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来到这个职位已经有好几天了,well,按照人类的时间来说,应该是好几十年?反正对于天堂来说,每天也没太大区别——上班,看看数据,调调模型,写写报告;下班休息,和别的部门的天使聊聊天什么的。我本就不是什么追求上进的天使,过一天是一天,也懒得下凡去人间做事好升职,大概也就是为什么我最适合这个职位吧。据说我的上一任在做完这个系统以后就高升了,还挺感谢他的,给我留了这么个舒服的位置,尽管还是个实习天使,但总比每天面试想上天堂的灵魂要惬意得多。

你问我的职位?哦,就是个“人类幸福指数统计员”。简单来说,就是把所有人类的幸福程度加起来,每天统计一下,汇报给上级。当然了,肯定不是只做加法那么简单啦,否则我的工作岂不是太没技术含量了。每个人的权重肯定都不太一样,每种幸福肯定也是不太一样的,我的任务大概就是,调一个适合的模型,去反映真实的“人类总体幸福感”(which,对于我们部门的任务来说,大概就是,持续增长,但也不能太过分。我觉得还挺合理的)。

大多数时候,这份工作都挺容易的。上一任做的模型很完备了,我只要略微调调参数,能让每天的数据比上一天的稍微好那么一点点就可以了。至于报告嘛,只要随便糊弄一些“某某天使前往某地传播了多少度的善”“某某天使阻止了某某恶魔的什么什么计划”之类的,管它是不是真的因为那些,反正能交差就够了。

然而今天似乎不是“大多数时候”。

无论我怎么调参数,最后的结果总是不尽如人意,和前一天比,就是无法提升。我实在没辙,向部门大天使申请了延后提交报告,他欣然同意了(对于天堂来说,我这种每次都按时完成任务的天使才算奇怪好吗?)。

夜深人静(其实天堂也没有夜,只是大家都下班了,显得特别安静罢了),我坐在一堆密密麻麻的,我从来没好好看过的数据前,苦恼地扯着翅膀上的羽毛。为什么前几天运行得好好的模型,今天就失败了啊?

我把今天的数据和昨天的比较了一下,再把昨天的数据和前天的比较了一下。好家伙,今天发生了什么?所有的分布图都乱了?无论是按照人种,按照地理位置,按照收入情况,按照灵魂优劣……全都变了(哈,好在按照性别的好像并没怎么变,起码可以少debug一张图)。也难怪之前的模型完全不好使呢,看来得自己重新写个模型了,我长叹一口气。

我从图书馆借来了几本书,《人类分类学》、《人类幸福学》、《统计模型》,开始了我漫长的学习——早知道这个职位可能这么麻烦,当初就不该来的,这么一比,面试灵魂也挺好。

“人类的幸福共分为以下几种:最低等的幸福是生理欲望的满足,其次是物质,最高等的是精神。其中各自包括有……”“人类可以根据灵魂进行划分,也可以根据肉体进行划分,抑或是他们所处的环境,不同的划分方式会造成截然不同的效果……”我读着这些文字,不禁忿忿道:你倒是告诉我该怎么做啊?这些理论看得我真是头大。算了,看理论不如看实际呢,我一个冲动给外务部发了个预约,起身前往那个我从来没想到自己会光顾的部门。起身的时候我才意识到自己刚才思考的过程中,不知不觉薅掉了不少羽毛。也罢,过几天就长出来了,这个不是重点。

外务部是从来不下班的,无论何时都挤满了争相去下凡积累政绩的天使。但让我惊讶的是,今天这儿反而冷冷清清,门口竖了个牌子:“值班天使被临时征调,自助下凡流程如下……”我边纳闷着,边完成了登记流程,走进了机器。

嗬,这也太复杂了吧。各种各样的设置屏幕,不同颜色的按钮,长达一个天使高的用户说明,本就头昏脑胀的我,就更没有耐心仔细阅读了。好在我发现用户说明的最底端,有一行不细看就会忽略掉的小字:“主面板右侧的红色按钮为快速启动键,如若不事先完成设置,下凡结果将不可预测。请在专业天使的指导下使用。”就它了!反正我的目的只是下凡看看,并不是专门去哪儿传播真善美,随机一点反而好呢。

一眨眼的工夫,机器就把我带到了人间。只不过迈出步子的时候我稍微犹豫了一下,这儿到底是人间还是地狱(毕竟我只在书里见过这两个地方)。直到看到在我面前急匆匆经过的是没有黑色残破翅膀的,穿着绿衣服的人类,我才确认这儿是人间。

身边突然“砰”的一声巨响,把我吓了一跳。只见尘土飞扬,身边的人类惊恐地四散。我好生收起翅膀,生怕雪白的翅膀被尘土玷污,但好像还是不可避免地被染上了漆黑。不远处,一个人类(与其说是人类,不如说是人类的半个身子)在痛苦地哀嚎。尽管这离我幻想里的“与人类第一次接触”的场景差的有点远,但出于天使的职责,我还是走上前,在他面前显了形。

他看到我,一开始是惊讶,后来脸上的痛苦渐渐平息,露出了笑容:“我能上天堂的,上帝会原谅我的,对不对?”

“呃……”我本想说,你还得经历一些面试什么的,才能评估你有没有资格上天堂。

他见我有点犹豫,眼里流露出了一些复杂的情绪,用沾满鲜血的手紧紧攥着我的翅膀。“天使,请你一定要帮帮我!我现在就忏悔!我昨天,杀了五个,其中一个看起来比我儿子大不了多少。”我惊恐地瞪大了眼睛,听他继续忏悔这些天来的“战绩”。末了,他流着浑浊的泪水对我说:“可是如果我不做这些,我的妻儿,我的家园……那些人……他们都不足以被称为‘人’!”即使到了死前,他还是用尽自己最后的一点力气,吐出了一口口水,对他的敌人表示了鄙夷。

我帮他合上了双眼,起身看了看周围的世界。我好像终于明白,为什么今天外务部那么冷清,值班天使还被调走了。估计是有太多太多这样的灵魂在天堂大门排队,需要更多天使去面试他们吧。

也难怪我的数据会全部乱套,原来是世界变了。原来的秩序被改变,分布被改变,确实需要一个全新的模型了。我决定用最古老的统计学方法——随机抽样,来看看现在的人间到底是个什么样子。刚好,我机器里的大红按钮似乎就是为了这件事准备的。

机器给我的答案,好像是随机,又好像没有。我走遍了全世界,但是走访的每一个地方,在我的数据面板里都是负数,只不过负的方式各不相同罢了。无论是身处这场战争中,在战场上受伤死亡的人类,或是防空洞里担忧自己亲人的人类;还是身处这场战争之外,更多没有硝烟的战争之中在生存线边缘挣扎的人类;甚至更不幸者,被上帝一个愤怒拍桌砸到,都没弄清楚自己是怎么死的就死了的人类(他上天堂应该能免试吧?或许还能得到亲自觐见上帝的特权?)。我的翅膀渐渐被各种各样的环境玷污,也被各种在临终前绝望地想抓住最后救赎机会的人类薅得没剩多少羽毛了。我每次走出一个地方,都试图根据他们的情况调整幸福计算模型,但好像每次都无济于事。

终于在一次走出机器的时候,我发现自己身处一座富丽堂皇的宫殿,周围是红光满面的人类。终于可以看到幸福指数为正的人类的样子了。我走在他们之中,观察着、偷听着。按照我早些时候在书里学到的人类幸福学知识,他们的幸福,确实都是高级的——在世界格局、哲学艺术、科技发展的对话中获得精神上的幸福。在我的数据面板里,这些灵魂的数据闪着令天使愉悦的金黄色。

最后,我不请自来地走进了一间秘密房间(我当然能进去,我可是天使啊)。刚进房间,我口袋里的数据面板蓦然间警报大作。我拿出来一看:不会吧,这些人的幸福感都爆表了?我盯着他们灵魂编号后面闪烁的红色警示标,好像终于明白了:难怪我的数据怎么调都没法变好,原来是因为权重最高的这些人的数据出了问题啊!

我边听着他们的讨论,分析他们幸福感的来源,仔细调整了一下个人幸福感计算的算法,删去了一些维度,加入了一些新的维度。最终,这些人的幸福感终于是可计算的了,我把新的算法上传,长舒了一口气。很快,天堂里我的办公室就给我传来了新的人类总体幸福感计算结果——确实非常有效。这样一来,我这一趟来人间的任务就完成了。回去的报告里大概可以说,“人类进入了新的发展阶段,所以要有新的维度来衡量幸福感”之类的,上级看了肯定会满意的。

我轻松地吹着口哨,按下了机器里的金黄色大按钮(这个不看用户说明也知道,就是返回天堂的意思)。只是,在机器门打开的一瞬间,看到站在门口的值班天使惊恐的眼神,听到他一瞬间拉响的警报,我愣住了。在我反应过来要为自己辩驳之前,我就被几个强壮的天使抓住,扔进了另一台机器。

机器的轰鸣最终停止,一股力量把我一脚踹了出来,然后机器愉快地消失,大约是返回天堂报告任务完成吧。我跪在一片柔软的像是人类世界的土地上,舒展了一下自己的翅膀——幸好还在,不是把我打成人类了。大概只是流放人间多少天之类的惩罚?

“欢迎来到地狱。”一个声音对我说。

我抬起头,看到了来人,和他背后漆黑残破的翅膀。我不自觉地从地上弹起,后退了几步。“你你你,你离我远点!我是天使!”

“哦?是吗?”他挑了挑眉毛,眼神移向了我的背后。

我顺着他的眼神,扭头看了看自己背后的翅膀。残破的,漆黑的,甚至还在滴着人类鲜血的。“可我真的是天使!我只是刚刚造访了人间!我……”但百口莫辩。

他踩着玩世不恭的步伐,带着我向地狱深处走去。“新模型完善了?”

“你们地狱还监视天堂?!”我惊讶不已。

他站定下来,用一副无奈的表情看着我。

我突然意识到了什么。“你……你不会是……”

“不然呢?”

“可他们都说你……”

“他们也会那么说你的。”

我认命,垂下了头(但情感上显然还需要一点时间接受自己“升迁”的喜讯)。

“愣着干嘛,来干活了。你刚好有热乎的数据,把地狱的模型也一并调了。”他在前面招呼我,“原理一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