总算知道你为什么适合做老师了。”芸姐调侃道。)

然而,意外却在最平坦的地方发生了。

山顶平台因为常年低温潮湿,木板栈道上有些细小的裂纹。这对于成年人来说并无所谓,但孩子的小脚小鞋就没那么幸运了。小妍摔倒的时候,我正在和芸姐倚在栏杆上聊天,听到她惊呼赶紧转身,但还是晚了一秒。看见她坚强地不哭出声,忍着疼站起来,我不禁愧疚万分。要是我们没有那一会儿的疏忽,她也就不会摔倒了。

她扶着我们,试着走了两步,虽然没有哭喊,但是眼泪不停地涌出来,我意识到这肯定不是普通摔倒。我不管三七二十一,把她抱到路边的长椅上,查看她的脚踝——看她摔倒的方式,大概率是扭伤。

果真如此。

我立刻拿出包里的矿泉水瓶帮她冰敷,幸好山上空气足够寒冷,幸好自己有足够多处理踢球扭伤的经验。

芸姐担忧地看着我,“严重吗?”

“应该还行,先敷一会儿缓解一下。还有,暂时不能下地走,否则会变严重。”

“啊?那下山……”

“没事,我背就行。”

“可……”

“麻烦你跟他们说一下,让他们一会儿先走吧。留个小车在山下等我们就好。”

“好……”

“芸姐。”我叫住慌乱的她。“有我在,没事的。”

她看着我,眉眼慢慢舒展开。“嗯。谢谢你。”

尽管自认为是个经常锻炼体格还不错的人,但是背着七八岁的孩子一路下山,还是让我气喘吁吁了好一会儿。

傍晚时分,我们终于回到了酒店。最后把小妍放到她们房间安顿好,我在她们感激的眼神里离开了房间,然后转身回房,打算躺会儿放松放松腰背。

结果刚打开房间门,就看见房间大床上晃动着的人影——定睛一看,有两个!

“Shi——t!!”我意识到发生了什么,赶紧捂上了眼睛,“蒋毅鸣!!你特么带人回来能不能先知会一声啊!!”

“你特么不知道敲门吗!!”他恼羞成怒一般吼道。

“这特么也是我房间好吗!!”我退出来,砰地甩上了门,才放下捂着眼睛的手。得,这孙子男孩是真泡到了,兄弟也是真不要了。

我灰溜溜地挪到边上的房间门前,敲敲门。

“怎么了?是落东西了吗?”她好奇地望着我。

“没,没有。”我挠挠头,“我房间现在,不太方便进去。那个,能再收留我一会儿吗?”

她笑着把我迎进了门。

小妍靠在窗边的沙发上看书,看到我回来,开心地主动要求我和她一起看,教她单词。

“真不知道是谁女儿了。”芸姐看了看我们,无可奈何地摇摇头,继续坐回电脑前。

尽管知道这是玩笑话,但我还挺想看到些改变的。“小妍,想让妈妈也一起来看吗?”

小妍犹豫着点了点头,小心翼翼地看着她母亲。

“都出来玩了,就多陪陪我们小妍呗。”我替小妍撒了个娇。

她被我逗笑,来到沙发上。我们一左一右坐在小妍两边,像是一家三口那样度过宁静悠然的傍晚时光。

可好景不长,隔壁房间隐约开始传出一些男人的叫声。我赶紧帮小妍捂上耳朵。她好奇地朝我眨眨眼睛,我对她做了个鬼脸。

“这酒店……隔音不太行哈。”我尴尬地看向芸姐。

她挑了挑眉。

“那个,芸姐,你,你千万别因为这个对毅鸣有啥看法啊……”这种时候了还在帮他说话,我可真是个中国好兄弟。

“我在你眼里是个什么老古板吗?”我觉得她这样一脸正经地说受伤的话很可爱。

“你在我眼里……”我想了想,“是个魅力十足的可爱女人。”我说这句话的时候,直直地望着她的眼睛,一点也没有开玩笑的语气。

然后,她在我面前,第一次那么彻彻底底地像个小姑娘一般,面红耳赤,低头赧然。

第 11 章

忙碌的日子好像过得比无所事事的日子快得多,一眨眼就到了年末。

这段时间,我和芸姐之间还是保持着“朋友”一般的距离(虽然严格意义上说她是我老板),除了晚上有时会互道晚安,也没什么特殊的进展。尽管那天在酒店的房间,间接地对她说出了自己的心意,我之后也没有再贸然靠近,只把那句话当作是一时玩笑而已。

圣诞季随着一场大雪如约而至,整个街区的大楼都装饰满了浓厚的节日气氛。书店门口的露天商业广场摆上了一个抱着爱心的可爱小熊的雕像,在雪后的暖阳里安静地微笑,引来了很多年轻女孩的驻足自拍,俨然成了一处网红景点。

而写字楼里的上班族们也终于开始拥有一些难得的喘息时间。T司作为一个外企,在圣诞当天还会放半天的假期。蒋毅鸣自然是计划和小男友腻腻歪歪一起过节,不过这样也好,我刚好有理由腆着脸接受了小妍“去她家一起过圣诞”的邀请。

我向芸姐自告奋勇要包揽圣诞大餐的准备,好让她有更多时间可以陪小妍。这毕竟是我和她们一起过的第一个节日,我想尽我所能让它足够美好足够温馨。

这天中午,我和芸姐约好,她下班以后就直接接我一起去她家。我在路边等她把车从地库开出来的时候,恰好遇到了带着男友来等出租车的蒋毅鸣。

“你下午不上班?!”他吃惊地看着我,“你你……你别又来搞什么捉奸在床的戏码啊!”也不知道小俊看上了他哪一点,难道是口无遮拦?

我白了他一眼:“懒得管你,我有约。”

“呦呵?”他一下子来了兴趣,“我司的?是不是上次团建看对眼了的?我跟你说……”

出租车停靠在我们身前,打断了他喋喋不休的八卦。

“滚你的。”我把他近乎是按进了车里。

小俊倒是个礼貌的小男孩,坐进车里前还跟我说了声“哲哥再见”。

不一会儿,我的专车也来到了面前。我还是第一次在白天坐芸姐的车,原来白天开车的她还会戴一副茶色的墨镜,在我看来,简直像是从电影里出来的曼妙女人。

不过高冷女神回到尘世的时候更加可爱一些。在一起采购食材的过程中,她会对我清单里的特殊食材好奇不已,会感叹自己在这方面一窍不通,甚至会开玩笑似的抱怨一句“这么贵”。一切都如此自然而然,就像是发生在两个一起生活的人之间的对话。

我们买好东西到达小妍学校,刚好是她的放学时间。她走出校门看见我,惊喜万分,兴奋地扑来我怀里——自从上次之后,虽然和芸姐没什么进展,但和小妍之间倒是亲近了不少。我牵着她回到车上,才注意到车窗外有几双好奇的眼睛。芸姐和车窗外的人似乎认识,浅浅颔首打了个招呼,然后就启动车出发了。

“小妍,以后在外面,不要随便叫邱老师,别人问的话,就说……他是舅舅,知道吗?”她眉头微蹙。

“为什么?”小妍不解。

芸姐有点面露难色。我猜她大概是怕人说闲话,但这很难给孩子解释清楚。我于是试图找了一个小孩能理解的借口:“因为,别的小朋友的老师,都不会像邱老师对你一样对他们那么好,他们如果知道了,会嫉妒你的。”

小妍似乎对这个解释满意了,然后戏谑地叫了我一声“舅舅”。

“这孩子。”芸姐摇头感叹了一句,就没再提这个了。

可那声“舅舅”却让我心底一阵抓挠——在芸姐心里,我难道真的最多只能作为她“弟弟”存在吗?

到了她家,我就径直钻进了厨房,忙碌一下午,也不允许她们进来看剧透。偶尔歇息的时候,从厨房远远地看着她们在客厅里凑在一起看电视看书,从心底涌上了几分欣慰。除了一个坚强的,严厉的母亲,她也可以是一个温柔的,耐心的母亲。

我的精心准备最终获得了大成功,小妍对我的手艺赞不绝口,连芸姐都没忍住开玩笑:“要不是你白天也上班,以后都打算让你代替崔姐了。”

大餐的最后一道菜是我专门跟着网上视频学习的,据说是复刻米其林餐厅的甜品。

我神秘兮兮地将它端上桌。

小妍不解地嘟嘟嘴:“就是个巧克力球?哪有你说得那么厉害嘛。”

我朝她挑了挑眉,从身后变出一小杯温热的咖啡,缓缓地,耐心地,一点点浇在巧克力球上。巧克力渐渐融化在咖啡的怀抱里,深褐色的外壳退成一个好看的形状,露出了内里甜蜜诱人的香草冰淇淋。小妍“哇”地眨着星星眼,迫不及待地要开始品尝,但拿起勺子之前还是犹豫地看了看母亲。

“吃吧,邱老师专门给你做的。”芸姐轻柔地揉了揉她的脑袋,然后看向我。从她的微笑里,我感觉到了一种之前从未对我显露过的温柔,这让我霎时间有点脸红,借着放咖啡杯的名义逃回了厨房。

我觉得我和她,挺像这道甜品的。我用自己的温热甘醇,慢慢融化她苦涩坚硬的外壳,最终品尝到甜蜜沁人的内心。

夜幕渐深,为了烘托节日的气氛,我特意煮了几杯圣诞热红酒(给小妍的当然是葡萄汁版本的)。在满屋丁香、橙子的芬芳中,我们一起坐到沙发上——就像上次那样,小妍坐在中间——打开了一部温馨经典的圣诞电影。

“圣诞快乐!”我们共同举杯庆祝,然后各自捧着温暖馨香的热饮,靠在一起看电影。

我其实早就看过那部电影,所以过程中就借着黑暗的掩护偷瞄她们。芸姐放松下来享受电影的样子很迷人,斑斓的画面在她的黑眼珠里闪动,就像是黑夜里的星星。而小妍呢,就像个上发条的小机器,一开始全情投入全神贯注,可到了剧情平缓的地方,发条就慢了下来,渐渐地耷拉下脑袋,靠到了母亲肩头,最终滑到她腿上。

于是我暂停了电影,悄声对芸姐说:“小妍这样睡会着凉的,让她回床吧。”

她无奈地叹了口气,“这孩子”,然后拍了拍小妍的肩,可小机器只是无意识地在睡梦里晃了晃身子。

在她打算再叫一次之前,我阻止了她。“强行叫醒,一会儿该有起床气了。”我伸出手示意,“可以吗?”

她点点头。我轻柔地把孩子抱起来,在她的带领下把小妍安置回床上。

“谢谢你啊。”边关上小妍的房间门,她边对我说。

“举手之劳嘛。”我摆摆手。我看她有走向墙边去开客厅灯的意思,赶忙欲盖弥彰地说:“那个,电影……我们把它看完吧?万一……小妍明天问起结局什么的,答不出来就不好了。”黑暗一定能掩盖我说谎时不安的眼神。

她犹豫了一下,无声地同意了我的延时请求。

我们之间没有小电灯泡隔开,但也保持着朋友的距离,坐回沙发上,按下了继续播放。

只是坐着坐着,我好像不自觉地就由万有引力牵引着,离她越来越近,越来越近。直到手背传来一个凉凉的触感,我才意识到自己已经跨过了那个距离。

让我欣喜的是,她好像并没有躲避我的意思。我斗胆翻过手,将她凉凉的手握在手心,她也没有抗拒。

心脏狂跳,但表面平静,我们就这样静默着看完了我早就知道的结局。

片尾字幕在温情的音乐中开始滚动。

“结束了。”她说。

“嗯。”我说。

但是沙发上没有人移动。我的心跳就像音乐的鼓点一样,咚咚,咚咚。

直到第二首片尾曲响起,她才准备从我手里抽出手。也许是酒精上头,也许是音乐烘托气氛,我没有放她走,反而任性地更加握紧了她。然后,在她转头看向我的一瞬间,倾身吻上了她的嘴唇。

凉凉的柔软触感,再加上丁香的芬芳,葡萄酒的醇香。酒不醉人人自醉。

我紧闭双眼,不敢看她,内心忐忑不安,害怕她反应过来以后的猝然躲避或者愤怒巴掌。

但都没有。她找回了呼吸,也默许了我的亲吻。

这个小心翼翼的吻一直持续到片尾曲结束,房间漆黑安静得只剩我们两人的呼吸声,温热的,交缠的。

我能感觉到她平静如水的表面下涌动的暗流,我打算放手一搏。互有好感的孤男寡女共处一室,接下来可能发生什么,成年人都心知肚明。

但就在我准备加深这个吻的瞬间,她轻轻推了推我,退缩了。

我刚燃起的欲望之火就这样被一杯凉水浇灭了,挫败地垂下头。但,好吧,是我太心急了。“抱歉。”

“你该走了。”她轻声说,没有看我。

我点点头。但一些不甘萦绕在心头,让我无法动弹。“我……”

她转过来看我。

“我喜欢你。”我凝望着她的眼睛,认真地说。

只见她眼里涌上笑意,然后移开了目光。“别傻了。”

“我是认真的!”我幼稚地晃了晃她被我握着的那只手,却适得其反,她把手抽了回去。

“我……不能接受。”

“是因为小妍吗?在她面前,我什么都不会表现出来的,我会好好做她的邱老师,甚至‘舅舅’,我保证。”她抿着嘴摇头。然后我又掏心掏肺表白了一堆,但她只是摇头。最后,我几乎心碎:“追你都不行吗?”

“邱哲,对不起。”

那一刻,我觉得她大约是我见过最无情的人。

第 12 章

那天我垂头丧气回到家,看见玄关的两双鞋和客厅亮着的灯,倒也不太惊讶,自觉捂着眼睛径直回了房间把自己关在里头。

“哥,没事吧?”蒋毅鸣倒是没我想象得那么重色轻友,立马来我房门外慰问。

“没事,失恋而已。”

“不会吧?你这,没开始就失恋了?”

“谁会看上一个废物呢?”

“哎,哥,别这么说……”

“我睡了。”我打断了他。要绞尽脑汁找几句夸我的话也挺幸苦的,还是放他去陪男友好了。

第二天一早,我似乎就从心碎里缓过来,也没那么埋怨她了。毕竟,在开始之前就告诉我不可能,总比沉溺在酒精制造的幻象里稀里糊涂一段时间,最后认清现实不得已才出来,造成的痛苦会少一些。

我还是如平常那样,从书店下班以后就去她家。至少在她回家前的几个小时,我还能陪小妍学习看书、插科打诨,暂时忘记她一会儿。小妍快要期末考试了,学习复习的压力自然重了些,我刚好能借此机会多关注小妍,少想她。

她回家以后,我只跟她简单交换了一个尴尬的眼神,就灰溜溜地拎上包从她身旁出了门。她身上还是那个清冷的香水味,她与我的微信对话又回到最开始那样生疏的样子。

然而,孩子的观察力比我想象得敏锐得多。

那之后的周日,我借口申请季开始,自己的事变多,就没有留下来做晚饭(避免和她坐一桌吃饭的尴尬),给小妍连连道歉之后便离开了。结果周一晚上,小妍见到我的第一句话就是,“邱老师,你是不是生妈妈的气了?”

我装出一副一无所知的样子,开玩笑道:“说什么呢,我怎么可能生妈妈的气?她是我老板诶。”

“那你都不和她说话了。”

“我……”我尴尬地清了清嗓子,“那个,小妍啊,大人之间有些事,小朋友还不明白。我和你妈妈……”我正犹豫着措辞,她就一副人小鬼大的表情,打断了我。

“你喜欢她。”

“哈?”我在她面前好像一下就失去了“老师”的威严(虽然本来也没什么威严),颜面尽失,红着脸挣扎道:“钟小妍,再瞎说话,我就去给妈妈告状你不好好学习了啊。”

她偷笑着把头埋进了书本。

得,这下连小孩都看我笑话了。

小妍的寒假很快就到来了。因为我没法全职带她,再加上很难临时再找一个值得信任的全职老师(准确地说,可以教书的保姆),芸姐就把她送回了老家。走之前的最后一节课,小妍特意神秘兮兮地拍拍我,悄悄跟我说:“邱老师,我看好你哦。”什么嘛,这小屁孩。

暂停了雇佣关系,我与芸姐之间的那根脆弱的丝线也就暂时断了,她渐渐从我聊天列表的顶端沉入深处。当我偶尔想找她说句话关心一下的时候,都只能搜索她,然后点开头像,最终在输入框里犹豫半天,还是按了“返回”键。我心底甚至开始惴惴不安,在下个学期开始的时候,她会不会冷冷地在聊天框里给我发一句:“邱老师,这个学期你不用来了,我们找到新老师了。”

这段时间,各个藤校的申请流程陆续开始,我刚好就把多出来的时间花在了规划自己的未来上,对未来的专业有了更多的了解,也庄重地投出了几份申请。

对那份本就不该萌芽的感情,好像也就渐渐释然了。

然而一切总是在最意想不到的时候发生转变。

那是春节刚过不久的某一天,写字楼里的“社畜”气氛还没有那么浓重,书店也冷冷清清的。到了平时下班高峰的时间,打车也变得很容易。

“走吗?车快到了。”我发消息给蒋毅鸣,刚收假,我估计他这个点大概率在摸鱼了。

“Shit,忘跟你说了,今天和同事一起走。”他回道。

“小俊就小俊,还同事。”我边发消息,边白了屏幕一眼。

“还真不是。”他辩解道。过了一会儿:“我老板生病住院了,我们打算一起去看看她。”

我推了一半的书店大门,呆呆地站在从外面灌进书店的寒风里,盯着屏幕。心脏沉重有力地跳着,越来越快。

反应过来后,我边向出租车跑去,边拨出了语音通话。“喂,毅鸣,她怎么了?在哪个医院?哪个科?你们知道病房号吗?”

蒋毅鸣对我突如其来的关心感到不解,但还是如实禀告了他知道的信息。“哥,你不会也要去吧?”

“嗯,我这就过去。”我没多解释,挂了电话,改了行程目的地,心急如焚地查那个医院的地图,查她那个病的各种情况。

住院部的大楼灯火通明,但并没有我想象的那么熙熙攘攘(大约因为大部分人都还没回北京)。我没费很大劲就找到了她的楼层,一步一步踏向她的病房。

走廊人迹寥寥。我在那个门牌前驻足。

那个病房只是个普通病房,通常应该拥挤不堪,但此刻只有一张床的顶部亮着灯,显得孤单寂寥。她面色苍白地躺在那张孤独的病床上,闭着眼,点滴的液体从橡胶导管里一滴、一滴木然地被注入她的身体。这个场景让我的心脏不禁揪紧。

“借过。”一个声音从我身后传来,我转身,是一位护士,手里拿着一袋透明液体。

“抱歉,抱歉。”我侧身让她通过。

她推门进入房间,动作娴熟地帮芸姐换了点滴,与她轻声交谈了几句,走了出来。

“您是病人家属?”护士看了看我。

“呃……”我稍作犹豫,然后摆出了一个让人信服的表情,“对,我是她弟弟,刚刚从外地赶来。请问,她情况怎么样了?”

她给我简单交代了一下情况,她的病情,她的用药,以及,明天一早就是手术,今晚有什么注意的,术后有什么注意的。我一一牢记在心。“谢谢您。”我最后感激地对她说。幸好,芸姐这个只是小手术,没太大风险,休养一周就能出院。

护士姐姐对我点了点头,像是松了口气,走远了。也对,家属来了,她肩上的负担也就轻松了些。

我在门口深呼吸了几次,然后鼓起勇气推门进了病房。

她看见了我。苍白的嘴唇微微勾起了一个弧度。“我猜猜,毅鸣跟你说的?”她的声音虚弱得让我心疼不已。

我拉了个椅子到她病床边,坐下来,把她没有挂点滴的那只手握进了手心。“我猜猜,小妍都不知道?”

“她知道了也只能瞎担心。”她瘪了瘪嘴。

“那她舅舅总该知道啊。你就一个人,怎么照顾自己啊?”我责怪似的对她说。

她被我逗笑。“你有你的生活和工作。我可以雇阿姨。”

“阿姨呢?”我狐疑地环顾了一圈寂静的病房。

“都还在老家。”她无奈地叹了口气。

我“扑哧”笑出来。“那你雇我吧。”

“你想趁火打劫?”她的幽默感被我带了回来。

“劫什么?财还是色?”我继续开玩笑。

也许是因为注射的药物、葡萄糖慢慢起效,也许是我的玩笑过于露骨,她脸上终于爬上了一点血色。Well,她反正早已知道我的心意,也对我有过好感,这应该也不算太冒犯?

正当我好奇她对此会如何作答之时,就听见身后的病房门被推开。我知道是谁来了,第一反应松开了她的手。

果然,蒋毅鸣带着几个与我有过一面之缘的同事一同进了病房,围到了床边。

“你还真来了?”蒋毅鸣看见我,惊讶道。

“我骗你不成?”看众人在这个场景里有些摸不着头脑,我主动承认道:“我其实,做了芸姐小孩一学期的家教老师,所以和她比较熟。”

暂时把众人的疑问堵住,他们就开始七嘴八舌地和芸姐说话,给她加油打气。我乖乖地躲到一边给他们让出位置。

真诚或塑料的关心结束,他们从病房鱼贯而出,各自回家,蒋毅鸣疑惑的目光落在迟迟不肯挪步的我身上。

我稍作犹豫,便拉他出了房门,走到楼梯间。

“毅鸣,跟你说个事儿。”

“你……不会今晚要留下来吧?”

“是。”

“她把你当什么啊?好歹也是咱学校毕业的,当小孩的家教老师就算了,还当她保姆了?你虽然现在落魄,但也不至于这样利用你吧!”他有点为我打抱不平的意思。

“毅鸣……”我深吸一口气,是时候了,“我在追她。”

“你……什么?!”

“我喜欢她。”

“……被她PUA了?”他敲敲我的脑袋,像是要敲醒我一样。

“我见过她很多你们没见过的样子。我喜欢真实的她。”我简单明了地反驳了他。

他大概花了很久才渐渐接受这个事实,也似乎找到了之前的一些蛛丝马迹。“所以你那天……我草……哎,行吧。哥,你开心就行。”他拍拍我的肩。我感谢了他的理解,也拜托他帮芸姐保守这个秘密。

最后送他走的时候,他口无遮拦地又添了一句:“那,祝你早日当上我老板娘昂!”

“去你的!”然后我转身回到了病房。

第 13 章

既然承诺了作为“弟弟”好好照顾她,我就向书店请了假,安心陪她度过了术前准备的一夜,等她手术,以及照顾术后休养的几天。说是照顾,其实除了和医生护士沟通以外,大多数时间就是沉默着在病床边陪她,她有力气了以后监督她不准工作,陪她聊天逗她开心而已。待她可以进食,我就按照医嘱,启用了出租屋里常年闲置的高压锅,煲汤煮粥带给她吃。

住院部渐渐热闹,那间病房里住进了各种各样的病人,可以聊天陪伴的人也多了起来。她自我感觉身体恢复得差不多,就拜托隔壁床的家属帮忙买饭,把我赶去上班了。我拗不过她,只得遵从,于是每天只有下班以后才来看她。每次她看到我进病房就赶紧合上电脑——她这样“愿意被我管着乖乖不工作”的样子,真的挺可爱的。

出院那天早晨,按照约定,我过来帮她办理各种手续,然后送她回家休息。

看到她重新穿回自己干练的工作日着装,用一点点粉底遮掩脸上的憔悴,我心疼不已的同时,突然意识到她的目的地可能不是家里。

“你这……刚出院就要回去上班?”我的声音里掩藏不住一点点愠怒。

她在我面前难得变得有些吞吐,“我……我得回去看看。而且,昨天他们捅了个篓子,我得帮他们处理……”

“不行!”我不由分说地拉上她的手,带她走向电梯。“他们捅的篓子,他们自己处理,怎么能拿你的身体开玩笑?”

“邱哲。”她在身后叫我,但我不回答不转头,不能因为她的眼神和语气就心软。

走出住院部,出租车近在咫尺,她却用力甩开了我的手。我这才转头看她。

“邱哲,我知道你很在乎我,我也很感谢你这几天的照顾。但是,这是我的事,我的工作。它很重要,不止关系到我,还关系到我手下的这些人,这是我作为主管的责任。你没有义务照顾我,同时也没有权利管教我。希望你能理解。”她眼里是坚定理性,完完全全是工作里的她。

我难以置信地望着她,委屈、挫败与愤怒涌上心头,原来经过了这段时间,我与她的距离一寸都没有靠近,我甚至都没有“权利”关心她!

我深呼吸几次,咽下了怒火,最终用冷冷的语气说:“行,你去吧,我不多管闲事了。记得早点下班回家。”然后头也不回地转身离开了她。

既然不让我关心,那我便不关心了。如她所愿,我们之间,顶多保持疏离的雇佣关系就够了。

不过是又一次的拒绝而已,没什么值得伤心的。我劝自己。

但我没想到的是,高冷如她,竟会主动来打破我们之间的僵局。

那个周末,天气开始回暖,我和蒋毅鸣就又搭上了回学校踢球的局,舒展舒展一个冬天疏于活动的筋骨。尽管又被一群在校小孩虐得体无完肤,但并不影响全情投入比赛带来的浑身舒爽。

回到场边套上外套,我掏出口袋里的手机,看到一个未接来电,是她。我猜大约是要和我商量小妍开学以后的课程安排吧。

但我这次不太想打回去。她那些冷淡生疏的语气,我宁愿在微信上看见,也不愿亲耳听见。

“抱歉,刚在踢球。有什么事吗?”我在微信里回她。

“球场西门。”她简短地回复道。

我疑惑地看了看这几个字,向球场西门望去。然后,我呆住了。

她就站在门外昏黄的路灯下,一袭风衣,遥望着不远处波光粼粼的湖水,从容地吸一口细烟,然后缓缓吐出袅袅烟雾。

我的腿脚不顾大脑的阻止,向她跑去,快到的时候才意识到自己身上一身臭汗,但也来不及了——因为她转身朝我微笑了。

我在自己露出傻笑之前转开了脸,轻咳一声道:“你怎么来了。”故作镇定。

“还在生我的气?”

“我……没有。”

“对不起,邱哲。那天,我有点着急了,说了些糟糕的话。”她真诚地望着我说。

其实看到她的一瞬间,我内心的怨气早已烟消云散。但表面上,我还是傲娇地抿着嘴唇不回答。

她露出一个浅浅的笑。“一起走走?”向我主动伸出一只手。

我几乎本能地就想去握住她的手,但马上意识到自己现在身上的状态好像不太适合跟她靠太近。我赶忙说:“那个,你稍微等等,我去冲个澡。就一会儿!马上就出来!”我害怕她觉得我是在拒绝,说了好几遍让她一定要等我。

“我哪儿都不去。”直到她说了这句话,我才放心回了球场,进了更衣室,简单收拾了一下自己,甚至从蒋毅鸣那儿薅来古龙水喷了喷,以确保自己身上干净清爽。

“这么兴师动众,约会呢?”蒋毅鸣调侃道。

“昂。”我没打算掩饰自己的欣喜。

“可以啊哥!加油哈!”

“谢嘞。”我几乎小跑着出了球场西门。

她还在那儿,谢天谢地。

我这次郑重地牵起她的手,和她一起走向校园里那个常常是一对对小情侣夜晚散步的小湖。

明月高悬,在湖面上洒下长长的白色涟漪。湖边古色古香的亭台楼阁装饰着灯带,有一种现代与古代结合的美感。

就像是回到学生时代,在皎洁月色下,漫步校园美景中。只不过自己早已不是情窦初开的幼稚男孩,身边人的身上也是成熟女人才有的味道。

“十五年前,我也在这儿这样散步。”她望着湖面,轻声说。

我惊讶地看向她:“你难道也是……?”

“不然你以为我是怎么知道球场在哪儿的?”她挑眉看我。

“那你之前都不说。”如果早点知道她是校友、学姐,我们之间的距离也许会拉近得更快些呢。

“说了可以让你收费少一点吗?”她调侃道。

“倒也……”我挠挠头。

“说起这个。”她打断了我,用说正事的语气。“小妍明天回来,后天开学。到时候,还是拜托你了。”

“当然。”我悬着的一颗心终于放下来,“我之前还以为,你要解雇我了。”

“让她有兴趣学,让她成绩提高,还给她做好吃的。我要解雇你,她不得跟我绝食抗议了。”

“哈哈,也对。”我又想到小妍对于我追她妈妈的支持,不由得笑得更加灿烂。

我们在安静的湖畔继续边走边聊,不觉间路过了些聊着课程、校园生活、未来规划的校园小情侣,也路过了一对聊着“以前”故事的男生情侣(看起来和我年纪相仿,气质也不太像在校小孩儿),让我不由得想起芸姐刚刚说的“十五年前”。

“钟学姐……容我冒昧,十五年前,都有谁牵过你在这儿走啊?”我撒娇似的拉拉她。

“怎么?”

“我想看看,我和他们到底差在哪儿。凭什么他们可以追到你,我就不行。”我瘪瘪嘴。

她慢下脚步。“那如果我说,你也可以呢?”

我站定下来,转向她,心脏砰砰乱跳,凝望她的黑眼珠。“真的……可以吗?”

“你刚才问我,有什么事。”她回望我的眼神里是带着羞赧的温柔,“就是这件事。”

我沉醉在她的眼眸里,缓缓跌进她的醇美漩涡,越靠越近,越靠越近。这次,她主动接住了我的吻。

我如饥似渴地亲吻她,啃啄她,搅弄她带着淡淡烟草味的口腔,就像第一次品尝这种美妙的莽撞男孩那样,全然不顾过路人的侧目。

一吻结束,我却意犹未尽,迟迟不愿离开她的气息。

“十五年前的故事,还想听吗?”她勾着嘴角,轻轻推了推我的胸膛,可这却让我更想抱紧她。

“想。”我把她拥入怀里,在她耳边低语,“我想听你所有的故事。我想了解你的全部。”

第 14 章 *

“怎么样,后悔了吗?”她讲完几段往事,调侃一般看向我。

我其实根本不觉得她讲的算什么“黑历史”,反而觉得,有过那些不完美的过去,她才更加真实可爱。

那个情投意合的吻之后,我不必再小心翼翼牵她的手,而是亲昵地将瘦削的她搂在怀里,沉浸在她的味道里。我吻了吻她凉凉的鼻尖,“后悔什么?后悔没早生几年,好在学校就遇到你?那确实挺后悔的,但也没办法了。”

她边笑着摇头,边悄声叹着“真拿你没办法”。

不过说实在的,要是26岁的我遇到的是26岁的她,我还真不确定我们能走到一起。这个年纪的女孩,要么有过于浪漫的爱情幻想,要么有过于浮躁的物质追求,而我大概属于那两者都无法满足的男人(也许失业之前还可以满足后者,但是现在不行了)。

所以,我遇到的现在的她,经历了一切的成熟的她,就是刚刚好的她。

而她遇到的我,也是个刚刚好的我。无论是失业还是失恋,经历了那些,我才真正想明白很多事情,我喜欢什么,该追求什么,该为了什么活着。若在以前,光是九岁的年龄差,就够我掐灭自己心动的火苗了。

不知不觉,我们就逛出了校门,到了她的车边,默契地坐了进去。

等车热起来的这段时间,我把她的手拉到我手里,细心地捂热。心里小算盘悄悄打着,我轻声开口:“那个……毅鸣他,今晚好像说要带小男友回家来着。”

“嗯……不过家里有电灯泡的话,好像不太方便呢。”她听懂了我的意思,陪我继续演一个“无奈留宿”。

“对啊。”我期待地看着她。

“那这样……我把你放路口那个酒店怎么样?”她指了指不远处亮着灯的高楼大厦。

“啊。”我失落地垂下头,好吧,又是我太心急了。“那,我再去问问毅鸣到底带不带……”

她轻笑一声,把车开出了车位。“他带。”

摇摇晃晃的电梯带我们到达了她家的楼层,强烈的不真实感笼罩着我。这个熟悉的走廊,那扇熟悉的大门,我曾进进出出无数回,今天却要以另一个身份迈进去,不得不说,甚至有种“偷情”一般的罪恶感。

进门,脱鞋,挂外套,都是熟悉的动作,唯一不熟悉的是那一只主动来牵我的凉凉的手。

尽管知道接下来会做什么,要做什么,但怎么做,在哪儿做,我完全处于慌乱的状态。但我运动裤里的那个朋友显然已经准备好了,事实上,今晚在接吻的时候,它就急不可耐地彰显了自己的存在。

她把我领进房间,但没有开灯。清冷的月光从窗前洒进房间地板上,她悄然踏进月光里,然后朝我回眸一笑。月光描摹着她白皙纤长的脖颈,把她的短发变成了梦幻般的深紫色,乌黑的眼眸里隐约映着我呆立的、木讷的神情。我在她的美里沉醉,早已丢失了言语。

她把我拉进月光,与我接吻,把我又带回了现实。

我的手抚上她的背,轻柔地摩挲她的丝绸衬衫,感受她肌肤的温度。她的呼吸开始变得急促,手也攀上了我的脊背。我想更近地感受她,就一掀衣角,脱去了自己的上衣。房间很温暖,她的凉手在我的身上游走,让我的体温不降反升,让我快要丧失理智。

我把她抱到床上,解开了她的衣扣。丝绸从她肩上滑下,在月光下摊开,如一片柔和的涟漪。我细细密密地吻着她的肩膀,锁骨,脖颈,再一路向下。

但她似乎有点抗拒地轻哼了一声。

“冷吗?”我回到她唇边,轻声问。

她摇摇头,转开了脸,面色绯红:“我……不好看。”

“怎么会。”我这样说着,慢慢退去了她的内衣,然后大概明白了她的抗拒来自何处——比起年轻女孩,她的身体上多了些岁月的痕迹,无论是孕育、哺喂生命造成的衰老,还是病痛带来的伤痕。但于我而言,这些都是她的一部分,属于她的韵味的一部分,我无比珍惜。“你很美。”我俯下身,继续亲吻她的身体。

她也渐渐放松下来,享受我的抚摸亲吻。那一声声情不自禁的低喘让我的欲火越烧越旺。

正当我打算脱下运动裤,准备进入正题时,突然想到一个严肃的问题。“对了,你家是不是没有……”我暗暗责备自己疏忽,打算起身出门买。

她拉住我的胳膊,“我包里。”

等等,这意思是……她在见我之前就买好了?她怎么知道我们今天会用上?那个瞬间,我突然觉得自己好像就是个被她拿捏在股掌之间的小男孩一样。

但那又如何呢?我心甘情愿。

回到床上,一切准备就绪,我把她拥入怀里,一边轻咬她的耳垂,一边无理取闹一般嗔怪:“钟学姐,你好坏哦,馋我身子。”伴着这句话,缓缓滑进了她为我准备好的温暖幽深的愉悦之穴。

显然,我也给她带来了同样的愉悦。她想反驳我的无理取闹,但在我的亲吻和挺进下,所有的言语都化成纷飞在旖旎月光里的一声声低吟,而这每一声低吟,都让我忍不住挺进更深一分。

也许是她今天过于迷人,也许是我久旱逢甘霖的那位朋友一开始过于激动,反正最终,尽管很想控制住,我还是一不小心匆匆交了卷。

男人嘛,在和喜欢的女人第一次做的时候,总是可能发挥失常的。我悄悄转开脸,有点不敢看她,害怕见到一个失望的表情。“抱歉。”

“我一直以为,你会很厉害呢。”她的声音里带着调侃的笑意。要不是这会儿进入了贤者时间,我现在就想狠狠吻她,再来一次,好好证明一下自己。

呼吸渐渐平稳,体温也渐渐回落,我帮她披上了丝绸衬衫,把她搂进怀里,坐进了被窝,但是完全没有睡意。

“小妍回来以后,我们还能这样吗?”今晚美好得让我觉得有点不真切。

“不能。”

“等她睡了以后也不行?”

“不行。”她狠心地拒绝了我。

“如果我告诉她,我追到你了,也不行?”

“不能告诉她。”

“为什么不能?她总有一天要知道的,不是吗?”我有点着急地晃了晃她。

“她……”她轻声叹了口气,认真地转向我:“邱哲,你觉得,我们会在一起多久?”

“我……”我只知道自己喜欢她,想和她在一起,想成为守护她的人,但似乎真的从来没想过“多久”这个问题。

“成年人可以坦然接受短暂的爱情,但孩子无法接受戛然而止的亲情。给她一个‘父亲’,但期限只有几个月,我不忍心。”

“几个月……”我反复琢磨着她的话,才意识到她对这段感情的期待竟然只有几个月,“不是,奕芸,你听我说。”

她听见我叫了她名字,惊讶地挑了挑眉,但让我继续说了下去。

“我不觉得我们在一起会只有几个月,真的。就算我去上学了,就算有时差,我们也可以每天打电话,维持感情,不是吗?而且,我申请的项目最多就两年,两年我就回来,去T司,我们可以一起上下班,一起接送小妍。到时候,我们就名正言顺地结婚。”说出最后几个字,我自己都吓到了。

“邱哲,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她似乎被我逗笑。

“我……”我红着脸低下了头。我知道她在考虑些什么,我们谈恋爱就足够周围所有人评头论足了,而一旦牵扯到结婚,那几乎就是个对抗全世界的事情。我心有不甘,还想再挣扎一番,“就,这样不行,也有别的办法嘛。比如……你们去美国也可以啊。我听毅鸣说,在你们公司可以转去美国工作,小妍这样的性格在美国上学也许更适合呢?那样我们都不用异地,也没人会说三道四,甚至,你都不用再担心你那个前夫了。”

“邱哲。”她握起我的手,我其实都明白她想说什么,但我不愿接受,我不想让现实的洪流裹挟走这份最真切的感情。

“奕芸,我对你,是认真的。”我反握住她的手,将它按在我的心脏。“尽管前面的路途有很多很多阻碍,但我有信心跨越它们。你觉得我幼稚也好,自不量力也罢,起码,不要设限了,好不好?答应我,我们放开手尝试一下,可以吗?”

她动容了,但没有正面回答,而是凑上来吻了我。我边回应这个吻边追问她,她最终点头答应,抱紧了我,与我深情拥吻。柔软的乳房隔着光滑的丝绸蹭着我的胸膛,我的欲望再一次被撩起。但这次,我把她抱到身上,将主动权交给了她。

第 15 章

第二天日上三竿之时,我才堪堪醒来,腰还是酸的。

那简直是梦幻又疯狂的一夜,我们在做爱、温存、聊天,又擦枪走火之间循环,我甚至都记不清最后到底做了几次,做到几点。我们都心知肚明,小妍回来以后,就不知道何时才会再有这样畅快享受彼此的机会了。

我爱她在床上毫不忸怩,纵情忘我的样子,那是一个充满魅力的成熟女人最真实的欲望与满足。是因我而起的欲望,也是由我带来的满足。

我自认为不是个没见过世面的小男孩,但昨夜,是我第一次感受到那般强烈的收缩,几乎要将我的灵魂从身体里抽出来。

那之后,她精疲力竭地倒在我怀里,柔弱地吻了吻我的胸膛,迷迷糊糊就睡着了,直到现在。

我的鼻子埋在她栗色的发丝里,嗅闻着她的味道;手搂在她腰上,轻柔抚摸她下腹的那条性感的细长伤疤。

床边的手机震动起来,她醒过来,看了看来电和时间,惊讶地“啊”了一声,边坐起来,边接起了电话。“喂,小妍。你们快到了吗?”

我才想起来,她说过今天要去高铁站接小妍的事。我陪她坐起来,把她搂进怀里,怕她着凉。

“行。那我现在出门,一会儿我没到的话,让外婆先带你吃点东西吧,好吗?”她温柔地结束了通话。

“一分钟都不能耽搁?”我蹭着她的耳朵撒娇。

她转过脸来,安慰似的啄了我一下,“耽搁了可就不止一分钟了。”

好吧,看来,只能以后再找机会了。我乖乖下床穿衣。

“对了,我能一起去接吗?”刚在一起的第一天,我一分钟都不想离开她。

“这么着急见家长?”

“倒也……不是。”我挠挠头,“哎,还是算了,是有点尴尬。”

我们最终在她家楼下匆匆分别,我独自去往地铁站的方向,她的车则向另一边的高铁站奔去。

回到出租屋,和一脸八卦的蒋毅鸣插科打诨几句,我就回房歇息了。说实话,直到第二天一早,身体的疲惫才真正缓过来。

小妍开学后第一次去她家,我习惯性地开门进屋(奕芸给我专门配了门禁卡和钥匙,这样就不用每次敲门了),但迎接我的不是崔姐熟悉的“小邱老师来了”,而是一位满头灰白卷发的女人有点惊讶的表情。

“您,您好。”我反应了一会儿,终于推测出她的身份,“是……小妍外婆吧。”

她点点头。“你是……小妍的老师?”

“对,我姓邱。”我注意到她看着我手里的钥匙,就拿起来晃了晃,解释道:“哦,这个啊。我已经给小妍上了一学期课了,所以芸姐,啊不,小妍妈妈她比较信任我。”我补充了一个笑容。

“哦。”她看起来还是有点防备的样子,领我往房里走。

小妍看到我,热情地跑来迎接,喋喋不休地跟我汇报寒假做了什么额外练习,看了多少书,背了多少单词。她外婆这才像是松了口气,在一旁不动声色地听我们交流。

我与这家人关系的开启,还真是有意思。最开始是小妍信任我,奕芸对我防备;现在又成了奕芸信任我,她母亲对我防备。我的外表真的那么不值得信任吗?我还以为自己看起来很像个不谙世事的大学生呢。

晚上的辅导时间开始,她似乎也没有要回避的意思,我自然只能默许。毕竟也是未来的家长呢,可不能第一次见面就得罪了。

好在小妍积压了一寒假的问题和一堆要验收的练习册单词卡让我很快就忘了边上还有一双眼睛的存在。

学习时间结束,我习惯性地跟在小妍后头,打算和她一起坐到沙发上看会儿书或者电视,等奕芸回家。

但我突然想到,今天已经有人陪她了,于情于理,我这个“老师”还是完成任务就离开比较好。

我刚打算转身和小妍外婆请示离开,她就先我一步问道:“你每次几点回去?”

“哦,通常会陪小妍等她妈妈回来。不过今天既然您在,我还是……”

“没关系。既然小妍习惯你陪,那还是一起坐坐休息会儿吧。”她把我继续领回了沙发,不知道从哪里变出来一盘水果给小妍和我。

“诶,好。谢谢您。”我接下了好意。

然后我才明白,她把我留下来,其实是为了多了解我一些。这当然也可以理解啦,毕竟当初奕芸也是先面试了我才允许我来教小妍的。

不过这个气氛呢,确实有一点点尴尬的。她了解完我的情况,便问我怎么年纪轻轻不做正经工作(虽然没有明说,但能听出那个意思)。不过这半年来,来自认识的、不认识的人的冷眼我也见多了,这早就不是什么能伤到我的问题了。我如实回答了自己的经历、计划,以及申请的那些学校。

她眼里多了几分赞许。然后好像突然想到了什么,“诶,说起洛杉矶,我有个小姐妹的女儿也在那里上学,年纪跟你差不多的。”

好家伙,下句话是不是就要进入中老年社交圈常用话题了?但我只能配合她点了点头。

“不过,人家拿奖学金读博士的。”

“那好厉害。”我礼貌地附和了一句。

“哎呦,你们年轻人懂什么。家长都急死了,介绍的男孩一个个都望而却步。女孩子啊,太厉害不行的,照顾不好家里都没用。”

我看她好像有点指桑骂槐的意思,便反驳道:“也不是所有男生都喜欢找贤妻良母那样的女孩嘛,学习、工作厉害很有魅力的。”

她欣喜地挑了挑眉,“哦,那给你们介绍介绍?”

“啊。”我意识到她好像理解错了我的意思,连忙摆手,“不了吧。我暂时,没那方面想法。”

“留个机会嘛。将来如果真的去了,没准的。”完了,可千万不能让奕芸知道有这段对话。

幸好奕芸这个时候回到家,把我从这个情境里解救了出来。

我实在无法控制自己看见她的时候想拥抱亲吻她的冲动,只能假装疏远地朝她点点头,然后匆匆告别了。

回家的路上,伴随着转账消息而来的是她的道歉:“白天的时候她跟我说改签了一天,结果我太忙了转头就忘了和你说。对不起啊,让你难堪了。”

“没有啦,她挺好的。”我宽慰她,然后话锋一转:“还打算给我介绍对象来着,洛杉矶什么什么大学的博士生。”

果不其然,她半天没有回复我。原来谈起恋爱的她也会有女孩儿的可爱小脾气。

“你说,她怎么不思路打开点,把她女儿介绍给我呢?”我玩世不恭地逗她。

“[白眼]”她立刻回复了一个表情。

哎,怎么办,她这么可爱,我真的好想她啊。“能打电话吗?”我问。

过了一会儿,她打了过来。

“她们睡了?”

“没,我出来抽烟。”

“少抽点。”既然在一起了,就意味着我能名正言顺管她了,对吧?

“一天就一根诶。今天白天忙得都没时间。”

“我说今天怎么没看到你下楼。”

“你是去书店上班的还是去监视我的?”

“想你都不行。”

“……行。”我听见她吐了口烟,大概还一脸无奈地无声吐槽了一句“恋爱脑”。

“早点抽完上楼吧。大晚上的,别着凉了。”

“知道了,小老头。我爸都没你这么爱操心我。”

“诶,说到你爸……他怎么让你妈一个人来了?”

“他……身体不太好。”

我有点后悔问了这个八卦的问题,好像让她心情有点不好。我又说了点别的,汇报了一下小妍的进展,最终逗她开心了些。

“那……晚安了。”

“嗯。”她带着笑意回答我。“哦,对了,转账你记得收一下。”

“不收了吧。既然在一起了,教小妍就是我份内的职责了。”

“邱哲……”她的语气有点“别闹了”的意思。

“我认真的。奕芸,我想成为一个好男友、好伴侣,虽然暂时没能力帮你一起还房贷、分担生活,但至少可以帮你带她陪伴她,减轻一点你的压力。更何况,教小妍,看她进步成长,我真的很开心的。”

她沉默了,不太平缓的呼吸声通过话筒传来。我默默等待她平静下来。

许久之后,她终于回答我:“谢谢你,邱哲。”

“哎呀,谢什么,多给我点抱你亲你的机会就好啦。哦对,要是每天下楼路过我们书店的时候能进来让我亲一下就更好了。”我喜滋滋地幻想。

“想得美,恋爱脑。”要是在我怀里的话,她说这句话的时候一定会傲娇地推一下我的胸膛,然后我一定会把她抱得更紧些,然后亲吻她。

第 16 章

我是什么时候开始对她死心塌地呢?大概就是,她从我的俏皮话里剥出我的真心,然后用同样的真心对我好的时候。

其实自从喜欢上她开始,每天到了下午某个时间,我都会抱着抽奖的心态去书店的大落地窗边向外张望,有时能看见她匆匆走向小玻璃房的背影,有时能看见她休息结束匆匆走回大楼的侧影。偶尔远远地看到她一脸愁容,我就知道应该是工作不太顺利,当天晚上会嘱咐小妍“乖乖的别惹妈妈”,然后在和她的简短聊天里尽量逗她开心。

默默关注喜欢了那么久,最终成功转正,我猜,老天爷肯定也被我的坚持打动了吧?

而这天,当我习惯性地走去窗前时,看见的却不是她远远的背影或者侧影,而是她裹着风衣的曼妙身姿,就站在书店外的屋檐下,淅淅沥沥的雨幕前。

她转过头来看见了我,对我勾起嘴角,我就像是个提线木偶一样,呆呆地被她吸引着,推门出了书店。

春天的脚步好像点了点大地又缩了回去,寒风裹挟着细碎的雨滴钻进我的衣领,把我冻醒。

“你……怎么来了。”我来到她身旁。

“今天降温了,穿这么少不冷吗?”她没有回答我的问题,而是关切地看着我。

“没事儿,书店里暖气可足了。”我朝她傻笑,强装不冷,其实牙齿都快要打颤了。

但接下来一瞬间发生的事,让我一下子暖和起来——她把手从风衣口袋里抽出来,攀上我后背拥抱我,然后,仰起头轻轻吻上了我的嘴唇。我靠,这个惊喜也来得太突然了吧!

尽管很想深吻下去,但考虑到这是大白天的写字楼前,吻了一会儿,我就松开了那双柔软清甜的嘴唇。

“哎呀,光顾着亲了。你来找我,是有什么事嘛?”我红着脸问她。

“某人昨晚不是说,想抱我亲我?”

我愣了愣,然后想起了昨晚的电话。原本只是一句并不抱什么希望的玩笑话,没想到她真的在意了。我从心底涌上对她的无限爱意,但表面上故意摆出了一个不服的表情:“某人昨晚不是嫌弃我恋爱脑?”

“偶尔恋爱脑一下,有助于缓解工作压力。”

“那……每天都来恋爱脑一下好不好?”我得寸进尺,在她耳边撒娇。

“看你表现了。”她摆出“大姐姐”的姿态,伸手揉了揉我的头发,“好啦,我得上去开会了。”

“好。”我乖乖放开她。但在她迈了两步,即将离开我身边的时候,又把她拉回怀里,吻了一下她。“先预支一下明天的,万一你明天不来了。”

她笑着推开了我,回了写字楼。

之后的每个工作日,只要她不太忙,就会在那个固定的时间来到书店的玻璃窗前等我。我擅离职守一会儿,完成每天爱的充电,再回来继续整理书架。书店的同事很快发现了端倪,向我八卦这啊那啊的,得知了她是写字楼里高端公司的大佬,纷纷调侃我“傍上了个富婆”。我自然是一笑置之,“有本事你们也去傍一个咯”,让他们艳羡不已。

晚上、周日去她家,小妍在的时候,我们就默契地保持原来的样子,尽力克制看向对方的冲动,只做必要的、公事公办的交流。

周日晚餐结束,她照例开车送我回家,我提前打点好了蒋毅鸣让他去和小男友呆着,然后邀请她来我的陋居亲热。最开始她对此还有点抗拒,但理智又如何能抵挡住相恋的人对视一眼、触碰一秒产生的激情火花。

我们在我的小床上翻云覆雨,暂时忘却了现实的烦恼,也差点忘记城市的另一边还有个小灯泡在等着妈妈回家。

她躺在我怀里,愧疚地接起了小妍的电话。“喂,小妍……妈妈还得一会儿……嗯,是公司临时有点事。妈妈这就回去,好吗,别担心。”她挂了电话,叹了口气。

“奕芸。”我认真地捧起她的脸。“我们和她说好不好?其实……她早就看出来我喜欢你了,所以我猜,应该不会太抗拒。我不想让你因为我丢掉和她相处的时间。我们可以像一家人那样的。”我耐心地劝说她。

最终,她答应我可以一点点来,让小妍慢慢接受。

日子一天天过去,也意味着各个学校申请的审判日接踵而至。本以为上个春天的失业失恋已经用完了我这几年所有的倒霉气了,可没想到,这股倒霉气,硬是撑到了这个春天。

各个留学申请互助群里的小伙伴陆陆续续秀出了自己闪亮亮的offer,可我的邮箱却门可罗雀。和更多的人聊天才知道,我申请的专业这两年早已成了热门专业,再加上今年又多了很多像我一样的倒霉大龄青年,所以竞争空前激烈。我这个履历一般般,成绩单一般般,各方面都一般般的普通人,自然是无法脱颖而出的。

最糟糕的是,我收到的第一封邮件通知,来自申请列表里最胸有成竹的、也是花了最长时间准备的那所大学。但是打开邮件,赫然映入眼帘的却是刺眼的Sorry。看到邮件的一瞬间,我大概在书架前怅然若失地呆立了好久,直到同事戳了戳我才回神工作。

那天她下楼来,我抱她抱得久了一点,迟迟不愿放开。

“怎么了?”她拍拍我的背。

“奕芸,我是不是个废物啊。”我的声音埋在她的发丝里,闷闷的。

“才不是。谁这么说你了?”她有点忿忿不平。

“没。”我摇摇头,最终还是放开了她。“呀,你快上去吧,今天都超时了。”

“你……真没事?”她蹙眉看着我。

“真的。”但她的目光让我逞强的谎言无所遁形,“哎,晚上再跟你说,现在先回去工作啦,不用管我。”我推推她。

其实能和她拥抱一会儿,听到她说我在她眼里不是废物,也就是我期望从她那儿得到的全部了。

那天晚上她回到家,我正打算和她们告别离开,她就拉住了我的胳膊。“今天的不顺,愿意聊聊吗?”

我没想到她还记得我下午那句随意的推辞,更没想到她愿意直接在小妍面前主动表现了对我的在意。我留了下来,在客厅耐心等她把小妍照顾入睡(小孩最后穿着可爱睡衣与我挥挥手“邱老师晚安”,让我心里挺暖的)。

“进屋说吧,这儿会吵到她。”她悄声拉着我进了她房间,在床上面对面坐下,“是申请的事吗?”

我点点头。毕竟我当前的生活里最有可能出岔子的事也就那一件了,想必她也能猜出来。

“被拒了?”

“第一封拒信就来自第一选项的学校。”我苦着脸说。

她凑过来拥抱我,柔声安慰:“是他们没眼光。”

“我本来以为最后会在好几个offer里挑一个,可现在……连最有信心的都挂了。我从没想过要是竹篮打水一场空要怎么办,我已经浪费了一年……”我泄了气,又像去年春天那样,在女朋友面前不知不觉就把自己对未来的惶恐不安都展现了出来,喋喋不休自暴自弃了一大堆,最后才意识到这些根本不是一个“靠谱的”男朋友应该说的话。“对不起。”我咬着嘴唇,埋下了头,生怕看见又一个失望的,责备的,写着“我们分手吧”的表情。

“对不起什么?上辈子没好好积德?”她的话里带着调侃的笑意。

我抬起头,看见她弯弯的笑眼,呆住了。她的眼神里有一股神奇的力量,让我心情平静了下来。

她牵起我的手,跟我娓娓道来:“你知道,我生完小妍,离了婚,重新找工作的时候,收了多少拒信吗?”我沉浸在她平淡的语气里,听她讲述过去的挫折,以及如何抓住一线希望为自己撕开一片光明的。这是我第一次真真切切地看见这个女人最有魅力的一面。我抱紧她,鼻子酸酸的,不停地赞美表白。

“笨蛋。跟你说这个是想说,虽然不如意事常八九,但那一两分的转机总会来的。”她轻抚我的背。

“那也不影响我崇拜你呀。”我吸了吸鼻子,用力亲了一口她的脸颊。我的心情其实已经好得差不多了,有一个愿意站在我身边理解我、陪我一起面对失败的伴侣,比任何心灵鸡汤或成功学书籍都珍贵。

“我才不要你崇拜我。”她嫌弃似刮了刮我的鼻梁。

“那……我爱你。”我深情凝望她的黑眼珠。

她眼里闪过一丝惊讶,但很快就爬上了笑容:“好。那……你来爱我吧。”温柔成熟的眉眼里难得闪烁起调皮的光芒。

我听懂了她的意思,边俯身吻她边问:“真的,可以吗?”

“但你可能得睡沙发。”

“让我睡地毯都行。”我欣喜万分,越吻越深,然后把她推倒在了床上。

第 17 章

尽管只是以“客人”的身份在她家沙发上凑合一夜,但对我来说已经是个大进展了。第二天我早早起来做好早餐等她们起床,小妍尽管惊讶,但好像一下就接受了我留宿的设定。其乐融融的早餐结束,我们一起送小妍上学,然后在早高峰的环路上用恋人间的亲密聊天驱散堵车的烦躁,最后一起到达上班的大楼。一切都是幻想中未来生活的样子,唯一美中不足的是,走进大楼,她会右转走向写字楼门禁,而我会左转走向书店。

巧的是,我们在大厅遇到了蒋毅鸣。

“芸姐!邱哲!”他特意跑过来,朝奕芸哭诉:“芸姐,以后你要把他借走过夜的话,提前跟我说一声吧。他害得我今天没吃早饭就来上班了……”

“冰箱里那么多东西,自己没手没脚吗?”我嫌弃地白了他一眼。不过我也知道,不仅是没人给他做早饭,还没人捶他的门叫他起床,更没人帮他提前打车了。

“那组会我先让别人讲,给你十分钟宽限?”奕芸朝他挑了挑眉。

“真的?”他喜出望外,“好好好!多谢芸姐!”然后一溜烟跑出了大楼。

我俩看着他的背影,不约而同笑出了声。

“你真是把他惯坏了。”她拍了拍我。

“从今往后,我只想惯坏你。”我凑到她耳边说。然后轻啄一下她绯红的脸颊,便与她分道扬镳。

晚上回到家,蒋毅鸣跟我连连感叹,虽然把他一个人丢下让他很受伤,但和我恋爱以后奕芸在工作里对他们温柔了不少,他还是“总体很支持这门亲事的”。

“我谢谢您嘞老爹。”我调侃。

“诶,话说,那你真老爹怎么看啊?”

“您老爹怎么看您呢?”我反问。

“嗬,意思就是,彼此彼此呗。”

“同病相怜吧。”我打算先不想这个问题,毕竟我和奕芸才刚开始品尝爱情的甜蜜,不能就这样来一剂中药冲淡它。

凡事有了第一次,就会有无数次。接下来的一个月,每周日就成了我固定的留宿日。晚餐结束后我们会一起度过家人的温馨时光,小妍入睡后就是我和奕芸的二人世界;第二天一早,我们再一起迎接新一周的到来。

生机勃勃的春天正式降临在萧索的北京城,带来了叽喳的喜鹊,带来了樱花柳芽,而短暂的清明假期也如约而至。

我提前做好功课,说服奕芸把工作真正放下一整天,计划好了三人的环球影城之旅。小妍在放假前那晚得知第二天的目的地,兴奋得在沙发上上蹿下跳,不肯睡觉。“现在不去睡觉,明天走不动了不准让邱老师背啊。”她妈妈只能这样严厉地威胁。

第二天一早,我们就像真的一家三口那样,一边一只手牵着小妍,从停车场经过繁华的城市大道,到达熙熙攘攘的游乐园大门。

我注意到队伍里偶尔有好奇的、或不太友好的目光投向我们,才想起来,这大概是我们第一次以这样的方式来到全是陌生人的公共场合,以后一定会有更多这样的眼神。我有点担忧地看了看奕芸,不过她看起来并不是很在意那些,这让我放心不少。

进入游乐园,就仿佛进入了另一个世界。琳琅满目的商店橱窗,可爱活泼的卡通人物,浪漫温馨的背景音乐,都让小孩沉浸其中,也让随行的大人暂时忘记了外面世界的烦恼。

小妍这孩子,学起来的时候喜欢偷懒发散,玩起来的时候倒是毫不含糊。无论是外星人的激烈战斗,古怪实验室的冒险旅行,还是史前世界的恐龙危机,她都是最忠实的现场观众,紧张时吓得缩到妈妈怀里,结束后开心得拍手叫好,最后和工作人员礼貌地谢谢拜拜。作为这么有教养的孩子的家长,我甚至有一种暗暗的自豪感(尽管这并不是我培养出来的)。

日程过半,小机器也需要充充电了,我们走进一家可以看到湖景的安静餐厅,享受悠然的午餐时光。

我神秘兮兮地从身后变出一个小袋子递给小妍。她取出礼物,“哇”地感叹出声。那是一个卡通小恐龙的头箍,她在刚才的礼品店里流连了一会儿,但是看到了价格,就没敢叫住妈妈。这一切都被我看在眼里,于是擅自偷偷买了下来。

奕芸帮她把今天的大蝴蝶结摘下,温柔地理了理头发,再把这个头箍给她戴上。

我给她拍了张照片,递给她看:“很可爱哦。”

“嗯!谢谢邱老师!”

奕芸幸福地看着我们,嘴上却傲娇地:“别宠坏了。”

“妈妈不宠,就只能我来宠咯。”我反驳她。

一声特殊的铃声在这时蓦地从我手机响起,我有点纠结要不要点开看——我给我的邮箱设置了特殊的提示音,这样可以通知自己又来了一个审判结果。如果是成功自然好,但如果是又一个失败,我真的不想影响今天的好心情。

时至今日,奕芸已经和我一起面对过好几次sorry和零星的congratulations,她知道那个铃声,以及我当前的表情意味着什么。

“是最后一所了吗?”她问。

我点点头,是一直在waiting list上的一所很不错的学校,是我的最后一搏。

“我们帮你看吧。”她摊开手掌,给我了一个让我信任的笑容,“迟早要面对的,不是吗?”

不知为何,有了她这句话,我心里莫名踏实了很多,把手机递给她,闭上眼。她握住了我在桌上的手。

过了一会儿,她轻轻挠了挠我的掌心。我犹豫地睁开眼,“Congratulations!”她俩一齐对我说。

“真的?!”

“你可以去纽约啦。”她把邮件放回我手里。

我读了几遍,终于相信了这个结果。如果不是小妍在,我可能现在就会激动地把奕芸抱起来亲吻。“谢谢你们!你们真的是我的幸运星!”我对她们说。

“真好。去纽约的话,妈妈就不用担心了。”小妍趴在桌上,眼神在我和她妈妈之间打转。

“担心什么?”我不解,看了看奕芸,但她好像也没太明白这孩子在说什么。

“上次外婆说,要给邱老师介绍去洛杉矶以后的对象,妈妈差点就和她吵起来了。”小妍一副煞有介事的表情对我说。

“还有这事儿?”我记得那天之后问奕芸,她从来都是否认自己因为那事儿有过小脾气呢。

“瞎说。”奕芸敲敲她的碗,让她乖乖吃饭,然后转向我,清了清嗓子,“不说那个。你想毕业以后来我们公司的话,可以先去那边的分部实习看看。纽约那边我还是有几个挺熟的组的,到时候给你推荐一下。”

“好呀好呀!”这大概算是一个傍上富婆女友的附加好处吧?

午餐后,我们几乎一下午的时间都呆在童话般的魔法世界里。

果真,神奇的魔杖扫帚,逼真的魔法城堡,刺激的冒险,缤纷的街区才真正能满足小妍这个想象力丰富的小孩的胃口。而我跟她一起,也回到了自己的少年时代,和她一起沉浸在这个自己曾经无限向往世界里,对她如数家珍地讲述这个魔法植物叫什么,那幅画里是谁。奕芸跟在我们身后大概十分崩溃,像是同时带两个小孩一样。

城堡的灯光秀在夜幕降临时正式开启,但玩得忘记了时间的我们不小心就忘了提前去排队,到达的时候只能将将排进人群的最后排。这个距离对于我和奕芸来说都只能堪堪远眺,更别说小妍,大概只能听个音乐了。

“都怪我,非要再坐一次。”小妍气鼓鼓地跺跺脚。

“有时候,选择了一个好东西,就意味着要放弃另一个好东西。”奕芸适时地告诉她了一个人生的道理。

但我实在有点看不下去她委屈的大眼睛,蹲下身:“小妍,坐我肩上来。”她不确定地看了看妈妈,然后照做了。我一边慢慢把她扛起,一边说:“有时候,也不用完全放弃的。”她先是惊呼,然后心满意足地咯咯笑起来。

在漫天星光里,慷慨浪漫的交响乐里,梦幻般的魔法世界里,我与奕芸十指相扣,心里默默许下了些誓言。我的肩上稳稳地扛着她的宝贝,我们的宝贝。

第 18 章

从环球影城回来的那个晚上,把早就在车上熟睡的小妍放回床,和奕芸纵情庆祝完我的申请结果,我就顺理成章地留宿在了她床上——抱着她入睡,又抱着她醒来的感觉,真的太美好了。

第二天一早,我们郑重地向孩子宣布了我们的关系,没想到这小屁孩比我们冷静多了。“可是叫邱老师‘爸爸’好不习惯哦。”

一阵沉默过后,我们三人笑成一团。

“什么啊,谁让你叫爸爸了,我有那么老吗?”我故意抗议道。

“喂,什么意思啊!”奕芸瞪我一眼,拍了拍我的手背。

“啊啊女王大人我错了!”我低声下气求饶。

“就是!不准说妈妈老!”小妍也学着奕芸的样子,拍了拍我的手背。

“知道啦,公主大人!”我委屈地把被她们拍红的手背收回来。所以让我成为家庭成员的代价就是成为家庭里地位最低的人咯?早知如此,当初就该在这小屁孩面前多树立树立威严。

那个假期剩下的时间我也一直和她们待在一起,奕芸忙的时候,我就给小妍辅导学习,陪她玩耍看书;奕芸闲下来,就三个人一起出门走走,逛逛缀满盎然春意的北京城。

再之后,我在她家留宿的频率越来越高,以至于我几乎搬来了半个衣柜到奕芸的衣柜里(尽管我总共也没几件衣服)。她累的时候给她肩膀,她低落的时候逗她开心,她取得成就时与她一起庆祝,她通宵加班时陪她迎接黎明。

我们早晨一起牵手走进写字楼的频率越来越高,不可避免地会遇到各种各样她的同事下属,但她并不在意他们惊讶的目光,大方地把我介绍给他们。这让我更加爱她。

有时候我想,要是人生可以有个剪辑软件就好了,我想剪掉出国留学的两年,直接开始回国入职T司、与她共度余生的人生。

有人说,故事总是在最高潮处开始急转直下,我与她的故事,似乎也是如此。

那天晚上,我原本在计划着三人五一假期的近郊旅行,中间冷不丁被奕芸打断说,假期得带小妍回老家。我好奇说我可以去吗,毕竟她家乡的那座南方城市是我一直向往去看看的。她抿了抿嘴,说下次吧。我知道我们的关系在家长面前还是一种禁忌,她如此,我更是如此,我便不再过问。

出于某种“想给她一个惊喜”,或是“想要证明自己成熟”的幼稚冲动,我决定也回一趟老家,不过,是为了一个明确的目的。

我做好了充足的准备,在一个春末夏初的明媚下午回到了家。

父母热情欢迎我“漂回家”一趟的孝心,暂时把过年时因为“失业”和“不确定的未来”引发的争吵翻了篇。

我先亮出了去往纽约的那个未来的门票,让他们悬着的心放了下来。我知道,当要准备讲坏消息的时候,先讲个好消息可以对冲一下他们的心情。

“两年学费多少?”我爸开心了一会儿,才想起来问。

“爸,这你不用管,我这几年攒的钱够付。”

“那边吃穿用度可贵了吧?真的够吗?”我妈也担忧起来。

“没事儿,真的。我自己的未来,我自己能负责。”我给他们了一个成熟的笑容。

“哦……那,你跟小魏说了没?”我妈看来还是念念不忘我的前女友。仅仅见过一回,她就觉得魏舒漂亮温柔,有成为贤妻良母的潜质,还专门找人给我们算了生辰八字,说特适合。即使我上次和她说了没可能,她还是希望我多争取争取那个女孩。

“妈,人家早就喜欢别人了,接受现实吧。”

“什么现实不现实的,明明是你自己不努力争取。当初都快谈婚论嫁了,你不主动出击,生生把人家等跑了。”

又是这一套,我有点烦躁。“我当时焦头烂额要保住饭碗,哪有功夫管谈婚论嫁?再说了,就算强行订了婚,过段时间人家看我饭碗没了,一样跑。跑的时候说不定还会到处宣传我骗婚渣男。”

“好歹也是谈了几年的朋友,怎么话说得这么难听!”我爸严厉地瞪了我一眼。

我叹了口气。“爸,实话跟你说吧。咱家要是有点家底,人家也不至于看我失业就跑了。”

“你!臭小子,嫌家里穷都会了!”我爸恼羞成怒一般拍了一下桌子。

“我不是嫌。接受现实而已。”我耸耸肩。

我妈还是个明白人,最后心平气和地调和道:“唉,小哲说的也对。这样的情况,人家嫁进来也是嫌弃咱,还不如散了。”

我耐心等待我爸唧唧歪歪几句之后平静下来,然后准备开始下一项议程。

“爸,妈。”我认真地看着他们,“我……在谈一个新女朋友。”

“真的?!”“不早说!”他们欣喜若狂。

“不过……”我清清嗓子,“你俩不会喜欢的。”

“啥不喜欢?学历不行?”我爸皱皱眉。

“女孩儿要啥学历!”我妈拍了拍他,“怎么不带回来看看啊?喜不喜欢看了不就知道了。诶,要不,妈妈再找老师傅给你俩算算?生辰是啥时候?我记得之前他说,最好是比你小两岁……”

“比我大九岁。”我直截了当地打断了我妈的幻想。

“什么?!”客厅的空气大概在那一瞬间凝滞了。

“……那么大岁数都没嫁?不会是……有什么问题吗?”我妈过了好久,才小心翼翼地问。

“离了的,有个小孩。”

“邱哲!”我爸终于忍不住爆发了。“不珍惜小魏那么好的姑娘就算了,找个离异还带小孩的,成心气你爹妈是吧?”

“我喜欢她,她也喜欢我,为什么不能在一起?”我平静地反驳他。

“你你你,你这小孩儿,懂啥?”我妈着急地晃着我的手臂,“她咋离的?她的原因还是她老公?还有,带着小孩,你咋和人小孩相处?啊?你都想清楚了吗?都这个年纪了,哪能看对眼了就随便在一块儿啊?”

“前夫出轨家暴,很早就离了。小孩很喜欢我。”所有的问题都在我的射程范围内,我举重若轻地回答她。

“胡闹!”我爸对我怒目而视,“你爹妈给你养这么大,你去养别人的小孩儿,像不像话,丢人不丢人!那种女人,社会里多的是,在你面前装装可怜,你就上赶着给人塞钱,还以为是什么爱情了。呸!到时候把你钱骗光又去找下一个傻子。”

“爸。”我一点都没有因为他这样诋毁我爱的女人而生气,反而觉得很好笑,“人家一个月挣的比你一年加起来都多。非要说的话,我骗她的钱还差不多。”这句残忍的真相硬是让他半天没有再憋出一句话。

“小哲啊……”过了好一会儿,我妈语重心长地拉起我的手,“爸妈知道,咱家条件差,没能力。小魏也是嫌咱们不行才跑的。但,你也没必要为了钱,非要找个那样的吧?你留学钱不够,可以问爸妈要钱的。”

“妈,跟你说了,我自己攒的钱完全够上学。你把我当成什么人了?”我觉得有点好笑,在他们眼里,好像两个人在一起,总是有个人要图点什么才合理。

“可是为什么啊?”我妈几乎急得快哭出来。

“为什么不行啊?”我追问到底。

“不行就是不行!”我爸终于发话了,还伴随着愤怒的拍桌,“邱家上下,哪有找这样对象的啊?”

“那邱家上下,也没有考上A大的,没有能读美国研究生的,更没有找得到A大毕业的对象的吧。”我抱着胳膊,靠在椅背上,观察我爸的表情变化,我知道他有多看重一切与“面子”有关的因素。

只见他嘴角不自在地抽搐了几下,最后不得不向我确认了最后一条信息的真实性。

“哼,好歹还有一点好。”至少在亲戚那里,他可以只仔细说这条信息,至于其他的,模糊带过就够了。

我妈虽然还憋着一肚子委屈,但看我爸的态度没那么强硬了,也就作罢。“反正你几个月以后就出国了,到时候怎么样谁都说不准。”

我懒得跟他们说我的未来计划和我的决心,第一次坦白到此为止,已经足够。

几天后回到北京,我给奕芸发消息:“你们回来了吗?我有个好消息想跟你说,今晚住你家行吗?(你妈没来吧?)”

过了很久很久,几乎到了半夜,她才回复我:“抱歉,我们得过段时间才能回北京。”这句话的语气陌生到,我几乎以为这几个月来的美好只是我的南柯一梦而已。

第 19 章

我魂不守舍了好几天,每天都给奕芸发消息,打电话,可是她从来只是简短的“抱歉”“今天不能聊”“再说吧”。到最后,她无可奈何地对我说:“邱哲,我这儿发生了一些事。让我安静一段时间,好吗?”她听起来很疲倦,很烦躁,我尽管真的很想关心她,想问她到底是什么事让她这么累,但还是听了她的话,不再烦她。我问蒋毅鸣公司那儿有没有消息,但他说,他们也不清楚,只知道她一直在休假,也没有确定复工日期。

到了周日,我决定无论如何也要去她家看看,虽然迎接我的肯定是空荡荡的家。我走进家里,一切还是和假期前离开的时候一样,小妍看了一半的书摊开在沙发,奕芸上班用的挎包敞开在衣帽架。我们的房间里,被子都还是那天早晨被我们弄乱的样子。我想她。

我于是漫无目的地在家里游荡,收收衣服,叠叠被子,打扫客厅,就好像在悄悄告诉这个屋子,我在等你主人回家,让她们快点回来吧。

那天晚上,我睡在那张充满她的味道与回忆的床上,怀里却空空如也。浑浑噩噩半梦半醒了一整夜,第二天又冒着倾盆大雨去上班,再加上被爱人冷落的痛苦,晚上回到出租屋就病倒了。

发烧两天,蒋毅鸣没少照顾我,他几次三番想帮我联系奕芸,但都被我阻止了。我不想显得像是个小孩在撒泼寻求她的注意一样,尤其是她现在肯定在自己的事情里焦头烂额。

痊愈以后我重新回到白天上班、晚上学习的节奏;又加了些留学生群,开始准备签证,准备未来的生活,这才把注意力渐渐转回自己身上。等她处理完她的事,一定会第一时间来找我的,到时候再好好听她诉说她的痛苦,告诉她我有多想她吧。

后来的某一天早晨,我收到了一个快递,是一个纸箱。我搬去奕芸那儿的那些衣服,正一件件整齐地叠好在箱子里。这意味着,她回来了,但更意味着,她把我踢出了她的生活。我的心一下子沉到了谷底。为什么?她凭什么这样,什么都不说就把我踢了出来?

我不顾之前“不打扰她”的承诺,不顾当天的工作,也不顾打车穿越城市的高昂费用,怒气冲冲地就赶到了她家楼下。可上楼到达她家门口的时候,却发现一切都变了。那扇熟悉的防盗门被拆下,施工队的几个大哥正在装上一扇新的大门。我呆呆地望着他们,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我打算走进门,却被其中一个大哥拦了下来。“您哪位?”

“这家主人的男朋友。”我理直气壮地说。

他与边上的人对视一眼。“您搞错了吧。这家主人是对夫妻,小孩儿要上学了。”

“什……什么?!”我觉得我当时就跌入了一个分不清梦境现实的状态。

“……昨天过户的……听说两边都着急……价格都没怎么谈……”这个人的话一句比一句更让我窒息,我转头逃离了那个地方。

冷静下来,脑中不停地推测发生了什么,为什么她会那么着急卖房,为什么她一句话也不肯跟我透露,为什么这么重要的决定会把我排除在外……其实脑子里已经猜到了最坏的结论,但情感上又如何能接受。

我颤抖着手指拨出了奕芸的电话。

“嘟——嘟——”

不知道过了多久,听筒里终于传来了那个像是从梦里来的声音。“喂。”

“奕芸!我来你家这儿,他们说你把房卖了?为什么?为什么都不告诉我一声?你们搬去哪儿了?小妍的学籍怎么办?”我一句一句不停地问,就好像只要我一直不停下来,她就不会说出那句最糟糕的话一样。

但最后,我还是问完了所有的问题。

“邱哲。”她顿了顿,“分手吧。”

我不争气地开始鼻酸,“为什么?钟奕芸,我爱你,你也爱我,我们这么合适,为什么要分手?我不同意!”我像个小孩死守着自己最爱的玩具那样,倔犟地吸了吸鼻子。

大概过了很久,她也吸了吸鼻子,“书店对面的咖啡店,聊聊吧。”

“好……好,你一定要等我,我马上就来,一会儿就到,等我,好吗?”我几乎要哭出来,就想听她一个会等我的承诺。

“我哪儿都不去。”恍惚间听到这句话,我愣住了,这是我们在一起的那个晚上她笑着对我说的话。

在那间熟悉的咖啡店里,我终于见到了她,脸颊更消瘦了些,栗色短发因为疏于打理而凌乱枯黄了些,眼眶里的疲惫愈发明显。

“到底发生了什么?为什么要分手?有困难为什么不让我陪你?”我紧紧握住她的手,这段时间来第一次感受真实的她。

“先点杯咖啡吧。”她把服务生招呼来,打断了我的委屈哭诉。

咖啡上来,那个苦涩的香气让我的情绪稍微平静了些。“可以说了吗?”我努力装得像个成熟的男人一样,直视她的眼睛。

她轻啜一口咖啡,点了点头。“我刚刚,办完了离职。我要离开北京了。”

尽管早些时候就已经猜到了这个结论,我还是无法相信。我保持着声音的冷静:“为什么这么突然?”

“我爸,情况恶化了。”她的眼睛看向了窗外,但我还是能看到她眼角闪动着的泪光。

我此刻真的很想抱住她,给她一个肩膀,安慰她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她转回来,嘴角坚强地勾了勾,“我妈一个人照顾不过来,我必须回去。就是这样。”

“那我和你一起回去。”我再次握住她凉凉的手,“没必要分手的,不是吗?我可以和你们一起回去,我也可以照顾他……”

她摇摇头,抽回了手。

“为什么?!”窗外隆隆的雷声同时响起,像是在为我打抱不平。

“最开始接受你的心意,就是一个错误。”她近乎无情地说,“这几个月,我都活在愚蠢的幻想里。我们怎么可能有未来。”

“奕芸!你在说什么啊?我们明明都规划好了未来的!”

“在真实的现实面前,那太脆弱了,不是吗?”

“不是的,不是的……”我不停地摇头。“我们明明可以一起面对的,你明明可以不推开我的!”

“然后呢?让你放弃好不容易申请上的学校,你的未来;把你永远绑在我身边照顾我,照顾我的家人?”

“我愿意这样!”我盯着她的眼睛。

我知道这是我的一时冲动之言,她也知道。她没有露出那种看小孩的眼神看我,而是让我自己冷静下来。

“一定有别的办法的。”我揉着她的手,绞尽脑汁。“请个阿姨?这样你只要一段时间回去一趟……”

“钱谁来出?”她大概是第一次主动带我直面这么现实的问题,让我一时语塞。

“我可以……”

“房贷,医药费,小妍,再加上阿姨。你能帮上多少?”

“这几年我也攒了些的……”

“去掉学费还能剩多少?”她无情地拆穿了我的逞强。

我低下了头。“对不起。”我终于意识到,自己终究就是个废物,只在虚妄的情情爱爱里有价值,但在爱的人真正需要的时候,什么都帮不上。

“没什么对不起的,只是不适合而已。”她像是自嘲一般笑了笑,“现实就是,你无法给我我需要的,我也无法给你你需要的。”

“你已经给了我全世界了!”我深情凝望她的眼睛,这句话是我的肺腑之言。我从来要的就只是和她在一起,共度余生而已。

“但我不能给你孩子。”

我知道她在说什么。她住院那段时间我看过她的病历,以她的身体和年龄,再要一个孩子无异于拿生命做赌注。“奕芸,那根本不是我需要的。我的人生里有小妍一个孩子就足够了。”

“邱哲,”她长长地叹了口气,“我真的不值得你这样。你完全可以找到年龄相仿的,更漂亮更可爱的女孩,过一个正常男人该有的家庭生活,有个美好幸福的未来……我的话,也许回去以后,可以找到个条件好些的离异丧妻的中年男人,真的能帮我一起分担现实压力的那种人。”

最后一句话深深刺痛了我。没想到,“现实”又一次用它的铁拳,重重地把我打倒在地。

我一口一口给自己灌下已经凉了的黑咖啡,用苦涩的味道强行让自己保持清醒。

“所以,我们的爱情,我们一起度过的那些快乐,在你眼里就这么一文不值?钟奕芸,你真的好狠心。”我像个电视剧里的怨妇那样,试图用道德绑架这种卑劣的手段留住对方。

“恰恰相反。这几个月,是我这些年来最快乐的时光,我不会忘记。”出乎我的意料,她微笑地望着我,“正因如此,告别才需要更加狠心。”

不得不承认,这个女人的坦诚理性永远让我着迷。

“我要去机场了。”她指了指窗外马路上在雨幕里亮起的红色车灯。

我呆滞地点点头,和她同时起身,小心翼翼地:“可以最后抱你一下吗?”

她犹豫了一下,然后来到了我怀里。我的泪水不受控制地从眼眶涌出,迟迟不愿放开她。

直到出租车司机焦急的电话打来,我才肯放开她。她最后看都没再看我一眼,匆匆跑出了咖啡店。

窗外的瓢泼大雨仿佛带我回到初见那天。广场上抱着爱心的小熊此刻脸颊上不再挂着笑容,而是汩汩淌下泪水。

初见那天用一杯咖啡的时间开启的心动,今天却用同样一杯咖啡的时间做了了结。

————

她真的是个说狠心就决不心软的女人。我被她删了好友,号码也被她拉了黑。

尽管知道她不会看到,我还是会习惯一般给她发短信。一开始每天都发,几乎是哭天抢地;后来渐渐接受现实,也就成了些平淡的诉说与关心。

再后来,我来了美国,生活渐渐忙碌起来,但我还是会偶尔把生活里的顺与不顺,开心与失落向她诉说,就像些有去无回的漂流瓶一样。

原本的未来规划因为那段感情的夭折而改变,我不想回北京,回到那些伤心地,于是选择了在这儿继续生活。

这三年里,我没有再遇到过像她那样让我心动的女人。我不知道她有没有遇到能给她幸福的男人。

我吸了吸鼻子,注意力重新回到纽约的现实。大雨渐停,咖啡店屋檐下躲雨的人群逐渐稀疏,我杯里的咖啡也见了底。窗外乌云散去,高楼的玻璃幕墙映着粉紫色的天光。

一杯咖啡的时间,我又回忆了一遭那段转瞬即逝却刻骨铭心的爱情,离别的疼痛仿佛还在心口。我拿出手机,翻到那个熟悉的号码,写到:“我们竟然已经分开三年了。你找到合适的人了吗?结婚的话,记得邀请我。”

发完消息抬起头,我眼角闪过了一抹来自回忆里的栗色。

然后,仿佛跌回梦境一般,我真的看见了她。

在街对面的屋檐下,曼妙的身姿倚在墙边,抱着胳膊,细烟夹在修长的指间,闪动着微光,一如初见时。最后,她轻吐一口烟,朝我莞尔一笑。

一杯咖啡的时间,可以是转瞬即逝,或许,也可以是天长地久,谁知道呢?

-END-

番外 - 一支烟的时间

【女主视角】

忘了从什么时候开始,我养成了每天下楼抽一支烟的习惯。

五分钟的时间,把我暂时抽出工作的泥潭想想别的,用尼古丁放松一下紧绷的大脑,然后调整好状态回到楼上继续高强度工作直到夜里。

那段时间,我偶尔会在傍晚时分的商业广场上看见那个男生。他看起来就是个普普通通的在这附近写字楼上班的年轻人,但又有点不同。他有点像游离在这个浮躁焦虑的世界外的人,从来都是闲庭信步一般享受手里的咖啡,最后从容地踏入公司楼下那间很有文艺气质的书店。

那天突如其来的大雨把我在吸烟区多困了一会儿,我看见他在雨中仓皇失措,最后急急忙忙跑进吸烟区里。我有点想提醒他,但忍住了,毕竟他很快就自己发现了不对劲。

我这回终于看清了他。穿着随意休闲,留着一头不怎么需要打理的短发,脸上的线条流畅柔和,深褐色的眼珠亮亮的,和他手中的黑咖啡相映成趣。尽管不是那种第一眼就让人觉得很帅的长相,但这种干净的少年感让我莫名地产生好感。他退回雨幕前,停在了屋檐的另一边。

我没再多关注他,继续回到自己的世界,边等雨停边思考小妍糟糕的成绩该怎么办。

巧的是,几天之后我就又看见了他,只不过相遇的场景没那么友好罢了。

小妍说他是“邱老师”,不是坏人,我也从他的眼眸里看到了真诚的歉意。但无论如何,一个成年男人对一个小女孩好,总还是让人心里发毛,这是他有再善良单纯的外表也无法改变的。所以,宁可不要他的好意,我也不想冒小妍被伤害的风险。于是从那天之后的一整个暑假,我都把她带去公司上班,虽然会影响我工作,但好歹心里不会悬着了。

只不过,暑假临近结束时,我的焦虑又上来了——开学以后,找个阿姨接放学做晚饭简单,但是找个人监督学习很难。自从没有了课外班,连找人补课都成了地下交易,让我这样独自一人带孩子的家长压力倍增。

正当我快要焦头烂额时,他又出现了,这次竟然是以毅鸣“室友”的身份。他看起来很需要这份收入不菲的工作,后来毅鸣和我旁敲侧击说,那是因为他在攒钱留学。

上天让你和一个人几次三番巧合遇见,或许是一种安排吧。再加上小妍一直对他信任有加,我最终还是决定尝试一下这个安排。

第一次在电话里听他介绍自己,那份真诚通透让我很快就放下了疑虑。平时来面试工作的人,尤其是他这个年纪的男孩,巴不得把自己吹得天花乱坠,是自己的不是自己的都往自己身上安;但他不一样,带点自嘲地承认自己“没什么本事”,“只会教孩子”,“那么好的大学白读了”,也坦诚地向我告知了未来的计划。

不得不承认,我开始对这个男孩产生了兴趣。

事实证明,他确实是个不错的老师。相比我,他对小妍更有耐心,也更懂得如何引导孩子集中注意力思考,如何帮她建立成就感反馈机制。小妍能遇到他这样的老师,还挺幸运的。

渐渐地我发现,尽管看起来只是个那个年纪的普通男孩,但他其实是个内心细腻成熟的男人。他会教小妍怎么对我表达关心,会细心算好每一笔工资,会说些他室友的坏话逗我开心,最有意思的是,他做的饭真的挺好吃的。后来,我们之间的话题就不再只局限于小妍。他把我当成朋友一样,讲述他那跌入倒霉漩涡的那几个月,在我流露出同情时,他会笑我“冷面女强人也有心软时刻”。

我从什么时候开始知道他的心意的呢?应该就是那次他替我教训徐恒吧。

原本我只当他是见义勇为,事后的温柔安慰或许也只是出于性格绅士罢了。但当他眼珠亮亮地看着我,说“心甘情愿被我包养”的时候,我能听出这句玩笑话里的几分真心实意。我还知道,这句话让我心跳加速了。

但我清楚,这种心动不可能有结果,于是强迫自己不去注意他看我的眼神,不去多想他对我的关心。

可是团建那次,他还是主动闯进了我心里。

我知道他和毅鸣有踢球锻炼的习惯,有个好身材是自然的。但我没想到,当赤裸上身的他猝然出现在我面前时,内心的悸动会如此强烈。但我劝自己,那也许只是欲望在作祟而已,我早就过了把欲望当爱情的愚蠢年纪。

我带小妍和大家汇合后,就听见那群小孩在传他和毅鸣的八卦。看到他越描越黑的窘态,我突然觉得他有点可爱。

那天晚上,年轻人们邀请我一起KTV,我脑子一热接受了邀请,还用了点年轻时才会用的亮片眼影——现在想来,大约是被心动冲昏了头脑。游戏环节,他自告奋勇和我一起唱歌,到了点歌台却开始踌躇,真是个莽莽撞撞的小男孩。但真正唱歌的时候,我几乎要被他迷住,他唱歌的声音比说话时更低沉温柔些,很好听。

夜里与他说了晚安,我抱着熟睡的小妍,却久久无法入睡。那个时候我想,如果早几年遇到他,即使只是在小妍更小一些、父母更年轻健康一些的时候,也许就不会有这么多顾虑了。但早几年的他,肯定也不是现在这个样子。所以,总归还是没有在对的时间遇到吧。

第二天,他又主动来找我们,与我们同行。我看见了他“老师”职责之外的另外一面:对小妍有如对待自己的孩子,受伤了第一时间安慰检查,主动揽下背她下山的责任,这一切都让我更加欣赏他。毕竟,这么多年,喜欢我的男人并不少,但知道我有小妍之后没有知难而退,还愿意真心对她好的,寥寥无几。

那天傍晚他捂着小妍的耳朵对我说,我在他眼里是个可爱女人,那一瞬间,我觉得自己就快沦陷在他明亮的眼眸里了。

那年的圣诞节,更是像个梦一般。

他精心为我们准备了晚餐,还特意做了甜品和热红酒,真的把家里装满了圣诞的温馨气息。而研究起美食的他,很有魅力。

晚上他选的那部圣诞电影,其实我好多年前就看过,但为了陪小妍,还是一起看了。小妍睡着后,他把她抱进屋细心掖好被子,像个父亲一样。回到客厅,我答应了陪他继续看完那个我早就知道的结局,我知道自己多么不想就这样梦醒。中途,他握住了我的手,他的大手很温暖,我也任由自己被他的温暖包围。

然后,他吻了我。

内心无数个声音在劝我,接受吧,回应吧,就让这个梦更美妙些吧;但残存的理智还是让我推开了他。我与他之间没有未来,我做不到就这样不顾现实接受他的心;但我也做不到只接受他的身体,因为那会辜负他的心。

我知道我那样伤害了他,但让他怨恨我,早点死心,总比给他一个虚妄的幻想好吧。

但理智总有崩塌的一瞬间的。

对我而言,那个瞬间就是从手术室出来第一眼看到他的时候。眼眶红红的,眼角闪动着光芒,大手握住我的手怎么都不肯放开,不停问我真的不疼不难受吗。他以“弟弟”的名义无微不至地照顾了我好几天,陪我聊天监督我不准工作,而那几天里,我也无可救药一般对他越陷越深。

出院那天,出于公事之急,我不得不对他说了些糟糕的话。事后反思,我决定迈出心里最想要的那一步,不再折磨彼此。

我主动去找他,答应他在一起。我记忆很清楚,那是冬去春来第一次脱下羽绒服的那天,因为我的心情也是一样的轻盈。

我们顺理成章地接吻拥抱,然后做爱。他年轻结实的身体给了我久违的无上快感,一次次让我欲罢不能。那真是美妙至极的一夜,也许很多很多年后回忆起这段感情,还是能记起这个共同度过的第一个夜晚。

那之后的点点滴滴都值得回忆,就像我后来和他说的那样,这段感情是我这些年来最快乐的几个月。无论是体贴照顾、耐心教学时的温柔嘴角,还是崇拜赞美时的星星眼,抑或是翻云覆雨时的肌肉线条,每一面的他都让我记忆犹新。

当时的我真的以为,我们很契合,我们会长久,我们可以冲破现实的牢笼终成眷属。

只是现实的打击比预想的来的早来的急,来的让我几乎窒息。我不得不放开他,即使我那时深爱着他。

我回到空无一人的家里,看到整洁如新的地毯沙发,知道他来过,知道他想我。我一个人坐在我们曾一起度过很多个美妙夜晚的床上,痛哭出来,把所有不敢在家人面前展现的痛苦压力,一并哭出来,说给记忆中的他听。但我不能联系他,我知道他会愿意为我做什么事,我不能连累他。

我把他的衣服从衣柜里一件件拿出来叠好,然后寄出了快递。我独自与这个家告别,也与那些有关他的回忆告了别。

可他终究还是来找我了。

那个阴沉沉的下午,我放纵自己最后任性一回,改签了机票,等他最后的赴约。

尽管做好了充分的心理准备,见到他的一瞬间,眼里还是差点涌出泪水。

他不愿意接受现实,这是必然。但我知道说什么可以让他真的伤心。我最终还是说了那些过分的话,让他自卑,让他觉得无力,让他同意放手。

有人说,拥抱是掩藏泪水的最好方式。我最后拥抱着他,感受到他的热泪流淌在我发丝间,泪水最终还是涌出了我的眼眶。离开的时候,我几乎是仓皇而逃,在去机场的出租车上许久才平静下来。

后来,我安心回到家乡,找了一份不那么忙的工作,边维持家用,边照顾父亲。那段转瞬即逝的感情,也就像是一支烟那样,把我抽离现实一小会儿,但终究还是燃尽了,飘远了。

但我们总归还是对不起小妍的。她有时会和我念叨起他,但最终懂事地接受了他有自己未来的现实。

尽管依靠几乎倾尽的积蓄和诚心的祈祷,我们从上天那儿为父亲多偷来了两年的时光,但最后,他还是不可避免地每况愈下,越来越憔悴虚弱。

弥留之际,他拉着我的手对我说:“芸儿,爸对不起你……爸有你这个女儿,这样走了也值得。只是唯一的遗憾,没能把你托付给一个可以照顾你和小妍一辈子的人。”

他走得很坦然,很体面,把所有想交代的都交代完了,安然离去。我抱着母亲和小妍,让她们倚在我身上哭泣。那个瞬间,我也很渴望有个肩膀可以倚靠着哭泣。

处理完后事,情绪渐渐稳定,我又想起他最后和我说的话。

内心某个角落有个声音在呼唤我,但我不敢回答。我害怕回望过去,因为一旦回望了,也许就无法看到未来了。

可是我与那个人曾经的两年之约,已经到时间了。

如果他回了国,应该还会用原来那个号码吧。我做好了迎接百分之九十九失落的准备,把他的号码移出了黑名单。大不了,就当作给过去一个交代,好迎接未来。

向我扑面而来的,似乎是那百分之一,又似乎不是——他没有忘记我,但他忘记了履约。去了美国以后,他还是会偶尔给我发消息,把我的号码当成了树洞,好心情坏心情,悉数跟我诉说,直到最近的那条:“我找到工作了!是纽约的T司。你还记得吗?你之前说会给我介绍机会的,不过现在,我靠自己进去了,是不是还挺厉害的?”我还记得。我真的为你高兴。我在心里默默地回答他。

那天,我想了很久很久,关于他,关于未来。解铃还须系铃人,那份约定是我主动解除的,也该要我主动去续上。

我把小妍叫来,郑重地问她,想不想要未来的生活里有他。她先是惊讶,然后郑重地点头回答了我。我于是带她一起规划了那个未来。

几个月之后,我收到了T司纽约分部的offer,她也收到了纽约几所中学的offer。

在偌大的纽约找到一个人是何其难,但在同一家公司里找到一个人又是何其简单。

无论在哪儿,他都是个遵循习惯的人。他总是在周末去那家咖啡店工作一下午,然后去健身。

在一个初夏的阵雨天,我终于做好准备,来到了他面前。等了一支烟的时间,雨过天晴。他看见了我,神情恍惚地向我走来。

“合适的人,找到了。”我回答他,“三年前就找到了,叫邱哲。”

接着,他把我紧紧拥入了怀里。在纽约人来人往的繁华街角,我们再一次像三年前的那个夜晚一样,旁若无人地深情拥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