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喂,你在听吗?”一个声音将我从恍惚中拉回现实。

眼前是一片战斗的废墟,空气里弥漫着血腥的味道。废墟旁平民车辆的残骸中,一个瘦弱的男孩与我对视。“……救救……我们。”他虚弱地说。

“M-37,收到请回复。”

“报歉,长官?”

“我说,这次干得不错。剩下的留给创伤小组善后,现在回总部汇报。”

“是,长官。”我将刚才脑中莫名涌上的一些感觉赶出脑海,启动了义体金刚的飞行器。我的身影映在夜之城高楼大厦的幕墙上,有人仰望我,我能看见他们眼里或崇拜或惧怕的目光。有些暴徒试图用低等的武器在路途中伏击我,我没有理会,召唤了几个荒坂无人机随意对付了他们——这些人甚至都不值得我浪费义体金刚的弹药。

我降落在荒坂大楼顶层的实验室,与长官简短汇报后,动作熟练地躺进了休眠池。毕竟,即使大部分身体被改造成了神,我也还有一部分低等的肉体,需要休息。

但这次,我醒来的时候不是熟悉的实验室排灯,而是无边的黑暗。我低头看看自己,是没有安装义体之前的肉身。难道这是……梦境?

一个背影出现在远方,亮着微光。我向那儿走去,背影也不紧不慢地向前迈步,让我既足以跟上,又不足以看清。我发现周围的环境渐渐明亮——我们走进了一个模糊的场景,是今天早些时候的那个废墟。但在车里满脸是血挣扎着的,不是那个瘦弱的男孩,而是我。

“妈……妈……”那个“我”绝望地将手伸向一个方向,我看向那儿,一个女人躺在血泊里,不远处是正在离开的创伤小组飞行车。“喂!”我本能地朝飞行车喊道,“这儿有人需要救助!”只有冷冰冰的金属桥墩给了我回音。

我跑到那个女人身边,想看看我能做些什么。女人看见我,用最后一丝力气露出了一个笑容。“大……卫……”

“叮呤——”

刺耳的提示音将我唤醒,一个熟悉的面容出现在我眼前,为我取下全身上下的药剂针管。“早上好啊M,感觉如何?”

“感觉今天可以再干翻一个反抗组织的窝点了。”我语气轻松地舒展了一下身体,全身上下的金属部件在的阳光下反射着令人兴奋的光芒。

“莽劲倒是从没变过。”老头无奈似的摇了摇头,转向了一堆屏幕,上面有各种各样来自我身体、义体的数据,“精神上呢?没有幻视、幻听、重影之类的现象?”

“呃……”我犹豫了一下,“没有。”梦应该不算吧?反正它只在我休眠的时候出现,不会影响战斗。

老头点点头,几乎是自言自语:“真是个奇迹了。”

“什么奇迹?”

“能坚持这么长时间没有变成赛博疯子,你的前任们……”

“医生,你没听老大说,我的基因是特别的,是至今为止最匹配义体金刚的载体,之前那些人都是不自量力。再说,我不是还有你为我研究最好的抑制剂吗?”我拍了拍老头的肩,向外走去开始我的一天。离开的时候,我注意到他对着屏幕若有所思地叹了口气。

——

那天之后,那个奇怪的梦境一段时间都没再出现。还好当时没有把它告诉医生和上级,不然一定会面临几天的全面检查,耽误任务。毕竟,我们收拾反抗组织(也即军用科技的残余党羽)的劲头正好,又有我这个令人闻风丧胆的武器,这样乘胜追击下去,不出一个月就能彻底剿灭他们。

但那个梦境还是留下了一点阴翳在我心里。一次次,抛下废墟边平民孩子、母亲的哭声,飞往夜之城中心之前,我会留意那些飞行车的降落起飞。但是一次次,只有身着荒坂制服的人会被从废墟中拖出来,放进飞行车。

终于有一次,在任务结束的汇报后,我还是没忍住吐出了心中的疑问:“长官,那些平民后来怎么样了?”

“什么平民?”他挑了挑眉。

“就是……战斗现场被误伤的那些?”

“哦,他们啊……不是荒坂的资产,你不必在意。”

“可是……”我又回想起那个梦境。

他的脸上露出了担忧,“你问这个做什么?战斗的时候看到什么幻影了?”

“没,没有!我只是……报歉,我大概是累了,先休息了。”我转身藏起了自己知道答案之后的莫名悲伤。

这个夜晚,我再一次回到了漆黑的梦境,远远地见到了那个背影。“喂!”我朝背影喊道。“是你带我来这儿的,对吗?”

背影没有回头,迈开步子往前走。我想跑步追上,但发现自己无论如何都无法跟上背影的步伐。接着,他似乎朝某个方向挥了挥手,模糊的声音开始进入这个梦境世界,回荡在空洞的黑暗中,来自现实世界的声音。

“……但他的数据从未出现过异常,义体金刚的同步率也迄今为止最好的。”医生的声音。

“尽快做个全面检查,给我一个详细报告。经过这么多实验体,你也知道从开始有症状到全面崩溃有多快。”长官的声音,“不允许有半点差错,尤其是现在这种时候。”

一阵沉默。

“医生,我告诫过你,不要对实验体产生感情。你知道一旦数据异常该怎么做。”

“终结此实验体,唤醒新实验体。”医生机械地回答。

“很好。”

人声淡去,我困惑地立在原地。终结……实验体?我难道不是因为被发现基因特殊,然后被征召来担任义体金刚受体这个职位的吗?我望着那个神秘的背影:“告诉我这是怎么回事!为什么要给我听这些?你到底是谁?”

我终究在没有得到答案的失落中醒来,看见医生熟悉的面庞。我坐起来握住他的手臂:“医生,我是实验体吗?”

老头顿了顿,欲盖弥彰:“怎,怎么可能。”

“如果被诊断成赛博疯子的前兆,我就要被终结,对吗?”

他沉默着走向那些屏幕前。“M,你真的想知道真相吗?”

我犹豫了一下,点了点头。

他示意我到他的屏幕前,调出了一些数据:M-1,M-2,直到M-36,每个条目的页面顶端写的都是“荒坂资产”,最后都是巨大的DECEASED。但真正让我震惊的是,翻开每一个实验体的资料照片,都是我。

“没错,你是克隆体。”他无奈地揭示了我已经猜到的答案,“报歉……但你知道,你对我来说,早就不只是实验体了,每个M的诞生,都像我的孩子一样。希望这样能让你好受一些。”

“谢谢。”我知道他说的是真话。

我恍惚着做完了所有检查,大概又花了很久终于接受了这个事实。“可是,如果实验体都是克隆体的话,我的本体是谁?”

“在我加入荒坂之前就死了,听说,是个天赋异禀的少年,叫做……”

“大卫。”我喃喃道,好像早就知道了答案。

这回轮到医生震惊地瞪着我。

“他……出现在我休眠时的梦境里。”

医生若有所思。“这难道是……记忆回显?”

“那是什么?”

“因为你与他基因相同,跟义体的同步率又极高,义体的电子系统可能会因为混淆你们的肉体而出现‘回显’现象,即前任者的记忆通过义体被传递到继任者。”

我好像突然明白了,那个梦境,就是义体里大卫的回显。

系统计算完成的声音打断了我们的交谈——屏幕上都是绿色的条目。我身旁的老头像是终于松了一口气,“没有异常。”

——

我再次进入了那个梦境世界。“我准备好了,带我去看你的记忆吧。”我对背影说。我莫名地信任那个和我基因一模一样的少年。

在记忆里,我看见了他的无奈,他的挣扎,他的反抗。有一些时刻,我仿佛成为了他,感同身受于他的悲伤痛苦,直至清醒时分。但我也知道,我的人生注定和他不同,尽管在荒坂看来,我可能只是个“资产”,但我确实是如今夜之城里最接近神的人,某种意义上说,我帮他真正站上了荒坂塔的顶端。

后来有一天,我在梦境里见到了那个一头银发的女孩。心跳的砰砰声从他的记忆震响到我的梦境,女孩眼里流转的月光给了我一种从未有过的“成为人”的渴望。

“你很爱她,是吗?”我问背影。如今我们的距离已经近到我可以辨认出他戴着兜帽披风。

兜帽下的他沉默地点了点头。

他带我去看更多的记忆,其中最明亮最美好的部分,都是她。有时从梦境中醒来,我甚至分不清眼前的阳光来自现实还是来自与她一同醒来的记忆。

我不可避免地看到了他的死。

“你知道我能去哪儿找到她吗?”梦里的我有些动情,“我想,我也许可以替你去向她问好。”

他抬起头,一轮明月从漆黑的梦境边缘升起,高悬在这个世界的上空,仿佛在回答我的问题。

——

与反抗组织的战斗比想象的困难,更多的任务、更少的休眠让我身体中肉体凡躯的部分开始频繁受伤,尽管用医生给我的止疼药和肌肉快速再生剂勉强支撑,我还是预感总有一天这些部分会分崩离析。不过神奇的是,我的精神丝毫没有被义体吞噬的迹象。我甚至还学会了在休眠的时候主动去寻找梦境,把大卫当作一个沉默的朋友,向他分享我乏善可陈的记忆。

这天清晨,激烈的争吵声从实验室外的走廊传来。

“要在月球上发挥他的最大能耐,只有这一种方法。”

“这么多年,我们好不容易找到了一个完美平衡义体肉体的比例,如果现在贸然改造,后果将不堪设想……”

“别忘了,我们不缺实验体。而且他知道自己的使命。”

“可是这个风险……”

医生和长官一同走了进来。

“M-37。”长官暂停了他们的争论,面向我。

“是,长官。”我站直身子,等待他分配下一次的任务。

“反抗组织的老巢,找到了,在月球殖民地。”

我点点头。连月的追击却屡屡扑空,我也猜到了他们真正的心脏并不在夜之城。

“我们准备主动出击。但是月球的战斗环境,你的肉体部分并不能适应。所以在这之前,需要一些准备。”

我大概明白他指的是什么。“我愿意接受改造。”

“M!你知不知道全躯改造意味着什么?且不说过程中要经历的痛苦,光是被义体吞噬的风险,你能接受吗?”医生像是要拦住一个疯子那样着急。

“医生,我是所有实验体里最稳定的,不是吗?我相信自己能做到。”

“这不是相信不相信的问题……”

长官不耐烦地打断了他,“医生,实验体已经表达了意愿,没有什么好争的,现在,开始你的工作。”然后冷脸离开了实验室。

在躺进全自动手术台前,我看见了医生微红的眼眶。

“医生,我只是个实验体。就像长官说的,从我的出生直到我的死亡,从来就只有一个使命,我完全知晓且理解它。”而且我也知晓,如果不接受,我将面临什么样的结局。

他背影落寞,为我关上了手术室的门。

为了保持大脑神经的活跃,这个手术不会进行任何麻醉。地狱之火的灼烧,大约就是这样的感觉吧。我看见自己所剩无几的一寸寸皮肤肌肉、神经血管被撕开搅碎,取而代之的是的金属电缆、钢铁外壳。从钻心的肉体剧痛,到电流穿过大脑的精神阵痛眩晕,直至最后不再有疼痛,我完成了锻造。

再次醒来后,仅仅经过短暂的适应,我就能用大脑完全控制躯体,我也重新认识了镜子里全金属的自己。

甚至连医生都不敢相信他看到的数据,说那是“完全无法用理论解释”的,但事实就是它发生了——我没有成为赛博疯子,我成为了赛博之神。

——

飞行器在月球殖民地外环缓缓降落。

这是我第一次离开夜之城,也是第一次在地球之外看这颗星球,有一瞬间,我的脑中莫名涌上了一种自己都不认识的感觉。又是大卫吗?我以为他早就消失了,我以为全躯改造以后他就跟随我的肉体永远离开了。

反抗组织的老巢坐落在一个看似破败实际危机四伏的大区。我们在推进的过程中确实遇到了不小的麻烦——月球原住民能利用环境优势把荒坂派来的这些地球人打得措手不及。但好在我的金属躯体可以适应任何环境和挑战,我要让他们知道,在绝对的神力面前,再顽强的反抗都是徒劳。

攻占最后一个据点,跟随我的人一个个倒下,最后剩我只身一人,走入了一扇门,情报表明,头目应该就躲藏在这里。我满怀信心准备领取最后的战利品。

但迎接我的不是一个阴暗幽闭的房间,而是一片空旷的月壤。阳光从漆黑的宇宙深处射来,令人眩目。周围一丝声音都没有。湛蓝色的星球宁静悠然地悬在当空,机械眼足以让我看清那表面漂浮的每一片云;天空的另一边,无数恒星的光芒穿越数百万年,来到我眼底,我甚至能感觉到它们的脉搏。

蓦然间,一个身影出现在我前方,瘦弱的,穿着兜帽斗篷的。

“大卫?”但我的声音并没有传出我的大脑。

他开始无言地迈开步子,我就像一次次在梦境里那样,跟随他。我沉浸在静谧壮观的宇宙之中,甚至都忘了问他为什么会在这里。

渐渐地,我感觉身体变得越来越轻盈。金属外壳、弹药、骨骼在渐渐消失,被我丢弃的肉体正一寸寸恢复,直到我完全变回了肉体凡躯。重新拥有肉体的感觉很新奇,我靠自己的双腿跃起,感受肌肉的收缩舒张,享受阳光落在皮肤上暖洋洋的感觉。

最后,大卫在一个陨石坑旁停下了脚步。

我走近他,看见了他面前的一方孤独的小小坟冢。我突然想起来很久之前我问他的那个问题,和他的回答。

是啊,我已经是第37个实验体了,中间也不知道过去了到底多少年,我早该想到的。我蹲下身,抚摸着埋葬她的深灰色月壤。“露西……报歉,我来晚了……”温热的液体从我眼眶滑出,我从不知道自己也能流泪。

“不,是我来晚了。”带着温柔笑意的女声在身旁响起。

我惊讶地循声而去。兜帽缓缓落下,露出的一头银发在阳光下格外耀眼。我心跳砰砰,声音颤抖。“露……西……?!”

她与我对视,绽开了一个久别重逢的温暖笑容。“肉体死亡后,我在深潜世界里迭代重生了58次,终于找到了重生第37次的你。”

“……一直以来,我梦里的……都是你?”

她就像以前完成一个黑客任务后那样,骄傲地勾了勾嘴角。

“也是你帮我抑制了义体反噬,让我活下来的,对吗?”

她点点头,然后突然正色:“也是我引你前来这个专门为你打造的牢笼,M-37。”她一挥手,空地上凭空出现的一扇门被打开。

我看见门里是我——那个全金属的我,在电磁干扰器下系统错乱伤痕累累的样子。他一次次的自我摧残到我这儿只剩遥远的回响。

“所以,”她语气郑重,向我伸出一只手,“愿意和我一起离开吗,大卫?”

我不假思索地牵起她的手,将她紧紧拥入怀里。

这一刻我终于明白,从我的出生到我的死亡,从来就只有一个使命——重新成为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