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
胡先煦愣住了。那个夏天，与那个被罩有关的回忆，一股脑儿涌上心头。
“那不是我。”
无数个深夜，他曾这样提醒自己。
“况且，那也不是他。”他对自己这样补充道。
只有说服自己，那个闷热的被罩里那一瞬间的接触只是住在他们身体里的另外两个灵魂的接触，他才能让自己的思绪从一团纠缠不清的线头中抽离，暂时睡一个安稳的觉。
当然，他已经很久没有这个困扰了，久到快要忘记这团线头的存在了。
但不知道为什么，从昨天机场隐约在另一个不是给自己的信封上看见的名字开始，这个困扰又悄悄爬回来折磨他的睡眠了。明明已经好几个月没有联系他了，明明已经快忘记注视他的感觉了，为什么偏偏看到这个名字，这一切却又开始回来了？
或许是这座城市空气的味道吧，把所有锁在这座城市的记忆又重新打开。
此时此刻，他感到大脑有些缺氧，面前姐姐的声音在逐渐变得遥远。他仓促地逃离摄像头，逃向阳台。倚在栏杆上，他闭上眼深呼吸，让阴冷潮湿的空气灌进自己的肺里，试图借此浇灭心里的那颗正在燃起的火苗。怎料到，火苗却抓住了它能抓住的所有氧气，燃烧得更加肆无忌惮。但是此刻不是深夜，镜头很快就要到身边了，绝对不能让自己情绪崩溃。
Love of my life, you’ve hurt me.
大声唱出来，确实能把眼泪消解在溢出眼眶之前。他挤出一个笑容，转身面对镜头。
——
“我就像是个椰子。”他不知道今天自己这句话是说给面前的姐姐听，还是说给某个或许会，也或许不会看这个视频的人听的。
在你面前，我已经将自己的硬壳敲碎，等待你走进我柔软的内心。可你，为什么明明就快到了，中途却说自己已经不再留恋了？
“先煦，我已经不是俞亮，以后也不再会是他了。我马上就是兰靖灰了。”昏黄的灯光下，郝富申真诚而愧疚的眼神至今仍能在他眼前浮现。
“哦，嗯。我知道。”他躲闪着眼神，低头喝了一口饮料。“祝你顺利啊。”
所以，我留恋的，到底是在郝富申身体里的俞亮，还是曾经作为俞亮的郝富申？
一直以来，他想不清楚，也不愿想清楚。当郝富申还有一丝可能是俞亮的时候，这个问题都不需要答案。但是那个夜晚之后，他意识到，这个答案，不能永远逃避。
从那以后，他看到什么有趣的信息，打算分享到微信的时候，虽然还是习惯性地在列表里划到那个头像（即使每次需要划的时间都更长一些），但手指悬在空中犹豫一秒后，最终还是会向上划，选择那个叫做“方圆市动漫协会”的群聊。
“哈哈哈哈哈哈哈””hhhhhhhhhh“的消息接二连三地蹦出，但是从来没有一条来自那个头像。
“啊啊啊啊啊我拿到了一拳超人的配音！！！”他在聊天框里激动地打下了这句话。正准备按下“发送”，瞥见了上一条消息的时间，还是2020年。“想什么呢，他已经不再留恋了。他一定已经有别的人分享这些了。”一盆冷水浇灭了他心中的火花。
他默默地删除文字，退出页面。还是点进“方圆市动漫协会”，分享了这份喜悦。
“恭喜小胡圆梦！！！[撒花][撒花]”“时光牛逼！！！啥时候带我去录音棚看看呗！”“赞赞赞！！啥时候上线！一把子支持！！”
几分钟之内，群里的消息就多得看不过来了。他一点一点向上划，想见，却更加害怕见到那个头像。
”恭喜！！！“
他是第一个回复的。除了两个字，和三个符号以外，什么也没有。
胡先煦第一次感觉到，那个头像，就像一把最锋利的刀子，能刺破他椰子般的硬壳，在他心上生生剜了一块走。
他点进头像，删去了那个叫做“AI”的昵称，改成了“棋魂-郝富申”。那之后，他藏起了那个问题，以及那个问题连着的那些线头，并且再也不准备拿出来了。
而这颗椰子，便再也不会有机会被打开了。
——
成年人的崩溃总是在一瞬间。
面前冷漠的长枪短炮把他身上残留的最后一丝来自杭州的气息挤走了。他想最后再抓住一次那个夏天的回忆，却再也抓不住了。
“对不起，我真的只想回家。”他胸膛剧烈地欺负，就快要喘不过气来。
坐在车里，一路上冷漠昏黄的街景都让他反胃。为什么时间不能永远停在那个作为时光的夏天？或许那样，郝富申就能一直用那样温柔的眼神看自己了。对，那个问题的答案，他终于想清楚了，是郝富申。
一直以来，锁住他的回忆的，是杭州的气息，而不是方圆。他留恋的，也一直都是短暂成为过俞亮的郝富申，而不是郝富申身体里的俞亮。
他躺在床上，愤怒地辗转反侧。如果能早点想清楚，早点面对自己的真心，是不是就不会被伤得这么深？为什么所有的事情，都要失去机会了，才知道珍惜？
肾上腺素狂飙。他拿起手机，翻到那个曾经让他大笑让他害羞，最后却让他心痛的头像。
“郝富申，你他妈告诉我，你当时亲的，到底是时光，还是我？”他带着哭腔，朝聊天页面决绝地喊道。
他把手机扔到桌上，将整个人埋进被子里，任由几天来积累的疲惫将自己吞噬。
不知道过了多久，浑然黑暗之中，桌上的手机屏幕亮起。
“是你，先煦。”
（下）
“郝富申，你他妈告诉我，你当时亲的，到底是时光，还是我？”
郝富申差点把手机跌在地上。
还好是回到房间才打开的消息，不然以这个音量，足以让他在剧组社死八百回了。
他再一次点开这条语音，胡先煦红着眼眶的忧郁脸庞直接浮现在他的面前。
那是那个夏天，数不清多少次，作为时光的胡先煦无法从情绪中走出来的样子。每当目睹那样的胡先煦，他都想走上前紧紧拥抱他。但他直到最后，都没有迈出那一步。因为他不是俞亮，他只是郝富申。
在他不是俞亮的时候，他只是同胡先煦一起聊动漫、开卡丁车、搞怪的朋友，和小赵、纪李、及那个群里的其他人一样的朋友。只不过因为在一起的戏份多一些，才聊得多一些，仅此而已。
而胡先煦的情绪，他都没有资格触碰，更没有立场安慰。
只有作为俞亮的时候，他才能说出“你还有我啊”，他才能牢牢牵着胡先煦的手，他才能认真地注视胡先煦的眼睛，说出让他信任自己的话。
也只有作为俞亮的时候，在那个闷热混乱的被罩里，他才能纵容自己一瞬间的冲动，去触碰那个柔软潮湿的嘴唇。
“俞亮，你到底会不会啊？救我还把自己搭上。”沉默的一秒钟之后，胡先煦体内的时光没好气地抱怨，一把将他推出了被罩。
周围的人都在大笑。
他也在笑，就像平时那样，没心没肺地笑。只是心里的某个地方，在隐隐作痛。
那一瞬间过后，一切都好似没有变化。戏里的俞亮和时光，还是对方永远的唯一；戏外的郝富申和胡先煦，还是互相打闹的朋友。那个瞬间，就被那座城市的空气永远地锁在那个夏天了。
——
“就让所有美好留在那个夏天吧。”
他无数次这样提醒自己。
《棋魂》已经播完，之后提起它都将会是过去时。而自己也已经有了新的角色，即将开启新的人生，是时候真正对俞亮挥手告别了。
只是，他又一次看到了那个眼神，是时光看向俞亮的眼神。他虽然留恋，却必须告别。
“我已经不是俞亮，以后也不再会是他了。”对不起先煦，我终究不是俞亮，如果知道这条路的前方一定是失望，我希望你早一点看到。
胡先煦收回了眼神。
有那么一刻，他多么希望胡先煦能重新抬起目光，再次用那个眼神看向他，对他说，你不是也没关系。
但幻想终究是幻想。那一顿饭，结束于礼貌而拘谨的互相祝福。
——
手机在手里的震动惊醒了片场座椅中的清梦。
“Fellows，我拿到了《一拳超人》的配音！！！”也不知道是哪种巧合，梦中之人恰恰就出现在了手机的提示栏。他勾起嘴角，虽然在之前的那顿饭里聊到这个话题的时候他就知道，这个期待马上会成真，他还是发自内心地感到惊喜。他在快捷回复栏里迅速打下了两个字和三个符号，按下了发送键。
还没等放下手机，它又开始震动，不停地震动。他心生好奇，这么久没有联系，怎么突然有那么多话了？
哦，原来那条消息，并不是专门发给自己的。他摇摇头，自嘲了两句，把手机开成免打扰，继续去梦里寻找那个不会让他失望，也不会对他感到失望的人。
那天晚些时候，他看到了那条让他心如刀绞的朋友圈。
“纪李：I’m proud of you！！！”
“[小太阳]：开录了就领你去录音棚观摩！”
“纪李：感谢[亲吻][亲吻]”
他的手指在点赞按钮的上方停留了几秒钟，最终还是关上了选项框。
先煦，为什么我没有资格。你难道忘了你的另一个从小就有一拳梦的朋友吗？我不是俞亮了，但我还是郝富申啊，还是那个可以和你聊动漫，因为剧情吵到深夜的郝富申啊。你为什么看不见我了？
他点开[小太阳]的头像，把备注的emoji删去，改成了“胡先煦”。然后吸了吸鼻子，锁上手机屏幕，将自己继续沉浸到动漫的世界里去。
——
郝富申盯着聊天界面，再次播放了几遍那句话，心跳止不住地加速。真不愧是你胡先煦，几个月不联系，一句话就把我炸回原样。
是你啊！他妈的，当然是你啊，胡先煦！
他把手机扔到床上，脸深深地埋进手掌中。他感到掌心开始渐渐湿润。
胡先煦，你为什么这么过了这么久才问我这个问题？为什么一定要等我都快忘记了，才告诉我你在意？为什么当时要叫我俞亮，现在才来叫我郝富申？我在你心里，到底是谁？
他感到自己挣扎在系统崩溃的边缘。内存里属于太阳能机器人的那部分存储空间原本已经越来越少、越来越边缘，就快要被他全部收进磁盘。但骤然照进来的一缕阳光，仿佛又让太阳能机器人重新充能，开始重新夺回原本属于它的存储空间，把陈旧的夏日回忆，一点一点又塞回到脑海，反复播放。
他站起来深呼吸，走去洗手间用冷水抹了一把脸。他抬头仔细端详镜中的那张挂着水珠的脸。俞亮不会再回到这张脸了，但是太阳能机器人，还在。
他回到床边，拿起手机，郑重地打出四个字，按下了发送键。
来回踱步了几分钟，他再次拿起手机。
我已经给出了我的答案，那你呢？
“那你当时回应的是谁，是俞亮，还是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