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阵阵鸟啼声率先打破了寂静。7:00，电子墙面准时从漆黑中点亮，显示一片春日草长莺飞的景象。
房间中央的深灰色床上，满脸倦容的青年揉着眼睛坐起，拖着疲惫的脚步开始每天早晨一尘不变的流程。和这座地下城市里生活着几十万人一样，十年时间，他已经几乎忘记了“陆地”生活的感觉。没有阳光月光星光，只有电子墙面带来曾经的回忆，大灾难之前的回忆。不过地下的生活也不是一无是处。比如说，缺少紫外线的世界仿佛能拉长人的生命，在35岁的年纪，他的脸上几乎还没有岁月的痕迹。
洗手间墙面上滚动着未读消息。加粗置顶的一条：基因优化计划署今日上线新版本系统升级，请各位员工到岗后前往检测站注册新一轮检测。
“这都多少年没升级了，开发部门效率可真够拉垮的。”他刷着牙暗自嘀咕。
下一条：陆地勘测署今日14点召开最新结果发布会，邀请全所员工参会。
“一片辐射废墟，真不知道有什么好勘测的，养他们的钱不如多投点到我们项目。”
如果说在这座城市有什么最重要的研究项目的话，在他看来，就一定是自己带领的时间机器项目。可偏偏前两天提交的经费申请又被驳回了，原因还是那句扯淡的“还未产生足够有说服力的阶段性成果”。
时间旅行这事儿，只要成功一次，就可以成功无数次；只要能回到一秒钟以前，就能回到一天前、一年前，甚至十年以前——就可以阻止十年前那场大灾难。可任他再怎么苦口婆心地摆事实讲道理，没有成果就是没有成果，即使差一点点也不行。
他划走了闹心的工作消息，随意翻看起社会新闻。
“优化计划追踪部腐败案今晨破获，涉及上百非法逃避优化计划人员，有关部门将在三天之内全部追回并送往基因优化……”
“昨日下午，‘如意之星’开出有史以来最大奖，该账户成功预测全部32位号码：98 24 ……”
“气候模拟署今日开启夏季气候设定，全城气温将达到31摄氏度……”
……
就像十年来的每个普通的早晨一样，一切收拾停当，出门上班。
“陆喆。”一个仿佛来自记忆深处的声音从昏暗小巷深处传来。
他停步在路中央，仿佛在确认刚才是不是幻听。
“没错，是我。”温柔而平淡的女声渐渐靠近他身后。
他不敢转身，双手止不住地颤抖。
“好久不见。”身材娇小的女人走到他的面前，巨大的兜帽下琥珀色的眼眸平静如水地注视着陆喆惊慌失措的双眼。
“小楠……”
女人摘下了兜帽，陆喆几乎倒抽一口凉气——在那双他一辈子也不会忘记的美丽眼睛四周，盘虬着深深的岁月痕迹，使她看起来比他沧桑许多年，即使他们本应是同岁。
“你……怎么……”有太多的太多的问题，他却如鲠在喉。
沈意楠眼里攀上些笑意，轻轻握起他的手。手心温暖柔软的触感，仿佛又将他带回曾经相爱的那些时光。“你还记得，八年前，我被带去‘优化计划’的那天吗？”
陆喆怎么会不记得。他劝她不要想得太可怕，宽慰她那一切都是为了人类的未来，承诺她等她回来再重新在一起，然后共度余生。只是，后来的八年，没有人知道去“优化计划”的人都怎么样了，也没有人真的“回来”过。他曾有过不安、想念，甚至疑惑，但渐渐地麻木，不再期待。
可现在她回来了，活生生地站在他面前。久别重逢本该意味着拥抱与亲吻，可看着眼前这个陌生的女人，他手足无措。
“陆喆，‘那一切都是为了人类的未来’。但如果，这个未来的背面是黑暗呢？”她的眼睛诉说着故事，他却全然无法理解，迷茫地看着她。
她松开他的手，重新戴上兜帽。“下次见面，我们会有更多时间讲故事。”
直到她的身影即将消失在小巷深处，他才回过神。“我怎么找你？”
“在你手里。”她的声音飘散在闷热的空气中。
他抽动了一下手指，感觉到手里有一张快被自己的手汗浸湿的纸条。他展开它，一个复杂的公式赫然在列。
“这是……这是？！”直觉告诉他，这个公式足以改变人类的未来。不对，过去，以及未来。
不远处传来此起彼伏的警笛声。他没有顾得上凑热闹，径直奔向了前往研究所的最后一趟班车。
——
“喆哥？这么着急去实验室？”研究所一楼大厅，陆喆奔向电梯的途中被另一个青年叫住。
“诶，小纪。”纪轩宇与他曾经是很好的朋友和学术伙伴，在大灾难之前。大灾难发生之后，纪轩宇放弃了同他一起探索的机会，而是选择进入陆地勘探署，陆喆最看不起的部门，他们为此几乎决裂。那之后虽然也不至于完全陌路，但见面总让陆喆觉得尴尬。
“一块儿去注册检测吗？”
“注册？……哦对。”他终于想起来今天早上那条加粗置顶的消息。他无奈地点了点头，加入了纪轩宇。
“你说，这基因检测系统，几年不升级，这莫名其妙升级是为了什么？”纪轩宇若有所思。
“不知道。但肯定是一个为了人类未来的升级吧。”陆喆耸耸肩。
“那万一……运气不好被选中优化了怎么办？”纪轩宇斜睨了他一眼。
“为什么是运气‘不好’？说不定基因优化了就比一般人更强了呢。”说这句话的时候他明显的心虚了，沈意楠那不正常衰老的脸庞和欲言又止的眼睛在他脑海里挥之不去。
纪轩宇长叹了一口气，把他拉到一旁的角落，悄声说：“跟你说个事儿。是个机密，但看在曾经的交情，以及，你当年和楠姐那么好的份上……”
“……小楠？”
“其实也不完全是她。是关于‘优化计划’。你知道，那些人最后都去哪儿了吗？”纪轩宇的眼里浮现出一丝阴翳。
陆喆摇了摇头。
纪轩宇用眼神指了指上方。
“陆地？跟你们一起去的？”
纪轩宇摇摇头，思索片刻。“……我们在防护车里，他们在防护车外。你懂我意思吗。”
“防护车外……？那不就是……”
“是的。”纪轩宇静静地看着陆喆的脸色变得惨白，“我知道，很难接受。我不知道他们中间会经历些什么，但我猜最终的归宿，都是……”
那小楠是怎么回来的？她到底经历过什么？
“之前一直不想跟你说，怕你接受不了。但是今天跟你说，是因为我这次上去，看到了一些……幸存者。”
“幸存？在陆地上？”
“对。我不知道他们是怎么做到的，上头也不允许调查，说不要惹这种麻烦。但是，如果你还想找楠姐的话……说不定……”
陆喆怔在墙边，出神地点着头。
“总之，需要的话随时找我。”
“……谢谢。”
——
陆喆试图消化早上发生的一切，沈意楠、纸条，还有纪轩宇的话，但是没有一件能让他有头绪。
不过，这一切都没有时间旅行的秘密重要。那个沈意楠送给他的公式，正在他脑中不断推演着。
他仿佛一个在漆黑隧道中奔跑的人，追逐着隧道尽头的那一点光亮。他已经跑了五年、十年、十五年，都不曾感觉自己靠近那尽头一分一毫。但今天不一样，今天他感觉就站在隧道口，差最后的一步，就能站在阳光里了。
这一步不知道跨了多久，他最后在终端输入了一串新的代码与参数。他不确定，但一定要试试。
“小林，准备信号发射器。”他带着助理进入了机器隔离间。
“好嘞。”助理手脚麻利地从储藏间取了一个信号发射器。不过又是一次平常的实验，这个场景在过去的这些年发生了太多次，他早已懒得记录实验日志，甚至已经能预测结果：大多情况发射器报废，少数情况机器损坏，极少数情况会伤及实验人员——上一任助理就是这么提前退休的。事实上，这个项目里的大多数人被数不清的失败，拿不到的经费磨得早就失去了斗志，仿佛只有陆喆一个人还在坚持着，坚信着。
在面板上进行了一些操作后，隔离间里的巨大圆筒状机器开始发出嗡嗡的响声。助理打开了一旁的信号接收器，稳定的匹配信号打在屏幕。
“开始吧。”陆喆紧张地攥着实验服的衣摆，指节已经发白。
放置发射器，关闭活动门，机器启动，开始发出尖厉的声音。
电光火石的几秒钟后，一切归于平静，他们没有闻到熟悉的焦糊气味。
陆喆瞪大了眼睛，看向助理。
“难道？！”助理也是一脸惊愕。
他们一同转向信号接收器的屏幕——在某时间点上有一个双倍的信号，不偏不倚的一秒钟后的那个时间点，信号为空。
这个以一秒钟为界限的小波动，证明了时间旅行的秘密，他终于找到了。
陆喆几乎要放声痛哭，他拥抱着助理。“小林！！我们……我们……终于……成功了！！”
“喆哥……”助理从怔忪中回神，立即开始后悔没有用实验日志记录下这历史性的第一次，“抱歉……不对，恭喜你！！你等等，我去拿日志记录仪，咱们补个日志！！”
陆喆的情绪渐渐平复，理智带着一个个诡异的问题接踵而来。为什么沈意楠会知道那个公式？她不是学物理的，更不可能知道他现在的研究进展，到底是谁告诉她的？某个隐于世间的大牛物理学家？或是，来自未来的人类？他们和沈意楠又是什么关系？
没等到他仔细厘清这些问题，就看见助理面色发白地站在隔离间门口。“喆哥，他们……好像在找你。”
“他们？”他透过隔离间的玻璃门，隐约看见实验室外间里几个身着全黑制服的蒙面人。他认识那个制服，“优化计划”执行部。回想起早上纪轩宇的话，他的背上沁了一层冷汗，一步步后退。
助理和他交换了一下眼神，扣上了门锁，但愿这钢化玻璃门能撑一会儿，至少撑到他们把实验做完。
陆喆环顾四周，这里无路可退，只有……只有一个疯狂的选项。但这个时候他却莫名地相信这个选项。
大脑和手都快速地运转着，他在操作面板上输入了一些东西。
“小林，你相信我吗？”
“喆哥。”
“听着，这次试验，也别记录。等会儿关上门启动以后，把这两次实验的代码、参数、数据都毁了。”
“喆哥你……”助理猛然抬头，看到陆喆缓缓走向机器的背影，渐渐明白了陆喆要做的事。“喆哥你疯了？！实验还远远没到那个地步啊！！”
“迟早的事。而且，只是24小时而已，相信我。”况且，比起死在辐射废墟的陆地上，他更愿意死在自己建造的机器里。
隔离间的门已经被敲响。
“小林，谢谢你。”在活动门关闭前的一瞬间，他给助理绽放了一个信任的笑容。
伴随着尖厉的机器响声和玻璃碎裂的声音，陆喆消失在了巨大圆筒形机器中。
（二）
一阵强烈的眩晕袭来，陆喆扶着身侧的圆筒金属壁堪堪站稳，耳旁的尖鸣声仿佛过了很久才停止。他打开活动门开关，跌了出去。
隔离间空无一人，实验室外间也一样安静，他缓缓踱步到自己的终端机前，查看了时间。
他成功了，他回到了24小时前，回到了“昨天”。幸好昨天这个时候整个实验室的人都在隔壁会议室开组会。
肾上腺素渐渐褪去，他瘫坐在自己的椅子上，开始思考。
“时间旅行第一要义：不要遇见自己。”小时候看过的科幻电影在脑海里大概就留下了这么个总结。还有不要一个冲动杀了自己爸爸爷爷什么的，当然，这不是他现在需要担心的。
这多出来的24小时，能成功拯救“明天”的自己吗？
电影里的主人公们都是事先做好了缜密的计划，才启动时间机器回到过去。哪一个像他这样，把个还在实验阶段的模型机作为逃生工具使用，还偏偏运气好成功了，心理都还没建设好呢就回到了过去。
俗话说“船到桥头自然直”，既然来了，那临时计划也是计划。
这个时间，系统升级应该还没上线，如果能黑进优化计划系统，阻止这个升级，或者干脆改改系统，那就能拯救自己了。这个计划很完美，只是……自己是个物理学家，不是电影里的万能黑客。
那改变不了系统，改变自己呢？基因无法改变，可能只有隐姓埋名远走高飞这一条路了。但……手里握着一个足以改变人类过去和未来的最关键秘密，又怎舍得就这样离开？
可说到底，自己究竟是为什么会被系统选中？系统挑选的不都是那些有基因缺陷的人吗？难道是系统错误？
正思考着，从门口飘来一个据理力争的声音。
“您相信我，这次真的快了，我们有信心！就差六个月额外资金，算我求您了！”
“你哪次不是真的快了？上头还愿留着这个项目，也就是看在我的面子上，你别得寸进尺了。你在我手下读博的时候我就劝你……”
愣神过后反应过来自己最该避开的人就要进来了，他从实验室后门悄然溜走，心里默念：“陆喆啊陆喆，这次真的是真的了。你终于熬到这天了。”
——
陆喆的思绪还在拟一个计划表（但这计划表也仅仅填上了“计划”二字而已），他的腿脚似乎有自己的想法。等到他回过神，发现自己已经站在了“优化计划”算法部的门口。
算法部部长李哲源是他大学的校友，也算是相熟，或许从他这里真的能得到些什么有用的信息。
“我不是都说了模型没有准确率进展别来找我吗？我这儿正忙着……”办公桌后的微胖中年从自己的屏幕上抬起头，惊讶地发现进来的并不是自己那些几年都倒腾不出什么进展的手下，“哟，陆喆？你这大驾光临……有什么事吗？”
“哲源哥，没打扰吧。”陆喆面带歉意地拉开椅子坐到他对面，脑子里还在快速组织着套话策略。
“嗐，没事儿。你等等啊，我这儿马上跑出预测结果，下个注就好。”
“下注……”陆喆顿了顿，李哲源在外人面前倒也不掩饰自己使用部门资源协助赌博的行为，“如意之星？”
李哲源点点头。“不过这么多次了，我这预测模型也没帮我赢过钱。内啥，你别跟……”
“没事儿，大家都差不多。”陆喆摆出个心照不宣的笑容。
等等，如意之星？
陆喆突然反应过来自己是个时间旅行者，而时间旅行者最大的战略优势……就是新闻啊！“明天”早上那条关于如意之星的新闻在脑海里重新闪现，区区32位数字，对于他的记忆力来说并没什么困难。
“哲源哥，你要不试试我的模型的结果，准确度很可以的。”陆喆神秘兮兮地凑近办公桌。
“真的？你一个搞物理的……”李哲源挑起一边眉毛，“再说，真那么好你凭啥分享给我？”
“我……我这不有求于你嘛。你信我，这绝对行。”他拿过李哲源的键盘，快速输入了那串数字，交还给他。
李哲源将信将疑地进入下注页面，“嗬，这么自信，那你建议下多少注？”
“梭哈。”
“梭哈？！逗我呢？”
“亏了都算我的。反正五分钟之后就开奖了，咱们现在就签个智能合约，成吗？”
“……成。”李哲源边叹着气边完成了一系列操作（“也不知道这人抽的什么风”）。
五分钟，说长不长，说短不短。他们谁也没有说话，静默等待着。
屏幕上冷不丁跳出一条自动消息，李哲源的目光死死地粘在屏幕上，半晌没有说话。
“……我靠。”
陆喆悬着的心放下，露出了一个满意的笑容。“怎么样？”
“你这……怎么做到全都……不对，你他妈有这玩意儿你还上什么班？”
“我……哎先甭管这个了。哲源哥，我来真的是有求于你。”
“说吧！哥都帮你！”
“你们算法部……最近有什么更新吗？”
李哲源仿佛在听一个笑话。“我们？得了吧。这帮人几年也调不出个进展，更个屁新。你是不知道我每次汇报前有多愁。没看我们经费待遇都快跟你们部门差不多了吗？……哦不是说你们部门不好的意思，毕竟你们研究的都比较内啥，虚无缥缈。”
陆喆没有理会他的调侃。“你别蒙我，真的没有？系统上头也没新决策？”
“哪来的新决策。现在的系统，能筛选的早筛选完了，就是些漏网之鱼追踪追踪，但那都是执行部的事儿。”
陆喆彻底迷茫了。难道来早了？不可能啊，明天上线，今天肯定会有风声。可李哲源已经是他能接触到的最接近系统的人了，连他都不知道……
办公室门被敲开。“老板，我给您发了我写的新模型，您看看？”一名学生模样的女孩推门而入，看到了里头的不速之客。“呃不好意思，您在忙啊，我一会儿来找您讨论。”
“没事儿来来来，这是陆喆，隔壁应用物理部门的，你学长。”
女孩怯生生地回到了办公室里，同陆喆颔首打招呼。
李哲源邀请陆喆坐到他身边，“小秦也是学应用物理的，我招她来实习，想给我们这儿带来点新思路。她这模型我还不一定看得懂，刚好你在，你来帮我一块儿看看。”
“我还有事儿……”陆喆显然不想在这儿充当免费辅导员浪费时间，时间对现在的他来说，就是生命。
“哎哎哎，你不是想窥探我们部门进展吗……”李哲源朝自己的屏幕努了努嘴，“出了这门儿你可再也看不了了。”
陆喆斟酌片刻，还是回到了屏幕前，听他们介绍基因检测模型，算是了解了个大概，再听小秦讲解从应用物理的角度建出来的新模型。
“……不过这部分的参数设定，我试了很多方法，好像都不太行。”小秦无奈地摇着头。
“有没有试过拉兹洛方程？”一直沉默着的陆喆脑子里蓦然出现了这个想法。
“倒是没有。但那不是……”
“但高阶离散化之后或许……”
“有道理！我试试看！”
李哲源在一旁窃笑，也不知道自己最近是积了些什么德，今天竟然摊上了陆喆这颗幸运星。而幸运星本人则重新陷入了去哪儿找和系统有关的人的思考。
“能跑起来了！而且……从原型机的实验上看，准确率提高了不少！！”小秦把运行结果拿给李哲源确认。
“我靠！行啊！”李哲源爆发出久旱逢甘霖般的畅快大笑，“赶紧的！回去整理整理发出来，让大家部署到集群上，今晚就能搞个更新！陆喆，你看，这更新不就来了……”
小秦关门的声音把陆喆拉回现实，他猛然抬起头，“什么？！”
“更新啊。你不是关心我们部门的更新吗。”
陆喆逐渐意识到了自己刚才随口说出的几句话会造成什么样的后果，他的呼吸开始加速。“……不行！你不能更新！”
李哲源瞪大了眼睛，“什么莫名其妙的？想看更新的也是你，不让更新的也是你，你到底想干什么？”
“我……反正绝对不能更新！更新以后会、会有很严重的后果！”
“什么后果？”
“很多人会死！”陆喆情急之下只能把话往严重了说。
“你怎么知道的？你又预测到了？”
“是。就当是我预测到的。”
李哲源嗤笑一声。“嘁，扯吧你就。不就是个检测模型更新吗，怎么可能有那么严重的后果。”
“模型更新了，系统就会升级，就有新一轮检测，检测完被送去优化的人，就会……”
“诶停停停！你这都是些什么逻辑。且不说模型更新了系统会不会升级，就算是又有些人被送去优化，也不至于说他们会死啊。”
“那为什么从来没有人从优化基地回来，这几年，那儿都是只进不出？”
“因为他们……”李哲源面露难色。
陆喆激动地站起，紧紧抓着李哲源的肩膀。“听着，你相信我，我说的都是真的。你这么做，就成了刽子手，你懂吗？”
“陆喆，你冷静点。就算今天不更新，明天不更新，迟早也有一天要更新的。有些事，你阻止的了一时，阻止不了一世啊！说难听点，人各有命。就算真像你说的，系统会升级，很多人会死，那他们也是为了人类的未来而牺牲。”
“如果……被选中的人是你，或者你爱的人呢？”陆喆眼神黯淡下来，失神地望着桌面。
李哲源久久没有开口。
“唉，陆喆。我不知道你受了什么刺激，担心起这个。看在你今天帮了我这么多的份上，我告诉你一个人。真的到了万不得已的时候，去找他，他会帮你。实话跟你说吧，他也是我最后的退路。只是，这更新的事儿，我没法答应你。帮我赢的钱，一会儿给你打过去一半，算我赔个不是了。”
陆喆从李哲源手里接过一个地址，那是他此刻宝贵的一线生机。他没顾得上说谢谢，径直冲出了办公室。
（三）
陆喆气喘吁吁地停在路边，环视一圈四周的环境。这个街区他从未涉足过，除了知道这儿是地下城给老年人专门开辟的街区，建筑混乱拥挤以外，别无印象。黑发衬衫西裤，走在街道上显得格格不入。
“您好，请问您知道福茂巷子5号怎么走吗？”
坐在街边乘凉的大爷疑惑地摇摇头。“从没听说过什么福茂巷子，你找错地儿了吧。往东三百米那片儿去看看。”
“诶，好，谢谢您。”
陆喆在迷宫般的街区里走了很久，问了很多人，最终却发现自己似乎一直在按照老人们的提示，兜圈子。他警觉地意识到，自己很可能被耍了。既然如此，那就只能逼他拿出最万能的武器了，他掏出自己的电子钱包，确认了李哲源打给他的一半“赃款”。
“大爷，您给我讲实话，福茂巷子5号到底在哪儿？我真的有很重要的事要找那个人。您开个价，我都给您。”
大爷斜睨了他一眼，然后朝他身后的某个地方使了个眼色。
就在转头的一瞬间，他被个东西罩住了脑袋，四肢被人钳制住动弹不得。刚想呼救，就被一拳打晕，失去了知觉。
——
“老大，这个人没有被标记，却在街上瞎晃悠乱打听……”
“看穿着像是研究所的，不会是来调查咱的吧？”
“要不直接做掉？万一他偷偷发信号什么的……”
“刚在路边听他口气应该有很多钱，咱先把他钱拿了再说……”
陆喆被绑在椅子上垂着脑袋，迷糊间听见七嘴八舌的讨论声和几个靠近的脚步声。手臂上传来一阵刺痛，随后是肾上腺素涌遍全身，瞬间清醒。他猛地睁开眼抬起头，可眼前还是漆黑一片。
“拿掉吧。”一个女人的声音传进他的耳朵。即使被打后的耳鸣声还在环绕，他还是能清晰地分辨出，这是那个自己一辈子都不会忘记的声音。可她为什么会在这儿？
“老大……”
“没事儿，大不了聊不下去了再做掉。”
她还是……老大？
眼前突然明亮，陆喆下意识地紧闭起眼试图适应环境的亮度。
待他重新睁眼，映入眼帘的是一张惊诧的脸庞。那脸庞上的皱纹和早上看到的一模一样，脸庞上的表情却全然没有早上的平静与笑意。
陆喆脸上的表情也没好到哪儿去。
“老大，你、你没事吧……”众人的目光疑惑地在他与她之间游走。
陆喆突然想起，所谓的“早上”，那是他的过去，却是沈意楠的未来。当下才是属于沈意楠的重逢。
“小楠……好久不见。”
一旁的众人愈发迷惑。
“都出去吧，我和他单独聊聊。”沈意楠平复了心情，拖了把椅子坐到陆喆对面。
“小楠，这儿是……福茂巷子5号？”
“你在找我？谁要抓我？”她的眼里混杂着疑问、担忧与敌意。
“不是的，你别多想。我……我来之前不知道会见到你。”
“那你来做什么？你知不知道没被标记的人不允许活着走出这个大门？我保护着这些人，要对他们负责。”
“标记？”
“被系统标记，每个被选中优化的人，都会被系统标记，执行部的人就是根据标记追踪。”
“所以……那个人是你？那个‘最后的退路’……”
“我不知道你是听谁说的，但对于‘我们这类人’来说，我确实是他们最后的希望。”沈意楠随即轻蔑地抱起手臂，“你这种‘正常人’又怎么会理解？”
“不是的，小楠，我……”
“别再这样叫我了。看看我的脸，再看看你的脸，你叫得出口吗？……你在象牙塔里无忧无虑地研究你那‘改变人类’的技术，我们这些被标记的人，运气好的尚且能在这个破烂街区苟活于世，运气差的……”
“死在上头。”陆喆低头喃喃。
“是。”沈意楠声音颤抖，“这就是你所谓的‘为了人类的未来’。”
“对不起。我真的从来没有想过会那么严重。”
“严重？你以为就是给你丢上去等死这么简单？”她仿佛在讲一个遥远世界的故事，“在实验室里，他们给你‘优化’，优化完了测试，不知道要反复折磨多少遍。要是还没死，就扔到上面去自生自灭。这之中哪一秒不是地狱？在那儿，人不是人，是实验品。就跟……你的那些信号发射器一样。”
陆喆震惊得说不出话。“那你……”
“我去地狱走了一遭，幸存了下来，仅此而已。”沈意楠抹去眼角的湿润，重新看向他。“陆喆，如果有一天，你的时间机器进入活体测试阶段，你是不是也会这样做？这些有基因缺陷的‘次等人’，在他们被扔掉之前，作为实验品，为人类的未来做贡献。”
“小楠，我就是我的实验品。”陆喆真诚地望着她的眼睛。
“什么意思？”
陆喆沉默片刻，然后把他今天的经历悉数讲述给沈意楠，除了和未来沈意楠有关的那部分。他知道，时间旅行者不能剧透别人的未来。
“所以，我确实是被标记了，只是现在还没有到激活的时间。”
沈意楠沉思过后冷笑一声。“手握着人类最重要秘密的人，却被当成‘次等人’要被处理。”
“小楠，我知道你还在恨我，还不信任我。但是，我真的不能被带走，请你一定要帮我，人类真的需要时间机器！”他几乎是恳求地望着她。
“既然你那么在乎人类有没有时间机器，逃跑的时候为什么要毁掉代码数据？”
“因为我暂时不想被他们追上！等把问题解决了，我就回去继续研究，我会把它真正做出来的。”
“陆喆，就算没有你，过个几十年几百年，人类总有一天会把它做出来。你这么重要，为什么也会被当成‘次等人’，因为少你一个，无足轻重。你明白吗？”
“不是的！他们要带我走的时候还不知道我已经成功了！我只需要让他们知道……”
“知道又能怎样？真的做出来了又能怎样？你有没有想过，就算真的阻止了大灾难又能怎样？”
“能啊，人类就能有更好的未来了不是吗？至少可以在陆地上自由呼吸，看到真正的太阳星空，也就不会有这个计划、这个系统。我们……我们也就不会分开了，不是吗？”
沈意楠的耐心耗尽，她摇摇头，沧桑的眉眼间流露出深远的悲哀。“陆喆，如果说地狱教会了我一件事，那就是，从来就没有什么‘更好的未来’。只要有人类，就会有大灾难，有计划，有系统。这是无论你重来多少次都改变不了的。你的所有想象都是你的一厢情愿而已。”
她冷漠地起身拉开椅子，留下陆喆一人怅然若失。
他在这狭窄的一方天地里翻来覆去地思考，一天来发生的事在他心里不停搅动，毕生的信仰与坚持岌岌可危。
最终，他在众人的疑惑中被解开。他可以离开，却不知道自己下一站该去哪里，自己的未来何去何从。
这天晚上，他做了一个梦，梦见自己回到了陆地上，没有发生过大灾难的陆地。他与沈意楠牵着手漫步在璀璨的星空之下，交换着对未来的期待。“未来一定会变得更好的，对吧？”他看着她说。“未来，有你、有她，就够了。”她靠在他的肩膀，抚着自己凸起的腹部。倏然，一颗子弹刺穿她的心脏，她来不及留下任何声音，生命最后一刻的惊恐与不甘永远地留在了她的脸上。“净化基因库行动4293号目标消灭。”一个冰冷的声音从远处传来。
陆喆惊醒时福茂巷子5号里大部分房间还在沉睡。他踱步到客厅，熟悉的身影坐在烟雾缭绕的沙发上，他不自觉地感到安心。
沈意楠焦急地盯着大门，像是在期待些什么。她听见身后的响动，淡淡地瞟了一眼陆喆。
“你怎么不睡？”陆喆小心翼翼地坐到了她身边。
“你不必知道。”
“小楠，对不起。我想通了，不管未来是好是坏，有你，就够了。”
沈意楠还是无动于衷的表情，夹着烟的手指却轻微颤抖。
“无论你之前经历了什么，今后的苦难，我想和你一起承担，我会留在这儿帮你一起保护大家。对了，我昨天得的那一大笔钱，现在就转给你……我知道你早就不是以前的你了，我也知道我现在说想保护你太自不量力……但，小楠，再给我们一次机会，可以吗？”
沈意楠仿佛没有听到他的真心剖白，看了一眼时间，吐了一口烟。“晚了。我在执行部的内线很可能暴露了，我已经自身难保了。”她走到一个柜子前，取出一些圆形的装置。“信号屏蔽器，对于被标记的人来说暂时的安全手段。你去叫大家起床，这儿已经不安全了。”
“我们要去哪儿？”
“流浪。这座城市所有的肮脏角落。实在不行，上陆地，去其他地下城。”沈意楠交代完手下，站到陆喆面前。“陆喆，你想清楚了。你现在回去，趁着系统没上线，尚可以找别人求情，说不定给你网开一面，继续你的研究。跟着我一起，那就是一条没有终点的路，时间旅行的秘密也会跟着你一起进坟墓，再也没有人知道了。”
“不会的！其实，最关键的那个公式，是别人给我的。我没见过他，但我猜他要么是隐士高人，要么来自未来。我失败了，他还可以把它交给其他人。”人类的未来可能会好，也可能不会，但都不是我的责任了，他如释重负。
“没见过他，那他是怎么给你的？托梦？”
“是通过……”陆喆恍然间如梦初醒。
他探进自己口袋里，缓缓取出那张写着公式的纸条，郑重地放到沈意楠的手里。“小楠，我终于明白了。那个公式，从来就不是为了改变人类的未来而存在，它从来就是为我而生的！”
沈意楠疑惑地看着他。
“小楠，请你去一趟我家，找到我，把这张纸条交到我的手里。”
“所以……”
“是的。时间旅行的秘密，就是我告诉我自己的。”
人类曾经短暂揭开过时间旅行的秘密，但那就像太多美好的秘密那样，因为人类自己，而丢失在了时间的长河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