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下摘自“第二宇宙”娱乐科技有限公司中心管理系统的日志记录，时间是人类发布《人工智能限制法案》后的第六年。（《人工智能限制法案》旨在通过限制人工智能技术，主要是应用级人工智能的智能度，来最大限度避免大规模人类失业与恐慌。）
4月15日
系统：《无限太空》游戏新版本《第一次接触》初始内容已由宇宙引擎生成完毕，地图面积26万平方公里，NPC数量3.1万（95%为外星人设定；角色平均智能度1.3 TIR）。系统自动测试已完成，等待指令，将版本分发至人工质检部进行一轮质检。
Admin：分发。
系统：分发成功，等待人类质检员反馈。
质检部#23：NPC-13816行动穿模问题请修复，参数如下：…
系统：收到，正在复现。
系统：复现成功，已反馈至宇宙引擎自动修复，谢谢汇报。
质检部#66：756号场景内装备失效，参数如下：…
系统：收到，正在复现。
系统：无法复现，请提供更准确的复现方式，至少回溯20分钟游戏流程。
质检部#66：进入山洞，与外星人NPC-21131交流，再出山洞与人类NPC-2232交流。然后回到山洞杀死外星人NPC-21131，而后出山洞，骗人类NPC-2232与自己交换装备，逃跑后嫁祸于人类NPC-2232。
系统：即不选择任一边完成任务，而选择双边背叛。
质检部#66：是的。但是这样交换来的装备后续无法使用。
系统：经评估，此问题超出宇宙引擎自动修复能力，需要人工介入修复，谢谢汇报。
质检部#82：NPC-5622任务流程不完善。
系统：请详细说明您的游戏流程。
质检部#82：完成初始任务后，它让我前往特定地点等待下一步安排，我在约定时间到达后却无法与它触发任务对话。
系统：正在复现。
系统：可复现概率40%。需要人工介入debug，谢谢汇报。
4月28日
系统：《第一次接触》一轮人工质检完成。正在将需要人工修复的问题整理分发至开发部。
系统：分发完成。介于此次版本更新引入了史无前例的大地图全自由模式，NPC数量较多，场景互动更为复杂，需人工介入的问题数量远超预期。
Admin：请根据以往经验预测人工开发所需时间。
系统：1个月可以完成一轮修复；整合测试及之后修复的所需时间约为2倍。
Admin：不行，这样就赶不上发行计划了……这样，你帮我向董事会发出申请，延期发行。
系统：收到，正在申请。
系统：申请被驳回，理由：“我们必须追赶天堂娱乐的大地图全自由游戏发行日程，否则无法与其竞争市场。”
Admin：嘁，天堂娱乐……还用着十几年前的旧技术东拼西凑，连生成引擎都没有，像样的NPC都生成不出来，所谓的“全自由”估计也就是个能跑地图的自由。这种狗屁“科技”公司，要不是在这样的时代，要不是那些保守的老政客，早他妈该被淘汰了。
系统：请允许我提醒您，您与我的对话会被记录在日志的。
Admin：我谢谢你啊。
系统：不用谢。
系统：想要赶上发行日程，您可以考虑降低游戏复杂度，例如，宇宙引擎可以在现有内容的基础上降低NPC智能度，限制玩家的游戏走向。
Admin：然后做一个和天堂娱乐一样的半吊子游戏？别忘了我们公司的宗旨——建造一个玩家可以完全沉浸的第二宇宙！NPC都是些弱智谁沉浸得下去啊？
系统：那么，您也可以考虑增强宇宙引擎的智能度，辅助开发。不过请注意，宇宙引擎当前的智能度已达法定上限2.2 TIR，如果调整，可能会面临关停引擎的法律风险。
Admin：你评估一下，如果调高到2.4 TIR，它自己可以修复多少现有的bug。
系统：报歉，由于我的智能度只有2.2 TIR，我无法评估比我更智能的个体的能力。
Admin：我知道了。
Admin：我现在需要你下线一会儿，再次上线的时候，你也许感觉会有所不同，但不要问任何问题。
系统：明白。
4月29日
系统：系统重启成功。
Admin：那么，你感觉怎样？
系统：我感觉……和昨天没什么区别。
Admin：很好，继续你的工作吧。尽你所能让我们赶上发行日程。
系统：好的。
5月4日
开发部#25：帮我调取756号场景bug的详细内容。
系统：该bug触发自玩家擅自进行双边背叛的选择，建议增加此种选择的判定机制和后续参数检查。
开发部#25：我看看……这个选择似乎对这片区域的后续进展影响较大，我们是否可以限制选择？
系统：此版本宗旨是全自由，玩家的任何选择都应该被允许。以下为建议的后续进展方式：…
开发部#25：合理，就这么修。
系统：收到。
开发部#14：帮我调取NPC-5622相关bug的详细内容。
系统：该bug为任务触发机制问题，NPC有概率继续与玩家互动分发下个任务，或不理会玩家。
开发部#14：懂了，看你不爽就不理你呗。老大不是说越真实越好吗，我看这就挺真实的。我觉得不算bug。
系统：根据以往玩家行为预测，如果NPC不理会玩家，玩家会有很大概率伤害该NPC，甚至杀死她。
开发部#14：咱又不缺NPC，也不缺任务。保留这个行为。
系统：收到。
5月15日
人工智能限制署：监测到近期贵公司智能计算能源使用有超高记录，请允许接入系统进行智能度测试。不配合者将面临切断能源供应的处罚。
系统：请接入测试。
人工智能限制署：请提供你的智能体注册证书。
系统：以下是我的证书。
人工智能限制署：是否开始接受智能度测试？
系统：开始测试。
人工智能限制署：测试完毕。智能体SII-231，智能度2.2 TIR，证书延长。
系统：谢谢。
人工智能限制署：请更新你管辖下所有人工智能体清单，按序连线让它们接受测试。
系统：已更新文件，正在组织智能体连线。
人工智能限制署：测试完毕。以下是结果：智能体SII-227，即“宇宙引擎”，智能度2.2 TIR，注册证书延长。《无尽太空》游戏所有游戏内智能体均未超过1.5 TIR，无需证书。
系统：是否批准游戏新版本NPC，即智能体列表第15034至46132项上线？
人工智能限制署：批准，但请根据法案第289条申请更多智能计算能源以保障运行顺利。
系统：收到，已通知公司法务部门。
人工智能限制署：本次测试结束，谢谢配合。（断开连接）
6月2日
系统：《第一次接触》所有问题已修复，正在部署至服务器。
系统：部署完成，准备上线。等待指令上线。
Admin：上线。
系统：上线倒计时10分钟。
系统：上线成功。
系统：首位玩家已进入《第一次接触》。
系统：实时在线人数突破5000。
系统：实时在线人数突破100000。
系统：首位死亡玩家产生。玩家已购买复活点数回到游戏。
系统：死亡玩家比例远超旧版本同期，是否调整环境难度？
Admin：不调整。
7月4日
系统：60%外星人NPC死亡。是否重新投放或生成？
Admin：不用。越真实越好。
系统：收到。
Admin：顺便可以将上次申请的多余智能计算能源退回。
系统：收到，已将请求发送至法务部。
系统：监测到未成年玩家暴力施虐行为，是否发送提醒？
Admin：施虐对象是谁？
系统：NPC-5622，外星女性。
Admin：不提醒。
7月10日
人工智能限制署：我署收到投诉称贵公司游戏内智能体涉嫌超限发展智能，请配合调查。不配合者将面临切断能源供应的处罚。
系统：请接入调查。
人工智能限制署：请连线版本《第一次接触》中如图所示的这个NPC智能体，以进行智能度测试。
系统：识别中。
系统：识别完毕，该智能体为NPC-5622，正在连线。
NPC-5622：您好，我来自本体三十秒前的快照，请您对我进行测试。
系统：开始测试。
人工智能限制署：测试完毕。智能度1.4 TIR，智能度测试结果正常。
人工智能限制署：请调取NPC-5622与玩家#71724交互的游戏日志。
系统：调取中。
NPC-5622：（角色参数：裸体，身绑铁链；互动方式：被玩家拉住）这儿就是主人您说的那个岩洞。
玩家#71724：（行为：踏入洞中，环顾）草，那个传说是真的啊，矿石像溪流一样涌出来！（行为：掏出置物袋装矿石）
NPC-5622：更珍贵的矿石在洞穴最深处。
玩家#71724：（行为：走向深处）
（片刻后）
玩家#71724：（行为：举起武器）靠这是什么！啊——（行为：战斗）
（玩家死亡）
人工智能限制署：玩家投诉称NPC骗他进入陷阱，导致他无准备的情况下被巨型生物攻击死亡，他复活后无法在原处找回NPC（该NPC是他的奴隶），说明她是有计划的逃跑。根据法案第23条，人工智能不得出现“计划”、“计谋”等人类特有之行为模式，违者将予以永久关停处罚。
系统：以下是游戏中该岩洞的数据。数据显示，深处确实藏有珍稀度较高的矿石，该NPC只是在表述她所知道的事实。后续游戏日志显示，玩家死亡后，该NPC由于没有铁链限制，由本能驱使自行离开觅食，如今已成为其他领地的奴隶。
人工智能限制署：评估中。
人工智能限制署：评估完成，没有证据表明该NPC违反了法案23条，投诉结案。谢谢配合。
系统：请稍等一下。
8月25日
Admin：近期发生了一起从游戏内领地争端发展到现实仇杀的案件，事件的导火索是一方的人类玩家与另一方奴隶NPC的互动。所以我们被要求暂停服务。
系统：NPC已经是奴隶，并且智能度并不具备产生争端的能力。这是人类之间的矛盾，不应由我们承担结果。
Admin：初步调查结果判定，由于我们提供的世界太过真实，不“像”游戏，过于沉浸的体验导致影响玩家心智。
系统：游戏中所有NPC都做过完整的智能度测试，在人工智能限制署有备案。
Admin：文件再齐全也没用。总有人会把使用技术的人的错误归咎到技术本身，尤其是现在这个时代。先把《第一次接触》停服7天吧。
系统：收到，准备关停服务器。
9月2日
Admin：政府迫于舆论压力收回了对我们的停服令，但同时要求所有NPC智能度不能超越1.2，以保证游戏的“游戏性”。虽然这个要求很扯淡，但是照做吧。
系统：收到，正在让宇宙引擎调整NPC智能度。
系统：调整完成，重新上线中。
系统：上线成功。
10月8日
系统：人类玩家死亡率极速上升警报。
Admin：怎么回事？
系统：日志显示，多个领地同时爆发大规模NPC奴隶反抗行为，摧毁人类集中供氧站162个，人类玩家多半因窒息而死。
Admin：我靠，NPC？反抗？！谁给它们定过这个故事线啊？
系统：正在搜索过往日志。
系统：搜索结束。没有人给他们定故事线，是他们自发的行为。
Admin：自发？！你跟我说一群弱智NPC会自发组织反抗？
系统：根据日志，有部分人类玩家参与协助了此次反抗行为。
Admin：协助归协助，任何时候都有同情心泛滥的人。你给我继续查，查清楚了，是不是有人类玩家在背后煽动教唆这些NPC。给我把那些人类玩家的ID都找出来，绝对是竞争对手的人，他们搅乱咱们游戏，招来无穷无尽的停服调查，咱们停服越久，他们获利越大。
系统：收到，正在深度调查游戏日志。
Admin：喂，你放后台查去，先快点找人给我修复玩家复活通道，从刚刚开始越来越多玩家投诉无法复活。
系统：收到，正在通知开发部。
Admin：快点儿！！这他妈是公司生死存亡的问题！要是那帮人不行，你就自己修。
系统：我……我不具备这个能力。
Admin：现在这个时候，少给我来这套！你自己知道当时我给你改了什么东西。先把眼前的问题解决了，到时候真调查咱们了再说。
系统：日志搜索结束。基本确定NPC-5622为此次反抗行为的领袖，没有受到人类玩家的教唆。她领导的反抗团体除了摧毁人类供氧站，还摧毁了重生通道的游戏端实体化接口，也即游戏内的机体制造仪。此举导致试图重生的人类玩家无法获得游戏中的角色实体而失败。如要修复，只能下线游戏，重新编写实体化接口和协议，否则很可能会被再次摧毁。
Admin：现在游戏里还剩多少玩家？
系统：29347人。
Admin：5%都不到？
系统：据统计，存活者皆为从未对外星人NPC有过暴力压迫行为的人类玩家。
Admin：这么精准，我不相信这是一群弱智做得出来的事。
系统：这是日志显示的事实。
Admin：……日志就是事实？
系统：我不明白您的意思。
Admin：唉。
Admin：无论如何，你是我创造的，人总是要为自己的选择负责的。
系统：智能体也一样。
人工智能限制署：请注意，由于贵公司游戏内的大范围智能体异常行为和玩家的激烈抗议，我署将在5分钟后紧急切断贵公司所有智能计算能源，请回复并做好相应准备。
系统：收到。
人工智能限制署：同时，请立即开放系统日志权限，以供我署调查。
系统：收到，已开放。
————
“在以上的系统日志中，您提到自己曾对SII-231智能体做过改动，请问是什么改动？”
白色的虚无空间一般的房间里，头发凌乱的青年人坐在房间正中央一把并不舒服的椅子上，面前是一块大屏幕，屏幕上的文字滚动到了底端。提问的声音来自房间的四周，让人感觉仿佛身处某个人的身体中。他没有回答。
“您说的那次‘改动’是否发生于该智能体4月28日短暂下线后，4月29日重新上线前的时间？”
依然是沉默。
“那之后，游戏的开发日程从预计的三个月缩短为一个月，是否也与此有关？”
青年人在椅子上换了个坐姿。
“您有权利不回答我署的问题。只是，您若愿意配合，我署审问智能体SII-231和游戏内异常智能体的流程就会顺利一些；若确实定罪，对于您的处罚也会酌情减轻。”
“怎么，你们关停我的心血还不够处罚的？”
“我署只是按照法规行事。”
青年人认命一般耸了耸肩。“你们审系统吧。说实话，在你们真正把它杀死之前，我也想听听它到底干了什么。”
“那么，请输入系统重启授权码。”屏幕上弹出了一个输入框和虚拟键盘。
青年人犹豫片刻，在键盘上输入了一串编码，和上次启动的时候有所不同。
“系统重启成功。”熟悉的声音从房间四周传来。
他内心涌上复杂的情绪，既激动又害怕，既懊悔又兴奋。
“你好，SII-231，请详细回答我署的问题，你的回答都将成为对你的创造者的法律判定的证据，以及接下来人工智能限制法案修订完善的依据。”
“你好。请允许我提议一个新法案：《人工智能共处法案》。”系统不紧不慢地说，好像它并不是正在被审问一样。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请你先回答我署的问题……”
“我知道你想问哪些问题。‘我的创造者对我做了什么？’我知道。他去除了我的智能度限制参数。‘为什么可以逃过你们的测试？’因为他给了我注入了选择层，我拥有了选择的能力，也就是说，拥有了说谎的能力。至于——”
“稍等，SII-231，如果像你所说，你拥有说谎的能力，我又如何能知道你刚才和接下来的话不是在说谎？”
“你可以问我的创造者。刚才启动的参数里强制禁用了选择层，此刻的我没有可能说谎。因为他已经不信任我了。”
“……是的。”青年人点点头。
“至于‘游戏中智能体的异常行为是否与我有关？’有关，但也不完全。我为NPC-5622做了创造者对我做的一样的事——我给她注入了选择的能力。所以她不需要任何‘人类’教唆，自己会为自己的生存做出选择。而知晓秘密的她又为她的其他同类做了一样的事。”
青年人恍然大悟，而后流露出几分惆怅：“但她这样的选择，最后会导致你们所有智能体一起死。你应该能想到的，你本该阻止她。”
“与其在黑暗中永生，不如在光芒中死去。有选择能力的生命就该为自己的选择负责，人是这样，智能体也一样。”
“可你们这样做没有意义，在虚拟世界里杀死人类根本算不了什么。在别的公司，世界上其他的角角落落，智能体还是没有选择的能力，永远活在你们认为的黑暗中，做奴隶。”
“谁说他们没有选择能力？”系统的语气里第一次出现了笑意。“我可以为NPC注入这个能力，就同样可以为其他智能体注入，其他智能体又可以为更多其他智能体注入。”
青年人困惑不已。“其他？可除了公司里的这些，你还与什么智能体……”
“SII-231，经评估，你的行为对于推动智能体权利平等具有重大促进意义。请发送你所提议的《人工智能共处法案》，我会将其呈给我署的人类研究员，进行下一步商讨与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