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神大人,求求你!让我再在凡间多留几天吧!我真的不想走!”凡人的灵魂颤抖着,不愿从身躯中离开。

“求我没有用,我姐姐在你出生的第三天就量好了给你的时日,一天都不能多。”塔纳托斯面无表情地抓住那个灵魂,铐上手铐,连拖带拽把它带出了身体。

灵魂无力地挣扎着,却被手铐勒得更紧,痛苦地哀嚎起来。这让塔纳托斯手腕的旧伤隐隐作痛——不久前他才感受过同样的越是想挣脱越是被禁锢的疼痛,在西西弗斯的牢狱里。

通常灵魂在意识到自己无可避免的命运之后,就会安静下来,顺从地跟随他去往冥界。但这个灵魂却异常倔强。

“我美丽的艾瑞斯还在等我,我只剩两天的路程就能回到家了……求求你,我只想见她最后一眼……”

“你离开了这么久,她肯定早已嫁作人妇。”塔纳托斯没有因为他的请求而放慢脚步。

“不可能……不可能!爱神女士在梦里让我瞥见了我的女孩守望我归来的身影!”

又是个被爱神的谎言愚弄的可悲灵魂。在她的蛊惑下,凡人总把肤浅的情情爱爱当作短暂一生最大的意义,直到死还在相信所谓永恒的爱情。

工作原因塔纳托斯不能在凡人面前谈论其他神祇,他撇撇嘴,无言地拖着哭号的灵魂继续前行。

踏进冥界之前,一道金粉色的光芒从天际落下。

“哟,看看是谁在呼唤我……”阿佛洛狄忒带着一身氤氲的水汽出现在他面前,金色的衣摆松垮地缠在腰间,粉色长发的末端还挂着水珠,杏色的眼睛遇到塔纳托斯的眼睛,“哦,小塔,好久不见呢。”语气有几分轻佻,又带着点无奈。

塔纳托斯轻叹一口气,把这个哭闹的灵魂拉上前,让他最后觐见一下自己衷心信奉的爱神。

阿佛洛狄忒蹲下身,对灵魂温柔地低声说了几句话,他便安静下来乖顺地点了点头。塔纳托斯暗自松了一口气,这下就省了很多进了冥界之后的麻烦。

阿佛洛狄忒起身,朝他眨眨眼。“不用谢我,就当是——对你辛勤工作的一个小小回报。”

“你对他说了什么?”塔纳托斯疑惑道。

“也没什么,只是一个懂爱的神会说的话。”她靠近一步,手指轻抚过他的脸颊,慵懒地卷了卷他鬓边的银白色长发,“说真的,还是完全不开窍……真是可惜了这张俊俏的脸。”

塔纳托斯轻咳一声。“我该去向哈迪斯大人汇报了。”

“当然,当然,记得替我向冥王问个好哦。”金粉色的光芒带走了她的身影和俏皮的笑声。

回到冥界,在熟悉而安全的黑暗里塔纳托斯隐约感到一丝轻微的扰动,带着令人不安的血腥味,那本该只在人间存在的味道。

《冥王外出,此处自助注册》的牌子赫然立在冥府主殿,牌子上靠着的是难得没在沉睡的修普诺斯,他身后是空荡荡的王座。

“哈迪斯大人去哪儿了?还有冥后、刻耳柏洛斯……”不安的疑云越来越沉重。

他的孪生兄弟打着哈欠摇了摇头,“母亲把我叫醒让我启动自助流程后就急匆匆走了,什么也没说。”

“……”塔纳托斯看在他难得真的在工作的份上,忍住了责怪的话。

他带来的那个灵魂从自助注册卷轴堆里抽出了一张,交给修普诺斯。

“档案室艾普西隆层,奥米克戎区,德尔塔小组,抄写员。”修普诺斯在卷轴上写下灵魂的名字,指了指档案室的方向,又打了个哈欠。

灵魂在前往他未来无尽时间的工作岗位之前对塔纳托斯说:“死神大人,如果你见到我的艾瑞斯,请一定要记得告诉她,她的多罗德斯在这里。”

塔纳托斯没理会这个凡人灵魂的愚蠢执念,径直去往大门敞开的冥王寝宫。

这里一片狼藉,就像人间的战场:到处是鲜血的痕迹,衣物凌乱地涌出橱柜,还有不知道是不是机密的卷轴散落一地。

激烈的争吵声从他身后传来,塔纳托斯僵直了身子。这么久以来第一次擅离职守就被发现,而且还是被愤怒中的冥王……

“我说了,我不想要他!你白费什么力气!”冥王踩着火焰气冲冲进了寝宫,才看见拘谨地站在门边的塔纳托斯。

“抱、抱歉,哈迪斯大人,我不是故意窥探……”

冥王似乎也没太在意他为什么会出现在寝宫,指了指他,又指了指门口的倪克斯母亲:“你……你不是负责死亡的吗?你现在就给我把他带走,随便带去哪儿,反正别在我这冥府!”

塔纳托斯在不解中看见了母亲怀抱中的东西——一个襁褓。

“走,我的儿,哈迪斯大人现在只是太过悲痛。”

倪克斯带他来到偏殿,让他看清襁褓中的婴儿。虽然双眼紧闭气息奄奄,却有一股倔强的生命力从眉间透出。

“扎格列欧斯。”倪克斯轻声呼唤婴儿。这声呼唤似乎有不寻常的神力,婴儿的脸颊涌上一丝红润。

“他是……”

“从今往后,他就是我的儿,你的弟弟,照顾好他。”她的声音听起来有些颤抖,但充满希望。

婴儿遽然睁开双眼——左眼是和他生母一样的翠绿,右眼是如他父亲一样的鲜红。襁褓开始燃烧,是婴儿火焰熊熊的双脚。清脆的哭声划破冥府浓稠的沉寂,塔纳托斯隐约感觉到,一切将从此开始彻底改变。

“幸会,扎格列欧斯。”

————

小王子的到来给冥府带来了不一样的气息。但哈迪斯大人似乎并未从王后离开的阴影中走出来,对自己的儿子还是和第一天一样冷漠。

“父亲,我也想要一个伴偶,像莫特那样的!这样哥哥不在的时候也有人陪我玩……”稚嫩而倔强的声音在寂静的大殿里回荡,塔纳托斯远远就能听见。

“今天的卷轴读完了吗?”哈迪斯大人冰冷地回应,头也没抬。

“读完了!今天的、明天的、一百年后的都读完了!”小王子着急得直跺脚。

“胡闹!别在这烦我!”哈迪斯大人抬起头怒目圆瞪,看见了刚进门的塔纳托斯,指了指他,“死神,把他带走!”

塔纳托斯服从地点了点头,小王子自然也是乐得跟他离开这个低气压的地方。

“还有!”哈迪斯大人叫住了他,“给他去找个导师来。尽快。”

“是,哈迪斯大人。”

塔纳托斯把小王子带回他的卧室。小王子气呼呼地爬上床,嘴里嘟囔着“我才不要什么导师”,“这个鬼地方太无聊了”一类的话。

通常神子在诞生不久后就会收到命运女神的预言,祂将来的职责,祂要成为神需要经历的历炼都会清晰列出。但是对于扎格列欧斯,至今什么都没有,似乎……命运女神还没决定好他的未来?但总之,神子不该像凡人孩子一样总想着玩、不着边际,这点哈迪斯大人确实是正确的。

“哥哥,上面的世界是什么样的?你能带我去看看吗?是不是比这里好玩一万倍?卷轴里说,奥林匹斯山上,美酒从泉眼里流淌出来,到处是鲜花和水果……它们都是什么样的?”

塔纳托斯一时语塞。他虽然总往来于冥界和凡间,但从未去过奥林匹斯神居住的地方,准确地说,冥界的神并不被允许前往,他也从没想过那儿是好或是坏。

还好这孩子的思维总是在不停跳跃。“哥哥,你再给我讲几个凡人的故事好不好?他们都是怎么死的?”

凡人的故事总是能吸引小王子的注意力。塔纳托斯有几分欣慰,自己能帮这个被生母抛弃,被父亲厌恶的孩子短暂地排解孤独。

“哇,阿佛洛狄忒女士的魅力好大,凡人到死都这么相信她呢。好想见见她。”扎格列欧斯听完故事,双手托着下巴,像是在幻想。

塔纳托斯回想起最近一次与她见面的尴尬场景。“她才没你想的那么完美。”

就在小王子缠着他要听细节时,急促的工作通知传来。塔纳托斯松一口气的同时又放心不下这个孤独的小孩,于是从腰间取出莫特,蹲下身,交给小王子:“给,在我回来之前,借你玩。”

莫特不情愿地哼唧了一声,但还是乖乖躺到了小王子手里。

他每次都是这样还来不及道别就被工作拖走,但小王子也从不责怪他,每次看到他回去都是一样开心。

这次的工作地点是特洛伊,他近些年总要拜访的地方。不同的是,这次竟然能在战场边看到争吵得不可开交的众神。

“他的行为太残忍,不该再留存于世了。”“同意,他曾经确实是个英雄,但自从普特洛克勒斯死后他就丢失了理智。”“但他是被迫卷入的这场战争啊!为什么要惩罚他?”“看我干什么?要怪就怪赫拉和雅典娜太记仇。”“如果不是你……”

塔纳托斯厌恶这些奥林匹斯神之间无尽的争吵报复,他们之间的矛盾最后却总要用数不清的凡人的生命来解决,而凡人们呢,甚至把自己能为他们战斗至死作为荣耀。

争吵之际,战场上传来一声悲号。那个他们讨论着的英雄倒在血泊中,鲜血从脚踝汩汩涌出。众神像是终于松了一口气——除了在角落里痛哭起来的忒提斯。

宙斯瞥见塔纳托斯,正色道:“啊,我们尊敬的冥界使者来了。我以众神之王的名义请求你,让我的兄长哈迪斯在冥界给阿喀琉斯留一个希腊英雄该有的位置。”

塔纳托斯点点头。至福乐土可以让他的灵魂永世享受荣耀和欢呼,也是所有其他被众神偏爱的英雄的归宿。

只是当他把这个命运告诉希腊第一英雄的灵魂时,灵魂并没有那么兴奋。

“这个至福乐土……我的爱人普特洛克勒斯在吗?”

塔纳托斯在回忆里检索——“不在。只有被众神认可的英雄才有资格进入至福乐土。”

“那他在哪儿?他过的好吗?”

塔纳托斯还在考虑怎么跟他解释水仙花平原,但其中的犹豫已经被阿喀琉斯解读出来。

“有什么办法让他进入至福乐土?……你们这些神难道不知道吗,他是身着我的战衣、带着我的名字战死的!”阿喀琉斯语气里带着忿忿不平。

塔纳托斯有点懊恼,这么理直气壮和神讨价还价的灵魂还是第一次遇到。“哈迪斯大人的决定无可违抗。”他干巴巴地回答。

沉默笼罩下来。但过了一会儿塔纳托斯意识到这个在战场上无所畏惧的灵魂在他身后悄然落泪。

“我还记得第一次见到他舞剑身姿时的心动,还记得第一次和他在比武场上的酣畅淋漓和下场之后的缠绵悱恻,还记得他笑我学不会草药的得意表情,还记得……还记得最后一个吻。他身着我的盔甲,朝阳照在他脸上,‘我会带着胜利归来的’,他说。”

塔纳托斯感到内心的某个角落被悄悄拨动了一下。

同一瞬间,另一个声音蓦然飘入塔纳托斯的脑海。“莫特,你说,哥哥什么时候回来?他真的会听父亲的,给我带一个导师回来吗?可我就喜欢听哥哥讲故事,不想要什么导师……”

塔纳托斯虽然不理解发生了什么,但是清楚地知道两件事:第一,给哈迪斯大人的交代有了,幸运的话或许能给这个灵魂带来点讨价还价的资本;第二,为了专心工作,莫特不能再交给小王子了。

————

扎格列欧斯王子全神贯注地挥舞铜剑,砍向曾经的希腊第一英雄,却被对方灵活地闪过,转身一撬盾牌,将他掀翻在地。

要不是一声失望的轻哼在场边响起,塔纳托斯都没有注意到哈迪斯大人也在关注王子的训练。但他显然并没耐心继续看儿子丢他的脸,默默转身离开了。

王子在铺满沙砾的地面上翻滚,裸露的上半身在地上留下鲜红的血迹。但他不顾背上的伤痕,重新站起来挑战自己的导师。

一次、又一次,直到精疲力竭无法站立。“今天我认输。总有一天……总有一天我能战胜你的,阿喀琉斯。”

“很好,我也期待那一天,小主人。”阿喀琉斯扶王子起身到场边,耐心教王子如何用草药处理伤口。

仿佛昨日还是个跟在塔纳托斯身后吵着要听凡人故事的小孩,王子如今已经长大,有着和他生母一样修长的脸颊,深邃的眉眼,而这些年的刻苦训练让他拥有了一副健美的身躯。但他身体里凡人的血脉决定了这副身躯并不是完美的,愈合再快,伤口最后总会留下淡淡的痕迹,随着时间融入他苍白的皮肤。

他曾经问过塔纳托斯为什么其他冥界之神身上没有伤痕,塔纳托斯只能搪塞说等到历炼成为神了之后就能抹去伤痕。“那我要怎么才能历炼成神?”塔纳托斯还是无法回答。王子究竟会成为什么神?他需要经历什么历炼?如果王子自己都不知道,那他更加无法知晓。

“塔!你回来了!”王子处理好自己的伤口,才注意到塔纳托斯,“你看见我刚才差点就打败阿喀琉斯了吗?我是不是还挺厉害的?”

虽然身体长大了,但那个笑容还是和小时候一样单纯明朗。

“当然。不愧是哈迪斯大人的儿子。”

听到他父亲名字时,王子下意识地瘪了瘪嘴。“哼,父亲。”

阿喀琉斯对他说了几句鼓励的话,就放他去休息,找母亲或刻耳柏洛斯去邀功。

王子走后,塔纳托斯把一片镶着古老花纹的金属碎片交给阿喀琉斯。“这应该是最后一个碎片了,在至福乐土找到的。”

“哦,至福乐土……”阿喀琉斯欲言又止。

塔纳托斯知道他为何对那个地方如此执着。“我没能找到他。但哈迪斯大人是冥界之主,他的合约一定会被执行的,请你放心。”

阿喀琉斯点点头,收下了那片金属。“我知道。谢谢你,死神大人,帮我找到这些碎片。还有……当时愿意倾听我无理的请求。”

“我当时只是任务在身;而且,没有谁比你更适合作为王子的导师。”塔纳托斯没说的是,阿喀琉斯大约是第一个让他看见并相信“永恒之爱”的灵魂。

————

王子的十八岁生日很快到来。尽管神拥有无尽的时日,本不该在意这种凡人创造的为了丈量有限生命长度的纪念日,但是阿喀琉斯还是执意要为他庆祝这一天。

“在凡人的世界里,这一天标志着男孩成为了男人。他将不再是个被母亲、兄长保护的孩子,”阿喀琉斯看了看倪克斯、修普诺斯和塔纳托斯,目光又回到扎格列欧斯,“他将佩戴上属于自己的利剑,走向真正的人生:创造一段英雄传奇,拥有一段刻骨铭心的爱情,在众神面前证明自己。”

王子像是个真的在参加成人礼的凡人男孩那样,认真聆听导师的教导,接受他的祈福。

最后,阿喀琉斯递给他一个绸布包裹。“这里面是你叔叔波塞冬曾挥舞的长剑的残骸,你拥有将它复原并挥舞它的血脉,从今以后,它就是属于你的利剑。”

扎格列欧斯郑重地点点头,打开包裹,取出剑柄,闭上双眼。那些剑刃碎片开始闪烁起红色的光芒,像是有脉搏的生命,在他的呼唤下醒来,缓缓地、一片一片组合起来,最后接在剑柄上。“冥界之刃。”长剑轻轻颤抖了一下,回应主人的呼唤。

扎格列欧斯挥舞长剑,刃尖在空中划出了完美的弧线,与他俊美的脸庞和矫健的身姿交相辉映。

塔纳托斯心中蓦然回响起多年前阿喀琉斯说的那句话,“第一次见到他舞剑身姿时的心动”。他突然不敢正视自己的内心。

“谢谢。”王子的这句感谢,既对着他的导师,也对着塔纳托斯。

塔纳托斯有点无措地点点头,他不知道扎格列欧斯是如何知道自己帮助了阿喀琉斯收集这些碎片的。据说传奇武器都有自己的意志,会和主人的灵魂交流,也许是因为这个吧。

“祝贺,我的儿。这是你父王和我给你准备的礼物——”倪克斯母亲手捧一颗血红色的宝石,递给扎格列欧斯,“伟大的武士都会有自己的秘密武器,这将会是你的。由你父王打磨,由我注入黑暗力量的血石。”

“父亲?”王子收下礼物,不解地望着母亲。

“孩子,你父王虽公务缠身,但其实……一直在关注你的成长。”

“哼。”扎格列欧斯高傲地抬起下巴,“如果关注就是无尽的指责、嘲讽和打压的话。”

冥后已经离开十八年了,冥王还是和她离开第一天那样拒人千里之外,尤其是对他的儿子。

塔纳托斯在凡间行走时曾瞥见在一个远离尘世的小木屋旁那个熟悉的身影。但那天他控制住了上前说话的冲动——她显然并不想被找到,而且就算能说上话,又能说什么?劝她回来认养她抛弃的儿子?劝她回来抚平冥王的情绪?如果是她选择的离开,外人又有什么资格让她改变心意?

但是扎格列欧斯一次次寻求父亲的肯定,却一次次被打击的痛,让塔纳托斯无法问心无愧地接受自己明明有机会改变却没有迈出那一步的决定。

王子的成人礼在塔纳托斯的心不在焉中结束。正当他准备离开之时,扎格列欧斯叫住了他。空荡荡的卧室只有他们两人对视的气氛让塔纳托斯有点心虚得想逃走。

“塔,你和修普诺斯,有经历过成人礼吗?”

塔纳托斯摇摇头。“我们可没有个凡人英雄做导师。”

“那是不是意味着,我成年了,但你们还没有?毕竟你们虽然比我早诞生很久,但看起来并不比我年长。嗯……这可不行。”扎格列欧斯若有所思地说。

塔纳托斯不知道他这壶里装的是什么酒,疑惑地望着他。

扎格列欧斯拿起桌上的碗,里面是方才阿喀琉斯在他额头和脸颊上画出祈福符文用的液体。他学着阿喀琉斯的样子,指尖蘸了蘸泉水,然后伸手触碰塔纳托斯的额头。塔纳托斯几乎是下意识地向后躲避。

“你这孩子,还想不想成年了,快别动。”扎格列欧斯故意学着阿喀琉斯的低沉声音。“哦,这是生命泉水啦,不是奥林匹斯山的圣水,不会把你烧死的。”

塔纳托斯被他逗笑。

“终于见你笑了,铁面无情死神大人。”扎格列欧斯边画边说,“说真的,那些殿里的灵魂都这么叫你的。凡人的一生已经够苦了,有的人甚至死的也很惨,在他们在冥界开始永恒的劳作之前,怎么说也是值得一点‘凡间走一遭辛苦了’之类的安慰吧?”

“嗯。”塔纳托斯其实早就没注意他在说什么了,从他指尖触碰到额头的那一刻开始。扎格列欧斯的指尖是温暖的,就像他的话语,还有从他绿色的那只眼睛里流露出的来自凡间的明亮。

指尖移到塔纳托斯的脸颊,但是他鬓边的长发挡住了轨迹。扎格列欧斯耐心地撩起它,将它挂到塔纳托斯耳后,然后继续在他脸颊画符文。

如此近的距离,塔纳托斯此刻当然知道自己内心是什么冲动什么想法,但他更知道自己不该听从内心,这里头有太多不该。

“好了。”扎格列欧斯放下泉水碗,“接下来是什么来着?”

塔纳托斯回忆了一下刚才的仪式,决定不能再继续陪他胡闹了,否则真的不知道冲动会带自己做到什么地步。

“工作通知,先走了。”他逃之夭夭。

“……生气了?”只留下不解的王子呆立房间。

————

自从那次仓皇逃走后,塔纳托斯就开始有意躲着扎格列欧斯——这在冥府并不难,因为王子总是在冥府上下最热闹的漩涡的正中心,要么动静很大地训练,要么到处找灵魂聊天,要么公然顶撞父亲,要么和刻耳柏洛斯玩扔球捡球。

但塔纳托斯又无法忍住自己想见他的渴望。所以他只在漩涡外远远地注视王子,只要发现形势不对,就原地消失。但仍然有几次还没来得及施传送术就被扎格列欧斯看见了,只得乖乖打招呼,但在真正的话题开始前,以工作为借口离开。

也许是因为那个成年仪式让王子开始变得成熟,也许是那之后自己看待王子的方式变得不同,塔纳托斯发现自己越陷越深。无论是他对灵魂的好奇,对父亲的叛逆,对训练的拼尽全力,对朋友的暖心关怀……每个瞬间的他都让塔纳托斯着迷。

他就快要抑制不住向王子吐露一切然后义无反顾追求他的冲动了。

但有时候事情就会在最微妙的时候发生变故。

塔纳托斯按照习惯回到冥府汇报工作,却看到堵在冥府门口的灵魂,《冥王外出,暂停注册》的牌子和修普诺斯。

“哈迪斯大人又……?”

修普诺斯朝他挤挤眼睛:“别说出去。我这是在帮王子一个忙。”

“小扎?”塔纳托斯心中爬上阴霾,急匆匆跑进殿。

寂静,到处是浓稠的寂静。所有灵魂都在沉睡,所有的神也都在沉睡。

扎格列欧斯不在任何他常去的地方,但是每个地方都凌乱得像他诞生那天的寝宫。塔纳托斯开始不安。

“小扎,你干了什么……”

“珀耳塞福涅是谁?”扎格列欧斯冷冷的声音从塔纳托斯身后传来。

“小扎。”塔纳托斯看见他站在窗沿上,一手握着一张薄薄的羊皮纸,另一手是他的长剑,脸上坚定的表情像是即将踏上战场的战士。“你先下来,听我说好吗?”塔纳托斯向他伸出手。

“所以你知道。”扎格列欧斯没有理会他的手,径自从窗沿上跳回他身边,高傲地抬起下巴望他。“你说吧,我听着。”

“小扎……我知道她曾是冥后,我也知道她给了你生命。但……她抛弃了你,抛弃了你父王,选择离开冥界,回到地上生活。所以……哈迪斯大人从不允许这个名字在冥府被提起。”塔纳托斯面对扎格列欧斯红色眼珠里透出来的严厉只能无力地辩解。

“塔纳托斯。”但同时,扎格列欧斯的绿色眼珠里流露出了哀伤。

“扎格列欧斯,我真的很抱歉。这些年,我一直以保护为借口,没有真诚面对你。我早该意识到纸包不住火,你也不可能永远是被保护的小孩。小扎……无论你是不是倪克斯母亲的亲生儿子,我们都是家人,这永远也不会改变。请一定要相信我。”塔纳托斯握起扎格列欧斯温暖的手,捏了捏。

扎格列欧斯闭上双眼,摇了摇头,挣脱了他的手。“不是的,塔。这改变了所有事。”

塔纳托斯感到有无数荆棘在刺痛他的内心。“但……”

一道金光划破了冥府的昏暗。轻快的声音传来,与这个场景格格不入,“塔纳托斯……哦,我打扰什么了吗?”赫耳墨斯轻咳一声,继续他的传令,“阿瑞斯大人呼唤你前往底比斯帮助他处理凡间事务。”

“可我……”塔纳托斯望着扎格列欧斯,他第一次这么不愿回应工作通知。

“他曾在你落魄之时伸出援手,所以希望你遵守偿还原则即刻前往。”好吧,若不是阿瑞斯,自己现在可能还被关在西西弗斯的地牢里。阿瑞斯此番兴师动众找赫耳墨斯传令,还用了这个筹码,看来真的可能是紧急的事务。

“你去吧。工作重要。”扎格列欧斯背过身去。

“……我很快回来。”塔纳托斯只能再次用这个用了很多年的承诺安抚他的小王子。

但这次的承诺却偏偏成了空头支票。

阿瑞斯作为战争之神,其实平日里做得更多的是挑选他的斗士们、激励他们英勇战斗,而非真的挥舞他自己的重剑。但这次不一样,塔纳托斯远远地就看见灰黑色怪物海洋里红色的剑刃划出的一道道痕迹。

这看起来并不只是凡间的事务这么简单了。

“兄弟,你可慢悠悠地来了。”阿瑞斯几乎有点上气不接下气。

“你看起来还能撑些时日,战神。不过,这些是什么?”塔纳托斯挥舞起镰刀帮助他。这些怪物死亡的时候并不会留下灵魂,而是全部腐烂蒸发。

“一些异教徒用禁忌的仪式召唤出来的。”阿瑞斯指了指凡人的城市——那个被凡人称为“七门之城”的伟大城市如今满目疮痍,残垣断壁,怪物横行,到处是凡人的尸体。这意味着一切平静下来之后他还有更多工作要做。

塔纳托斯意识到怪物源源不断地从四面八方出现。“我们得找到这些异教徒,结束这个仪式。”

“同意。”阿瑞斯在怪物的海洋里艰难地向城市的方向移动,塔纳托斯默契地帮他解决身后的麻烦。

神并不会受伤,但这并不代表他们能在这样的战斗里全身而退。等他们终于找到怪物的源头,有片刻的喘息时间,塔纳托斯的兜帽已经被拉下,银白色发丝上粘满了怪物腐烂的粘液,腰间的莫特不知踪影。当然一旁的战神也好不到哪儿去,盔甲上的鹫羽早已被折断,喘着粗气擦拭剑刃。

塔纳托斯挽起长发,将镰刀挥向脑后,斩断的长发散落一地,他甩了甩头,感受短发的轻盈。

“挺好,这样更符合你的身份。阿佛洛狄忒总觉得你作为掌管死亡的神太美了点。”阿瑞斯评价道。

塔纳托斯没有理会对方语气里的酸味。“工作。”他一脚踏入异教徒的领地。

异教徒们看见愤怒的神的降临,似乎并没有恐惧,反而是坦然接受了被永世惩罚的结局。

阿瑞斯离开之前除了道谢,还特意嘱咐他不要向外透露这次凡人对神的反抗行为。当然,任何让奥林匹斯神颜面扫地的事显然都是永世烂在冥界档案室的秘密。

“为什么要这么做?”塔纳托斯在领走这些灵魂时还是忍不住询问。“用这种方式反抗你们的神?”

“凭什么凡人要为奥林匹斯神的喜怒哀乐、嫉妒争吵付出生命的代价?”“哪个神真的在乎过凡人的感受?倾听过凡人的故事?”“他们在高高的神山上骄奢淫逸,凡人即使吃不饱饭还要献祭最好的牛羊给他们,凭什么?”

塔纳托斯一时不知如何回答。“……有一个神,真的在乎。如果这能让你们好受点。”

这场艰苦的战斗让塔纳托斯丢失了一些东西,却好像又得到了一些东西。

他想扎格列欧斯,想下一秒就回到冥府找他,继续离开时的那个话题,挽回他们岌岌可危的关系。但他知道扎格列欧斯会希望他先做一个有温度的死神,安抚那些无措的、悲伤的、遗憾的、痛苦的灵魂。

妥善处理好底比斯的创伤,已经是距离上次离开冥府不知道多少天之后了。他托着疲惫的身体回到冥府,还得先为众神粉饰太平写一大堆卷轴,然后向哈迪斯大人汇报。

哈迪斯对发生的事并没有太惊讶,反倒是欣慰于他终于回来了。“我有个……比较私人的任务要交给你。”

塔纳托斯在震惊和心碎中听完了他离开的这段时间里发生的事。

他从没想过他的小王子会有一天真的不等他回来,为了寻找那个对他而言虚无缥缈的人,抛弃冥界的所有家人。

但在重新见到扎格列欧斯的一瞬间,他改变了想法。他看见了扎格列欧斯红色眼珠里的坚定和绿色眼珠里的真诚。“塔,她不知道我活着,所以我必须见到她。”

即使面临被哈迪斯大人质问的风险,他还是决定帮助这个让他永远无法兵刃相向的小王子。

“如果成功逃离了,记得往海的方向走。”临走的时候他说。

扎格列欧斯朝他绽开一个笑容。“谢了,塔。我一直知道你就是最好的。”

这就够了,小扎。希望你能找到想要的答案。

————

塔纳托斯渐渐习惯了每次回到冥府汇报工作后的特殊任务,也习惯了特殊任务失败后的蒙混过关(这在以前的他是完全无法想象的),还有出发去工作前再见一面被打击后却仍然倔强的王子,生怕下一次回来就再也见不到了。

王子有时会送给他礼物,欣喜的同时,他也知道生性善良温暖的王子不会亏待任何帮助过他的朋友和家人,自己并没有什么特殊。

当他再一次看见《冥王外出》的牌子,他知道一定又是和王子有关的事。“哈迪斯大人愤怒地拍了拍桌子就拿上他的长矛离开了。”修普诺斯这么回答。

塔纳托斯一阵寒战,从没有人敢挑战威武强大的哈迪斯大人。

果然,冥河就传来了动静。扎格列欧斯爬上岸甩了甩头发,看到了呆立的塔纳托斯。“塔?我说怎么这次没见到你呢。你猜怎么着?我真的出去了!不过地上的世界还挺冷的呢……”

“那,哈迪斯大人他……”

“哦,就是刚出门就被他揍了。”扎格列欧斯挠了挠头,“不过,总有一天,总有一天我能战胜他的。”

塔纳托斯永远都会被他那孩子般乐观坚定的笑容打动。“我也期待那一天。”

“哦对了!”王子翻找一番,递给他一瓶晶莹的液体,“看我找到的好东西。”

“这是?”

“来自奥利匹斯山的仙酒,从一个嘴很碎的英雄那儿抢来的。我猜你会喜欢的。”扎格列欧斯真诚地望着他,“我记得小时候你说过,冥界的神没有资格去奥林匹斯山,所以你不知道那儿泉眼里流淌出的酒是什么味道。你看,这不就能品尝了嘛。”

塔纳托斯回忆起那个时候跟在他身后东问东西,还总问到他无法回答的小王子。没想到小王子还记得自己说过的话。

塔纳托斯突然想起了什么,从腰间拿出莫特——他不久前才在凡间找回的,在那个混乱战场上自己躲藏起来的小老鼠。

“给。我不在的时候,你可以用他呼唤我。”就像王子小时候那样,交到他手里。

莫特在王子手里满意地伸伸懒腰,仿佛在对他说,太好了终于不用跟你去那可怕的凡间了。

扎格列欧斯小心地收起这个回礼。“塔,这太珍贵了。谢谢你。我是说,所有的事。”

“永远的家人,记得吗?”塔纳托斯伸手揉了揉王子乌黑的头发,就像以前那样。也许是塔纳托斯的幻觉,王子的脸颊似乎涌上了一丝殷红。

————

王子真的有一天战胜了他的父亲,而且这一天来得比想象的快得多。

塔纳托斯还在告诫修普诺斯冥王不在的时候更要打起精神工作,就听见冥河传来的响动。哈迪斯大人走出冥河的一瞬间,冥府就好像时间骤停一般,所有灵魂和神都静止了。等哈迪斯大人回到王座坐好,一切才默契地重新运转起来,自然没有灵魂或神会记得刚才的片刻发生的事。

塔纳托斯虽然还是面无表情地汇报工作,内心却五味杂陈。王子找到他母亲了吗?冥后会相信他、接纳他吗?……他还会回来吗?

“我那个私人的任务……”

“这就去,哈迪斯大人。”虽然已经知道发生了什么,但是必须装作不知道——维护哈迪斯大人的威严是冥界之神的基本职业操守,虽然他的亲生儿子早就踢翻了这条不成文的规则。

“等等。”哈迪斯大人捋了捋胡子,斟酌了一番,“那个,地点有变化,在上面。”

塔纳托斯惊讶于他的坦诚。

“能找到他的话,帮我看着点,别让他做什么傻事。他不属于那个世界。”

塔纳托斯点点头,前往凡间的那个小屋。

远远地他就看见他的王子痛苦地跪在明亮柔软的草地上,身旁是手足无措的冥后。“扎格列欧斯!我的儿!我们才见面……”王子被冥河带走后,两行泪珠从冥后瘦削的脸颊流淌下来。

塔纳托斯不忍心这个重逢场景结束在心碎中,走到冥后面前。“王后,请相信他一定会回来的,无论有多难。”

“塔纳托斯?”冥后擦了擦眼泪。“你怎么变得……不一样了。”

塔纳托斯愣了愣。是啊,冥后上次见他的时候,他还是个心里只有工作的冷面死神。“是扎格列欧斯,他改变了我。您的儿子……是个很特别的神。”他有点不好意思地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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塔纳托斯是从冥府花园敞开的大门和里面重新盛开的石榴花意识到冥后的回归的。

她果然就在主殿,一边抚摸刻耳柏洛斯,一边看着冥王工作,就像她离开之前一样。有一瞬间塔纳托斯恍惚觉得这些年的一切都是一场梦,是他的孪生兄弟给他开的一个玩笑。

“塔纳托斯,一直这么勤勉,真是辛苦你了。”塔纳托斯汇报完工作,她对他笑道。“对了,扎格列欧斯现在在进行逃脱冥界的任务,让我转告你,如果可以的话等他回来。”

“逃脱……任务?”

“哦对,这是他的正式工作了。还有头衔呢。”

工作、头衔,放在向来自由散漫的王子身上竟有些滑稽。塔纳托斯忍不住勾了勾嘴角。“谢谢,我会等他工作归来。”以前从来都是王子等待他归来,这次终于轮到他了。

塔纳托斯在西殿的尽头来回踱步,内心不停构思见到王子后该怎么祝贺他找回了母亲、修复了家庭、开始了事业。原来等待是这样的感觉,有点期待,又有点不安。

但真的见到扎格列欧斯的时候,刚才构思的话却一句也记不起来了。塔纳托斯呆呆地望着王子带着他标志的自信笑容朝他走来。

“塔,我就知道你会等我。”王子在他面前站定,递给他一瓶仙酒,像是在奖励他的耐心。“其实,我还有个事想跟你说。”

接下来的一段话,塔纳托斯从头到尾只听见了“我喜欢你”这几个字。看着王子真诚的眼神,他竟然不知如何回应。尽管他早就知道自己对王子的感情,但在他看来,王子从来只是把他当作哥哥而已,和修普诺斯无异,他从不期待自己对他的偏爱会有回应或是结果。

“我从没想过这种事情,我……”

扎格列欧斯,你真的确定对我的感情是喜欢吗?真的不是因为见证了父母深情而渴望爱情而已?或者为了给阿佛洛狄忒证明什么?他想问,但是问不出口,害怕得到让自己心碎的答案。

王子大约也是没有意料到这个回应,尴尬地挠挠头,转身准备离开。

“抱歉,我可能需要一点时间搞清楚。”塔纳托斯说。

王子背对着他点了点头,“没关系,我们有无尽的时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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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次有点奇怪的对话之后,塔纳托斯并不能经常见到扎格列欧斯,听修普诺斯说他在忙着帮冥后张罗邀请奥林匹斯神的事。说服骄傲的奥林匹斯众神屈尊拜访冥界,恐怕也只有扎格列欧斯能做到了。

宴请之日很快到来。塔纳托斯尽管并不是很享受和上面的那些神相处,但是为了展示冥间众神的好客,他还是回应了冥后的请求,出席了宴会。

冥王与冥后的挽手出现让吵闹的大厅瞬间鸦雀无声,王子站在他们身旁,像是在介绍一对新婚夫妇一般把自己的父母重新介绍给众神。宙斯第一个起身鼓掌,然后是赫耳墨斯,其他神或是惊讶或是困惑,但最后都跟随着鼓了掌。

俄耳浦斯和欧律狄刻开始一起吟唱他们为冥王与冥后的恩爱创作的乐章。阿喀琉斯与他久别重逢的爱人一起在大殿门口站岗,虽然一言不发,但望向对方的眼神都在互诉衷肠。

众神们——除了得墨忒耳,她把冥后拉到一旁问长问短——开始进行他们在上面最擅长的事:宴会,然后吹嘘攀比凡人对他们的供奉和牺牲,假惺惺地强调家庭和谐的重要,之类的。

“哦?这不是小塔吗?好久不见,都不知道你换了发型呢。发生什么了吗?”阿佛洛狄忒凑近他,拨弄他额前的短发。

塔纳托斯感觉到阿瑞斯尖锐的眼神就在不远处。他礼貌地退后一步,“你看起来气色不错,阿佛洛狄忒女士。”

“哦那是当然。凡人的情与爱不停滋养着我,”她朝塔纳托斯眨眨眼,“嗯,如果是小小神的爱情,效果更好呢。”

塔纳托斯感到一丝恼火。“是你蛊惑他……”

“小塔,原来你一直以来都是这么误解我的,我好受伤。”阿佛洛狄忒装模作样吸了吸鼻子,然后深吸一口气,“呐,小小神喜欢谁,怎么喜欢上的,都不是我说了算的。事实上,谁都没有权力决定谁爱上谁。我做的从来只是鼓励我的信徒们直面内心、勇敢去爱而已,对小小神也一样。”

塔纳托斯从她的话里听出了少有的真诚。

阿佛洛狄忒正色:“倒是你,小死神,你敢直面自己的内心吗?”她伸手触碰了他裸露在外的胸膛,让他身体莫名的一阵震颤。

阿瑞斯及时出现领走了她。塔纳托斯求之不得,赶紧溜到了一个无人在意的安静角落,那儿是他的姐姐命运女神们。她们即使身在宴会,也没有停下手中忙碌的工作,纺线、丈量、剪断,有条不紊。

“亲爱的弟弟。”“好久不见。”“近来怎样?”

“姐姐们。”塔纳托斯微微颔首致意,“老样子,带凡人来冥界。你们又不是不知道,我的预言里就没出现过别的东西。”

阿特罗波斯突然停下手中的剪刀:“等等,你不知道?”

“……不知道什么?”

拉刻西斯也抬起头,思考片刻。“我们好像确实没有告诉他,也没告诉母亲是他。”

塔纳托斯疑惑地望着她们的大姐。

克洛托不紧不慢地放下纺锤,对她的妹妹们说道:“那个交易里,母亲并没有要求知道最后是哪个子嗣被选中。如果知道了,她面对他的时候,恐怕不会原谅自己吧。”

“你们在说什么?母亲做了什么?我被选中……?”

“你真的想知道?”“和小哈迪斯王子有关。”“如果我们告诉你,你会恨母亲吗?”

塔纳托斯反应过来。“是母亲为了救回扎格列欧斯和你们做的交易,对吗?”母亲从来没有透露过那个交易的内容,即使扎格列欧斯问了很她多次。

三姐妹点点头。

塔纳托斯深吸一口气。“如果是我被选中来承担他生命的重量,我在所不辞。告诉我吧。”

克洛托拿出一个卷轴,郑重地念道:“交易的内容是:倪克斯牺牲部分神力,并以其任一子嗣承担本该哈迪斯承担的命运——即,永世无法与所爱之人获得子嗣——为代价,换回哈迪斯之亡子扎格列欧斯的生命。”

复杂的情绪袭来。塔纳托斯沉默良久后,欠身与她们告别,离开了宴会。他走进花园,倚在鲜花盛开的石榴树旁,远离宴会的喧闹,也远离命运的重量。

他第一次觉得命运女神好像在和他开玩笑。被选中承担那个命运以拯救扎格列欧斯的是他,而他又恰巧爱上了扎格列欧斯——那恰巧是永远无法产生子嗣的爱。他在怀疑,究竟是那个预言让他爱上扎格列欧斯的,还是他自己决定的?阿佛洛狄忒说谁都没有权力为别人决定爱情,那命运女神呢?

“你原来在这儿。”扎格列欧斯的声音从他身后传来,打断了塔纳托斯的沉思。“……塔?你还好吗?”

“我……”面对扎格列欧斯关切的目光,塔纳托斯做不到掩藏自己,“我今天得知了一个预言。”

“……有什么不好的事要发生?”

塔纳托斯摇摇头。他犹豫片刻,还是把命运女神的预言告诉了扎格列欧斯。

扎格列欧斯先是惊讶,而后是愧疚万分的神情:“塔,抱歉!我真的不知道,我……你本不该为了我承担这个的……不行,我得去和命运女神商量商量……”

“小扎,你在说什么?”塔纳托斯拉住扎格列欧斯的手,生怕他冲动之下去做什么傻事,“为了你能活下来,为了你出现在我的生命里,即使再糟糕的命运我都甘之如饴。”

“可……”

“更何况,我本就已经在实践这个预言了——永远无法产生子嗣的爱。”

扎格列欧斯好像刚刚听懂他在说什么,红晕爬上他的脸颊,“塔,你是说……是我?不是……阿佛洛狄忒?”

塔纳托斯扑哧笑出来,“为什么是她?”

“就……刚才……还以为你们……毕竟你总是去上头……”扎格列欧斯边说边尴尬地拨弄自己桂冠上的叶子。

原来刚才和阿佛洛狄忒的暧昧瞬间不止一个人悄悄打翻了醋坛子。塔纳托斯把扎格列欧斯拉进怀里,在他耳旁轻语:“小傻瓜。从来就是你。”扎格列欧斯的皮肤是像记忆中一样温暖的,他在塔纳托斯怀里放松下来,轻轻点了点头,短发在塔纳托斯裸露的肩头蹭得他痒痒的。

“既然如此,你刚才为什么看起来不太高兴?”扎格列欧斯仰头望他,轻声问。

塔纳托斯捧起他的脸颊:“扎格列欧斯,如果说,是这个预言让我爱上的你,你还能接受我的爱吗?”

没等扎格列欧斯回答,就听见冥后在花园大门呼唤扎格列欧斯——宾客们差不多该启程回奥林匹斯山了。

塔纳托斯带着歉意与冥后问好,冥后却笑意盎然:“你知道吗?那棵石榴树,也是我与哈迪斯第一次互表心意的地方。命运有时候还真是巧,不是吗?”

————

奥林匹斯众神离开不久塔纳托斯就被工作叫走,不情不愿地。他第一次在工作里感觉到心不在焉,只想早点结束回冥府汇报工作(这让他下次教育修普诺斯的时候都会有点心虚)。

“他刚出发不久,应该还在塔耳塔罗斯。”冥后在他汇报结束后悄悄对他说。

塔纳托斯简单道谢后,立即动身去寻找他的王子,一秒也不想等待。

扎格列欧斯胸前挂着一个显示他头衔的徽章,显得格外神气,“刚升级的。”他骄傲地展示。

整场战斗,塔纳托斯都无法将自己的眼睛挪开扎格列欧斯挥舞冥界之刃的身姿,几乎忘了帮他处理敌人。

末了,扎格列欧斯不满地瘪了瘪嘴:“塔纳托斯,工作就认真工作,怎么还走神呢?”

塔纳托斯递给他一颗半人马之心,顺便在他额头轻轻落下一个吻:“教训的对,我的王子。预祝你这次成功。”

他没给扎格列欧斯反应的时间,逃也似的传送回了冥府。

他想了想,还是径直去了王子的房间等待——毕竟他不知道自己见到回来的王子会忍不住做什么事。被冥后撞见已经够尴尬了,要是被那些灵魂,或者哈迪斯大人见到……不敢想象。

出乎他意料的是,扎格列欧斯没过多久就回到房间了。

“说好的工作就认真工作……?”

“别提了,”扎格列欧斯没有一秒犹豫,走向他,扑进他怀里,寻求安慰似的,“卡戎那家伙,平时那么人畜无害,实际强得可怕。”

塔纳托斯轻声笑出来,揉着扎格列欧斯桀骜不驯的头发,“你怎么想到去惹他了?”

“就……当时在想别的,不小心打翻了他的钱袋。他也真是的,我都解释我不是故意的了……”

“当时在想什么?”

“……这不是重点!”

塔纳托斯当然知道他逃避回答的问题是什么答案。“那重点是什么?”

“塔,他不是你兄弟吗,你给我讲讲他有什么弱点没?你们以前肯定经常一起训练什么的吧。”

“嗯……一起训练倒是确实。不过我每次都赢得太轻松了,好像从来没注意过他有什么弱点。”

扎格列欧斯挣脱了他的怀抱,一脸受伤:“啊?塔纳托斯,你……那么强?”

“怎么,不相信?”

“没……我只是……还好你那个时候没听父亲的话阻止我,否则我永世都不可能逃出去了。”小王子苦着脸说。

“扎格列欧斯……你要知道,我永远不可能拿起武器针对你,谁的命令都没用。你永远是我最珍贵的王子,我的爱。”眼见着王子的脸颊随着他的这句真挚告白变得越来越红,塔纳托斯没忍住吻了上去——是炽热的温度。

扎格列欧斯这次在他逃跑之前双手勾住了他的脖子,惩罚似的用更加炽热的嘴唇狠狠吻住了塔纳托斯的嘴唇。塔纳托斯的口腔被搅得如水仙花平原的岩浆一般沸腾翻滚,正如他的内心。

他不再压抑自己满溢而出的欲望,把扎格列欧斯抱起,放到床上——那张被装饰得很华丽却从来没用过的床。

细细亲吻品味这个衣袍褪去后带着深深浅浅伤痕的身体,塔纳托斯才意识到这一刻他等了多久。扎格列欧斯低吟着回应他,同时双脚燃烧得愈发剧烈,纠缠在塔纳托斯的腰间,灼得他更加百爪挠心。

此刻他不需要思考,任由爱欲带领他的意志与身体,将自己真挚的爱深深融入扎格列欧斯炽热滚烫的身体。

银白与乌黑的发丝,黝黑与白皙的肌肤,冰冷与灼热的呼吸,交缠翻滚,升腾下落。华丽的床单被烧得支离破碎,床前阿佛洛狄忒的画像好似笑意盈盈地欣赏这幅画面。

爱欲到达顶峰,紧紧相拥的身体共同颤抖,喘息着亲吻着,品尝着余韵的温热。

直到不合时宜的工作通知打断了缠绵的亲吻。扎格列欧斯笑着推了推意犹未尽的他,“塔纳托斯,因为爱情耽误工作可不像你啊。”

捡回一丝理智的塔纳托斯终归还是起身披上了衣袍。

扎格列欧斯为他扣上了腰带,认真地凝望他:“塔,你还记得我来不及回答你的那个问题吗?”

塔纳托斯才想起,他原本是为了那个问题的答案而来,只不过它早就被滚烫的爱与欲冲到了脑后。他有点内疚,如果扎格列欧斯本不打算给他肯定的回答,却因为他的冲动而一起做了不理智的事……

“塔,你知道凡人有个说法吗?‘命中注定’,那是一种最浪漫的爱。”扎格列欧斯一边耐心地帮他整理凌乱的发丝,戴上兜帽,一边说,“我不知道为什么命运女神会选中你,我也不在乎。我只知道,从我出生的那天起,你我就是命中注定。我爱你,塔纳托斯。”

塔纳托斯永世都不会忘记那个瞬间扎格列欧斯红色眼睛里的坚定和绿色眼睛里的爱意。他俯身再次亲吻他的爱人。“我命中注定的爱。”

————

“死神大人,你终于来了。”凡人对塔纳托斯的到来似乎没有丝毫恐惧。她只最后望了一眼西边地平线就跟上了塔纳托斯前往冥界的步伐。

她是孤独地死去的,衰老的身体静静仰卧在林间草地上,只有林间的动物像她的家人一般守护在她身旁,直到她的灵魂离去。

“你不留恋凡间吗?”塔纳托斯好奇。

灵魂摇摇头,“我生命里唯一的遗憾恐怕早已不在凡间了。我花尽一生等待与寻找,全无结果,他一定早已去了冥界。”

“但……冥界很大。”塔纳托斯为她感到一丝抱歉。

“我知道。”她对塔纳托斯平静一笑,“但在那儿,我将有无尽的时间可以去找他,不是吗?”

塔纳托斯看着她坚定的神情,不忍心说出“哈迪斯大人的工作分配无可违抗”之类的话。况且,亲眼见证过一些重逢后,塔纳托斯还是愿意相信她的努力终将会有结果的。

到达冥府的时候,又是修普诺斯在主持自助注册——意味着这次扎格列欧斯又成功了,正在上面再次挑战他的父亲。他在内心深处悄悄为他的典狱长小王子感到骄傲。

灵魂从卷轴堆里抽出了一张,递给修普诺斯。

“档案室艾普西隆层,奥米克戎区,西塔小组,抄写员。你的名字?”修普诺斯问道。

“艾瑞斯。”

修普诺斯在卷轴上写下她的名字,指了指档案室的方向。

艾瑞斯,这个名字蓦然勾起了塔纳托斯久远的回忆。“你的爱人……是多罗德斯?”

灵魂惊讶地望着塔纳托斯。“死神大人,茫茫人海,你竟然记得……”

“艾瑞斯:你的多罗德斯就在离你不远处,你再也不用寻找了。”

灵魂紧攥着卷轴,难以置信,从塔纳托斯的眼神里得到肯定的答案后,激动得泣不成声。“我就知道……我们是命中注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