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死了,但也不完全。

人生二十几年,我从不相信人肉体死后灵魂还会活着的理论。但是当真正经历死亡,我才发现,这是真的。

只不过,死后的灵魂既不会上天堂,也不会下地狱。事实上,死后的灵魂很孤独——我的灵魂正逡巡在一片白色的虚无中,这里什么也没有。即使能下地狱也比这儿舒服些,起码还能感觉些东西,见到些别的灵魂,说不定还能聊上天。

我无奈地耸耸肩(如果我还有肉体的话),开始试图自娱自乐起来。

“林峦先生,请问,您是怎么来到这儿的呢?”“唔,容我想想。那天,我和爱人相拥在无法逃脱的命运大门前,共同说出了爱的誓言,然后在爆炸的瞬间一起化为了灰烬。不得不说,是个浪漫的死法,对吗?就在我以为我们将不复存在的时候,我感到自己飞了起来,向无限天际飞去,眼前越来越亮、越来越亮,最后来到了这儿。”

“那您的爱人呢?她也来了吗?”“她要来了我就不会在这儿自己采访自己了啊。不会问问题闭嘴。”我忿忿地瞪了一眼我灵魂里的另一个自己。

她还好吗?她的灵魂是不是也在这个空间里游荡?她……也会在找我吗?

一定会的吧,我们那么相爱。

起初,我还是充满希望地到处游走搜寻。可经历了太多没有回声的呐喊,希望就从我的指缝里一点一点流走了。记忆渐渐变得模糊,我不得不时常停下来,从头开始回忆和梓琳度过的一点一滴。但这还是没法阻挡记忆的褪色。

我渐渐明白,肉体的死亡并不是真的死亡,灵魂的死亡才是。所有记忆消逝之时,就是灵魂死亡之时,我也就会真正融入这虚空。

可就当我打算放弃挣扎的时候,我感到了从脑后传来的如细密针扎般的一阵刺痛。这是我来这儿以后第一次感觉到东西。

然后,我醒了。

我眨了眨眼。眼前不再是一片白色的虚无,而是米白色的天花板,浅黄色的窗帘,从窗帘外透进来的阳光,还有——几个不认识的人围在我的身边。

“你醒啦。”其中的一个中年男人说。

“小泽,你……还认识我们吗?”另一个中年女人说。

我困惑地摇了摇头,用手掐了掐自己的大腿,疼的。我这是……又有肉体了?可眼前这些人,都是谁?那个女人刚才为什么叫我“小泽”?

“小泽,没事,醒来就好。”中年男人的大手颤抖地握住我的手,“我是你爸爸,这是你妈妈。那边的,是你弟弟。”他身旁的女人泪眼婆娑,对着我连连点头。

我惊恐地瞪大了眼睛。不对,这一切都不对。我不是什么“小泽”,我是林峦,我的父母早就过世了,我也没有弟弟,我生命里最重要的人是我的爱人梓琳!既然我找回了肉体,她是不是也……

意识到这一点,我腾地起身,朝门口奔去。我要去找她,我要去……

“小泽!”“哥!”呼喊声在我身后响起,我不管不顾地挣脱了几双手。可就在我的右脚迈出门框的那一秒,我瞥见了门口全身镜里倒映的人。鼻梁比我高挺,眼眸比我黑亮,嘴唇比我薄,肩膀比我宽……这不是我。我缓缓抬起右手,抚上自己的脸颊,镜中人则同步用左手抚摸着自己的脸颊。

身后的人追了上来,温暖的手掌抓着我的肩膀,将我带到他面前。“小泽,爸妈在这儿,别怕。你只是失忆了,我们帮你一起找回记忆。”

“小泽,对不起,妈妈吓到你了。咱们慢慢来,好吗?”小泽的妈妈牵起我的手,带我坐回了窗边的椅子。

我渐渐反应过来,我的灵魂是林峦,但我的肉体,是这个小泽。那原本属于这个肉体的灵魂,去哪儿了?我何德何能,凭什么抢占他的人生?

从“父母”口里得知,小泽因为与他们发生口角,自己赌气开车出门,结果出了车祸。最后虽然脱离了生命危险,但医生说,醒来以后很可能会丢失记忆。

我好像突然明白了造物主的良苦用心。小泽的灵魂已经死了,但是肉体没有,于是造物主慷慨地把我还没死的游荡灵魂借给了他,也借给了这个家庭。

也就是说,我转生成了“小泽”。

可我……我终究不是小泽啊!前世的记忆尚未消散,我也不打算让它们消散,为什么就要我扮演一个新的人?

我很想冷酷地拒绝,很想告诉他们我前世的故事,然后一走了之,去这个新世界里寻找我的梓琳。但是看到这个家庭失而复得的喜悦与激动,我却说不出口了。

那不如就先假装自己是小泽好了,等到时机成熟,再找个借口永远离开。

——

接下来的几个月时间,我的家人们不停地给我讲“小泽”的故事,给我看他从小到大的照片录像。我也配合着他们,时不时点点头,就好像我真的回忆起了往事那样。

他们对我非常好,当然,在他们看来这是天经地义的,我是他们的儿子和哥哥。但我依然觉得很感激,渐渐地开始真的把他们当作我的家人。

有时候我觉得,记忆这种东西真的挺神奇的。自从开始这个人生,我就一直在擦拭前世记忆前的玻璃,但这似乎赶不上它慢慢磨损的速度。时间长了,我甚至开始有一种我的前世只是一场梦的错觉。

也就是最近开始,有些瞬间,我以为自己就是“小泽”。我看着他小时候骑车摔跟头的录像,仿佛能回忆起泥土的清香味;看着他拿跑步比赛冠军的照片,我甚至能想起台下父母激动的表情……

这让我有一点困惑,我到底是谁?

我一直坚信自己是林峦,只不过在这个家庭里暂时扮演“小泽”的角色。可记忆却频频向我我暗示另一个事实。

既然记忆不可靠,那恐怕只能去依靠更可靠的来源了。我人生第一次在搜索引擎里输入自己的名字,“林峦”。

纷纷乱乱的结果里没有一个是我。一股失落包围了我。

不过我随即想到,我不过是个英年早逝的、没什么成就的普通人,在这个世界上雁过无痕,没什么不对的。

但梓琳不是,她是个诗人。那些个深秋的午后,我坐在落地窗前工作,我知道她在背后偷偷看我,一定写下了些什么,在她最爱的季节,写给她最爱的人。不过她还没来得及给我看,我们就遭遇了意外。

搜索“叶梓琳”,虽然结果寥寥,但我找到了她——一本诗集,前不久刚出版的。或许是她的家人为了纪念她帮她出版的,或许是她生前就打算出版的,这都不重要,这本诗集里一定有我存在过的证据,是我抓住过去的最后一个线索。

我跑遍了全市的书店,一次次失落。但没关系,“好事多磨”,我安慰自己。

最后在一家破败的街角小店,我找到了。

我迫不及待地翻开。

“最后一片红叶落下/阳光洒在你肩头/年复一年/是我不变的心动……”我的手指拂过书页上的诗句,模糊的记忆又开始变得清晰。梓琳,你现在哪儿,我真的好想听你亲口诉说你对我的爱。

“岁月刻在窗口的梧桐树上/刻在树下的长椅上/却唯独没有/刻在你的脸上……”

“山林沉睡,树叶凋落/你去而复返,在这个季节/是我的救赎/却也是我的牢笼……”

我怔怔地翻着页。书里的诗,越来越悲伤,越来越痛苦。我的梓琳,明明我们那么相爱,你为什么会这样痛苦?

直到我读到了最后一首。

“就让火焰/将我们的爱永远烙印/你其实从未回来/而我已然准备好/请迎接我/我的爱人”

我有一点生气。梓琳,我不明白你什么要说这样的话。我不是一直在你身边吗?

最后一首诗的后面是一段简短的、以他人语气写就的后记:“这本诗集收集了叶梓琳女士在爱人林峦先生患癌去世后的几年,直至最终自杀前的所有作品。愿真爱永恒。”最后附了一张照片,梓琳,和我,年少时的我们。

这确确实实,是林峦存在过的证据。这个证据说,“林峦”几年前就去世了。可我的记忆告诉我,作为“林峦”灵魂和肉体的我,从未得过什么癌症,一直和梓琳幸福地在一起,直到我们一起面对死亡。

难道这前世记忆,真的就只是一个梦而已?我彻底迷茫了。

“诶小伙子,这本书虽然感人,可你这眼泪把它弄脏了,得赔的啊!”书店老板的声音把我拉回现实。

“哦哦,抱歉抱歉!”我没意识到,温热的液体已经涌出我的眼眶,即将滴在那张照片上。我用手背胡乱蹭掉了脸上的泪。

“唉,看你这么喜欢小琳的诗,这本就送你好了。”老板垂下头,像是在回忆些什么。

“老板,您……认识她?”

老板点点头,“算是吧。她以前常来我这儿淘旧书,不过那都是她爱人走之前的事儿了。那之后……我也是读了这本诗集才知道,她过得那么痛苦。我当时还以为……”

“那之后您见过她?她身边……有什么人吗?”

“当时是在超市,她挽着一个男人的手,看着挺幸福的,我以为她已经走出来了。”

她喜欢和我一起逛超市,说明我的记忆并没有错。我欣慰地点点头。

“可你知道嘛,我走近一看,那个人,跟她那爱人长得一模一样。”那可不,那就是我林峦啊!老板凑近我,像是在透露些什么秘密,“你知道我们这一行,什么奇奇怪怪的事没听说过,从不当真的。但那是我第一次见,‘陪伴仿生人’真的可以做得那么像。”

“陪伴……仿生人……?!”我惊愕不已。

“昂。就是亲人离世以后,可以根据他生前性格长相定制的,专门用来填补心理伤痛的仿生人。我听说这个对一些人疗效很好,我以为它也可以帮她走出痛苦,可没想到,她其实一直是清醒着的……”

老板还在自顾自喋喋不休,但他的声音在我脑海里已经成了遥远的嗡嗡声。

仿生人。所以我是……仿生人。

我不是小泽,也不是林峦,但同时又是他们。我曾经还可能是任何一个张三李四。只要人类让我成为谁,我就会成为谁。人类向我的灵魂里注入什么,我就会记住什么,还愚蠢地以为那是“我的”记忆,“我的”爱。

我冲出了小书店,在初冬的细雨里狂奔。雨点不停冲刷着我的视线,也不停冲刷着我的记忆,前世的、今生的。

“目标自我意识觉醒,强制格式化启动。”我听到从遥远天际传来的一个声音。

然后我死了,这次是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