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机一直提示“该用户不存在”,我困惑不已,一遍一遍输入,又一遍一遍被拒绝。怎么这么倒霉?难道是号被盗了?
正想着,看到路上有个熟悉的身影,低头看着手机走向教学楼。我几步跟了上去。“昱轩!”我喊道。
我的男朋友在人群之中回头,惊讶不已地望向我。“小柠?!”
“怎么了?我今天看起来很奇怪吗?”平时我们都是这个时候相约在教学楼下,一同上楼去上课,今天的他却像见了鬼似的。
“没,没有。”
“诶对了,你能不能帮我看看,我社交账号有没有给你发过什么奇怪的消息啊?我今天一直登不上去说用户不存在,不知道怎么回事。”
“没有吧……”他犹豫地捂着手机屏幕。
“没有你干嘛那么心虚。”我不太客气地从他手里夺过手机,赫然发现,他的置顶好友已经没有了。“怎么回事?你怎么不把我置顶了?”
“不是……”
没等他解释,我不耐烦地点进好友列表,从上到下划了一遍,没找到我,不甘心又划了一遍——“你还把我删了?!”
“不是的,小柠,你听我说……”
“轩哥?一个人自言自语啥呢?再不上去就没好位置了。”一个有点眼熟的男生从我们身旁路过,我不太友好地瞪了他一眼,说道:“没看他正忙着哄女朋友吗?”那人像是没听见似的,头也不回地就走了。
“小柠,我们先上去上课,好吗?”男朋友带着些恳求和无奈地望着我。每当这种时候,我都拿他没办法,只得答应他,一同上了楼。上完课再找你算帐,我心想。
到了教室,我才渐渐发现一个让我惊恐万分的事实——我仿佛一个透明人。除了昱轩可以看见我和我说话以外,其他人看不见我,听不见我,也几乎感觉不到我的存在。难不成我真是鬼?可……昱轩又是怎么看见我的?我还能拿他的手机操作,这作为鬼也有点不太科学吧?而且,我不能穿墙,不能变幻身躯,事实上这一切都感觉,这么真实,不像是鬼应该感觉到的。
我不甘心,现实世界找不到存在,还有赛博世界。我又掏出手机,试图登录我所有的社交账号。无一例外地,“该用户不存在”。我几乎绝望,明明记得前几天刚发了一条动态,是关于,是关于……我开始努力在记忆里搜寻。我的记忆一团糟,全是没有标记时间的碎片。
某个瞬间,我终于在一片翻飞的记忆碎片里抓住了那页——“抗癌日记192:但我真的舍不得昱轩”。我好像突然明白了。
我转向身旁正在埋头做笔记的男孩:“昱轩,我……是不是已经死了。”这其实并不是个问句。
只见他停下手里的笔,执笔的手开始颤抖,眼眶渐渐泛红,最终冲出了教室。
我听说过一句话,一个人,只有在所有人都忘了他以后,才是真正的死去。原来这是真的。原来在他忘了我之前,我都会以这个人不人鬼不鬼的形式存在于世界。
我就这样回到了昱轩身边,跟他一起生活了一段时间,就像我们热恋时那样。只是,我们只在别人看不见的地方交流,甚至亲热,否则会让别人以为昱轩有精神病的。(所以,是不是那些臆想症的精神病,都是因为放不下某个逝去的人?)
直到有一天,他垂着头对我说:“小柠,我爱你,我忘不掉你。但我真的想重新开始我的生活了。”我其实很能理解他。每天和一个别人都看不见的幽灵呆在一块儿,就算感觉再真实,长此以往也会怀疑自己得了精神病。别说他,我其实也郁闷得要死(当然,我也没法死第二次了)——当你和这个世界的有机连接只有一个点的时候,你会患得患失到几乎丧失理智。我有点庆幸是他自己提出的这件事,让我不用背负“不爱他了”之类的道德谴责。
况且,他已经为了和我多在一起,停学了一年,他的人生不该因为一个逝去的人停滞不前,该学着重新开始了。
我默默离开了他,想着等到他忘记我的那天,我或许就能得到真的平静,化作虚无了。我突然觉得,“人死以后,所有社交账号一律注销”的政策,竟然还挺人性化(鬼性化?)的,遗忘来得快一点,痛苦也就少一点。
我于是开始了孤独的旅行。作为一个游离在世界外的人,走遍这个世界其实没什么难的,无非是到处搭便车,搭便船,搭便飞机而已。我听到了太多太多故事,看到了太多太多种人生,唯一遗憾的是,我没法把它们记录下来。
我以为一年、两年,顶多五年,我就可以拥抱宿命了。我还在好奇,我会慢慢地、从四肢开始肉体变透明,还是从记忆模糊开始精神变透明,又或者,没什么过程,最后“嗖”地一下就消失?可不知道过了多少年,我还是和当年一样,大脑清晰,四肢健全。我最终决定回去看看昱轩。
找到他比我想象的容易得多。他真的完成了当年的梦想,成为了一个物理学家,在顶尖研究所供职。我看着他实验室门上Dr. Yuxuan Xie字样的烫金门牌,自豪地笑了出来。
门突然被打开了。一张有些陌生的脸出现在我面前,面露疲态,发间夹着几缕银丝,却不减当年的魅力。他看见我,怔了半晌,随即将我紧紧抱住。
“小柠!你终于回来了……”我听出他哭了。我下意识地查看了周围有没有人,要被人看见,这么大岁数了,抱着一团空气抽抽嗒嗒,也太丢人了。
“昱轩,你为什么还没有忘记我?为什么不重新开始你的生活?”我捧着他的脸,亲吻他脸上的皱纹。
“我做不到,对不起。我真的做不到。小柠,我真的等了你好多好年……”
我跟着他一起哭。“对不起,我该早点回来的。”
过了好久,他终于吸了吸鼻子,“你回来就好。一切还来得及。”
“来得及?”
“嗯,我的机器。虽然从它准备好到现在也有五年了,但至少我们现在可以在一起了。”
“什么机器?”
他指给我看他的研究有关的资料。气泡宇宙,我第一次听说这个词。他解释说,就像是气泡一样漂浮在现实宇宙里的一些子宇宙,我现在就被困在一个专属于我的气泡宇宙中。对于普通人来说,他们看向这个宇宙时只能看到现实的折射影像,但对于联系特别强烈的人来说,宇宙壁垒就产生了裂隙,让他们可以从中看到气泡宇宙里的人,甚至感觉到、触摸到他们。
“所以说,每个人死了以后,都会进入一个气泡宇宙?”
“可以这么说。但当那些联系渐渐减弱,就没有能量再产生裂隙了,于是气泡宇宙就不能再被感知了。”
“那那些气泡宇宙还会存在吗?还是消失?”
“我不知道。”他摇摇头。
要是一直不消失,那也太绝望了,一个人孤独地旅行到宇宙的尽头。
“但我找到了办法打破壁垒。是彻底打破它,不只是产生裂隙。小柠,你懂吗?你可以真的回来了!”他激动地说。原来终其一生,他都在研究怎么把我带回现实世界。
虽然有这样那样的疑问,我最终还是选择相信他,走进了他的机器。
引擎轰鸣,电光火石,我在眩晕之中看到现实裂开了一道口子,向外望去是和我面前的现实一样的景象。裂口越来越大,足以让我跨过去。
可正当我深吸一口气,准备穿越那道透明的墙壁迎接重生时,我感觉到身侧有个巨大的阴影跨进了现实宇宙。那怪物一声怒吼,我看到昱轩被震倒在地,惊恐地看着它。实验室涌进来了一些人,看到眼前的景象纷纷惊慌逃窜。
昱轩被怪物咬住,但他顽强地爬向机器的控制台。“小柠!你快过来!然后我把机器关上,兴许能把它拦住!”
冥冥之中我知道,关上机器只意味着,我们再也没有机会把这怪物赶出现实宇宙了,它会毁了现实宇宙的。我没有犹豫,抓住怪物头上的角,将它拉向我的气泡宇宙,开始了和这个异次元怪物的角力。一个我都不知道意思的词语蓦然出现在我脑海,我一遍一遍喊着这个咒语,越喊越响。每喊一遍,怪物的怒气就更甚一分,挣扎之中,它摧毁了机器。但我的咒语唤醒了一股不知名的力量,将它拖向两个宇宙之间的虚无间隙。
最终,怪物被拽回了宇宙间隙,我耗尽了所有力气,瘫坐在地上,看着现实的裂口一寸寸收窄,最后恢复如初。我再也没有机会回到现实宇宙了。
有幸目睹了这场危机的一些人开始互相拥抱安慰,感激上帝之音拯救了他们,拯救了世界。(以及,上帝之音竟然是女声?)那一刻,我突然明白了,我们气泡宇宙存在的意义,就是默默守护现实宇宙里的这些孩子。
最后,我看到了昱轩。他坐在地上,憔悴痛哭着。其他人过来安慰他,为他毕生的研究被毁感到可惜,只有我知道他真正在哭什么。
待人群散去,我走过去搂着他,听见他断断续续说,我们本可以在现实宇宙里过完一生,死后一起进入同一个气泡宇宙,一起携手到宇宙的尽头。
是啊,本可以那么浪漫。我轻轻吻着他鬓边的银发。“昱轩,我爱你,我不会再离开了。我会陪你直到你生命的尽头,就像那时候你陪我那样。再说了,你一直研究的是气泡宇宙和现实宇宙间的壁垒,或许等你死后就发现,气泡宇宙之间的壁垒,轻易就能打破融合呢?”
他抱紧了我,不住地点头。
——
危重病房最靠窗的病床边,传来刺耳的“滴——”的长音。病床上的老人眼角悄然滑下最后的两行浊泪,嘴角挂着一个笑容,离开了。
“听说,自从他老婆病逝,他精神就没正常过。”“至少走得还算安详。”值班护士们带着怜悯的表情,把他推出了病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