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DPH-3422最近有些烦恼,他发现自己好像和别人有点不同。
“哥们儿,劳驾往前挪挪呗。”他戳了戳排在营养餐队伍里他前面的那个人。队伍已经前进了好几个身位,这人却还呆立在原地。
“……”那人反应过来,用力眨了眨眼,“诶好,不好意思啊。”他头发凌乱,黑眼圈严重,眼神呆滞,胸前的“3428”铭牌歪歪斜斜地挂着。
“你怎么了?”
“哦,嗐,昨儿……内啥太多次了。”3428尴尬地挠挠头,然后做贼似的凑近他。“昨儿是我第一次玩儿那方面的超梦。我操,打开新世界大门了。”
3422不是第一次进行这样的对话了,近几年来,他单位的邻居们好像陆陆续续都出现过这个情况,但他从来不知道他们说的“那方面”的超梦具体是什么样子。不过根据之前观察的别人的状态,他知道如何回答:“我操,是吧!我第一次也是这样,懂你。”他拍拍3428的肩,一副过来人的样子。
对方听罢像是突然来了兴致,眼神都明亮了起来。“诶,你给我讲讲,你第一次都给你放了啥?我回头给‘主任’说说能给我试点儿不一样的。”
3422突然就后悔刚才的抖那一下机灵了。“就……就普通那样呗。没,没啥特别的。”正说着,他们就排到了,出餐系统的提醒铃声帮他适时化解了尴尬。
但好景不长,他拿完餐刚想坐下,就听见刚才那人凑了上来。“哎害羞啥,大家都是男的,分享分享呗。”
3422叹了口气,看来今天是摆脱不了这个话题了,这人还真是不依不饶。“……那你先说。”
好家伙,这几个字直接打开了对面这个人的话匣子,眉飞色舞都不足以形容他的兴奋。得益于他的详细描述,3422终于知道“那方面”是哪方面了,然而这才是他烦恼的开始——他记得“主任”确实给他放过这类超梦,甚至不止一次,但是他……从来毫无反应。
他一边假装惊叹“我操,七次,牛逼。”(虽然他也不知道七次是什么概念),一边心烦意乱地思考是不是自己的超梦机器出了问题。
然后就是一天忙碌的工作。今天单位的任务是去养殖场给鸡打营养素。据说养殖场前段时间发生了一个悲剧,被迫关停了一段时间处理现场,这次排班是重开的第一班,任务繁重。
不过由于他的心不在焉(“鸡是不是也会有那方面的快乐?……不对,鸡能玩超梦吗?……应该有给它们玩的类似超梦的东西对吧?……不对,给鸡做超梦好像不太值得,毕竟它们的命运就是成为营养餐……”),总是要么没打准,要么剂量没打对,损失了好几只,就没能和平时一样达到顶级评级,也就没挣到几个信用点。
垂头丧气回到自己房间,收拾收拾,躺进超梦椅,接进‘主任’,就和从有记忆以来的每一天一样。
“看来今天的工作不是很顺利,需不需要放松一下?”一个温柔的女声问到。
“主任……我想试试那方面的超梦。”超梦椅里的3422尴尬地皱了皱眉。
女声停顿一下,然后莞尔一笑,“当然可以,具体有什么想体验的?还是说由我帮你选一个?”
他回忆早晨的对话,大致复述了一遍3428描述的场景中的一个。奇怪,同样的词藻怎么从自己嘴里说出来这么诡异呢。
“好的,稍等一下。”
沉默的片刻里他甚至都想撤回这个请求了,但主任还是在他开口之前回复了他。
“超梦启动。”随之而来的是显示里信用点数的些微减少。
不一会儿,眼前的场景幻化成昏暗摇曳的灯光,他赤身站在层层纱帘之间,纱帘轻撩他的皮肤。一个女人随着音乐扭动身姿,边拨动纱帘,边一步步靠近他。他看不清她的脸,却能看清她随着步伐颤动的乳房。他记得3428说,都不需要妞儿碰他,光看着这个场景就够他血脉喷张了。
然而他没有。
他费力想看清女人的脸,但灯光只愿给他描绘她模糊的眼眉。他烦躁地推开女人凑上来的嘴唇和身体,但每每推开,女人都会重新用一样的姿势试图缠上他。最后他只能作罢,关掉了这个超梦。
“你似乎不是很满意,需要帮你换一个超梦启动吗?如果女人不适合的话,也可以试试男人。”
然而结果还是一样。
“主任,”他轻叹了口气,“我是不是不正常?”
“没关系,每个人的性觉醒时间各不相同,我会密切关注你身体的变化,等你的身体准备好了再给你试试。今天不如玩一下你最喜欢的飞行,怎么样?”
他点点头,在熟悉的飞翔超梦里暂时放下了烦恼。总有一天,总有一天我能攒够信用点买最好的超梦机器,用那些机器里可以看见地面上的每一棵树,甚至可以闻到风的味道。他伴着这样的信念沉沉入睡。
—-
自那天之后,3428总是时不时会在营养餐时间找到他和他聊聊“那些”超梦的内容,无非是不同的场景,不同的姿态,但结果都是一样。尽管觉得无聊,他还是会适时捧个场“可以啊,牛逼”之类的,脑子自然是一秒也没有留意这些对话。
“诶你知道吗,‘主任’和我说,她给我争取到了个机会去‘未来计划’干一次!”
“啊?那是啥?”3422放下脑中的计算(每次信用点系统调整更新他都得花点时间看看自己最近是赚了还是亏了),一头雾水看着对方。
“就那个在超梦里射几发就能挣信用点的项目啊。听说那儿的超梦机器贼高级,能根据你想看的定制嘞……诶不对,你不是比我早觉醒吗?我记得你上班还老拿顶级,这条件,肯定是去过了吧,少给我装了。”
“我……我没。”3422长叹一口气,看在这哥们把自己当兄弟分享那么多的份上,他也就把自己的烦恼吐露给了对方。
3428听罢瞪大了双眼。“你……你听说过咱楼上那个3075的故事吗?”
3422摇摇头,隐约感到一丝不安。
对方凑近他,低语道:“我听说,他和你一个情况。他们不是比咱大个几岁嘛,那一批所有人都觉醒了,好多人都在‘未来计划’挣不少信用点了,就剩他。于是那哥们就一门心思想让自己变正常……哦别误会不是骂你不正常的意思啊……总之呢,他不知道从哪儿听说的鸡的营养素可以治好这毛病,然后就在排班去养殖场的时候给自己打了几管。结果……”
后面的事就是几个月前在养殖场听说的那个悲剧了。3422心里一沉,但嘴上故作轻松:“就是说不要想不开给自己打鸡营养素呗。知道了。”
“不是,我意思是,你要觉得自己确实有那方面问题的话,早做打算开始治,别到时候病急乱投医。”
3422苦笑,要是能治好,“主任”估计早在自己之前的那些失败尝试的时候就给他开药了,而不会“等他的身体准备好再尝试”那样束手无策。
“没事儿,兄弟我不往外说。”3428拍了拍他的肩,“而且以你的能力,也不用靠去‘未来计划’挣信用点,是不。”这多少也是点安慰。
那天之后,他陆陆续续听说更多周围的人去“未来计划”,并且在那儿因为精子获配而获得信用点奖励。
但真正让他焦虑的是,每次信用点系统调整后,普通排班里获得的信用点,相对于“未来计划”的奖励变得越来越少,继续这样下去的话他拥有的信用点的购买力将越来越贬值,他将离自己的梦想越来越远。然而他的身体还是丝毫没有要觉醒的迹象。
在一个忙碌而繁重的清理数据的排班过后,他终于忍不住向“主任”倾诉自己的困扰。
“我不想一辈子只能在凑合的超梦机器里体验残缺的人生,但现在我看不见希望。”
女声沉思半晌后说道:“DPH-3422,有一条路,我建议你可以尝试。”
(二)
和“主任”确认过意向后,3422很快就要搬出住了十几年的园区,前往另一个园区。临走时3428还不忘送他去门口(尽管那天他们单位有排班,但是3428现在几乎只需要“未来计划”带来的收入就足够,翘班都是常事)。
“加油兄弟,‘主任’帮你找的法子,肯定管用。治好回来我给你讲我玩儿过最刺激的,可得让你好好享受享受。”
3422点点头,走进漆黑的传送间,面朝另一边无尽的未知。他有一种预感,身后这扇门关上后,他不一定有机会见到它打开了。
传送间启动的同时亮起屏幕,为他展示“精英计划”的宣传片——当然是通过考核的那些人,他们骄傲地手持证书,走向敞开的大门,门的另一边是明亮温暖的阳光,“你的梦想,由你前往”的大字显现。
不知过了多久,传送间摇摇晃晃停下,门自动打开。他根据指引走进一个纯白色灯光照亮的房间。
“信用点清零程序启动,这意味着接下来的时间,直到你通过考核程序,你将没有任何获取和体验超梦的机会。你确定要继续?”是熟悉的“主任”的声音。
“确定。”他不知道没有超梦的生活会怎样,也不知道如果自己一直通不过考核会怎样,但他已经没有退路。
接下来就是熟悉新环境——没有单位、没有闲聊时间、没有超梦来娱乐,只有一人一个房间,面对一个屏幕,听着“主任”的指令,从睁眼到闭眼的学习、任务、考核、排名。好在“主任”在指令之外是个善解人意的存在,不会因为他在任务里的失误而责骂贬低他,反而会鼓励他下次继续努力。
虽然没有超梦了,但似乎也没有特别糟糕。每周的休息天,房间门会打开,他可以走到阳台上感受阳光。不是以前园区里那种透过天窗玻璃过滤后的阳光,也不是超梦里没有温度的阳光,而是真正的阳光。
他站阳台上能看见这个园区其他的楼,以及和他一样在这个计划里没日没夜学习做任务,渴望考核成功的候选人们。有的人和他一样还带着好奇的目光环视一切,有的人意气风发享受阳光,更多的人却是面露愁容,甚至形容枯槁。
突然他眼前晃过一个黑影,片刻后楼底传来一声沉闷的声响。他试图探出头看,却看不见底。
接着他听见一个女声从自己隔壁阳台传来,低声哼唱着忧伤的旋律。他试图寻找声音的来源,但两个阳台之间隔着一层模糊的玻璃,他只能隐约看见一个人影。
“你在唱什么?”
女人没有理会他,唱完了她的旋律才停下来。“这是在悼念。”
“悼念?”
“你是新来的?”
“对。我是DPH-3422,工程物理学的。你是?”
“你好。我是MIA,古典音乐学。你也可以叫我米娅。”
“就MIA?你没有编号吗?”
“编号……”只听得她嗤之一笑,“你知道还有什么有编号吗?牲畜。”然后那个身影走回了房间。
3422一瞬间哑口无言。
那天晚上他做了一个梦。他梦见自己是只养殖场里的鸡,等待着被人定期打营养素,平时只要躺进一个机器里做超梦。直到有一天,他被人捉住翅膀,就像是打营养素的时候那样,只不过这次,等他反应过来的时候,自己已经被绑住挂在绞肉机的进口。下一个瞬间,他躺在盘子里作为营养餐,看着人形的自己将这个自己送进嘴里。
“不,我不是牲畜。”梦中惊醒全身冷汗的他默默对自己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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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之后的日子,他逐渐了解了新生活的规则——其实并不复杂,只要在所在领域的考核任务里能稳定在综合排名前十,就可以通过考核。但如果四年之后仍然无法通过考核,就可能会被退回原来的园区。
他给自己取了一个名字“丁斐”。尽管每次在排名表上还是那个DPH-3422,但是在心里他都会默默告诉自己,丁斐,总有一天你会稳稳地出现在在那条红线上方,永远告别待宰牲畜的命运。
他庆幸自己在这个过程中并没有想象的那么孤独。他会期待每个休息日阳台上隔着玻璃的聊天,米娅会倾听他或是激动或是懊恼地分享难题解法、排名变化,也会给他分享他听不懂的音乐知识,哼唱各种曲调。虽然他们并不在同一个领域,无法讨论专业问题;但也幸好他们不在同一个领域,不会因为竞争关系而疏远。
日子一天天过,他也渐渐明白米娅在最开始的那个休息日在“悼念”的是什么。休息日的闷响在这个园区并不罕见,有时他甚至能注意到在闷响之后自己关注的那个表格会少一行,运气好的话,消失的是某个总排在他前面的编号。
某次大考核放榜后下着暴雨的休息日,园区再一次不可避免地传出了闷响,只是雨声将它掩饰得像是一声从另一个世界传来的敲门声。
米娅的哀歌听起来似乎比平日更加悲伤,这让他有点无措。“……这也许是你的一个竞争对手呢,是不是这样想也没那么难过了?”
一阵沉默过后,他感觉到米娅转过身来面对他。“他们在你的表格里也许只是编号和排名,但他们在自己的世界里也许是李斐、刘斐、王斐……你说呢,丁斐?”她的声音里并没有责备,只是有些疲惫。
丁斐此时庆幸两人之间隔着模糊的玻璃,对方看不见自己灼烧的脸颊。
米娅没有等他回复,只是轻叹一声说:“下个休息日,就是我来这儿四年整了。”
丁斐瞪大了双眼。“你……你能通过的,对吧?你的排名……肯定可以的,对不对?”他才意识到自己好像从来没有问过对方的考核和排名(也许是内心深处不想面对某种不可避免的现实),只天真地假设她会一直陪他到最后。
他没有听到回答,只听到对方轻轻吸了吸鼻子。
“丁斐,我有没有跟你讲过,我为什么会来这儿?”
丁斐摇摇头,尽管知道对方看不见。
“我想你肯定知道‘未来计划’吧,为人类的未来繁衍做贡献。我不知道对于男人那意味着什么,对于女人来说,就是不停地配种、怀孕、生产,直到身体不能再承受。
“我见过因为后遗症,或是怀孕生产出问题后成为‘废弃子宫’的人。但你知道吗?去之前每个人都觉得那不会发生到自己身上。
“你当然是有选择可以不去的。可现实是,为了那个收入,为了生活,谁又会选择不去呢?”
丁斐张张嘴,犹豫了一下,还是没说出“但我是没有选择的”这样的话。
“但我不想只做一个有编号的子宫。所以我来了这里,我唯一知道的可以逃离那个命运的路。”
“可你如果没能……”丁斐感觉自己的五脏六腑在绞痛。
“是啊……这说明,这个世界上还有很多比我更想逃离的人,又或者,我的天赋只配让我做一个有编号的子宫而已。”
“……真的就没有其他方法了吗?”丁斐从没觉得自己有这么难受过。
“当然有。”隔着玻璃,他看见对方伸出手臂指向了阳台外。
丁斐感到自己眼角有温热的东西流淌出来,那是他有生以来第一次流泪。
“丁斐,要记住我,我叫米娅。”
他永远都会记得那个阴郁的暴雨天,灰濛濛的玻璃后的模糊侧脸,和在暴雨声里她忧伤沉静的嗓音。
(三)
又是一个阴郁的暴雨天。
丁斐从椅子上起身,放松了一下久坐后酸疼的筋骨,走上航天工程院的阳台,点上一支烟,把自己从调了几天的工程实验里抽离一小会儿。
他昨夜又做了那个十年来总是时不时会侵扰他睡眠的梦——那个压抑的园区,暗无天日做题的日子,一次次的考核,一次次等待放榜的焦虑,一次次数着DPH-3422距离红线的距离。梦里的他总是要么大脑一片空白,要么计算严重失误,要么编号莫名其妙从表格里消失。但在崩溃前的一瞬间他的理智总会来拯救他,对自己高喊“这只是梦!快醒来!”。
他终究还是度过了那段时间,走过了那顶独木桥,到达了“精英计划”宣传片里“梦想”里的世界——这里的人过着自由的生活,做着有意义的工作,而不是被“主任”安排着在牢笼里的生活和枯燥的工作。他们能吃上人烹饪的“食物”而不是机器生产的营养餐,欣赏人创造的“艺术”而不是劣质的合成超梦,可以和其他真实的人连结,甚至组成“家庭”,拥有“孩子”。
如今十年过去,他已然习惯了这样的生活,忘记了刚进入这个世界时的震惊。以前那些年的回忆成了模糊剪影,他也早就不再纠结自己走出那个世界的初衷——因为在这个世界里,他不再会因为没有性觉醒而被当作废物,这里,人不是只有繁衍功能的基因库和生育机器,他们的价值在于为人类文明探索边界。
“丁总,你有空吗?我这个仿真不知为啥又跑崩了……”阳台门蓦地被打开,里面传来了刘煜辰无助着急的声音。
这小孩,真是沉不住气,这点挫折就把心态搞崩了。他心想。但刘煜辰毕竟是在这个世界里出生长大的小孩,没有经历过自己那些黑暗日子,也可以理解。
他朝对方点点头,掐灭了烟,回到实验室,帮刘煜辰解决仿真实验代码的问题(与其说帮他看代码,不如说教他如何鉴别系统生成的代码里的错误),不知不觉天色已暗。
“哇可以了!神了啊丁总!多亏你了!”小孩兴奋地拍拍他的肩膀。
丁斐摆摆手,突然注意到时间的他皱了皱眉:错过了最后一班回城里的空铁,看来今晚只能又睡工程院了。
小孩好像看出了他的困扰:“对了丁总,今晚我家办了个小型古典音乐会,你想来看看吗?就当是感谢你帮我解决了这么个大麻烦,怎么样?”
尽管对古典音乐并没有什么欣赏能力,他还是收下了对方的好意,毕竟至少也能蹭个回城里的车。
飞行车在雨夜里漆黑的荒原上空掠过。
这是丁斐第一次坐飞行车,是和全封闭的、有时还有奇怪“鼠人”的公共空铁完全不同的体验。城市的霓虹在雨幕后成了模糊的光圈,随着距离的靠近变得渐渐清晰。稍稍开一点窗,他就能感受到风带着雨滴拂过皮肤的刺骨,听见引擎转动的轰轰声响,闻到浸泡了雨水的泥土气味。
前世的记忆突然涌上心头——那时的他还以为“人生”最大的圆满是可以体验这样的超梦,又怎能设想过自己可以真实地体验这一切,在一个真实的人生里。
飞行车在城市的一个闹中取静的森林一般的街区缓缓降落,停进了一栋看起来有点年头的建筑。
“糟糕,已经开始了。”刘煜辰带丁斐悄声走进了音乐会的房间——一间装修温馨的小型会客室。房间的中央是一架三角钢琴,坐在钢琴前的女人正闭着眼,似乎在准备进入音乐的情绪。观众席围着钢琴展开,坐满了衣冠楚楚的男男女女,他们二人只能在最外层的台阶上席地而坐,穿着也和这个场合格格不入。
观众席里一对中年夫妻看了看他们,刘煜辰面带歉意地回了个眼神。
钢琴键落下,丁斐惊讶于真实琴声的质感——从前的他只在超梦里听过合成的琴声,即使在这个世界里,他也从没有在这么近的距离清楚地听到琴弦被敲击发出的醇厚声响。
即使对古典音乐并不了解,他也能听出演奏者注入在音符里的忧伤情绪。
而更让他惊讶的是随着音符流淌汇入曲目的女声,那是他一辈子都不会忘记的那个嗓音。女声在琴声的衬托下更加空灵哀婉,尽管歌词是他听不懂的语言,她还是将他带回了十年前的那个暴雨天。
他闭上眼,任回忆涌上心头。那天之后,她真的从他的世界里消失了。刚开始他还幻想着“主任”会不会能为她破例,让她继续留下。当他明白她真的不会再回来了,他便一蹶不振,无数次追问“主任”她的去向,甚至都想过一了百了,做一个别人的表格里消失的编号。直到“主任”劝说他“走出去”才是唯一可能再去找她的机会,他才重新振作起来。
然而等他真的“走出去”了才明白,他永远不可能再回到他们来的那个世界——已经觉醒的牲畜,是不可能再被放归栅栏的。他最终只能将这个嗓音的回忆深深埋入心底,和所有死去的东西埋在一起。
而如今,这个嗓音又出现在他面前,在窗外暴雨声的伴奏下,这么近,这么真实,这么忧伤。
一曲终了,他的眼角早已湿润。周围所有人起立为表演者鼓掌致意,他却坐在台阶上掩面而泣,难以自持。
音乐会并不长,但给了他足够长的时间好好看清楚这个在记忆里只有模糊轮廓的女人。她很美,比他见过的所有女人都要美,她拥有一双乌黑的眼睛和一头古典的黑色长发。表演的时候她总会眉头微蹙,全情投入在琴键上、歌曲里;表演结束接受观众喝彩的时候,她会露出一个嘴角带着梨涡的微笑,但眼角却还是忧伤的弧度;不表演的时候,她会端坐在观众席沉静地凝视表演者。
曲终人散时,观众纷纷走向表演者表达赞美,她在人群的正中间,用她那个微笑回应所有赞美。丁斐曾幻想过无数次和她真正相见的场景,却无论如何也没有准备过在眼前这个场景下,在这么多人面前,该对她说什么,问什么。
不过刘煜辰倒是也没给他机会。他把他拉去和他父母社交,当然更多是让他帮忙解释为什么会迟到。“哪里哪里,我们小辰工作里真是麻烦丁先生照顾了。”“有空可以让小辰多带你来听。”丁斐一边礼貌回应他们的客套,一边用余光关注会客厅另一个角落人群的散去。
正当他想找借口离开去找落单的女人时,却看见她向这儿走来。
“哦对了,丁先生,这是米娅,我们小辰的钢琴老师。她是不是很棒?”刘煜辰的母亲将她拉到身边,骄傲地介绍。“当年她差点就被‘学院’淘汰掉,还好我慧眼识珠把她选来了,不然现在在干嘛都不知道嘞。我早跟他们说那套东西得改改了,在那儿乱筛……”
刘煜辰尴尬地朝他父母挤挤眼睛。他父亲好像意识到了什么。“诶你这女人,啥也不懂瞎说!丁先生就是那儿筛出来的,不就很优秀吗?只能说什么系统都有瑕疵嘛……”
米娅听到这里,眼里仿佛亮起了光望向他,欲言又止。
“米娅,你好,我叫……丁斐。”他知道这不是一个完美的重逢场合,但事已至此他也只能顺水推舟。
他看见她的微笑凝固在脸上,泪珠在她眼角打转,她转身匆匆离开了这群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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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道一个人的存在以后,获取她的信息竟然变得如此容易。
《米娅——孤独的新古典主义诗人》,丁斐开始播放这个不久前才发布的、并不昂贵的超梦——他终于拥有曾经梦寐以求的超梦机器,可以清晰地看见、听见、触碰到场景里的一切的机器——他坐进了观众席的第一排。
他听着她写的孤独的音乐,凝望她孤独一束聚光灯下的表演,却感觉到灵魂无与伦比的共鸣。
专辑结束,她从钢琴上起身,孤独地站在聚光灯下微笑着望向观众席,而他也起身孤独地为她鼓掌。
“感谢你们聆听我的专辑。最后,我想以一段旋律结束这场旅行,我把它起名叫L’éveil et l’adieu。”
钢琴和演奏厅的场景淡去,只剩下她孑然站在灯光里,闭上眼,轻声哼唱起了深埋在他记忆里的那段旋律,那个上一段人生里她唱给他的告别曲。
他再也无法控制情绪,走到她面前,抬手抚去她睫毛上挂着的晶莹泪珠,将她拥入怀中。灯光落下,超梦结束,他却久久不能平静。他想见她,那个超梦外真实的她,想真的拥抱她,告诉他自己对她的感情。
好在这次他是真的有能力抓住她了。
工作里的丁斐总是以专业果断的性格示人,所以当他扭扭捏捏向刘煜辰问起他钢琴老师联系方式的时候,刘煜辰噗嗤笑了出来。“嗐,早说嘛,我还以为你们在‘学院’有什么过节呢,昨晚她听见你的名字就跑了……诶不对,如果你们之前就认识,为啥中间就断了联系?”
丁斐发觉自己很难开口给这个在真实世界里长大的小孩讲述那个他无法想象的世界,搪塞道:“就……各自太忙了呗。”
这小孩也真是单纯好糊弄,没再追问,爽快地把米娅的联系方式推给了他。
尽管心脏在砰砰跳,他嘴上却轻描淡写地:“谢了啊,帮我大忙了。”
“你是不是要追她?”
“啊?……有,有那么明显吗?”丁斐感觉自己有点脸红。
“……如果是的话,有件事希望你别介意啊。”刘煜辰有点犹豫地挠了挠头,“……我妈不是很欣赏她嘛……就,就计划让她给我们家留种……和我。”
丁斐的大脑瞬间一片空白。
“啊不不不,你别误会了!不是结婚那种,而且我也不可能和她……反正只是让她给我孕育一个后代而已,人工手段。”
丁斐装作松了口气地点点头,“哦没事,再说我追不追得到都是个问题呢。不过谢谢你的坦诚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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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里的荒原很冷,干燥的风夹杂着枯草的气味灌进丁斐的鼻腔。
刚关上车门,自动驾驶出租车还没等他站稳就转了个大圈离开了,如果它能说话,说不定还会撂下一句“让老子来的什么鸟不拉屎的地方”。
废弃的火箭发射塔在荒原上拔地而起,闪烁的航空障碍灯隐约勾勒着它的筋骨形状。在昏暗之中他好不容易找到了楼梯,扶手上满是粗糙的钢铁锈迹,拾级而上不知过了多久,终于到达了顶层。在向外伸出的金属平台上,他看见了一个背影,端坐在平台边缘,面朝远方城市的方向。
“米娅。”他小心翼翼走上平台,生怕这个年久失修的金属架子会因为他的重量而弯折,但转念一想毕竟当年这也是用来固定火箭的,只是高空呼啸的大风让它显得脆弱而已。
“你来啦。”米娅侧过脸来望向他,还是那个生疏的微笑。
他在她身边坐下,与她一起望向城市。城市摇曳的灯火里是忙碌的人们,过着他们自由的、热爱的、有意义的人生;而更远处,天际线的那些个玻璃穹顶下,是更多被圈养的牲畜,只有足够努力才能走出穹顶,觉醒成为真正的人。
大风吹乱了她的头发,拂过他的脸颊,他能闻到她发梢里淡淡的香味。
“为什么要来这儿?”他忍不住问。他们本可以在城市里找间充满艺术感的餐厅吃一顿高档晚餐(他当然有这个能力负担),然后无论是去他的公寓还是她的住所,一起度过一个温馨的夜晚。
“这儿挺美的,不是吗?”
他点点头。真的和她这么近的距离坐在一起了,心里默默准备很多遍的那些话反而说不出口了。
“小辰和你说了他们家对我的计划了?”
丁斐没想到她会主动提起这件事。“对。他……怕我在意,所以事先告诉我了。但我真的不在意,我其实只要能和你在一起就很满足了……”他突然意识到自己就这样仓促地告了白,慌乱了起来,“啊不是,我是说我想和你在一起,作为伴侣那样,如果你同意的话……”
米娅轻笑着望向他:“你还是和以前一样不会说话。”她眼里的忧郁退去,是浅浅的笑意。
“但我是认真的,米娅。”他握住她凉凉的手,将她纤长的手指滑进他的指缝。“我听完了你的专辑。我知道你也没忘记我。命运让我们再次相遇,我永远不会再让你离开我了。”
米娅没有回答,低下了头。丁斐感觉到自己的手被冰凉的手指握紧,温热的泪珠滴在他的手背,他知道那是她的回答。
“你问我为什么来这儿。”过了一会儿,他听见她平静了下来说道,“这是我原本打算离开这个世界的地方。”
“为什么?”尽管他隐约从她的表演和专辑里猜到过这个意图。
“其实十年前就该发生了。如果小辰妈妈没有把我选走的话。”
丁斐感到一阵揪心。
“他们真的很好,拉我走出来,让我生活无忧,甚至支持我创作录专辑。他们也不要任何回报,除了我的卵子和子宫。”丁斐听到了她声音里的无奈。“即使走出来了,我们也还是上位者的生育工具,不是吗?只不过高级了点儿。”
“但他们是真的欣赏你、信任你嘛……”他试图安慰她。
她耸耸肩,“无论如何,我原本的计划是,在世界上留下一些想表达的东西,再偿还完亏欠他们的债,就没有什么好留恋的,从这儿默默离开。”她指向平台外。丁斐探身望了望,深不见底的黢黑,就像是十年前住的那个地方一样。他的身体无意识地一阵颤栗。
“但谁能想到,丁斐,你出现了。”她轻叹一口气,将头倚靠在他肩上,“直到今晚之前,我都不敢相信这是真的。”
他把她拥入怀中,就像想象了无数遍的那样,轻吻着她的额头。“我是真的,这是真的。我不会让你离开的。”
她抬头凝望他,乌黑的眼眸里映着远处城市的灯光,眼里是掩藏不住的笑意。她双手勾住他的脖颈,吻上了他的嘴唇。起初是只小心轻柔的触碰,一会儿以后变成了热烈的缠绵,他感到怀里的她呼吸越来越急促,触碰他皮肤的手开始变得温暖。
尽管这一切美好到让他有点晕乎乎,他却意识到自己好像无法本能地回应她那灼热燥动的唇舌,他突然反应过来自己终究还是一个残缺的人。
“米娅……”他轻轻推开她。“抱歉……有件事,我想我得告诉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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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时候人生的变化就像是坐火箭一样,快到自己都没反应过来。
丁斐与米娅的感情并没有因为“那件事”受到阻碍,他们还是能像正常伴侣一样做很多“那方面”的事,他享受她每次事后缱绻深情的眼神,唯一缺失的只是他自己肉体上的快感罢了。
事业上,他很快就因为表现出色(或是与刘家的关系?他有时候会怀疑)升上了工程院载人火箭项目的高级设计师;而米娅,调整了她的创作风格,把古典乐带入流行之后,很快就成为了炙手可热的音乐人。他们很快住进了最贵街区的豪华公寓,拥有了自己的飞行车,过起了这个世界里的人梦想的生活。
米娅和刘煜辰的孩子也在他与他伴侣结婚不久后在米娅的子宫里孕育。尽管不是自己的孩子,丁斐还是尽到了一切准父亲的责任,悉心照顾孕期的米娅,给孩子买最好的胎教机器,直到孩子顺利出生。那孩子生得一双和米娅一样乌黑明亮的大眼睛,很是可爱。但米娅,自从生产完见过孩子一眼,就马上投入创作和巡演,从来没有去看过她。
孩子一岁生日宴会时,刘家以“成名了就架子大了”为道德绑架的理由,让她无法推辞家庭音乐会的表演邀请。
还是在第一次见她的那个小会客室。这次丁斐是坐在观众席的第一排,紧挨着宴会主人一家。孩子乖巧地坐在婴儿车里,不吵不闹,好像真的能听懂音乐一样——她显然是遗传了米娅的音乐天赋。
“接下来这首Berceuse,摇篮曲,作为我的礼物,送给今天的小寿星,玲玲。”米娅微笑着望向婴儿车,但丁斐分明看见了她眼角那个忧伤的弧度,是他很久不曾见过的。
简简单单的旋律,温柔沉静的演唱,丁斐却听出了她没有写进歌词里的情感。
宴会剩下的时间,米娅似乎是有意离婴儿车远远的,用她那个疏离的微笑面对所有宾客的赞美和客套。
“亲爱的,我打算去做那个手术,就是之前跟你说的那个。”回家路上他说。
“嗯?”米娅从窗外的城市夜景里回过神,“都跟你说没事啦,又不是现在这样不能满足我。”
“但这样我们不能拥有自己的孩子。”
“说什么呢。孩子又不是必须的。那么多人一辈子没有孩子,不是一样有意义。”
“从来没有过,和有过但是必须放弃的感觉还是不一样的吧。”
米娅没有回答。他知道自己说出了她没写进音乐里的那些遗憾和不舍。
手术很快就排上日程,他住进了生育中心四面纯白的房间。这让他有一种回到十几年前那个纯白房间的噩梦感。
被推进手术室前,米娅最后给了他一个吻,“谢谢你,亲爱的,为我做这个。”捏了捏他冒着冷汗的手心。
“放心,我们给你选的是和你基因匹配度高的最好的供体。”医生的声音在口罩后显得十分不真切,并没让他放下心。
失去意识前的片刻,他盯着环形的白色手术灯,脑中蓦然闪过一些前世人生里的片段——千篇一律的营养餐,拥挤封闭的养殖场,劣质的合成超梦,和一张似曾相识的脸。
(四)
丁斐从没想过自己能拥有如此完整的人生。他不再是和别人有点不一样的残缺人,不再是无法和自己的伴侣正常做爱的无能者,更不再是永远无法成为父亲的男人。
更重要的是,他发觉自己更爱米娅了。她的一举一动、一颦一笑,都是他的春药。他可以整晚不停地与她做七次,直到她有些懊恼地推开他。
“丁斐,你这样,怀上了也迟早要被你折腾掉。”她轻喘着气,汗涔涔的乳房在卧室暖黄的灯光里上下起伏,再次幽幽地勾起了他的欲望。
“那就不怀了。”他俯身玩味地舔舐她身上的汗液,“又不是不能做代孕。”
“亲爱的,别闹,我们说过这个了。”
“怎么了?烦恼交给别人快活留给自己不好吗?不然我们这么努力工作是为了什么?”丁斐不顾她想挣脱的扭动,霸道地攻略起她的口腔。直到舌头被咬一口疼得欲火瞬间被浇灭。“你干什么?!”
“你是认真的吗,丁斐?”她的眼神是从来没有过的寒冷疏离。
“我……我说错了吗?”被强行打断的荷尔蒙还在控制他的大脑,“那些女人生来就是为了这一件事存在的,你不去用别人也会去用。你在这儿清高什么?”
“那些女人……”米娅冷冷地哼了一声,披上睡袍头也不回地走出了房间。
冷静下来以后丁斐当然知道自己错在哪里,想尽一切办法道歉与弥补才让她重新回到自己怀里。他也暗自下决心再也不提代孕的事;在外如果有人质疑他们的选择(毕竟这个世界里愿意亲自怀孕的女人就像是灭绝动物一样),他也全力维护米娅。
米娅的第二次怀孕不知为何比第一次坎坷不少。孕期反应让她几乎无法正常工作演出,只能在家静养,丁斐自然是把重心放回家里尽可能照顾。每每看见她全身浮肿虚弱痛苦的样子,忍不住想说“早知现在这么痛苦,当时不如选择代孕呢”,但还是咽了下去。
而另一个烦恼则是他那移植来的暗潮汹涌的欲望。尽管已经比移植手术刚做完那阵消停了一些,但还是抵抗不住爱人膨胀的乳房。他知道她的身体状况并不适合帮他释放欲望,于是只能借助超梦——就像是那些关在笼子里的人一样,只不过自己的超梦机器更加高级些而已。每次结束后他都带着深深的空虚感设想如果自己如果没有做那个手术是不是就没这个烦恼了。
好在他的领导倒是挺善解人意,没有在工作里为难他,这段时间只给他安排些边缘的琐事,让他能抽出更多时间照顾爱人。
“小丁,能麻烦你去趟这个地方实地考察下吗?”领导发来一个坐标。
他打开地图,“这什么鸟不拉屎的地方……”
“嗐,这段时间不是总有‘鼠人’袭击矿厂的新闻吗,上面有点担忧,就想试试靠咱这边的技术去小行星带挖矿行不行。”
那些新闻他确实有所耳闻,那些“鼠人”袭击的是制造超梦芯片的稀土矿厂。他听到新闻的时候甚至都觉得奇怪,那些疯子要报复社会为什么不选些直接的方式。“这么考虑确实有道理,但……咱是有载人火箭,要挖矿的话光这设备就……”
“造更大的火箭咱不是问题,但这发射塔就麻烦了,现在没那种工人了……这不是就去看看能不能重用以前的发射塔啥嘛,毕竟当时的火箭大。”
“行,我去看看。”他突然回想起自己和米娅定情的地方,好像就是这个自己要去考察的坐标。“还真是巧了。”他坐进飞行车,自顾自嘟囔道。
事实证明,白天看这个荒漠中心的庞然大物比晚上看到的更加震撼,尤其方圆百里都是枯黄的荒野地。
按流程检查记录了外观,然后再走完一遍楼梯,检查了各个通道——他惊叹于自己当时竟然能毫不费劲就登到了顶,还是爱情的力量强大。
然后就是检查控制室,不出所料是上锁的(要是没上锁才奇怪呢)。他记录下资产序列号,打算回飞行车上查找工程院系统里的资产密码数据库。就在转身的一瞬间,他突然感觉有个凉凉的东西抵在他后脖颈上。
“想活命就别动。”一个沙哑的男声命令道。
—-
丁斐最终倒是进了控制室,只不过是被反手绑在一张超梦椅里而已。眼前一片漆黑,也没有一丝声音和触感,就好像自己在真空里一样。一个遥远的声音从超梦外传来。“再问你一遍,你是干什么的,为什么来这儿。”
“我真的只是个研究员,来例行检查这个发射塔的。”他知道自己可能还在被枪指着,但还是尽量保持了冷静。
“为什么要检查一个废弃的发射塔?”
“就是工程院资产的定期维护和检查,真的。”
“放屁。”
他突然开始感觉到刺骨的阵痛,就像是有几千条虫子在自己的骨头里不安地蛹动。他疼得大喊出声,全身上下冒着冷汗。超梦机器在硬件里就设定了疼痛阈值,不可能产生让人超出快感的疼痛。他不知道这个机器是怎么做到覆盖那个设定的。
很快他就无法靠意志力克服肉体感官上的折磨,把自己是谁,从哪儿来,到哪儿去,一五一十招了出来。“求求你放过我吧!你还想知道什么,我都可以告诉你,我只求你把我放了!我家里还有爱人和没出生的孩子,她每天都被怀孕折磨,我真的得回家照顾她……”他几乎是涕泗横流地乞求。
“怀孕?!”
“对,我没骗你,真的!”他知道除了和他们亲近的人,没人会相信这个说辞,“……我爱人是米娅!你知道的,就是那个歌手。不信你可以去查新闻,有她和我一起的照片。你知道她为什么这几个月没有出现吗?就是因为在被怀孕折磨。”
外界寂静无声,他知道对方开启了机器的主动音频屏蔽,没有一丝外界的声音能进入他的耳朵。他只能听见自己的声音在自己骨骼里的奇怪回响,但他还是不放弃,继续解释继续乞求,直到精疲力尽,世界里只剩自己虚弱的心跳声。
在虚空里不知道过了几个世纪,他终于感觉到自己被拉回了现实世界。
“你走吧。”男声命令道。“但你要是敢说出去一个字……”
丁斐当然知道下场是什么。这个男人,管他是干什么的,管他有什么企图,管他是不是个发疯的“鼠人”,反正自己肯定不会为了自己爱的人冒风险。
他到家时候发现米娅还没睡,红着眼眶等他。
“亲爱的,我没事。就是加班晚了忘和你提前说了。”他紧紧拥抱她,尽管自己衣服上的冷汗还没完全干。
(五)
当物体不小心触碰到一个漩涡边缘,就会不受控制地一点一点被卷入漩涡深处,人生也是如此。丁斐回想自己糟糕的人生,到底哪件事是卷入厄运漩涡的开始。
是当初米娅孕期反应严重,自己却没有坚持让她去做流产,导致她生出一个先天缺陷的孩子,还差点因为难产送命?
还是自己那次倒霉的考察,不仅没能向上做交代,还被“鼠人”们知道了计划,整个发射塔被炸毁,导致自己丢了工作?
还是更早,尊重米娅的决定让她亲自怀孕?还是自己的那个移植手术?
但无论如何,发生的事已经不能改变。他抱着襁褓里的孩子,低头吻了吻在他肩上休息的米娅。她头发蓬乱,面色苍白,白发夹杂于发丝间,眼角的泪痕还没有干。空铁的车厢屏幕上播放的是各种精彩的人生,美好的地点,他觉得自己的人生和那些广告仿佛有一个世界那么遥远,反倒是和车厢角落里裹着破旧大衣自言自语神神叨叨的“鼠人”们更像些。
“下个月的治疗费如果再拖欠的话,我们就只能抱歉了。那样他很有可能无法达到正常同龄孩子的智商。“医生冰冷的话还在他耳边回荡,”到时候,你知道的,如果测试不通过,他会被强制送去‘学院’。”
那个他和米娅费劲千辛万苦走出来的世界,他们的孩子却要从头重新走一遍,甚至不一定能走出来……
空铁播报到站。下了车,这个站台离刘煜辰家还有一段距离,他们只能打个自动驾驶出租继续前行。出租车在蜿蜒的山间小路穿行,孩子也许是因为有点晕车,在他怀里不安地扭动着,皱着小小的眉头,和米娅蹙眉的样子一模一样。
一想到这个可爱又脆弱的小生命过不多久就会被送去那些玻璃穹顶下被圈养,必须经过非人的考验,足够努力才能摆脱成为牲畜的命运,他的心脏就像刀扎一样痛。
刘家也许是同情他们的遭遇,也许是念在这些年的交情,愿意在他们最困难的时候收留他们。但如今几个月过去,他渐渐开始看见他们眼神里、言辞间藏不住的不理解和嫌弃。“你们这样倾尽所有试图挽救一个废物没有意义,趁早放弃吧。”“米娅写那些音乐美是美,但是卖不出去也没法缓解你们的状况啊。”“抱歉啊,你工作失误的事影响级别太大,实在没办法找人通融了。”……
丁斐从阁楼的小窗望出去,能看到庭院里精心排布和修剪的植物花卉,像那些光鲜亮丽的广告里一样。小女孩开朗的笑声从庭院传来,她在迷宫一般的灌木间肆意奔跑,和她的两个父亲玩捉迷藏。
他怀里的孩子仿佛也感觉到了自己半血缘姐姐的快乐,咯咯笑了起来。
“要是他也能这样长大就好了。”他叹气。
米娅来到他身边,吻了吻孩子的脸颊,然后仰头面色凝重地望着他:“丁斐,也许,还有一个办法,有一个地方可以去。但……请一定信任我。”
—-
出租车在荒原中央的公路上疾驰,虽然是驶向米娅口中“最后的希望”所在,但它行驶的方向却让丁斐一点也放不下心来。理智告诉他,米娅对孩子的未来只可能比他更在意,不可能冒险做什么傻事;但当看着出现在地平线附近的钢铁废墟离他们越来越接近,他的后脖颈不由得沁出了汗珠。
出租车最终真的停在了钢筋巨兽的尸体前。他试图阻止米娅下车,但她反过来紧紧握住他的手:“没关系,我知道我在干什么,相信我。”她把他带下了车。
出租车和他第一次来的时候一样,一溜烟就消失了,只留下漫天尘土。
一个男人从残缺的混凝土基座后冒出来,朝米娅点了点头。“这儿安全。”
丁斐认出他的声音,下意识地退后一步,把孩子护在自己胸前更紧贴了一些。“怎么是你?!米娅,他……你千万别信他,他是个疯子……”
男人转向他,带着伤疤的脸上挂着一个轻蔑的笑容。丁斐总觉得这个人眉眼间有些眼熟,却怎么都想不起来哪儿见过。
“怎么,3422,逃出了养殖场,就不认识牲畜兄弟了?”男人靠近一步,像是在让再他仔细看看。
没等丁斐反应过来,米娅就打断了男人下一句可能的挖苦。“先走吧,路上再叙旧。出租车有定位,不安全。”
接下来发生的一切就像是在打碎丁斐沉浸的所谓“世界”的一个超梦,让他看见、听见、重新认识真实的世界。
“可你……你是怎么觉醒出来的?”他的记忆里,3428还是那个沉浸在性的超梦里,在生育价值用完之后就会慢慢腐烂的人。
“你靠什么觉醒的,我就是靠什么觉醒的。知道为什么吗?因为我是你的供体,你把我最有价值的功能夺走了。我成了无性者,过去的你。”
男人从后视镜望了一眼丁斐,这让他惭愧得无地自容。他怎么会不知道所谓的“供体”,一定是来自那些栅栏里的牲畜,他曾经的“兄弟”们。但当时的他还是欣然接受了他的“捐赠”。
“他们把我所有价值用完,”他指了指自己脸上、脖子上,还有身上其他看不见的地方的伤疤,“结完账,把我扔进了这个世界。成为鼠人。”
鼠人。在这个世界的阴暗角落甚至称不上“生存”的人,靠领正常人剩下的食物过活,在老旧的公共超梦机器里看劣质的合成超梦荒淫度日,最后死在什么阴沟里都不会有人在意。
“但你知道吗?我的不幸是你,幸运也是你,3422。是你爱人找到了看透这一切就要自杀的我,把我介绍给了‘巨鼠’。”男人顿了顿,“哦对了,你恐怕还不知道你爱人到底是谁吧。”
丁斐将信将疑地望向米娅。在这个改装的军事越野车里,她看起来很陌生,一点也不像自己这几年来呵护备至的那个女人。
男人打开车里的音响,屏幕上显示“正在播放:《命运组曲》”。音响里传出的分明是米娅的声音,但听起来和她过去所有发布过的成功不成功的作品都不一样。琴声愤怒坚定,嗓音悲怆激动,唱的是觉醒、反抗与自由。
越野车不知不觉穿行在破铜烂铁错综堆杂的垃圾场,周围零星散落着些简陋的帐篷。
他身旁的米娅眼里噙着泪水,望向他。“丁斐,这些年,我一直在等你真正觉醒,再告诉你这个秘密。对不起。”
丁斐依然无法接受这个事实。“你……?所以是……什么时候开始……?”
“早在遇见你之前,如果这能让你好受一点……
“当我第一次听见‘学院’这个词的时候,当他们谈起被淘汰的那些人‘怎么不再努力努力’的时候,当从没有人仔细问‘那些被淘汰的人都去了哪儿?’的时候。你知道吗,其实每个人内心都知道答案,只是心照不宣地都不追究而已。
“但我决定要打破这个世界的虚伪。”
丁斐回想自己过去的十几年,又怎会没有梦过自己人生的岔路口如果没有选择这条会怎样。但梦醒之后,还是会心安理得地接受自己“拥有”的一切,因为显然,质疑这个幻境的真实性不会给他带来任何好处。
然而此时此刻,站在荒漠里的“巨鼠”营地中央,抱着自己的孩子寻求生存希望的他,终于从这个幻境里觉醒了。
但还有一件事他需要向身边这个陌生的女人确认。“所以我们之间的感情,从头就是这个虚伪世界里一个虚伪的相遇、相见、相爱,一切都是假的,是吗?”
“不是的,丁斐。我确实骗了你——那天选在发射塔相见是因为那是我交给他们《命运组曲》的地方——但我那天说的话都是真的。直到遇见你之前,我只想留下这些音乐就离开。但你给了我继续在这个世界里活下去的力量,因为我有值得为之去与世界抗争的人了。”即使营地的目光焦点正在他们身上,她也毫不避讳地踮起脚亲吻他,然后亲吻他胸前,他们的孩子。
“巨鼠”本人亲自走出帐篷迎接他们的到来——他并非像名字暗示的那样魁梧健硕,反而是戴着眼镜,有些秃顶的学者模样。
“米娅女士,”他镜片后的眼神是不该属于一个“反抗领袖”的温暖,“终于有幸见到真的你。我们能有现在的规模离不开你的资助,无论是物质还是精神。”
“抱歉,现在的我们,可能只会是你们的累赘。”
“请千万别这么说,这儿就是你们的新家。我们也许不能让所有人觉醒,也不一定能种下足够多怀疑的种子,甚至也许有一天自己都会被赶尽杀绝,但只要我们存在一天,我们就要清醒地作为人抗争一天。如果我们不行,就让我们的下一代,他们的下一代……”他指了指丁斐怀里的孩子。
丁斐被他声音里的真诚打动。这个孩子也许会吃不饱饭,也许会很早就经历生死离别,痛苦地看见世界的真相,但是他至少是作为人存在的。
“巨鼠”带他们参观营地,进了一个满是设备的房间。“丁先生,我听说了你在我的研究成果里的经历,那次实在是抱歉。”
“那是你……?”
“我曾是超梦芯片的主要设计师之一。但后来……可以说,和你的人生经历类似吧。”
丁斐惭愧地点点头,相似的经历,自己却只能靠别人拉出幻境。
“你知道为什么去掉疼痛阈值这么重要吗?”
丁斐不情不愿地回想起被折磨的那天。“我猜审问人只是个副产品吧。”他苦笑着说。
“巨鼠”面带愧疚拍了拍他的肩。
米娅替他回答:“想成为真的人,就必须拥有痛苦,有痛苦才会有思考。否则就是养在快乐箱里被欲望消耗殆尽的牲畜。”
“可怎么才能让那么多人……”丁斐指了指房间仅有的几台超梦机器。
“巨鼠”带他们走出帐篷,指向停在营地边缘卡车上的几大箱货物。“把这些改造过的芯片混进产业链,就是种下第一批种子。”
正说着,丁斐昔日的兄弟与他们迎面而来,“老大,那趟火车按计划出发了。”
“好了,你们好好休息,今晚还有一趟火车等着我们打劫呢。”
夕阳为仙人掌浑身的尖刺勾勒起金光,迈着坚定步伐向前走去的人群身后拉着长长的影子,卡车启动,引擎轰鸣,载着通往新世界的种子,在命运组曲的伴奏下,驶向夕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