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sing the Light

第 1 章

“你赢了。”

“嘿嘿，承让！”时光得意地扇起了折扇，朝对面抬了抬眉毛，“说好请吃饭的啊，可别赖皮了。”

“你以为我是你吗。”俞亮翻了个白眼，嘴角却轻轻地勾起来。

“诶诶诶，说啥呢？我时长老在请客上可从来没赖过。上次是谁输了就点个乌冬面糊弄过去的来着？”

“上次还不是因为你拉着我复盘到那么晚……”

“嘿，是谁拉着谁啊……算啦，本大爷才不跟你一般小心眼。说吧，今天准备请我吃啥？”时光申了个懒腰，走到窗前。窗外的银杏早已裹上了金黄，在夕阳下星星点点地飘落，就像——就像三年前的那扇窗前一样。不过，当年被他因为害怕而挡在窗的另一边的那个人，如今站在了窗的这一边，他也不再害怕他了。而当年在窗的这一边悄悄鼓励他宽慰他的那个人，再也不会回来了……

“时光？你想去吗？你不想去的话——”

“嗯？去啊！小俞老师选的地儿肯定好！”时光绽开一个灿烂的笑，回到桌边和俞亮一起收拾棋盘，“要不，咱吃完再回来好好复盘？我今晚可得认真研究一下我是怎么赢你的，嘿嘿。”

“好啊。你这盘确实下得行云流水，无懈可击。”

“真难得，从小俞老师嘴里说出夸我的话。那我就不客气地收下咯。”

俞亮无奈地摇摇头，却也止不住眉眼间的笑意。

“对了俞亮，你说，我这都赢了你了，是不是拿春兰杯冠军，就志在必得了？”

“想得美。那你也得先进决赛。”

“也对。不过你可别先被淘汰了，到时候我时光拿了世界冠军直升九段，你俞亮连决赛都没进，多丢人啊。”

“嘁，你就贫吧。”俞亮看了看手机收到的新短信，“走吧，师兄已经到楼下了。”

“这么隆重？还有专车接送？我对你可真是太重要了。”时光说着轻轻撞了撞俞亮的肩膀。

“他一会儿要去那附近见投资人，顺便捎我们过去。你真是……幼稚。一点都没变。”

——

这是棋坛“双子星”夺得北斗杯冠军后的第八个月了。

时光渐渐地习惯了一个人的生活，有时候有俞亮，有时候有洪河沈一朗，有时候有妈妈，但更多的时候，只有自己。

妈妈总是劝他，平时就回家住吧，回家有妈妈做的饭。周末有朋友一块儿的时候再住出租屋。他说，租的房子离俱乐部近，上下班方便，而且在俱乐部常常打谱复盘忘记时间，每次让妈妈等他吃饭过意不去。

他已经成年了，想让自己也学着成长，想像身边的朋友一样成熟。他要学会自己煮方便面，自己套被子，自己打领带。

他更想，在想那个人的时候，一个人坐在那张充满回忆的棋桌前，和对面空荡荡的椅子说说话，和自己脑内的声音下一晚上的棋。

成熟，有时候只是面对妈妈不让她担心，面对外面的世界不让自己受伤害的外套。他把自己的幼稚轻浮都留给了俞亮，把自己的痛苦压力都留给了空椅子。

——

“您好，请问两位的预订人是？”

“哦，方先生，手机尾号8089。”俞亮向红色跑车点头示意，目送方绪离开。

“好的，请跟我来。”

“俞亮，这个地方怎么看起来这么高端啊？我这卫衣牛仔裤的能进吗？”时光在俞亮耳边悄声说。

“有什么不能的，你是顾客。”

“哦……也对。诶不对，为什么我们要吃绪哥预订的餐厅？”

“我昨天拜托他帮我订的。这家店刚开业，只能通过熟人的渠道预订。”

“你你你咋知道咱们今天要来吃这家的？”他们被领到一个窗边的位置。这个位置能看到很好的江景，餐桌上的蜡烛和古典的背景音乐烘托着高雅的氛围——确实是俞亮的风格。“要是我今天输了，咱这会儿就在吃火锅了。”

“不会的，我会说服你来这儿。”俞亮自信地挑了挑眉毛。

想起那个曾经为了追上自己在外漂泊了六年，为了找到自己打了70多个电话的俞亮，时光不由得点了点头。“确实，你不也一点都没变。”

时光看着手里的菜单不知所措，只能由着俞亮帮他选择。即使已经不是朝夕相处的队友了，他还是完全信任俞亮。

“小俞老师，今天为啥想来吃这么讲究的地方？是什么重要的节日吗？……不对啊，你的生日还在一个多月以后呢。”

“下周就是春兰杯八强赛了，吃点好的给你加加油。”俞亮今天真是难得的温柔，时光心想。

虽然他看不太懂菜单上的菜，但是上面的数字还是能看懂的。“那得亏我今天赢了，否则这顿就成给我泄泄气咯。”他低声嘀咕道。

“时光，你八强赛准备得怎么样了？……我是说，心理上。”

——

虽然北斗杯和俞亮并肩拿了冠军，常常被称作“双子星”，也被俞亮多次承认自己是他唯一的对手，但时光的心里总是有一些不安的。

他觉得自己还没有资格。他还是没有追上俞亮。

这半年多，他眼看着俞亮带领围达GC在围甲里披荆斩棘，而自己，即使再努力，赢了再多，也从来就没有和他对局的机会——他始终没能做成一回主将。“你在二台里算是胜率很高的了，今年最佳新秀是你没跑了。”许厚拍拍时光的肩膀安慰道。

时光也知道，自己确实没有准备好成为主将。

大大小小的个人比赛，只要俞亮参加，他都会报名。但是大多都是俞亮一路冲到决赛等他，却发现他已经在半路摔倒了。网络上也时不时会有“双子星观测失误，其实有一个只是流星”的说法。

他不知道自己的棋是不是真的出了问题。如果褚嬴还在的话，一定会说，“小光，你要相信自己”，“小光，不要管世界怎么说”之类的话吧，但是他不在了。

即便如此，俞亮还是坚守承诺，每周六，只要两个人都在方圆，就来时光的出租屋里陪他下棋，输了的请吃饭，然后一起复盘，分析，聊比赛。这也是时光每周最开心也最期待的一天，可以和俞亮下棋，只和俞亮下棋。

他从一开始基本不可能赢俞亮，到现在，今天是他这个月第二次赢俞亮了。

他确实是进步了，只是，不在比赛上。但是世界就只看你的成绩。他真的太想在比赛上和俞亮堂堂正正地对局，告诉世界，没错，我时光就是俞亮唯一的对手。

这个机会就是春兰杯。

——

“我挺好的啊，你看，我今天都赢你了。你放心，这一次，我一定不会错过这个机会。你就在决赛乖乖等着我吧！”时光拍着自己的胸脯说到。

“我从来都不担心你的实力。只是……我怕你又和上次那样，因为太想赢，到了官子的时候失误。”

“没事儿，这一轮的对手我都研究了好几遍了，他的官子还不一定有我行呢。”

“那下一轮呢？时光，不是官子不官子的问题。我们讨论了好几次了，这是你比赛心态的问题。你不能总是指望运气好每一轮都是你擅长的对局吧！”

其实他自己心里也清楚。但他要怎么回答呢？“因为我不想让你看不起我”？“因为我想做你真正的对手”？他知道俞亮一定会说“我从八岁开始就承认你是我一生的对手”。可是这句话丝毫不能减轻他的不安，因为八岁的俞亮只是承认了那个名为时光实为褚嬴的人罢了。

“好嘛小俞老师，我尽量改。马上就比赛了，咱们聊点轻松的话题呗，比如说，今天的棋？”时光抹去自己眼里的不安，恳求地望着俞亮。

俞亮在已经到嘴边的话只得又咽下去。

——

和之前很多个平凡的周六一样，他们在出租房的棋桌上复盘到深夜，时光把自己的床让给俞亮，自己去睡洪河的房间（“毕竟洪河跟我谁跟谁呢”）。

“时光，你今晚就睡我边上吧，就像北斗杯之前那样。”

“嗯？”时光愣了愣。但仔细想想好像也并没什么不妥，之前都同吃同住过那么长时间了。“嘿嘿，好啊。只要你不嫌弃我的床挤就行。”

——

大概白天棋局胜利的兴奋太消耗精力了，时光沾着枕头就睡着了。

“时光，其实，我更在乎的是，发誓陪伴我下一辈子棋的你。”俞亮看着黑暗中时光的背影轻轻说到。

第 2 章

时光盯着黑暗中的天花板，思绪飞驰着。

明天就是最关键的一场比赛了，他从来没有这么这么想赢过。他幻想过太多次这场比赛赢了以后的场景：“中国提前锁定春兰杯冠军”，“棋坛双子星闪耀山城”，“期待双子星世纪对决”……只要拿下这一场，他就终于有机会自信地站在俞亮身边，成为他真正的对手了。

那如果输了呢？没有这个选项。无论如何都不能输，不能辜负俞亮的信任，不能辜负自己的努力，不能辜负太多人的期待。

那万一呢？

当你越想忘记一件事的时候，它就越强烈地钻到你的脑子里。时光无法摆脱这个魔咒。

他想见俞亮，想再听听他唠唠叨叨地帮他分析对手，即使一句话都听不进去也能让他安心。他更不想见俞亮，不敢看他那双乌黑的眼睛里闪烁着的信任的光芒。

他再一次翻开手机，读了读那条已经在黑暗中读了几十遍的短信：“时光，比赛的时候什么都不要想，我相信你。晚安。”

俞亮，你要我怎么做到什么都不想呢？我真的太想赢了。我想真正有资格站在你面前啊……

在杂乱的思绪中，时光渐渐睡去。他做了一个梦。

黑暗，一片黑暗。有一只手牵住了他，就像九年前的那个暴雨天，就像一年前的那个早晨。他带着他往前跑，不停地跑，朝着远处微弱的亮光跑去。他累了，俞亮就停下来等等他；他摔倒了，俞亮就把他扶起来。终于，他们快到了，隧道的出口近在咫尺了。但是有一股力量抓住了时光的身体，无论他如何挣扎，都无法挣脱。他在黑暗中越陷越深。“时光，我等了你太久了，你最终还是让我失望了。”俞亮红着眼眶说。他最终还是放开了手，独自走向了那个未知的出口。

“俞亮？……俞亮！……等我……求你……别走……”

5:40，时光发现自己抽泣着醒来。

还好，这只是个梦。真实的俞亮一定不会弃他不顾的。但每当这样想，他又多一分对俞亮的愧疚。

——

“我宣布，第六届春兰杯世界围棋职业锦标赛半决赛，现在开始。”

时光今天的对手，是韩国近年的新秀，同样被称为天才少年的高永夏。北斗杯的时候他是韩国队的主将，当时是俞亮对阵的他。他棋风凌厉，善于拼杀，凶狠异常，把近年来统治棋坛的韩国流发挥到了极致。之前在看俞亮和他对局的时候都为俞亮捏了把汗，更别说棋风上更为吃亏的自己了。

但转念一想，这几个月，自己也进步了不少，在俞亮面前都有几分胜算了，心里还是稍微踏实了一些。

赛前他还是没忍住见了俞亮。准确的说，是没逃过俞亮来找他。对方给了他一个扎实的拥抱，“什么都别想了，平时怎么下这场就怎么下。我们都加油，决赛见。”“嗯，决赛见。”

时光执黑。他选择了自己最擅长的开局。他清楚自己的局部拼杀能力在高永夏面前没有多少胜算，自己的长处一直是大视野的布局和长远的铺垫能力。他就像是一个迷宫建造者，已经学会了在对手没有察觉的情况下悄悄地建造起一个迷宫，最后一着妙手堵上迷宫唯一一个出口。他知道，想赢高永夏，必须一直将主动权握在自己手中。

但是高永夏太敏锐了，没有给他任何机会。他刚准备筑一道墙，就被高永夏抢先走了出去；刚准备挖一个坑，就被高永夏一步跨了过去。

对局来到了中盘拼杀。时光深呼吸，“时光，高永夏的拼杀是比我还要凶狠的，你一定不能给他机会”，他回忆起了俞亮和他分析的时候担忧的眼神。最害怕的事终究还是来了。

接下来的每一手，时光都要花更长的时间思考。而越是思考，那个原本被压在脑海深处的声音就越响，“你最终还是让我失望了……”。时光越是眉头紧锁，高永夏就越是步步进犯。

“小光，你再看看，脱困的方法其实已经在你的脑海里了。”他多希望褚嬴能在身旁这样轻声提醒他。但现在，他只有自己，他不知道到底有没有脱困的方法。

——

对局室的门开了，他看见俞亮红着眼眶站在门口，关切地望着他。但他没有勇气面对俞亮。

即使自己已经坚持到读秒，坚持到最后一刻，还是输了半目。就像是那个梦里拽着他不放的深渊，他无法挣脱。他又一次的，让俞亮失望了。

“时光？……时光？”

他不想听俞亮的安慰，不想看见俞亮那双为他难受的眼睛，他只想逃离。他没有理会门口的人群，没有理会那只想要拉住他的手，径直冲向十一月的瑟瑟秋风中。

“时光先生现在需要休息，请各位记者朋友不要去打扰他了。”他远远地听见俞亮喊道。

即使这种时候，还想着帮我解围。俞亮，我时光凭什么值得你这样对我。

——

他不打算参加半决赛后山城棋院组织的各国棋手交流活动，买了当晚的机票直接回方圆。

“对不起，我又让你失望了。求你帮我请个假，后面几天的活动我不参加了。”发完这条短信，手机关机。他让自己的感官陷入飞机噪杂的引擎声中。

——

半夜的方圆机场接站口，洪河来拿着手机来回踱步。“时光这人真是，应该已经落地了啊，为啥还不开手机。”

“洪河？！你怎么来了？”

“你小子，要回来都不吭一声！”说着拉过时光的行李箱放在一旁，把他一把拉进怀里，“你今天下得真挺好的。没什么好难受的啊！兄弟接你回去啊！”

“你……你看我比赛了？”

“那不废话，你哪场我没看。我跟你说啊，你现在下棋啊，真是越来越有咱爷爷的风范了。”

“得了吧，你不用安慰我了，有又有啥用，不还是输了。”时光嘟囔道。

“那是因为高永夏那小子专门研究过针对你的下法。我看了他赛后采访，对你评价还挺高的。”

“嘁，得了便宜还卖乖。”

此时此刻，比起俞亮，他确实更想跟洪河呆在一块儿。他不用不知所措地面对俞亮毫无责备的安慰，不用煎熬地看着俞亮孤身一人在山巅等他的背影。

“跟你说，这周，兄弟我就回来陪你住。你呢，就给我好好调整，甭管这啊那啊的，我都帮你跟厚哥说好了。休息完就回俱乐部继续下棋，听见没？”

“那你爸……”

“我爸最近情况还算稳定，我请了个阿姨照顾，每天去看看就行。窑厂那边我也打好招呼了，不差这一周。”洪河把后备箱堆满的材料、样品挪了挪，把时光的行李箱塞了进去。“我跟你说，你可别再跟去年那样——”

“你放心，我都成年了，哪还会那样啊。”时光心虚地挠挠脖子。

是啊，已经成年了，也该成熟了。况且自己已经经历了褚嬴的离开，好像再也没有什么值得自己放弃围棋了。

“这还差不多。”洪河启动了车子。

这才过了一年，洪河看起来已经完完全全是成年人了。时光想到，而自己，口口声声说自己是成年人，但实际上还是个需要周围的人担心，需要被照顾的小孩。

“诶对了，你还没回答我，你怎么知道我今晚回来的？”

“我这……我这不是和你心有灵犀嘛……”正说着，他的电话响了。“喂？……诶，诶接到了……好，你放心吧，我会照顾好他的……你快休息吧甭担心了，我们很快就回去了。”

“……是俞亮？”时光眼里流露出几分激动。

洪河躲闪地瞄了几眼时光，“……是。你说你俩，可真够别扭的。跟小姑娘似的在这儿冷战呢。”

“谁跟他冷战。我就是单纯不想理他。”时光瘪了瘪嘴，望向车窗。淅淅沥沥的雨点模糊了窗外的点点灯光。

俞亮，你为什么还是这么执着地等我？可我，好像已经追你追得有点累了。

第 3 章

“对不起，您所拨打的号码暂时无人接听……”

这是这几天来时光没有接听的第56个电话了。

俞亮无奈地盖上手机，继续上楼。无论如何都要见上一面。“为什么他可以坦然面对全世界，却唯独躲着我？”

又一个平凡的周六，本就该是个只属于时光和围棋的周六。

——

门开了。

“俞……俞亮？你怎么来了？内什么……时光他……他还没起床呢……要不你……”洪河挠着头，为难着要不要请俞亮进门。

“没起床也得见我。”俞亮一生难得几个不顾礼数的时刻，倒是全都给了时光。他径直进了门，走向时光的房间。

时光坐在窗前那张棋桌边打谱。那张每周六都有俞亮坐在对面的棋桌。初冬早晨的阳光从窗外慵懒地洒进房间，描摹出他还带着少年幼稚轮廓的侧脸。即便不速之客已经站在了门口，他还是头也不回地继续着他的演算。

“你俩……慢慢聊？我去看我爸，走了啊。”洪河自知俞亮可能并不希望他参与这场见面，只能在心里默默为时光加油，愿他挺过这一劫。平时看着温文尔雅的俞亮老师竟然还有这么一面。

——

俞亮走到时光的对面坐下，他看到了时光的眼睛——又该说是风吹的了。

“为什么不接我电话？”

“没……没听到”

“杂志采访电话都能听到就听不到我电话？”

“……”

“时光，你为什么要躲着我？”

“……”

“你跟他们说，你已经调整好状态面对之后的比赛了。可是你还没有，对吗？”

“我有。”

“你有为什么还躲着我？”

“我就是有。”

俞亮深呼吸了几次，让自己已然加速的脉搏稳定下来。“……时光，如果是我做错了什么，请你告诉我好吗？我真的不想眼睁睁地看着你再放弃一回了。”

“你放心，我真的已经调整好了。周一就回俱乐部，不会缺席训练和比赛的。”时光吸了吸鼻子，脸转向了窗外。

“那你到底是为什么躲着我？”

时光把脸转回来，直直地望向俞亮眼底。“你不会明白的。”

“你不说怎么知道我不会明白？时光，算是我求你了好吗？你说你已经像信任自己一样信任我了，为什么还是什么都不愿意跟我说？”俞亮几乎带着哭腔。

“……对了，我好像还没有恭喜过你进决赛……恭喜啊。决赛记得帮我好好教训一下高永夏那小子。”时光努力在自己脸上挤出一个轻松的笑。但努力的过程还是被俞亮看在眼里。

“……时光，还是因为我进决赛你没进决赛吗？我这就去跟棋院说我弃权，好吗？这样会让你好受一些吗？”

“别闹了，春兰杯可是国家的荣誉。哪能让你这样儿戏，说放弃就放弃。”

“那你也不是我说放弃就放弃的啊！”

“……”时光愣住了。

“一年前我好不容易把你找了回来，你答应我会一直一直下下去。可你现在这样……你有考虑过我的感受吗！”俞亮的眉毛皱成一团，死死地盯着时光。

“俞亮，对不起。我真的努力了。”时光低头喃喃。这几个月来的委屈终于还是一股脑儿地涌了出来。“俞亮，每次我看着你取得各种成绩，拿到那些奖杯，我真的为你高兴，真心的……我一直都知道你就是名副其实的冠军，你就是中国围棋未来的领军人物。

“可我不是。我不配成为和你相提并论的人。我15岁才开始重新下棋，直到几个月前才把所有杯赛认全。在很多人眼里，我能和你一起去北斗杯只是因为洪河让出了资格。这几个月来的这些比赛也证明了这件事。有时候我宁可和洪河交换人生，他才是更有资格和你站在一起的人。

“俞亮，我追了你三年，我甚至也以为自己能和你并肩了。但事实是，我可能还要很久很久才能真正追上你，也可能永远也追不上了。

“我觉得你……每次都等我，一定很累吧。

“所以这几天我也想了很久……其实，做一辈子二台也挺好的，大部分人整个职业生涯都没做上过二台呢。八强、四强，也没什么不好的，也会被记在杯赛史册上。你在台上拿了冠军奖杯，下台了还可以借我摸摸，也不错。“时光说着带着笑意地抬起头，却遇到了俞亮冷到刺骨的凝视。

“时光，你真的是我见过，最自私，最幼稚，最不讲信用的人。

“你知不知道我在韩国的那六年，有多少次想放弃？但是每当想到有一个叫时光的家伙，比我更有天赋，可能比我更加努力地练棋，我不允许自己放弃。

“我不知道你中间为什么放弃，后来又为什么重新下棋，你不愿说，ok这都无所谓。可是你明明信誓旦旦说会不放弃追上我，现在却要反悔。

“你说你不配，我早就跟你说了无数遍，我俞亮就承认你时光一个对手。你到底还想要什么样的证明？我的对手是谁我自己难道还没有别人清楚吗？

”还有，我从来就不觉得等你很累，因为我每次都能看见你朝我跑来的坚定的眼神，它让我觉得安心。

”是，你现在和我可能确实还有一点差距。可你是时光啊！你是九岁就能赢我，一年就定上段，即使荒废半年围棋还能一路全胜的时光啊！我真的不知道你到底在害怕些什么！”

时光曾无数次地想把这九年的真相一股脑儿地倒出来，把他的害怕，他的愧疚，他的不安，完完全全地、一五一十地说给俞亮听。今天尤其想。“其实……”

但是一看到俞亮眉眼间的真诚，一想到如果说了可能就会永远失去他。“其实……我可能真的就是累了吧。对不起。”

俞亮叹了口气，没有再多说什么。

“那等你觉得不累了，我再来找你。”

——

“褚嬴，你说，我该怎么办啊。”时光呆呆地望着对面空荡荡的椅子，“我到底要怎么才能追上俞亮？怎么才能让他看见我，真正的我？还有，你为什么那么早就要离开。你离开了，我都不知道该怎样努力才是对的。我真的真的不想就这样被俞亮一辈子瞧不起。褚嬴，我到底该怎么办？”

“时光——看兄弟给你带了啥？”洪河拎着一袋还冒着热气的炸鸡进门，“排了我二十分钟呢……哎呦，这是咋啦？俞亮老师欺负你了？我我我这就去找他理论去，大周六的咋专门来家里骂人呢太过分了——”

“我没事儿。毕竟我让他失望了，他可能一段时间里不会想见我了。”

“啧啧，这可是一手的大新闻呢，‘双子星决裂，中国棋坛的未来何去何从？’，你看这个标题起的咋样？”

“可去你的吧。看我今天这么惨，鸡腿都给我吃呗。”时光把刚刚的委屈迷茫咽下肚，回到了正常时光模式。

“行行行，都给你吃都行！”

“嘿嘿，多谢洪少侠！”

成长可能就意味着，意识到有些东西永远只能自己承担，有些问题永远只能靠自己想办法解决。没有人有义务一辈子站在你的背后帮你出谋划策，也没有人有义务一辈子牵着你跑。

第 4 章

时光再次摸了摸自己的口袋，“嗯，钥匙带了”，放心地关上门。

他想起了刚开始一个人生活的时候总是忘带钥匙，洪河每次“时长老您还真是贵人多忘事”的调侃。嘿，记得带钥匙也那么难嘛，我时光也会了。他得意地对自己笑了笑，继续往楼下走。

刚走出楼道，就看见一辆红色跑车不偏不倚地停在门口，让人不注意到都难。副驾驶的车窗慢慢地被放下来，“上车！”

“绪哥？！你咋来了？俞……”

“你今天没事吧？我老师想找你下一盘棋。”

“俞老师？好……好啊！我本来就打算去俱乐部练棋而已，一会儿跟厚哥说一声就行。”时光伸手去开车门，但又犹豫了一下。

“哎呀你放心，我刚把小亮送去围达GC，你见不到他的。”时光有时候确实佩服方绪一下看穿你内心想法的能力，但这也的确很让人没有安全感。

“我……我才没有怕见俞亮呢……”时光嘟嘟囔囔地坐上了车。

“呵，你俩那点矛盾啊，是个人都看出来了好吗？之前那么如胶似漆的，现在呢，小亮都快半个月都没提起过你了。”方绪摇着头说，“年轻人嘛，有矛盾吵架都是正常。到时候见个面，聊开了，自然就好了，啊。”

“……绪哥，俞老师为啥想和我下棋啊？”时光一想到要“和俞亮聊开”就心烦意乱，干脆换了个话题。

“那我也不清楚了，他倒是一直挺关注你的。”

听到俞晓暘竟然一直挺关注自己，时光内心不由得悄悄地涌上了几分欣慰。但转念一想，大概还是因为褚嬴吧。时光又丧气地低下了头。

“……对了，今天是小亮生日，你知道吧。”

“是……是吗？”时光心虚地看着窗外说到。他怎么可能不知道呢。一早拿着手机写了又删、写了又删不知道多少次，最终只发出了“生日快乐”四个字，现在还没收到回复，还在委屈着呢。

“他晚上会回家跟老师、师母和我一块儿过生日，你到时候就留下来一起吧，多个人也热闹一点。”

“我才不呢。说不定他听说我在都不愿回去了。”

方绪噗嗤一声笑了出来。“你们两个还真是……唉，算了，留给你们自己解决吧。”

时光左思右想，既然方绪都提了生日这件事，自己一会儿还要去他家，今年自己生日的时候俞亮又给她送了他眼馋很久的任天堂游戏机——好像确实，也应该表示一下。不然就真成俞亮说的那种自私幼稚的人了。

“绪哥，一会儿能先去一趟市百货大楼吗？我……我先去给俞亮买个生日礼物。”

——

“阿姨好！”俞亮家还是那个一尘不染幽静明亮的样子，和时光几个月前搬出去的时候一摸一样。

“你好，是小光吧，好久没见面了。包就放这儿吧，你俞老师就在里面书房等你，你去找他吧。”

“欸，好，谢谢阿姨。对了阿姨……这个是我给俞亮买的礼物。那个……麻烦您到时候帮我交给他吧。”

“晚上不留下来给小亮过生日吗？”

“应该不了……晚上……我得回去看我妈。”时光不太敢看俞亮妈妈关切的眼神，挤出一个为难的笑容。

“那好，那我就帮他收下了。谢谢你啊小光。”

“不……不用谢。”时光赶紧逃向书房，生怕她再问什么关于俞亮的事。

——

俞晓暘的棋和之前一样，稳健有力，没有弱点，但时光又从中看到了些从未见他下过的变化。时光用自己最擅长的方式搭建迷宫，到最后却发现俞晓暘只是表面跟着他走，实际早已走在迷宫的外头，反而借助时光的力用更深奥的一层迷宫把他困在了里面。

“俞老师，您今天的下法真的太妙了！就好像……就好像从棋局的开始您就在引导我这样布局设陷阱？到头来我一直看到的只是您在里面的倒影，真实的您最后把我一下推进我自己造的陷阱里！”

“其实，正是因为你下得好，我才能够这样借力打力。”俞晓暘微笑地扇着折扇说道。“时光，你比之前，又进步了一些。你现在的棋，确实有几分你老师的风范了。”

“谢……谢谢俞老师！”时光由衷地感到高兴，连俞晓暘都夸我下得好了，褚嬴，你一定很自豪吧。

“我是真的，很想再和他对局一次啊。”俞晓暘靠在椅背上，感叹道，“上一次的对局，他告诉了我很多东西。时光，你知道他在那盘棋里告诉我最重要的事是什么吗？”

时光困惑地摇摇头。

”他告诉了我，围棋是自由的，是不该被束缚的。最好的围棋，从来不是被输赢、被风格，或是下棋人的身份限制的。”

时光若有所思地点点头。褚嬴，用千年悟尽了围棋里的深奥宇宙，然后抽丝剥茧地把这个宇宙一点一点地教给他，教给所有和他对弈过的人。可是还没有等时光找到真正灿烂的风景，他就不辞而别了。时光不由得吸了吸鼻子，“可他……已经……”

“我知道。他对你一定特别重要吧，值得你放弃一切去缅怀。”俞晓暘就好像早就知道这个事实一样，柔和地看着时光，“时光，他如果能看到你如今的进步，一定会很欣慰的。”

时光默默地点点头。

“每次看到你下的棋，我就会想起他，想起他在那盘棋里教我的一切。

“如果说这个世界上有什么他存在过的证据的话，那就是你的棋。”

时光本以为，他对褚嬴的想念，永远只能一个人背负。没想到，世界上还有另一个人，相信着他的存在，牢记着他的教导。时光的眼泪没有办法绷住。俞晓暘拍了拍时光的肩膀，起身去倒茶。

——

“时光，你知道，你和其他职业棋手最大的不同是什么吗？”

“……不懂围棋？”时光想起网络上的人对他的评价，自嘲道。

“恰恰相反。”俞晓暘笑道，“几乎每个训练多年的棋手都会去坚持一个所谓的擅长的风格，在这种风格下他能发挥出自己最大的实力。

“但你不一样，你是自由的。你的一招一式，不是为了下出某种风格，迎合某种潮流，而是为了下出好棋本身。普通人看你的棋，只会觉得没有章法，当然无法理解。

“但恰恰只有最懂围棋的人才能运用好这样的棋。这是你从你老师身上汲取的最闪光的东西。”

时光愣了一会儿。

“俞老师……您真是过奖了……说实话，我现在对自己的棋都开始怀疑了。”时光放下心里的包袱，第一次把这几个月来最大的迷茫说给了第二个人听。“这几个月，您也不是没看见，我输了那么多场重要的棋。我努力练棋，也觉得自己确实能更好地运用自己的棋了，但还是输了。”

“你说的是春兰杯那场吧。”俞晓暘邀请时光回到棋桌，开始帮他复盘那场让他难受了半个多月，复盘了无数次都觉得无解的棋。

“你看白这一手，站在你的角度，你觉得，他是未雨绸缪地破坏了你准备在这边做的陷阱，对吗？”时光点点头，这一手他记得太清楚了，高永夏就好像能知道他的脑子在构思什么迷宫一样。这一手之后，时光的棋就像士兵临阵失去了统帅一般，被高永夏拖入残忍的近身厮杀。

“实际上，我认为他并没有真的看清你的意图，他只是运用了一点防你的技巧，试图打乱你的节奏而已。”俞晓暘耐心地向时光展示棋局的变化，“你看，如果我是他，我反而会选择这一手先配合你，等你……下到这一手之后——”

“就像您今天下的那样！借力打力！”时光恍然大悟。

俞晓暘欣慰地点点头。“所以，并不是你的棋不够好，而是你还需要学会从更高的地方看眼前的这盘棋。等你学会以后，你下棋就会更加从容了。”

“从更高的地方看……”褚嬴曾经说过那是真正的高手下棋的境界，时光一直没有真正理解过。可是……“可是，我要怎么学？”

俞晓暘起身，从身后的书架上找到了一本薄薄的书，交给时光——《兰因棋谱集》。

“懒师傅的棋谱？”

“哦？你也认识他？”俞晓暘抬了抬眉毛。

时光腼腆地笑笑，“对，那个……我定段赛之前在兰因寺住了半个月，懒师傅教我下过二十一路棋。”

“哈哈，那这本棋谱算是送对人了。二十一路棋里的变化和所需要的眼界是十九路棋远远不及的。连我都没能完全吃透这本棋谱。”

“真的吗？这么说……难道懒师傅的棋力都在您之上？我是不是回去拜他为师就能学会那个境界了？”

俞晓暘面带笑意地看着时光，“这本棋谱啊，是兰因寺世代高僧们下二十一路棋留下来的最好的棋。他和我，都只是研究这本棋谱的学生而已。这里面的奥妙，还需你自己体会。”

时光略微有点失意，下棋这条路上，终究还是不会再有褚嬴那样的好老师带领他了。不过一想到接下来再也不用像这几个月一样迷茫，即便只能靠自己走，他也不会再害怕了。

“俞老师！真的……太谢谢您了！我真的……我不知道该怎么感谢您！”时光激动得全身颤抖。

“时光，继续好好下棋，不辜负你自己，这是对你老师，对我最大的感谢。”

“嗯！一定！”

——

“时光？”俞亮刚推开门，就看到时光红着眼眶但带着微笑的脸。

“俞……俞亮？”时光把脸上残留的泪痕抹了抹，努力绽开一个专属于时光的傻笑，“那个，生日快乐啊。嗯……我先走了啊。”头也不回地跑出了门。

终究还是不敢面对他啊。不过，俞亮，我很快就会有资格站在你面前的，我相信自己。

第 5 章

“小光啊，你先在家等会。妈妈今儿值班到九点半，回去就给你煮面，好吗？”

“九……九点半？……那，那好吧。”时光的肚子却咕咕抗议。

“你这孩子，平时嚷嚷着要独立要独立，怎么就突然想回来吃妈妈做的饭了？”

“我就……这不是突然想您了嘛……想您都不行吗”

“行。先不说了啊，等我回家啊。”

时光在路灯下看着手机显示的“20:07”，和最后剩下的一点电量，皱起了眉头。

真是倒霉，偏偏在自己丢钥匙的时候，洪河跑外地谈生意去了。沈一朗九月份就搬去白潇潇读大学的城市发展了，高中的好朋友们也都去上大学了。就连最后的投靠，家里，都没人。关键是，上午还花光了一个月的工资给俞亮那家伙买了那么贵的生日礼物（他竟然还没有回短信！），这个时候要再在外面吃饭……唉不如还是等等妈妈吧。

不过……俞亮？俞亮倒算是个投靠，但刚刚从他家那样跑出来，这个时候又悻悻地回去求他收留，未免也太丢面子了吧。况且，他还不一定愿意见我呢，这个小心眼，就算见到我肯定也是不理不睬的样子，“太尴尬了，不去不去。”

十二月中旬的方圆，阴冷的空气里还隐隐地刮着北风。时光鼻尖被风吹得红红的，在路灯下冷得直跺脚。“真后悔早上没多穿点出门。”

距离妈妈回来还有将近两个小时，要在这儿一直站着保准生病。不如……去网吧？起码可以不吹冷风，顺便可以去网上下一盘快棋。“嘿，我可真是个小机灵鬼！”

“你是白痴吗？还机灵鬼。自己家的钥匙都能丢在别人家里。”

时光的笑容僵在脸上，缓缓地转过身。

俞亮眉头紧锁地盯着他。

嗐呦，为什么每次这么丢人的事儿都是他碰见啊！时光窘迫地咽了咽口水，委屈地看着俞亮，试图从喉咙里发出一点声音缓和一下尴尬的气氛，”嗯……“

只见俞亮眉眼渐渐放平缓，噗嗤一声低头笑了出来。

时光紧绷的神经终于放松了下来。还好还好，俞亮看起来心情不错，要不然又免不了一顿吼。他也不好意思地笑了出来。“原……原来……落在你家了啊。”

“要不是我吃完饭想和我爸去书房下一盘棋发现了你的钥匙，你今天就打算露宿街头了吗？”俞亮嘴上是责备，眼里却是关心。

“怎么说话的呢，我不是还有我妈么……”

“那你为什么还在外面？”

“我……算了，给你说也没用。”时光不满地瘪嘴道。

“吃了吗？”

“没……”

“走吧。”

“走去哪儿？”

“去给你做吃的啊。”

——

时光看着俞亮在厨房里忙碌的身影，不由得怀疑自己是不是饿晕了在做梦。眼前的这个人，半个月没理他了，上一次见还是一脸失望地从自己面前离开。怎么突然间就像变了一个人？

时光有时候觉得俞亮就像是一个谜，不开心的时候莫名其妙就会对他一顿吼，开心的时候又莫名其妙就对他很好，阴晴不定的。还有，生气的时候要么是几天不回短信，要么是非要把他电话打爆不可。以前的他一定想象不到，俞亮，一个下棋的时候那么冷静沉着有章法的人，在生活里会这么奇怪。

“在想什么呢？吃吧。”俞亮从厨房端出一碗面。

“谢谢小俞老师！小俞大厨！嘿嘿，你给我说说，你为啥今天对我这么好啊……”时光从未觉得一碗简简单单的面会有这么诱人。

“快吃。别废话。”嘿，又是那个不愿理人的臭屁表情。

“我吃还不行吗，领导。”时光只能乖乖埋头吃面。

“……谢谢你送的礼物。我很喜欢。”俞亮轻声说。

“……嘿嘿，那可是苹果最新款！彩色显示屏的！听说可以放一千首歌进去呢！”时光自豪地说。毕竟是花了我一个月工资的呢，能不好吗。

俞亮笑意浓浓地看着他，点了点头。

糟糕，小俞老师今天怎么有点帅？时光为他这一瞬间的想法感到不好意思，低下头继续吃面。一定是因为他今天给我煮面了，救我于饿晕冻死的边缘才有这种感觉。

——

一个多小时前，俞亮家的餐桌上。

“小亮，这是小光给你的生日礼物。他说今晚要回去看妈妈，就不留下来吃饭了，托我交给你。”

“谢谢妈。”俞亮接过一个小小的盒子。

俞亮小心地拆开盒子，一张便签条掉了出来，上面是歪歪斜斜的几行字（一看就是在方绪车上写的）：“生日快乐！听说现在最流行用这个听音乐，希望你能喜欢。上次的事对不起，是我太幼稚了。无论有多难，我不会放弃的。”

俞亮听着方绪绘声绘色地描述时光买礼物的纠结过程（以及他的评价，例如“简直比女孩子逛街还要磨唧”，“老师，要不是答应了你送他过来，我早就把他撂那儿不管了”），脑子里却反反复复地重播着这几行字。

俞晓暘也难得地被方绪的单口相声逗笑了，“时光这孩子，确实很有意思。”

俞亮一直觉得，父亲和时光之间有些自己所不知道的默契在。父亲每次提起时光，都带有几分从未对其他年轻棋手表示过的，欣赏？理解？一年前，他也是在父亲的鼓励下，在时光最困难的时候把他拉了回来。

“爸，您今天为什么找他来下棋？”俞亮还是鼓起勇气问出了这个问题。

俞晓暘抿了一口茶，“小亮，你知道，我们在向上走的路途中，总会有一段时间，无论怎么努力都好像在原地转圈。”

俞亮回想起自己在韩国的那几年，确实有过那样的时间。无论再怎么努力的练习，总是无法突破自己的弱点。

“即便天才如时光，也是会有的。我看到了，所以想帮帮他。”

“那您是收他做学生了？”俞亮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这样推测，说出这句话以后着实把自己吓了一跳，“呃我是说……”

俞晓暘笑着摆摆手，“我只是给他指了一个前进的方向。他早就拥有了比我更好的老师。”

“这是什么意思？”俞亮不解。

“小亮，有些事情，我相信，等他准备好了，自然会告诉你的。”

所以，时光的那个秘密，父亲也知道。俞亮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第 6 章

“小俞老师，你是不是……已经不生我的气了？”时光吃着吃着，突然地一阵心虚。

俞亮坐在他的身边，拿着遥控器随意地翻看着电视节目。他没有回答时光，只是轻轻地勾了勾嘴角。

“嘿嘿，那就好。不过今天让你一个寿星来给我做面条，怪不好意思的。”

“你还会不好意思啊。”俞亮笑得更加灿烂了。

“那是当然，我也没你说的那么自私……要不，你也吃点儿？就当是长寿面？”时光把碗放下，准备把筷子递给俞亮。

“不用。我在家吃过了。”

“我这不是看你辛苦了嘛……没事儿我不嫌弃你。”

“我嫌弃你。”俞亮给他翻了个白眼。

“嘁，不吃算了。我还不想给你吃呢，我自个儿都吃不饱……”时光嘟囔着收回了手。

“吃完你自己洗碗啊。”

“哦。”看来一会儿没办法用“你也吃了”为借口赖皮让俞亮和自己一起洗碗了，时光只能束手就擒。

——

21:23，给妈妈发完短信，时光看了眼时间。幸好有俞亮，要不然这个时候还饿着肚子在网吧下棋呢，说不定还真会低血糖晕过去。时光打了个哆嗦。

“想什么呢？”

“没什么，就是觉得，小俞老师，你今天简直就是我的救命恩人。”他拉起了俞亮的手臂撒娇。

俞亮其实憋了一肚子的话想好好地和时光聊，可看着他这个样子，便也作罢。他轻轻地揉了揉时光蹭在他肩膀上的毛茸茸的脑袋。

“对了俞亮，咱们下一盘快棋吧！今天厚哥跟我说，过几天的围甲最后一轮，我大概率得下快棋。”

“好啊。不过，你的下法并不适合快棋，他为什么这么安排？”

“嗐，那你可得问绪哥了，不是他把快棋定二台的吗？你们的主场，他又那么了解我，这不摆明了针对我吗？”

“你去下三台不就不用对上穆清春了？”

“那万一绪哥预料到我们会这么调整，结果把快棋改成三台咋办？李春树不太可能下得过穆清春，再加上我，我们岂不是要输两场？现在这样安排顶多输一场。”

“……”俞亮皱眉头，欲言又止。

时光好像意识到了说错了什么，“内什么，我意思是，如果厚哥能赢你的话。当然啦，我相信你可以赢厚哥的，嘿嘿。”一溜烟地逃进了房间。

俞亮无奈。围甲赛场上，他赢许厚的次数，确实太少了。但这是最后一轮了，只要能赢方圆建投，他就能带领围达GC拿到围甲亚军。这一场，他并没有输的余地。

——

“唉，我输了。这快棋也太难了，每次正思考得入神呢，就被读秒打断，不得不下在一个不成熟的地方。”时光看着棋盘上自己溃不成军的白棋，委屈地说道。

“下快棋哪能像你那样，动不动就去想几十手的以后的安排的。”

“就我这样的水平去赛场，别说被穆清春鄙视了，连网上那些不会下棋的人都要骂我。真是丢脸。”

看到时光垂头丧气像个被冷落的小猫的样子，俞亮忍不住轻声笑出来。

“怎么？连你都笑话我！”

“没有。”后半句“觉得你可爱”终究还是没说出来。

“哎呦小俞老师您可快教教我吧。只要您肯教我，我这两周给您做牛做马，成吗？”

“我们可是下一轮的对手啊，给对手队伍的选手开小灶，不太好吧。”俞亮正经地说道。

“不让绪哥知道不就好了，嘻嘻。”看俞亮还是不理他，脑中又生一计，说道：“小俞老师，你看我今天都给你送那么好的礼物了……我现在遇到困难，你不帮我辅导辅导，是不是，就有那么点儿……自私了？”

俞亮最终还是没憋住笑，“行。不过就今晚。比赛之前就不再管你了啊。”

“好！小俞老师最好了。”

——

和之前的很多个平凡的周六一样，他们在棋桌前坐到了深夜。

“所以说，你的意思是，我如果这一手下在这儿，当时的你并不一定会算到我的意图，可能就直接粘上了？”

“对，下快棋的时候，你没有算几十手的时间，你的对手同样也没有。大多数棋手会更相信自己的直觉。”

“明白了。所以我只要引导他们做出直觉判断，然后来个出其不意神来之笔，就能赢了？”

“没你想的那么简单。不过，我相信你，好好练，下赢穆清春应该没问题。”俞亮还是没忍住揉了揉时光专心致志闷头研究棋局的脑袋。

“好嘞，借您吉言！”时光抬头对俞亮傻笑道。

俞亮躲开了目光，看了看手机，“很晚了。”

“知道啦，这就给你铺床去！”时光自知俞亮今天帮他这么多，又是寿星，自己肯定得表现得殷勤一些，不然又要被说。

俞亮已经半个多月没有体会这么真实的安全感了。这段时间，每天睡前他都拿着手机等时光发来的晚安，即便自己一直没有回复，时光还是每天坚持发短信，或早或晚。只有看到时光的短信，想象到他孩子气地委委屈屈说出的“晚安”、“别生气了”，俞亮才能安心睡去。但同时，他每天晚上又在害怕哪天时光不再给他发短信，可能真的就永远失去他了。

还好，终于还是找回了他，就在自己身边。“时光，谢谢你。”

“谢啥？”

“陪我过生日。”

“嗐，这有啥谢的。应该的！”说罢，翻了个身，没一会儿就睡着了。

“还有这段时间一直不放弃我。晚安。”

第 7 章

“今年中国围棋甲级联赛最后一轮赛事一小时后将打响。方圆市两支队伍方圆建投和围达GC，以一分之差，分别位列积分榜第二和第三，今天的德比之战也是他们争夺围甲亚军的关键之战。下面请收听前方记者为您带来的赛前采访……”

“请问二位主将，你们对于今天的德比之战都有怎样的期待？”

“今天的比赛我们两队的期待就是全力以赴，不留遗憾。无论谁取胜，都是代表方圆市取胜，都是方圆市的骄傲，为我们市的围棋发展带来新的活力。”许厚推了推眼镜，不紧不慢地说道。

“那俞亮四段呢？”

“我同意许厚七段的话。无论结果如何，相信两队都会带来精彩的比赛。我个人也十分期待和许厚前辈的对局。”俞亮朝身边的许厚点了点头。

“俞亮四段，您今年的成绩大家有目共睹，不过您对阵许厚七段的历史胜率并不高。那请问您今天有几成的信心赢得主将之战？”

“之前和许厚前辈的实力确实稍有差距，但我也一直有在调整和进步。所以，敬请大家期待今天的对局……”

嘿这俞亮，又在臭屁了。时光坐在观众席里暗自吐槽。

这场赛前发布会是方绪和许厚一同商量安排的，对双方队伍来说都是一个扩大影响力，拉投资的好机会。发布会前方绪也认真叮嘱了两位主将，回答问题的时候就空泛地谈谈围棋发展云云，投资人们最看重的就是这些，没必要认真回答。

“请问俞亮四段，曾和您一同被称为棋坛‘双子星’的时光二段今天将作为您对手队伍的二台出战，请问您对此有何看法？”

时光原本都无聊得在脑子里和自己下盲棋了，猛然间听到了自己的名字，打了一个激灵，脑子里的棋局瞬间灰飞烟灭。这都是什么鬼问题啊，他恨不得有个地洞能钻进去。

“我很欣赏他的实力。我也期待有一天能和他在赛场上亲自对局。”俞亮望着观众席里的时光，坚定地说。“当然，我还是更希望我队的二台穆清春三段能拿下这一场比赛。”转向提问的记者，展示了一个标准的俞氏假笑。

“什么嘛，哪有这样挑衅的……”时光瘪嘴自言自语道。

“难不成他还该希望你赢？”时光转头，发现穆清春就坐在自己斜后方。

“哎呦大哥，你知不知道这样很吓人啊……”

“时光，慢棋赢不了你我认。但是今天咱们下的是快棋，可是我的强项，你就等着惨败吧。连我都赢不了，你有什么资格和俞亮相提并论？”这个穆清春，怎么还是这么个嚣张样，绪哥也不知道管管他，时光心想。

“那我也告诉你，我时光下快棋，也没你想的那么好欺负。”时光不甘示弱地回答他。

——

围达网为了这一轮比赛，专门在网站上开辟了视频直播专区，每一局比赛都在一个单独的对局室进行，以方便直播。时光本想在比赛开始之前去见一下俞亮给他加加油的，结果主将对局室门口早已堵满了记者。他只能在外头远远地注视了一会儿俞亮，直到对局室大门关上，然后独自走回了无人关心的二台对局室。

围达网的直播专区，主将战的直播间早早地就有20万人在等候，而其他几个房间观众寥寥，尤其是二台战的，只有几百人。仿佛全世界都知道，时光这一场，就是战术性被抛弃的。

时光坐在椅子上，缓缓地扇起了折扇发呆：“这样也好，下得臭还能少被骂一点。”

比赛开始，时光执白。

两周以来，时光的快棋水平确实进步了不少，他已经可以控制自己不去构思过于精密复杂的局面，而是在有限时间内，凭借自己的直觉和利用对手的直觉来出招。他也渐渐能控制自己在读秒的时候不被打乱心态。但要下赢穆清春，这些很可能还不够。时光知道，穆清春的计算能力很强，但自己在这方面并没有什么优势。一旦被他拖入官子，自己很有可能会算不过来。他必须在中盘取胜。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

围达直播间里时不时有“时光二段在下什么？这种棋我都能下”“时光二段完全不是穆清春三段的对手啊”“这一手尖是什么意思？明明是跳更好啊”之类的评论，也有些“楼上那些不会下棋的给我闭嘴”“不想看的赶紧滚”“这手尖的价值十手以后你才能看到，小白看不懂很正常”之类的回怼。

时光用完了他的一小时，他看了一眼穆清春的时间，还有4分13秒。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紧张地抚摸着自己的脖子：一切准备就绪，就等大鱼上钩。

穆清春看见时光已经开始读秒，不由得松了一口气。接下来三十秒一着棋，时光就算构思能力再强，也没有办法在这么短的时间里下出来。而现在的局面，只要能稳扎稳打保持下去，就没有被时光翻盘的可能。

很快，穆清春也进入了读秒。时钟无情地滴答走着。两边的棋手额角都挂上了汗珠。

时光紧紧地握着折扇，目不转睛地盯着局面——不出所料，穆清春上钩了。

时光颤抖地夹起一颗白子，脑中一遍遍确认自己之前计算的结果。10秒……5秒……3秒……“啪！”

白118手，镇。

等穆清春反应过来，局势已然扭转。黑棋中腹的大龙被白棋牢牢地锁住，没有翻身的余地。

时钟的滴答声中——“我输了。”穆清春无奈地摇头叹气。

“承让。”时光悬着的心终于放了下来。

“不过……我要是早几步看到，破了你这个陷阱，你岂不是就必输无疑了？”

“既然怎么都会输，不如赌一把大的。”

直播间的评论区瞬间炸开了锅：“哪位高人来讲讲？我怎么看不懂？”“最后几手神来之笔啊！！”“你懂不懂啊，他从开局就开始布局了好吗？”“时光太神了！”“不愧是最强二段！”“刚才骂他不会下棋的人去哪儿了？”……

——

时光上一次面对这么热切的人群还是在北斗杯夺冠回来的机场。那时的他以为，自己的未来就一直会是那样，和俞亮一起前进，一起被期待和关注。但那之后，他却看着俞亮越走越远，越来越闪耀，自己却怎么追都追不上。“不过今天我总算也争了口气，起码可以和他一起出现在新闻里了。”他自信地向对局室门口的人群走去。

“时光二段，请问您今天在您最不擅长的快棋赛上击败了本赛季快棋胜率高达78%的穆清春三段，您有何感想？”

“我……我很开心。我也没想到能赢他。”

“网友们说您今天这局棋最后几手是神来之笔，您自己是怎么看的？”

“我发挥出了正常水平，也……也没有什么神的吧”他挠挠头。

“那请您评价一下今天的这场对局和您的对手吧。”

“今天穆清春三段也下得很好，很荣幸能给大家带来一场精彩的对局。”时光还是从俞亮那里学了一些媒体应对的基本臭屁礼仪的。要换做以前的他，可能就会脱口而出“78%吗？也不过如此嘛”之类的话。

不过一想到俞亮，他立刻就觉得眼前的人群太烦了，他想赶紧去观战室看他下棋。

——

观战室里，方绪竟然在亲自为网友们语音解说这场主将战的对局。“亲师弟待遇就是不一样呢”，时光悄悄地坐到了他的身边，看着屏幕上的对局——非常胶着，一时间很难看出谁占优势。

俞亮今天下得非常凶狠有力。许厚也是毫不示弱。

“那么我们接下来就有请刚刚取得了快棋战胜利的时光二段来帮我们继续解说这场对局。”方绪大方地把麦克风放在了时光面前。

时光愣了一下，眼里充满疑惑地看着方绪，方绪回了一个不怀好意的“你行的，上吧”的眼神，挑了挑眉毛。

“咳咳，那个……大家好，我是……时光。”

“Orz”“大神”“膜拜”评论区立刻从讨论棋局变成了膜拜时光。时光的脸唰的一下就红了，还好只是语音直播，要不然也太糗了。

“内什么，我们继续来看对局啊……我们看白棋这一手，明显是要以角地为威胁索要黑这一块的空，如果我是黑的话……”

——

俞亮的体力快要到极限了。

现在正是计算官子的关键时刻，双方的差距太小了，绝对不可能让自己松懈。他左手紧紧地抠着自己的大腿，牙齿用力地咬着自己的下唇，用痛觉让自己保持着清醒。

他知道这一局会很艰难，但是没想到这么艰难。他步步紧逼，但许厚没有给他任何可乘之机。于是他把对局早早地拖入官子，但这也意味着每一步都需要更缜密的计算。

“啪。”304手，他收完了最后一个官子。

他知道，自己应该是以微弱的优势取胜了，但还是要等待裁判给他最后的答案。

他不知道的是，围达网上的对局直播已经计算出他获胜，而时光已经在对局室门口等着他了。

“围达GC队，俞亮四段，执白半目胜出。”

对局室的门开了。时光一脸骄傲地张开双臂等着他。“倒是一点都不像自己队伍输了的感觉。”俞亮笑着站起来，准备走向他的拥抱。

俞亮的脑子里突然“嗡”的一声，一个趔趄，摔倒在地上。

第 8 章

俞亮在右手臂的酸麻中醒来。

冬日的夕阳悄悄地在白色的墙面上撒上一片金黄。他微微侧头，看到自己的右手臂上，枕着一个毛茸茸的脑袋，呼吸平缓而均匀。平日里乌黑的头发在这阳光的抚摸下罩上了一层柔和的光晕。他想抬起左手，再去摸摸这个熟悉的脑袋，体会他的发丝划过指尖的柔软触感。但他发现自己左手上贴着胶布，挂着细长的输液管。“一定把他吓坏了吧。”他回想起自己失去意识前看到时光的最后一个表情，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他想试着活动一下自己的右手，却发现右手被一双手紧紧地握住，动弹不得。

“俞亮！……你终于醒啦！”时光感受到了手里的微弱异动，蹭的一下抬起了头。

俞亮向他点点头。

“哎呦可把我担心死了。幸好你摔的时候没有撞到棋桌，不然的话……唉呸呸呸，我在这儿说啥呢。你醒来就好。”时光说着把俞亮的手拉起来，蹭着自己的脸，仿佛是在确认这不是一个梦。俞亮静静地用手背感受时光柔软光滑的脸庞，和偶尔几颗凸出的青春痘，就像是，每次在想起时光的时候心里偶尔冒出的几个疙瘩。

他望着时光带着担忧的红眼眶，温柔地笑了笑。

“绪哥带俞老师和阿姨去吃晚饭了，他们也在这儿坐了一下午。你也真是的，就一场围甲联赛，至于下得那么拼命嘛。让这么多人担心。”时光轻轻地揉搓着他的手说道。

“那……我们队……赢了吗？”俞亮想起了自己为什么会那么拼命。

“嘿嘿，你猜？”时光看到他已经有了说话的力气，不由得傻笑了出来。

俞亮撅嘴，“我刚醒你就捉弄我。”

“好啦不开玩笑。你赢了厚哥，周思远赢了李春树，你们这一轮就把我们追平了。然后你猜怎么着？因为你赢了厚哥，你的主将胜率就超过了他。所以，你们拿亚军了！”

“……真的？”

“我还能骗你不成？不然给你听听广播？”

俞亮放松地笑了。“我们赢了你们，你还这么开心？”

“我这不是为你开心嘛。你那么拼命，总算没有白费……而且，我不是也赢了嘛。”时光想起了在广播里听到的许厚的赛后采访，补充道：“虽败犹荣，虽败犹荣，嘿嘿。”

“我就知道你可以。”俞亮用力握了握时光的手。

“那我可得好好谢谢小俞老师的鼓励了。等你病好了，请你吃大餐！”

“在一个打着葡萄糖的病人面前说大餐，你可真是够缺心眼的。”方绪拎着一个袋子进了房间，递给时光。“喏，给你带了些。既然小亮醒了你就吃点吧。”

时光不舍地放开俞亮的手，接过打包袋。“谢谢绪哥，俞老师，阿姨。那……你们先聊，我去外面吃。”说着退出了房间，带上了门。

——

时光趴在走廊的窗台上，凝望着窗口光秃秃的银杏树。一晃眼，竟然已经到了一年的最后几天了。这一年，自己好像变了一些，但好像又什么都没变。

变的是，自己好像已经有能力独自面对压力，面对失败了。不需要褚嬴一遍一遍告诉他“小光你也很棒”，他已经有勇气对自己说出这句话了。不需要俞亮一遍一遍重复“你是我一生的对手”，他已经有信心有朝一日会真正站到他面前了。

但无论世界再怎么变，他再怎么变，身边这些在乎的人还是像以前那样，永远不会变。妈妈永远都是自己最温暖的港湾，任何时候都会支持他。洪河、沈一朗永远都是自己最铁的哥们，即使天南地北，即使有了各自不同的生活。俞亮，永远都是那个，不知疲倦地在前面领着他跑，微笑着在前面等待他追上来的人。而褚嬴，永远都是他心里最柔软也最坚硬的那个角落。

深冬的方圆，天黑得特别快。远处的高架桥早已亮起了一条通向天际的光带。时光望着光带上来来往往穿梭的小亮点出神。

“你还在呢？我还以为你已经回去了。”方绪从病房里走出来，瞧见了在窗口发呆的时光。

“啊，对……看你们在里面说话，我就……没好意思进去……”

“那正好。我劝不动老师，他打算今晚在这儿陪小亮，但以他的身体，我有点担心。要不你……”

“没事我来陪吧。”时光把他的话接了过来，径自走向了病房。

俞亮正皱着眉头在和父母说话，“我一个人真的没事儿，这瓶打完我会自己叫医生的，这儿都有按钮。你们快回去吧。”

“俞老师，阿姨，我来陪俞亮吧。”时光走到了床边。

“时光？”俞亮眼里闪过了一丝惊讶，遂即变成了满满的笑意。“让时光陪吧。这下你们总能放心了吧。”

“那……好吧。那麻烦你了啊，小光。”俞母带着歉意地对时光点了点头。

“不麻烦的。你们快回吧，已经挺晚了。”时光向他们展示了一个自己认为最成熟的笑容。“放心吧。我肯定认真负责！”

“谢谢你啊，时光。”俞晓暘拍了拍他的肩膀。

——

“我还以为你已经走了呢。”

有了点力气就开始挖苦我，真不愧是俞亮，时光心想。“开玩笑呢，我时光怎么会和你一样小心眼不讲义气啊。”

说完，两个人同时噗嗤地笑了出来。

“我哪里小心眼不讲义气了。”俞亮反驳道。

“你……唉算算算，看在你今天生病的份上让你一回，不然你又该说我乘人之危了。”

时光坐回到下午的位置上，重新握起俞亮的手。他开始滔滔不绝地和俞亮聊起白天的比赛，他是如何惊险战胜穆清春，如何被赶鸭子上架解说主将战，以及如何为俞亮感到骄傲的，期间不自觉地抚摸着俞亮手上的棋茧。

俞亮静静地注视着他，时不时点点头，或是被他逗笑，又或是假装和他吵两句。他想让时间永远停留在这个晚上，理所当然地享受时光百分之百的关心，除了他和围棋，其他什么都不用想。

“哎呦，这瓶打完了，我这就去叫医生。”时光把他拉回了现实。

“病人现在血糖基本稳定，暂时不需要再打葡萄糖了，让他休息吧。不过，晚上如果有情况，还是要立即呼叫值班护士。”“好的，谢谢您。”

时光礼貌地把医生送走，坐回到俞亮身边，“小俞老师，该睡了啊。”

“……那你呢？”

“我得看着你呢。万一你睡一半呼吸困难啥的，可不得帮你人工呼吸。”时光正经地说道。

俞亮没有说话，歪头瞪着时光。

“行啦开玩笑呢。你这人，可真没幽默感。快睡吧。”说着帮俞亮把床板放平，被子掖好。

“我感觉挺好的了，你也睡吧。”

时光从沙发上拿了一个靠垫，放在床边。“我就睡这儿，你晚上有啥不舒服一定要摇醒我啊。”

——

从窗帘缝中漏进来的一点月光洒在时光趴在床边轻轻起伏的身体上。俞亮终于能够就像傍晚时的阳光，以及现在的月光那样，温柔地抚摸时光毛茸茸的脑袋。然后安然入睡。

第 9 章

“不好意思啊时光……我已经和潇潇订了去海南的机票。今年就不回方圆过元旦了……”

“哦……好吧。你们……玩得开心啊。”时光眼里的期待渐渐暗淡。

“嗯。谢谢……新年快乐啊！过年回去找你们。”沈一朗在电话那头略带歉意地说。

“嗯，新年快乐！帮我也祝白潇潇新年快乐！”时光吸了口气，欢快地说。

时光回想起两年前的那个跨年夜，三个意气风发的少年在寒风里喊出的对未来充满信心的期许，就好像还在昨天。如今他们都长大了，都走上了各自的人生道路。时光放下手机，看着通话记录页面发呆。他回想起昨晚洪河回来找他说的事，内心又是一阵失落。

——

“时光，兄弟找你商量个事儿。”洪河一改一贯的开朗，把时光拉到沙发上坐好。

“咋啦你？失恋啦？”

“去去去，不开玩笑。”洪河确实看起来比平时严肃得多。“这房子，明年我可能不能再租了。过几天续租的时候就你去签合同吧。”

时光想起来，今年一年，这个房子的房租还都是洪河交的，自己每个月给他打自己的那部分房租。他也从来没关心过房租合同，水电网费之类的问题。现在洪河只是偶尔回来住，确实这些由自己来负责更合适。“嗐，就这事儿啊，没问题啊。咱俩换换身份呗。”时光爽快地说。

“不是，我意思，我可能就……不回来住了。搬走了。”洪河不敢看他的眼睛。

时光愣住了。“为啥？现在这样不好吗？……搬去哪儿啊？”

洪河犹豫着不知道该不该给时光讲他这一年的纠结和痛苦。“搬回家，搬去窑厂……反正就不回这儿住了，这儿也没啥好的。”

“不是，到底为啥啊？”时光不接受这个解释。“你有啥困难都可以和我说啊。如果是钱的问题，我给你留着房间，不收你房租，你想回来就回来住，成吗？”

“不是钱的问题……”

“那是什么问题？你别又怕我笑你！你有啥事儿快说！”时光用力摇着洪河的肩膀。

洪河深深地叹了一口气。“我就是……觉得这一年，我不甘心。对自己，对世界，抱有幻想……但是最近，我认清了现实。有些东西，说放弃，就该放弃……你犹犹豫豫，全世界都瞧不起你。”

时光很少见到洪河脆弱的一面。他小心翼翼地握住他的手。“是有谁说你啥了吗？你你你……别理他们，你就算离开了围棋，你也能干出一番事业的。”

洪河摇摇头，“我也瞧不起我自己。”

“你……你别啊。”

“你知道这一年，林老师帮了我多少？他说服他的队把我留下，即使不能上场比赛，偶尔去做做陪练，也让我可以拿一份工资，给我爸治病。更不用说灿灿，不仅没有嫌弃我，还会和我一起去看我爸。

“但你知道他为了我承担了多少压力？前两天我回去陪练，路过走廊听见他们在背后议论我，议论林老师。我心里很不好受，不是因为他们说我，是我真觉得特对不起他。

“我一直在幻想，有朝一日还能回到赛场上，和你，和阿朗一起下棋。我每次回来和你下棋的时候，虽然早就下不过你了，但我是真的快乐，真的。

“但毕竟我不是你，时光。一年来，我的棋力还是在一点点退步。我觉得，这一年，是我太自私了。是时候真正放弃这个幻想了。”洪河认真地看着时光说。

“放不放弃是一回事儿，但你也可以经常回来和我一起下棋啊！你还热爱围棋不是吗！”时光着急地说道。

“时光，只要还在和你下棋，这个念想就不会断。因为我看见你努力的样子，我就还是会不甘心。

“每个人都有自己该走的路。你该走的就是给我好好下棋，拿更多世界冠军；而我该走的就是把窑厂办好，把我爸照顾好。

“我已经跟林老师和灿灿说好了，让他们不用再管我了。我洪河，说到做到，要靠自己把人生路走好。”

时光沉默，他从来没想过人生一词会如此沉重。他一直以为，做热爱的事，朝着一个目标不停努力，就是人生最大的意义了。今天他才真正明白，自己有多幸运，可以为自己的热爱而努力，可以不用经历困难的抉择，不用孤独地走在一条看不到方向的人生路上。他觉得自己没有资格对洪河的选择做出任何评价。

“洪河，如果你已经决定了，我一定全力支持你。无论如何，咱俩都是最好的兄弟。”

洪河红着眼眶对时光点点头，微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膀。“你小子，别让我失望啊。”

“嗯。一定！”至少还有自己帮洪河背负他的梦想前进，可以让他离开得不那么难受吧。

——

时光帮洪河把最后一个箱子搬上车。转过身，洪河将他一把拉到怀里。“兄弟，谢谢你。以后受啥委屈随时来窑厂找我啊。还有，你的比赛我还是会一直看的。”

“嗯。想下棋的时候记得随时来找我。”

“行。走了啊。”

“路上小心。”

时光说不出更多的话，目送洪河开车远去。

他默默地上楼，开灯，走到洪河空荡荡的房间门口。从今往后，就真的是一个人了。洪河劝他把房间租出去，至少可以少一点经济压力，说不定还能交个新朋友。但他不想。

——

“你怎么了？今天过节，怎么看起来这么没精打采的。”俞亮从辣锅里给夹出一片牛肉放到时光碗里，说道。

时光回过神，“没……没啥。就是觉得，是不是，最终，每个人都是要孤独地走自己的人生路？没有什么人会永远陪在你身边？”

俞亮抿嘴想了想，“可能确实是这样。没有人和你分享同样的人生道路，同样的人生目标，经历同样的挫折。你的人生轨迹会和各种各样其他的人交叉，有的长有的短，但最终，都还是要靠自己向前走吧。”

时光没有看他，呆滞地看着面前的火锅点了点头。“我和洪河的交叉，可能就到此为止了吧。”他默默地对自己说。

“但我会一直陪在你身边的。”

时光听到这句话，猛然抬起头。透过火锅里升起的氤氲雾气，他看见俞亮正注视着他，眼里满是温柔的光。他的脸一瞬间红到了耳朵根。还好在火锅店，还好自己喝了点酒，还好有雾气。他躲开俞亮的目光，埋头吃肉——就假装是被辣到了吧。

“你呢？你会一直陪我吗？”

“当……当然啦。”

俞亮轻轻地笑了笑，而后眉眼间爬上了几分关切，“是最近发生什么了吗？你不介意的话，可以跟我说说。”

时光犹豫了一下，还是决定把这几天的难受倾吐出来。“洪河搬走了。他……可能就……要离我越来越远了。还有阿朗，也不能像原来一样相处了。我好像还没有做好准备，他们和我的交叉就已经悄悄地结束了。”他回想起褚嬴，也是这样，悄无声息地，就从自己的生命里离开了，他补充道，“每次都是这样。”

俞亮放下筷子，认真地看着他说，“时光，你的心里早就想到会有这一天了，只是你一直在逃避面对它，对吗？你要知道，其实你已经很幸运了。你和他们一起度过过那么有意义的几年，有那么多美好的回忆。即便以后不再交叉，你们还是会互相关心牵挂，是一辈子的好朋友。”

对，一辈子的好朋友。时光欣慰地点头，内心涌上满满的暖意。“嗯，俞亮，谢谢你。我好像也没那么难受了。”

“时光，我也很想谢谢你。”

“陪你下棋？”

“不止。还有陪我在人生路上一起走。”俞亮脸颊微红，诚恳地看着时光的眼睛。

“哎呦，小俞老师你今天可真够肉麻的……一定是因为你生病的时候我对你太好了……”时光挪揄地说。俞亮害羞地低下头哧哧笑了出来。

“好啦，新年快乐！”俞亮举起手里的橙汁。

“新年快乐！祝小俞老师明年拿下世界冠军啊！”时光拿起手里的啤酒与他碰杯。

——

俞亮把喝得已经站不稳的时光扶到沙发上，“明明就不会喝，非要喝那么多。”

“我这是……开……开心……好吗？你……你懂个屁！”

“好好好，我不懂。”他从厨房端出一杯蜂蜜水，“快喝，对胃好。”

“嘿嘿……谢……谢谢……小俞老师！”

俞亮静静地看着时光眼神涣散地喝着蜂蜜水，却发现两行泪悄悄地从他小鹿一般澄澈的眼睛里落了下来。“你怎么了？”

“俞亮……你以后……千万不要离开我……好不好？你不要像他……还有他们那样……一句话也不说……就离开我……好不好？”时光紧紧地攥着俞亮的手腕，生怕下一秒他就不辞而别。

“我会一直在的。”俞亮微笑着把时光抓着自己的手解开，握在自己手里。

俞亮没有想到，平日里那样开朗温暖的时光，在面对别离的时候会这么难堪。他一定是经历过一些自己所不知道的刻骨铭心的痛吧，但俞亮知道，此刻自己能做的就是陪在他身边，给他最大的安全感。

——

即便睡着了，时光还是不愿放开俞亮的手。他带着微甜酒气的呼吸平缓地在俞亮的颈边缠绕。俞亮温柔地凝视着他浓密的睫毛，和上面挂着的未干的泪，然后，在他的眼角留下了一个轻轻的吻。

第 10 章

“时光！”

时光转过身，“哈喽啊，好久不见啦！”

女孩穿着一件淡蓝色的风衣，披散着微卷的头发，微笑着站在时光面前，时光差点没有认出来。

“江雪明，上了大学就是不一样了哈！一点都不像你了！”

“夸人好看都不会！白疼你那么多年！”江雪明假装生气地拍了拍时光的手臂。

“我错了我错了，江雪明大人您今天真好看！”

“这还差不多。走吧，再不进去就没位置了。”江雪明领着时光进入了餐厅。

“……你说今天是啥日子啊，这餐厅里咋全是一对儿一对儿的，每桌还有玫瑰花？”

“你傻呀，今天2月14，你说啥日子。”

“哦哦哦，情人节啊，怪不得。”时光手插兜里，思忖着，怪不得今天队里大家都走得早，原来都是约会去了呢。诶不对，不会吧，连小胖都有女朋友了？难不成自己真是队里唯一的单身汉？不行不行，明天一定得好好审问一下他，我时光怎么可能是最后一名呢！

“在想什么呢？给你点小炒肉啦？”

“诶，好啊！还是你了解我。”时光得意地笑出声。

“还要两碗冰粉，最后再上吧。”江雪明对一旁的服务员说道。

“今天咱们家甜品特供哈根达斯‘心心相印’冰淇淋，二位需要考虑一下吗？”

江雪明噗嗤笑出来，“不需要了，谢谢。”

——

“诶江雪明，你给我讲讲大学生活呗。是不是真有那些老师说的那样自由啊？”

“唉你快别提了。每天还是一早上课，晚上去图书馆自习，周末还要赶作业。真没比高中好多少。”

“真假的？你别骗我啊。”

“真的！我们学院可是我校出了名的‘疯人院’。你说，我当时要是没有围棋联赛那加分，去不了我们院，不得不去个‘养老院’，现在可就轻松多了。”

“嘁，你这就叫得了便宜还卖乖！”时光抱着手臂说。

“那你就叫站着说话不腰疼！”说完，两个人一同哈哈哈地笑了起来。

“诶不过，认真说，江雪明，你们学院肯定男生特多吧！你有没有……啊？”时光朝她挑了挑眉毛，露出一个八卦的笑。

江雪明苦恼地撩了撩头发，“唉实话跟你说吧，我们学院那些男生，真的，跟你比起来，差太多了。”

时光被她这么说得有点懵，但随即露出一个“懂了”的笑容，“哦哦哦，那肯定啊！我时长老这么英俊潇洒，才华横溢，哪是那些凡夫俗子比得了的？江雪明，这就是你的不对了，找男朋友要都按我的标准，那你可活该单身了！”

“给你点阳光你就灿烂。”江雪明朝他翻了个白眼。

“那可不。”又是这个时光式傻笑，江雪明心里感叹，即使心里已经装着另外一个人了，看见这个傻笑的时候还是会悄悄心动一下。

“不过，我确实有喜欢的人了。”江雪明绽开一个专属于少女的甜甜的笑。

“真的？啥样的？我来帮你瞅瞅！”时光一听到有真八卦，马上正襟危坐。

“他是我们学校围棋社的主力，比我高一级，物理学院的。就是社团活动的时候，他有时候会和我一起练棋，我们有时候也会一起自习。他下棋还挺厉害的，不过肯定比你差远了啦。他成绩也挺好的，对我也不错……但其实，我也不知道他喜不喜欢我。”江雪明有点不安地摆弄着自己的头发梢。“就比如说今天，他就没有给我发短信。如果喜欢我的话，应该会发的吧？”

“那可不一定。说不定他在酝酿个大的，什么突然出现在你家门口表白之类的。”时光俨然一副很懂的样子，实际上都是从电视剧里看到的桥段。

“别扯了，他家在一千公里外呢。”江雪明撅嘴说道。

“哎哎哎，你别灰心嘛。你给我说说，他都有啥表现啊，我帮你看看他是不是也喜欢你？”

“你知道喜欢一个人是什么表现嘛？”时光在这方面，看起来还是和三年前一样迟钝，江雪明皱了皱眉。

“我咋不知道。没吃过猪肉还没见过猪跑吗？”

“好吧。”江雪明迟疑了一下，“他这个人，平时跟我在一块儿的时候都不怎么说话，不过，担心我的时候就像变了个人一样。有一次我手机落在上课的教室了，结果晚上我去失物招领拿到的时候，看到了36个未接来电，都是他的。回宿舍的时候在楼下看到他在那儿等我，然后……就被他骂了。”江雪明回忆起那个场景，耷拉下脑袋。

“这是好事儿啊！说明他肯定特在乎你啊！”

“还有啊，我总感觉，我什么糗事儿都能被他碰上。刚开学那会儿我不是不太会骑车嘛，有一次在路上为了让一个人，没扶稳就摔了。那个人把我扶了起来，叫我骑车小心，后来才知道就是他。”

“你别说这相遇还挺浪漫哈！有韩剧内味儿了！”时光忍不住评论道。

“去去去，别瞎说。还有一次，我在上一门公选课，结果上课睡着了……你知道吧，就……然后就被点名起来回答问题，我哪知道啊。结果旁边的人给我递了个纸条告诉我答案，让我逃过一劫。你猜怎么着？还是他。”

“哎呦江雪明，你这也太偶像剧了吧。说得我都嫉妒了。”时光喝了一口可乐，气鼓鼓地说。

“所以你也觉得……他喜欢我？”江雪明手撑着下巴，满怀期待地看着时光。

“那肯定啊！百分之百——”时光拍着胸脯，还没说完，桌上的手机就响了，“你等等啊，我去接个电话。”

——

“你在哪儿？怎么没在家？”俞亮在电话那头咄咄逼人地问。

“我……我在外面吃饭呢。今儿江雪明刚从北京回来，这不是聚一下吃个饭嘛……江雪明你记得吧，就是之前冬令营的时候和我一块儿的那个好朋友。你去我家找我了？啥事儿？”

“……嗯。没什么。”俞亮冷冷地说。

“俞亮？你咋啦？有事儿的话我就这儿早点结束回去找你呗。”

“没什么了。”

“嘟——嘟——嘟——”

嘿这俞亮，也真奇怪，打个电话来结果啥也不说。

——

“对了时光，你现在怎么样了？刚刚一直在聊我。”江雪明左手撑着下巴，右手拌着面前的冰粉，歪头看着时光。

“我？我的生活可比你无聊多了。每天除了训练就是比赛，生活里只有围棋。”时光假装苦涩地说。

江雪明眼睛弯成了月牙，说道，“你其实很幸福吧，有自己终身努力的事业……对了，你知道嘛，上次围甲最后一轮那个直播，我们社里的好几个女生都想问我要你的联系方式呢！”

时光差点一口可乐喷出来，“真的？我还有这魅力？”他得瑟地翘起了二郎腿。

“是啊，你要不要……考虑考虑？”这次换江雪明扑闪着八卦的眼神。

“好啊！你知道我这一两年，除了我妈，俞亮妈妈，就再没见过别的女的了，哦还有你。你说我们队里别人怎么都能找到女朋友呢？他们不也是天天绕着围棋转吗？”

“不过说起俞亮……她们好像也挺崇拜俞亮的。”江雪明挠了挠下巴，“社里有他封面的那几期《围棋天下》都快被她们翻烂了。”

“凭什么呀？俞亮那家伙哪点比我好了？”时光忿忿不平，“哼，不加了不加了，真让人生气。”

江雪明看着他像个河豚一样生着闷气，无奈地笑了。

——

“时间还早，去我家坐坐呗？借你看看我新买的碟。我跟你说，我那儿啥电影都有，什么香港的，韩国的，美国的，你想看啥都行。嘿嘿。”时光喜欢看动漫看电影打游戏，但平时都只能一个人做这些事，未免有点孤独。刚好江雪明也喜欢看电影，他终于不用一个人看，一个人吐槽或者感动了。

他们边聊边往回逛。路上不停地有卖玫瑰花的小商贩热情地拦住时光，“小伙子买朵花送给姑娘吧？十块钱一朵。”他每次都尴尬地摆摆手，最后只能不堪其扰地买了一朵。

“谢谢你啊，时光。”

“嗐，我这不是嫌他们烦嘛。你可别误会啊，你可得好好地等着你家龚学长的告白呢。”

“其实……”江雪明想了想，还是把原本想和时光说的话咽下去了。都是过去的事了，有这一朵玫瑰花给那段年少时的心动作为句号，也挺好的。“……他不找我我就去找他，没什么大不了的。”

时光给她竖了个大拇指，“爽快！爱情就是要这么轰轰烈烈！扭扭捏捏算个啥呀。”

“呃……”江雪明愣住了，一手拉了拉时光的袖子，一手指了指前方。

时光转头，差点被自己绊倒。

俞亮死死地盯着他的眼睛。

“咳咳……俞亮……你……你咋还在这儿……我还以为……你回去了呢。内啥……咱……一块儿上去？”

“不用了。”俞亮和江雪明同时说。

“你俩……慢慢聊……我先回去了？”江雪明察觉到了这诡异的气氛，慢慢地后退，给时光使了一个“加油”的眼色，朝俞亮点了点头，当然，俞亮看都没看她。这俞亮确实像时光说的一样奇怪，江雪明心想。

——

“俞亮，小俞老师，求你别不说话了成吗？我真不知道你一直在这儿等我。你电话里也没说啊。”

俞亮还是冷冷地看着他不说话。

“我错了还不行吗……我要知道，肯定早就回来了嘛……”时光继续嘟嘟囔囔。

过了许久，俞亮终于开口，“……玫瑰花是怎么回事？”

时光噗地笑了出来，“嗐，原来在为这个生气啊！那是因为路上太多人拦着我卖花了，我这不是买一支就不用被缠着了吗。”他摸到俞亮冰冷的手，给他倒了杯热水。

“你和她……”俞亮想起来三年前的那个2月14日。

“我和江雪明谁跟谁啊，她不会误会的。她还在等她喜欢的学长给她告白呢，她给我讲了一路他俩那偶像剧。哎呦那个甜呐，都把我齁着了。”时光手舞足蹈地说道。

俞亮没有继续说话，将信将疑地抿了一口热水。

“诶不对，你为啥因为我送她玫瑰花生气啊？不然，我也下去买一朵送给你？”

俞亮瘪了瘪嘴，继续沉默。

时光看着俞亮严肃冷峻的侧脸，试探地问道：“对了，你今儿找我本来是啥事儿啊？不会就是为了来生我的气的吧？”

“……我是来……找你一起研究前两天三星杯决赛的棋谱的。”

“哦，我还以为啥事儿呢。咱周六一起研究不就好了，也不着急这几天吧。你春兰杯决赛还一个月呢。”时光大大咧咧地靠在沙发上。

“……你要赶我走吗？”

“不不不，小俞老师你千万别误会，我怎么可能想赶你走呢。”时光感觉自己好像又说错了一些话，得马上想想可以怎么补救，“不然……这样，我把洪河原来的钥匙给你。以后，你想来的时候，随时来，你想天天来都行，成吗？”

俞亮拧着的眉头渐渐舒展开，嘴角挂上一丝笑意，“真的？”

“真的。”时光诚恳地说。他把一把钥匙从他的皮卡丘钥匙串上取下来，郑重地放到俞亮手里。“从今天起，你就是这杏坛小区5幢3单元302的第二个主人了。”

俞亮把钥匙放进风衣的贴身口袋里。“谢谢你。”

“不过，你要是天天来的话，得给我交房租啊！”时光揉了揉俞亮的眉心，这锁了一晚上的，终于解开了。

俞亮没有回答他，继续微笑着喝水。

时光自觉如果不把江雪明的事完完全全说给俞亮听，保不准哪天他又要因为今天的事跟他生气。于是把今晚的聊天内容，加上了些自己的评价，都眉飞色舞地说给俞亮听了。

“你说，我这么风流倜傥才华横溢，要是碰到喜欢的女生，是不是肯定会比他还浪漫？只可惜啊，我的生活里只有大老爷们儿，才华无处施展咯。”

“先收拾好自己再说吧。”

“你怎么能这么说我呢？别以为崇拜你的人多就了不起！还不是因为她们都不了解你，被你帅气的外表迷惑了！”

“我什么的外表？”俞亮挑起了右眉毛。

“帅气的……诶你这人，可真臭屁！非得听两遍。”时光涨红了脸。

俞亮难得露出了一个得意的表情。

“不过俞亮……你给我说实话……是不是真的有很多女孩子追你啊？”时光一方面想知道，一方面又不想知道，他犹豫地问道。

“有啊。”俞亮轻描淡写地说，“很多人通过绪哥加我。围达上也有很多人私信我。”

“那你……”

“我要答应了，现在还会在这儿吗？”俞亮戳了戳时光鼓鼓的脸蛋，从沙发上站起来去洗澡。

“哦也对。”时光反应了一会儿，得意地说，“嘿嘿，那她们可要嫉妒死我了吧。”

“废话。”俞亮的声音伴随着水声从淋浴室传了出来。

——

早春清晨的阳光从窗帘缝里偷偷地漏了进来，爬在了床沿上。

俞亮从包里拿出了一个小盒子，轻轻地放在时光的床头柜上。他低头注视了一会儿熟睡的时光，“对不起时光，我还是做不到轰轰烈烈。节日快乐。”尔后温柔地在时光带着柠檬香的头发里留下了一个吻，转身出门。

第 11 章

时光看着存折里越来越少的余额，不由得愁上心头。明明去年过年，自己还是收红包收到手软的，今年就成了不停往外发红包的人了。也不知道自己逞个什么能，非要给妈妈吹牛自己比赛奖金老多了，红包都让他来发。结果呢，忘记算从这个月开始房租要交两人份了，交完才发现自己可能还不够撑到月底发工资。“不行，不能找妈妈要钱，多丢人啊刚给她吹完牛……”他暗暗地说。不过回想起在亲戚面前妈妈的自豪模样，自己苦一点还是值得的。他对自己得意地笑了笑。

今天是大年初四，他权衡了一下接下来几天跟着妈妈走亲戚和自己住之间的开销，还是决定逃回自己那儿。

“妈妈，您看我春兰杯季军赛就剩一个月了……我得开始闭关训练了……”

“过年你都不多陪陪妈妈吗？”

“我……我比赛完一定多陪您！”时光哀求地看着妈妈。

“……行。那你回去吧。说到做到啊。”

“好嘞，谢谢妈！您是世界上最善解人意的妈妈！”给了妈妈一个大大的拥抱。

妈妈轻轻拍了拍时光的脑袋，“一会儿我再做点菜你带过去……还有啊……钱不够的话妈妈给你打点儿。”

“够！这您就不用担心啦！我就乖乖等您做的菜咯。”时光安详地躺回到沙发上。

——

时光打开门，愣了一下，又退了出来，看了眼门牌，302，没错呀。但怎么感觉，不像是自己家了？难不成是记忆出错了？明明走的时候门口堆了好几双鞋，门背后挂了好几件外套的？

他走进玄关——嚯，整个客厅都变样了。沙发被换成了常在广告里看见的米白色布艺款， 茶几上原本乱七八糟摆放的棋谱、DVD都被收拾到了茶几下的抽屉里；原本窗前沙滩椅的位置，换成了一个棋桌。他揉了揉眼睛，确认一下自己并没有产生幻觉。

“难不成是……？”他的心跳有一点跟不上。

他掏出手机，拨出去一个电话。

“喂？那个……你来过我家了？你还帮我收拾了？”

“我搬进去了。现在是我们家了。”

“你……你搬进来都不提前和我说一声？吓我一跳真是的。”时光不满地嘟嘴道。

“是谁上次说我是302第二个主人的。我行使主人的权利都需要你的同意吗？”

“没有……我不是这个意思。我就是……还没准备好呢。”

“不欢迎我为什么要给我钥匙？”

“哎呦，小俞老师，我错了还不行吗？你搬进来我百分之二百的欢迎！就是下次有啥事提前说一下嘛，得让人有点心理准备……”时光确实还没准备好，他已经太习惯一个人随意生活了。原本每周俞亮来一次，两个人的交流都是绕着围棋转的；但现在每天都要见到他，还是见到生活里的他……一想到自己要在客厅看DVD打游戏会被说，点大碗拉面会被说，洗衣服洗串色会被说，起太晚不洗脸就出门会被说……时光不由得打了个寒颤。

“知道了。给你一点时间准备，今晚我不回去住。”

“啊？那你今晚住哪儿？”

“我和我爸妈在千岛湖。明天回去。”

“哦哦。那……玩得开心啊。”时光心头莫名又涌上了一阵失落。他对自己摇摇头，唉什么嘛，得趁俞亮还没住进来赶紧享受自由生活的最后一天！

——

时光翻个身，感受到温暖的阳光照在了自己的眼皮上。他揉了揉眼睛，伸个懒腰，把自己撑起来。

窗前的棋桌边坐着一个人，专心地一手拿着书，一手拿着棋子。阳光勾勒出他流畅英俊的侧颜线条，就像是漫画里走出来的人一样。时光掐了掐自己，确认这不是一个梦。

“醒了啊。”那个人头也不回地说道。

“哦……嗯……你怎么……这么早就回来了？”

“你知道几点了吗？”

时光拿起茶几上的手机：10:16。他想起来昨天晚上为了庆祝最后一天自由生活，把《武林外传》又拿出来重温。大概是看着看着就在沙发上睡着了？

“冰箱里有牛奶，你自己热一杯喝吧。”

“哦，好。”时光暗自窃喜，俞亮竟然没有因为他的熬夜晚起说他。

“还有一个月就是春兰杯决赛和季军赛，不能再这么自由散漫了。”刚热完牛奶坐回沙发，就听见俞亮教育。唉，该来的还是逃不了。

“哎呀我知道，我之后肯定不打扰你训练！”

“你的比赛也很重要。虽然不是决赛，但你也要认真对待。”

“知道了。”时光委屈地挠挠头。“那啥……那我进去打谱了？”

“好。”

俞亮全程没有抬头，时光只能悻悻地走进房间，去自己的棋桌上继续研究放假前研究了一半的那盘二十一路棋棋谱。

但他没有看见的是，俞亮注视着他进门的背影，眼里满是温柔的笑意。

——

搬到一起后的生活，好像也没时光预想得那么不自在。俞亮每天都很早起床，出门跑步，买早餐，早早地就坐在棋桌边打谱训练；时光起得晚，就默默地边看他打谱边吃早餐，偶尔讨论两句。而后他回房间研究棋谱，他们互不干预。中饭、晚饭靠着双方妈妈做的菜，完美避免了乌冬面是不是面的争吵。晚饭后是时光的休闲时间，俞亮就回房间看书或者下网棋。晚上他们偶尔会一起坐在棋桌前研究一会儿比赛棋谱，然后互道晚安，各自回房睡觉。

时光很喜欢这样的生活节奏。每天起床看到俞亮在窗前训练的专注的侧脸，头也不抬的一句“早上好啊”，都能给他的一天带来动力。而每天睡前，能和俞亮面对面地说声晚安，也能让他觉得安心。

“要是能一直这样就好了。”时光边这样想，边从桌边抽出一张空白棋盘纸，准备画下另一种棋局变化。前些天研究二十一路棋谱，他一直都是懵的状态。后来经过俞亮的提醒才意识到，二十一路棋的变化真的太多了，自己已经不能像十九路棋那样在脑子里记录演算，必须记下来才能完全理解。用这种方式研究，才开始有了一点眉目。“这本棋谱看着薄，都够我研究一年了。”他暗暗说。

他瞥见房间门口有个人影，转过头，看见俞亮正慌乱地用手刮着鼻子。“那个……我们的菜吃完了，今晚出去吃怎么样？我请。”

“哦，好啊……不过你突然站那儿，还不说话，怪吓人的。”时光带着责备地说。

“不好意思。”俞亮羞赧地低头摸着脖子说。其实他已经站在那儿注视时光好一会儿了。准确的说，其实每次叫时光吃饭的时候都是这样。

“你等会儿啊，我把这个变式记完就换衣服。”时光并没有察觉俞亮的耳朵都红了。

——

“对了时光，你收到邮件了么？山城棋院邀请我们3月12号那周去他们棋院集训。”

“3月12……那不就是春兰杯决赛前一周？”时光一口橙汁差点呛着。他把橙汁放回俞亮面前，“谁会无聊看邮件啊……不过为啥这么安排啊？”

“他们邀请了很多国内的高手。包括你季军赛的对手彭青。”

“是为了让我们保持竞技状态？”

俞亮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有可能。毕竟这段时间国内刚过春节，没有什么重要赛事让我们找状态。”

“依我看啊，他们主要想邀请的是你吧。毕竟你有夺冠任务在身。我和彭青，反正赢了都是中国的季军，对他们来说谁赢都一样。”时光没好气地说。

“那你也得好好找状态。”

“哎呦我知道，我又没说不想去。小俞老师不在，我一个人呆在家该多无聊啊，都没人帮我买早饭，没人和我一起洗碗了。是吧？”时光伸手去抚平俞亮正拧着的眉心。

俞亮舒展眉眼。他知道，虽然还没有并肩，但时光就在自己身后一步的地方，不会放手，更不会放弃跟上他脚步。

他握住时光还停留在自己额头上的手，拉到自己唇边，轻轻碰了碰他的指关节。

时光的脸唰地红了。“俞……”

俞亮温柔地笑着，把他的手放回桌上。“谢谢你，时光。”

第 12 章

时光最后一次打开行李箱检查，那个小盒子静静地躺在行李箱最中间的夹层，一定不会被压坏的地方。他放心地盖上行李箱，拖出房间。

“准备好了吗？”

“嗯，好了，出发吧。等回来您就是俞亮九段咯！”时光傻笑道。

他又回想起了半个月前那顿收场得有点尴尬的晚饭（至少在他看来）。但就好像是双方共同的默契，那天之后两个人就在没有提起过那一瞬间发生的事，他们之间的相处好像和那之前也没什么不同，就像是，都已经忘了那个瞬间一样。

时光系完鞋带，站起来伸手去拿行李箱的拉杆，触碰到了俞亮也准备去拉他的行李箱的手。他下意识地往回收了收手，俞亮停住了。一秒钟的尴尬，时光却感觉有一年那么漫长。他不敢看俞亮的表情，“那个……我……自己来吧。”——所以，其实和之前还是有些不同的。

他们还是能像原来一样一起吃饭，聊天，互相挖苦；只是，俞亮不会像之前那样伸手揉他的头发，他也不敢伸手摁俞亮的眉心了。

时光把自己陷进商务舱的沙发座椅里。还好这次绪哥帮他们买了商务舱，他就不用在这个尴尬的节点上纠结到底要不要靠在俞亮身上睡觉，更不用尴尬地发现自己醒来的时候莫名其妙地出现在俞亮肩膀上了。

他的思绪开始游荡。

这半个月，他似乎搞懂了一件事，那就是，俞亮好像，确实，喜欢自己。当然，这也是在江雪明的提点下才搞懂的（“看你之前给我分析得头头是道的，和着发生在自己身上就装傻了？”）。

那我呢？

他不知道怎么回答这个问题。每当脑子里出现这个三个字，他的思绪就乱成了一团找不到头的线球，越是想抽，就越是缠得紧。江雪明问他的时候，他说：“怎么可能？我当然是喜欢女孩子的啊！我一直都把俞亮当兄弟呢，跟洪河沈一朗一样的。”他说服自己，因为俞亮是现在他身边唯一的好朋友了，所以他才会格外珍惜，才不是因为什么喜欢不喜欢。但是……算了哪有什么但是。

反正俞亮啥也不提，他也就心安理得地继续逃避这个问题。

——

“阿朗！”时光在会议室门口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就知道你会来！你小子，上次说过年回方圆结果都不回！”

“这不就来这儿见了嘛！必须来给你加油啊！”沈一朗给了时光一个热情的拥抱，他看到一旁的俞亮有点尴尬的表情，对他点了点头。

“一会儿开完会，咱俩得找个地儿好好聊聊，真是太久没见了。”时光揽着他的肩膀，一同走进了会议室。接下来这几天终于有理由不见俞亮，不用提心吊胆地面对他可能问出口的那个问题了，时光长舒一口气。

方绪出现在了会议桌的主座上，他被请为这次集训的教练。

“山城棋院组织此次集训，首要目的是给国内顶尖青年棋手们一个互相切磋互相学习的机会。当然，也是给即将参加春兰杯决赛和季军赛的三位棋手，俞亮、彭青和时光，一个赛前热身的环境。

“这周的集训呢，我们根据你们的年龄，分为了ABC三个队，A队为20周岁以上，B队为18至20周岁，C队为18周岁以下。三个队进行双循环积分赛共六轮，对阵规则、积分规则和围甲联赛相同。最后胜出的队伍，全队将获得职业积分奖励。

“刚好，你们三位，按照年龄直接作为三个队的主将。其余的台次由每队自行商议决定。”

时光反应了一会儿，想起来俞亮确实还没到18周岁，虽然他看起来已经比自己成熟那么多了。

“各位的行李已经按照队别放置在各个套间了，你们今天的任务，就是回去熟悉一下自己的队友，确定下一轮的台次。明天第一轮，彭青A队对阵时光B队，俞亮C队轮空。”

时光环顾了一圈会议室，沈一朗肯定是自己的队友，还有……穆清春？他竟然也被选进了集训。不过这次他在自己手下，他终于不敢在我面前嚣张了，时光窃笑。还有一个……应该是罗旭航，山城实业队的二台，时光在围甲赛场上遇到过，棋风和俞亮还有点像。他对自己队伍的配置感到挺满意的。

俞亮的队……好像除了俞亮，都是些没什么大赛经验的90后，有的还在围乙队里。俞亮就算是神仙也难带动咯，时光暗自想。

——

时光靠一顿火锅，很快和自己的队伍打成了一片。即便是一直令人讨厌的穆清春，这次不仅没有挑衅挖苦他，反倒是在罗旭航面前对他上次快棋赛的那盘棋赞叹有加。“时光，这次你做主将，我服你。不过，明天这二台的位置，我一定得要。明天咱们主场，我的快棋优势一定要发挥出来。”

时光虽然觉得他的棋力不一定比沈一朗或者罗旭航强，但考虑到他的确快棋能力一骑绝尘，田忌赛马一回说不定真的有奇效。他看了看另外两位队友，他们没有说什么话，都对他点点头。“好，那就这么决定了。明儿咱们争取来个开门红！”

“加油！”

明天将是时光作为主将出战的第一场比赛，虽然不是什么正式大赛，但他也很满足。自己的实力终于得到了认可，被队友认可，被对手认可。

——

“唉，阿朗，你说，要是洪河还在下棋该多好啊，咱们仨肯定是最完美的配置。”时光躺在床上，盯着黑暗中的天花板。“我是不是当时就不应该说支持他的选择，应该更努力劝他，他是不是就不会离开了？”

“时光，你就不要自责了。我相信洪河也是经过深思熟虑才做出他的选择的。他其实比我们都成熟。”

“我现在想着，他正在一个人走他那个人生路，我心里就堵得慌。他本来应该在围棋界大放光芒的。”

“我相信，不管是什么路，洪河一定能走得精彩的。你要对他有信心。等你比完季军赛，咱们回去找他吧。”

“嗯。”时光翻了个身，把对洪河的想念和歉意收起来放在心底。

“明天加油啊，时主将！”

“一定！你也是啊，沈舵主！”

——

俞亮在黑暗中回想着这半个月来和时光相处的细节。他有点后悔半个月前自己没有控制住的那个举动，那个让时光陷入尴尬的触碰。但另一方面，他又不后悔，终于有一回，他坦然地在时光面前展现了自己的心意。

他不知道时光到底为什么躲着他。是讨厌？是害怕？他怅然若失又迷茫不解，就像四年前回国找他，却被他挡在窗帘外的时候一样。

但至少，这一次时光还愿意和他说话，还在陪伴他，生活大部分时候还一如往常。俞亮觉得，有这个就够了，他也不想再奢求什么了。

他拉了拉被脚，把思绪收了回来。

第 13 章

观战室传出热烈讨论声。时光和队友们在里面仔细研究着今天A队和C队的比赛。昨天的首轮，他们凭借时光、沈一朗的稳定发挥，和穆清春的快棋优势，成功拿下A队，迎来开门红。队内的气氛也是十分高涨。

“看C队这个情况，就算俞亮能拿下，后三台里，也就这三台看着有点希望。”

“这个三台是我同一道场的师弟。我之前就听说过他，非常善于不按套路出牌打乱对手节奏，风格固定的经验型棋手面对他，可能确实比较吃亏。”罗旭航摸着下巴说道。

“那咱明天……谁来对他比较好啊？”时光苦恼地说。他环顾了一圈，队友们大概都算是这类了，也就自己上还比较有可能赢，但自己是主将。

“看命咯。咱们还是得下快棋比较有把握赢他，但明天是他们主场，俞亮肯定怎么着都不会让他下快棋的。”沈一朗叹了口气。

“诶诶诶，俞亮这手为什么要下断？感觉这儿肩冲才是他的风格？”穆清春手里夹着棋子，犹豫着没有摆上棋盘，疑惑地盯着电脑屏幕。

时光没有说话。这步断，就是曾经被俞亮赐名过“光之飞盾”的那一步。他不知道俞亮是不是想通过这个棋局和他说什么话。他摇摇头，俞亮可能只是想在大赛前试试新的下法，他才不是在下棋的时候喜欢胡思乱想的人。

时光盯着眼前的棋局，思绪却飘远了。

和俞亮朝夕相处这么多天之后，这两天硬是没见到一回，他都有点不习惯了。但要说想见，其实只要晚上休息时间走出B队套间，出门右拐，敲门进C队套间，就可以了。但他没这么做，俞亮也没这么做（还好俞亮没这么做）。

但是明天主将战就不得不见到了，还是面对面下棋。时光想到这儿，就尴尬地挠挠头。

——

“俞……俞亮。”时光抬眼看着俞亮坐到对面的椅子上，他还是不太敢看俞亮的眼睛。

俞亮回给他一个温暖的笑。“我会全力以赴的。”

“哦……嗯。”时光点点头。棋桌上的俞亮又是那个充满自信，冷静沉着的天才棋手。

时光执黑。

俞亮的棋还是和往常一样，力战拼杀毫不手软。时光几次试图给他制造陷阱，却被俞亮逐一击破。他确实太了解我了，时光心灰意冷地想。时光孤注一掷地建起他最后一个迷宫，右侧白棋大龙的死活就在俞亮下一手棋里了。

俞亮专注地计算着。他紧握白子的右手指关节已经略微发白，左手则指关节抵着嘴唇，眉头紧锁。

时光从棋局上移开目光，瞟了一眼思考中的俞亮。他的心跳漏了一拍。那个晚上自己右手指关节那个柔软的，凉凉的触感又浮现在脑中。他轻轻对自己咳了一声，把注意力拉回到棋局。

半晌过后。

白126手，大飞。

俞亮终究还是趁时光封住迷宫之前飞了出来。

时光最后一次计算了一遍目数差，摇了摇头。“我输了。”

“承让。”

时光抬起头，遇到俞亮的目光。他发现自己好像很久没有认真地看着俞亮的眼睛了。俞亮的眼神里，没有了之前的热切与温柔，好像只剩下了朋友、对手之间的关切和鼓励。时光有点欣慰，又有点失落。

“一会儿一起复盘吗？”俞亮邀请道。

“不……不了吧。我得……去看看队友的对局，安排一下明天的对阵什么的。”时光不安地拉了拉自己的袖口。

“那……明天加油。”俞亮习惯性地伸手，却悬在了半空。他站起来，轻轻拍了拍时光的肩膀，转身走出对局室。

——

“时光，你今天状态怎么回事？看你对局的时候有点心不在焉的。”方绪关切地问道。

“没……没有啊。”

“小亮今天其实也没有下得很完美，他有几步过于着急想要引起你的注意，却忘了自己已经暴露出弱点。你本来有机会的，但是没抓住。”方绪给时光复盘着棋局。“你俩……是不是又闹什么矛盾了？看你们这两天除了这盘棋都没有别的交流。”

“没有啊，哪有……我们这不是不在同一个队嘛，自然就交流少了。”时光重新审视棋局。所以俞亮，确实通过棋局里的那几步和他说话了。只不过，他过于关心自己的棋路，并没有理会俞亮。俞亮一定挺伤心的吧，他心想。

“小亮在这个环境里没有什么熟人，又是顶着夺冠压力的。你有空的话，去找找他吧，帮他找到状态。”方绪扶了扶眼镜，带着笑意对时光说，“说句你不爱听的，再去当一次他的起爆剂吧。他需要你。”

确实，俞亮现在正是需要他的时候，不能因为自己的自私和逃避再让他伤心了。即使自己没有答案，也要给俞亮一个让他安心的交代。

时光诚恳地对方绪点点头。

——

“哟，这不是B队主将时光老师嘛？怎么，输了棋不服气来约架了？”C队三台李沐抱着胳膊站在套间门口。

“俞亮在吗？”时光没有理会他，着急地朝他身后喊道。

“嘿，还来真的？他出去了，估计是去天台了，这两天老看他在那儿……”

时光没听完后半句话，径直走向电梯。

“嘁，啥人嘛。开个玩笑都不行，亏我还经常研究他棋谱。”李沐在他背后翻了个白眼悄声说。

时光在电梯里演练了好几遍自己一会儿想说的话，“俞亮，对不起是我太自私，没有考虑你的感受”，“俞亮，我虽然现在给不了你答案，但是等我想好了一定认真告诉你”，“俞亮，请你相信我，我会一直在的”，“俞亮，你一定要好好面对比赛，我一定为你加油”……

电梯门开了。

“时光？”

“俞……俞亮。他们说……你在这儿”时光犹豫着走出电梯门，俞亮同他一起走回到天台扶手边。

“你在找我？”

“……对。”

俞亮没有看他，对着星星点点的夜景轻轻地勾起了嘴角。

“俞亮……我……想说……”

“没关系。”俞亮转过来真诚地望着时光。“只要你在，我就很开心了。我会好好面对比赛的。”

“……嗯。”时光没有多说什么，默默地陪他站在天台上看山城的夜景。心里的那团杂乱的毛线，不如就这样先收起来吧。

第 14 章

“今天这最后一轮，咱就……尽全力哈。虽说已经没机会拿第一了，但至少不能垫底对吧。”时光对围坐在餐桌边的队员们说，“上次第三轮咱输，一方面因为是客场，被他们排兵布阵摆了一道儿，另一方面，我也没有发挥出应有的水平。”

“没事儿时光，没下过俞亮不丢脸，人家毕竟是世界冠军候选人。”罗旭航拍拍时光的肩膀，“今天你也不用太有压力，输了也没事。我们只要能拿下两场，就算这轮输了，小分也不会输给A队的。”

时光似是而非地点了点头。在大家的心目中，他确实还没有成为俞亮真正的对手。

沈一朗察觉到了时光微妙的情绪变化，搭着他的肩膀悄声对他说，“我相信你。好好下，俞亮克星。”

时光被这个尘封已久的称号逗笑了。沈一朗，没想到你个浓眉大眼的都学会黑人了。他装作生气地甩开沈一朗的手臂，“去去去，吃你的。”

时光觉得沈一朗比上次见的时候，好像开朗了不少。时光问他为什么，他说，这大概就是被爱情滋养的快乐。“就是每当想到她的时候，就会不自觉地想笑，心里觉得特别踏实。”，“有了她，就会觉得生活里没有什么过不去的困难，因为有一个人会一直在你左右陪着你。”“只要看见她，就会觉得一天都是明亮的。”时光觉得这种感觉，好像既熟悉又陌生。

他正发呆着，看到左前方的窗前坐下了一个人影，孤独的侧影在晨光的笼罩下显得愈发俊俏。

“俞亮？没跟队伍一块儿吗？来我们这桌吃吧！”穆清春热情地和刚坐下的人影打招呼。

俞亮朝这桌微笑，目光一直留在时光身上，“没关系。不打扰你们。”时光呆呆地欣赏着俞亮晨光中的微笑，甚至没有意识到自己的嘴角都快咧到耳朵了。沈一朗在一旁戳了戳他，“傻笑什么呢，时主将。”

——

“这一场，我们就像平时那样下，不为输赢，只为下出好棋，好吗？”俞亮真诚地看着时光的眼睛说道。

“好。就像平时那样下。”时光微笑着对他点点头，这是俞亮大赛前最后一场棋了，自己来做这个最后的起爆剂，再适合不过，“加油。”

这盘棋，他们就这样，默默地，一手一手地，用棋子交流着。

黑63手，拆。“时光，我真的很想继续靠近你，分享你的秘密，和你携手，而不只是做你的对手。”

白64手，跳。“俞亮，对不起，我现在可能真的无法回应你的心意。”

黑65手，扳。“时光，你到底在纠结什么？你难道对我完全没有感觉？”

白66手，反扳。“我也不知道，我也不确定。”

黑67手，小飞。“你还需要怎样的确定？”

白68手，靠。“我很在乎你，也很珍惜你，但我不知道这算不算。”

黑69手，顶。“这为什么不算？”

白70手，退。“我害怕这只是出于我的依赖，而不是真正的喜欢。”

黑71手，虎。“我对你，一开始也只是作为下棋对手的依赖。但我渐渐明白，我依恋的是时光这个人，而不是你的幻影。”

白72手，拐。“请你给我一点时间，我一定会给你一个答案。”

黑73手，关。“好。那也请你不要忘记你的承诺。”

白74手，尖。“放心，我不会离开你的。”

……

——

观战室里，所有人都在好奇地看着这盘棋的行进。

“今天俞亮怎么改了风格？他是故意在让时光吗？”李沐推了推眼镜说。他还在为刚刚惨败的快棋战摸不着头脑，又看到俞亮这样下棋，不由得更加气恼。

“他今天这下法，绵里藏针。”彭青专注地盯着屏幕。“俞亮今天没有那么想快速赢，他想和时光慢慢下，下出好棋。”

“有道理。反正C队现在第一，他的主将胜率也足够高，没有压力了。”穆清春原本也无法理解俞亮今天的下法，听到彭青的解说，好像就能开始理解这盘棋了。

“我看他俩啊，正在用这盘棋聊天呢。”方绪边摆着谱，边感叹道，“时光今天也没那么着急布陷阱挖坑。不疾不徐，君子之手谈。”

“时光前面这步夹真是妙，我现在才看出它的用途。”彭青摇着头说，“还真是后生可畏啊。”

“我看明明是俞亮那步靠更好，一下子多抢了3目。”李沐抱着胳膊没好气地说道。他虽然平时更崇拜时光的棋，但是鉴于前两天时光忽视他的行为，这一场他还是希望俞亮能赢。

“那个地方肯定是时光故意暴露给他的破绽。连你都看出来了他还能看不出来？”穆清春和时光交手那么多次，再也不敢小看时光在对局里的挖坑能力。

——

“白1.5目胜出。”

两边的棋手互相鞠躬致意。

“谢谢你，时光。我今天下得很开心。”

“我也是。能和你一起一直下棋，就是最快乐的事。”时光傻笑地看着俞亮乌黑的眼眸，和里面映出的自己的倒影。

俞亮被时光看得害羞地低下了头。时光，你其实早就知道自己的心意了。无论什么原因，我会等你准备好的。

第 15 章

6:13，朝阳刚刚爬上远处的山顶不久。时光打开这个被他一直小心翼翼保护的小盒子，里面整齐地躺着两个镶嵌在暗黑色宝石里的烫金字母，SG。他在房间里来回踱步，自己和自己说着话。

也不知道俞亮起床了没。虽说比赛9点才开始，但以他的习惯，应该已经起床了吧？

就算起床了，也不能因为这种小事去打扰他啊。今天这场拿下，他就2:0拿下冠军了。我戴不戴这对袖扣，反正也不影响我的比赛，不如算了吧……

可这袖扣是俞亮送的啊，他特意定制的让我比赛的时候戴着。要是没戴让他发现了，他岂不是会很伤心？

可是，他都教过我怎么戴了，我还是不会，要被他知道肯定又要被说，我才不去找他呢。

那有什么办法能戴上还不被他知道我不会戴？

——找绪哥！

时光为自己的机智感到得意，反正出来比赛，绪哥就像保姆一样，肯定不会嫌弃他打扰的。他窃笑着打开门。

俞亮准备按门铃的手悬在半空中，看到时光，和他手里捧的盒子，不由得笑了出来。”就知道你还不会。“

”我……你又知道了……“时光咕哝着，乖乖把小盒子递上前，心里做好了又被说一顿的准备。

俞亮把他的左手拉到面前，把时光自己胡乱翻折的衬衫袖口整理整齐。他拿起S，把扣针从时光手背的袖口穿入，然后轻柔地翻过时光的手，把扣针拉出袖口，锁上扣锁，最后再转了转袖扣，把字母调整到完美的角度。“下次比赛自己戴。”他边帮时光戴上右手的G边说。

“好嘛……”时光红着脸。

“好了。走吧，去吃早饭。”俞亮有点不舍地放下他的右手。

——

“时光！俞亮！”彭青端着一碗米线坐到了他们身边，“没想到你们也这么早。”

时光第一次见彭青的时候就觉得他看起来有一种熟悉的感觉，后来才意识到，他让他想起了许厚。不仅仅是他憨厚的笑，不拘小节的性格，还有他绵里藏针的下法。彭青也是在这个圈子里，时光难得能聊围棋以外的话题的人（除了他以外，竟然都没人喜欢看火影忍者！）。虽然是对手，但几天集训相处下来，时光觉得他和彭青已经成为朋友了。

“青哥！早啊。这不是……早起的鸟儿有米线吃嘛！”

“你小子心情不错啊。今天有信心赢我？”

“嘿嘿那是当然，集训输你一盘那是小失误，今天可不会了。你可得小心点咯。”时光得意地啃了一口油条，含含糊糊地说道。

“行。那咱好好下，下个精彩的对局出来。”彭青嗦着米线说道。“对了，说起失误，我昨天逛论坛，看到有人翻译高永夏前天的韩国媒体采访了。他说那场是‘水土不服导致状态不好，所以失误’，还说俞亮顶多是‘半吊子韩国流’，还要让你见识一下什么是‘真正的韩国流’。你们说这人，输了还这么嚣张，真是有意思。”

“他说的也不是没有道理。”俞亮喝了一口咖啡，缓缓地说，“他上一场确实是因为下了个勺子被我抓住了机会。”

“你难道也同意他说的韩国流不韩国流？”时光皱着眉头问他。

“非要说的话，和他相比，我确实只是个‘半吊子’韩国流。回国这几年，我渐渐改变了下法，没有一直坚持韩国流，反而是学习了不少其他的‘流’的下法，比如时光你的下法。所谓‘真正的韩国流’，就一定能比这些‘流’厉害吗？”

时光听到他这么说，不由得骄傲地笑了出来。三年前的那个冬令营，他和俞亮因为褚嬴的下法过不过时而争论的场景还历历在目。褚嬴，俞亮从我这儿，也汲取了些你的精华，你一定也很自豪吧。

“那你今天带着我的一份智慧，可得好好加油，再赢一场，拿下冠军！”时光伸出拳头。

“嗯。”俞亮和他轻轻碰拳。

“加油，俞亮！”彭青从米线碗里抬起头看他们，注意到时光的袖口，“哟，时光，你这袖扣还挺好看，都不像你的风格了哈。”

时光得意地把手伸到他面前晃了晃，“那是。猜猜谁送的？”

“这么高雅的品味……女朋友？”彭青挑着眉头看时光，没注意到低着头吃牛角面包的俞亮耳朵已经红了。

“去去去，哪来的女朋友。”时光摆摆手，抬眉毛道，“这可是俞亮老师专程为我定制的，是不是特好看，嘿嘿。”

“啧啧，我们准世界冠军俞亮老师还有这么一面呐。”彭青眼神里满是“不简单不简单”地看着他们俩。

——

8:40，山城体育台演播室。

“今天的春兰杯决赛和季军赛还有20分钟就要开始了，我们来看看赛场的情况：三位中国棋手看起来状态都不错。俞亮四段在座位上专注地听音乐，好像丝毫没有受到韩国选手高永夏赛前言论的影响；时光二段和彭青五段……竟然在座位上聊天？”女主持人惊讶地说。

“棋手们经过上周的集训，现在都在很好的竞技状态下。时光和彭青在集训中关系不错，赛前聊天放松也是正常。”方绪面带微笑地说。

“那趁着比赛还没有开始，方绪九段，关于集训，您有什么可以跟观众朋友们分享一下的？比如，棋手之间的轶事，或者精彩的对局？广大棋迷们肯定也好奇，顶尖棋手们华山论剑的场景会是什么样的。”

方绪想了想，说：“要我说的话，集训最后一轮俞亮和时光的那盘棋可以说是对‘棋逢对手’这个词最好的诠释。从那盘棋里啊，你甚至都能看到两个人在边过招边对话，就像是武侠小说里那些场景一样。我们所有观战棋手看这盘棋的时候都忍不住拍案叫绝。

“不过可惜啊，这盘棋的棋谱呢我们暂时不打算公开。所以棋迷朋友们如果想知道这盘棋的风采，可能只能亲自去问两位棋手了。”方绪对着镜头摊手道。

“好吧，方绪九段真是给我们挖了一个大坑又不填上。那我们回到今天的比赛，不如您来预测一下今天的结果吧。”

”我觉得啊……“

——

”我宣布，第六届春兰杯世界围棋职业锦标赛，决赛三番棋第二场，现在开始。“

俞亮执黑。

他深吸一口气，最后一次回味时光临走前给他的那个信任的拥抱。

“开始吧。”他对自己说。

“啪！”，黑第一手，右上小目。

第 16 章

时光和彭青站在决赛对局室外，着急地等待着里面对局结果的宣读。他们身后挤满了长枪短炮的记者。

“时光，我跟你说啊，一会儿开了门，咱们进去，要记得先和高永夏握手。”彭青悄悄地在时光耳旁说。

“为什么啊？”

“礼貌啊。首先，毕竟人家是客人，我们得尽地主之谊。第二，先恭喜亚军再恭喜冠军，这也是应该的。而且……”

“可我……”

门被打开了。

彭青还有半句“而且后面还有那么多记者在拍着呢”没说出口，就看见时光箭一般地向对局室里冲进去。彭青想拉住他的手抓了个空，悬在空中。“唉，年轻人啊……”他摇了摇头，跟在时光身后走进门。

时光迫不及待地扑到俞亮身上。“俞亮！你太棒啦！我就知道你可以！你已经是世界冠军啦！”他紧紧地抱住俞亮，在他背上重重地拍了几下。

彭青在他身后，面带歉意地和高永夏握手。

俞亮原本还沉浸在棋局变化的计算中，被时光这么一说，突然反应过来自己已经拿冠军了。“我……我拿冠军了？时光……我拿冠军了！”

时光拉着俞亮的手，用力摇晃他，“是啊俞亮！你拿冠军了！”他激动得眼眶微红。

俞亮用力握了一下他的手，确认了这不是一个梦，“嗯。”

时光瞥见一旁呆立的两个人影，才想到自己好像早就把彭青进门前说的那段话忘在脑后了。他赶忙放开俞亮的手，欠身走过去和高永夏握手。“不……不好意思啊。也恭喜你啊……”

彭青趁此机会上前和俞亮握手，“恭喜你啊俞亮！中国职业棋坛最年轻的世界冠军！”

“谢……谢谢。”俞亮对这个称号反应了一会儿。“对了……你们呢？”

“哦，我们啊，时光中盘胜了。”彭青赞许地看了看时光，“这小子今天下得确实不错。”

俞亮的眉眼间又爬上了几分温柔，微笑着注视正在和高永夏不知道说着什么的时光，向他们走去。

“……哦，那是！因为俞亮私下里经常和我一起下棋，所以我们的棋互相影响也正常，博采众长嘛。”时光得意地说。

翻译员叽里咕噜地把时光说的话翻译给高永夏听。

高永夏点点头。他看俞亮走过来，和他再次礼貌地握手，然后对他说了一些话。翻译员刚想开口翻译，俞亮就直接用韩语回了话。他们又简短地交流了几句，期间俞亮带了一点惊讶的表情。时光迷茫地看着他们的交流，轻轻拉了拉俞亮的袖口，悄声问他“你们都说啥了？”

“之后你就会知道了。”俞亮没有正面回答他。

“啥事儿啊这么神秘呢。”时光挠挠脖子。

——

时光独自坐在漆黑的酒店房间里，出神地望着窗外的灯火阑珊，两行泪莫名地划过他的脸庞。他知道自己每次喝完酒，所有痛苦的情绪都会被放大很多倍，即使那个酒是为高兴的事喝的。

今天的晚宴，他真的特别高兴，为俞亮高兴，为自己高兴。

俞亮这么多年努力，在外头吃的这些苦，都没有白费。他真的太值得这个冠军了。现在所有人都承认了他就是当之无愧的世界冠军，不是“俞晓暘的儿子”，也不是“半吊子韩国流棋手”。

而自己呢，虽然还没有和他并肩，但也慢慢地赶了上来，没有辜负那么多人的期待。

俞亮今晚也难得地喝了一点酒。时光一想到酒桌上俞亮微微泛上红晕的脸，就忍不住暗自感叹“我们小俞老师也有这么可爱的时候”。

但当人潮散去，独自回到房间后，留给时光的，好像就只有空虚和孤独。

他不知道是因为今天发布会上高永夏说出的那个让人目瞪口呆的决定，还是因为俞亮对待他那个决定的态度，还是因为那个决定而引发的一系列波澜，又或是因为，俞亮几乎一晚上都在和高永夏说话，没有来给他解释发布会上说的话。

“我非常期待他的加入，他是一个势均力敌的对手，我很期待在赛场上再次遇见他。”俞亮在发布会上的回答一遍一遍地在时光脑海里重放。

所以，俞亮承认的对手，除了我，还有高永夏。而且，他们在赛场上碰面的机会，即将要比我多得多。

俞亮，为什么你要那么说？为什么你不愿等我和你真正并肩了？

晚宴结束后俞亮和高永夏一起离开去电台特邀采访，自己只能在露台上远远地望着他们一起坐上车的背影，然后闷了最后半杯酒，默默坐上电梯，走回自己的房间。

“以后大概都会是这样吧。他们才是更势均力敌的对手。我时光，只是个陪俞亮平日里下下棋的朋友，顶多是他的起爆剂而已。”

时光感到胃里一阵翻腾。

他摸黑打开了洗手间的灯，趴在马桶上，想把一晚上的委屈、不解和痛苦，连同鼻涕眼泪，统统吐出来。

他呆呆地坐在地上，想着，如果四个月前的那个半决赛，他没有输给高永夏，是不是就不会有今天的事；如果自己没有荒废那半年，是不是早就可以和俞亮并肩了；如果褚嬴还在，是不是也不会为了俞亮没有把他视作唯一而这么痛苦。可是哪有什么如果。

门铃响了。

“谁啊？”时光站起来，看到镜子前自己狼狈的样子，快速漱了个口，抹了一把脸，把刘海抚平。

他挤出一个笑容开门。见到门口的人，他的笑容渐渐消失。

“……你怎么喝了这么多？”俞亮看到他，愣了一会儿，皱着眉头说。

“我没有。没喝多少。”时光盯着地毯上的花纹，吸了吸鼻子。

俞亮没有等他邀请，直接走进了门，开灯，把他拉到椅子上坐下。他给方绪发了条短信，烧上水，坐到时光对面。

“时光，你是在生我的气，对吗？”

“没有。我今天真的为你高兴，所以才喝得多了点儿。真的。”时光看着他的眼睛说道。

“你在为我下午发布会说的话生气，对吗？”俞亮没有理会他的辩解。

时光扭头看向窗外，眼泪又不争气地落了下来。此刻，窗上映着的不再是外头的星星点点，而是时光自己憔悴不堪挂满泪痕的脸。他转回来，闭上眼睛，把脸淹没在自己的手掌里。

“时光，对不起。”

“……你没错……我只是……觉得自己还不够好。”时光的声音闷闷地从手掌里传出来。

“时光。”俞亮不知道要怎么给时光解释，好像无论怎么解释，都不能让时光信服。

方绪把买的药送来了房间，关切了几句，最后摇着头退了出门（“时光这孩子真是不省心……”）。

“先喝药吧。”俞亮把药送到时光面前。

“谢谢你。”

两个人面对面坐着，房间里只剩下药一小口一小口滚下时光喉咙的声音。

——

“时光？”俞亮试探地问，“感觉好点儿了吗？”

时光点点头。“不好意思啊，让你这么晚来照顾我。”

俞亮眼眶微红，他拉起时光的双手，紧紧握在自己的手里。

“时光，对不起。我发布会上那么说，只是想对他表示支持。你不知道，他做出的那个决定会在他们国内引起多大的争议。我在韩国训练的时候，他曾经帮过我，所以我觉得我也应该支持他。

“但是你知道吗？真正让他做出那个决定的原因，不是我，也不是今天和我的这盘棋。是你，时光。

“是你的棋，和你在我的棋里的影响，让他相信，韩国流不是唯一的选择。他想跟更多不同下法的人交流，所以才选择来围甲。他尤其很想再和你对局。”

时光抬头看着俞亮，他不敢相信。“那他之前采访……”

俞亮轻轻笑了笑，“他就是这样的人，说话没有顾忌。你当时看那个采访有多生气，现在他们国内的人看他今天的采访就有多生气。”

时光不知道说什么好。

“时光，你要相信自己，你已经是一个顶尖棋手了。是他们该崇拜你的棋，研究你的棋的时候了。”

这句话戳到了时光心里那个最柔软的角落，这句话，真的太像那个人此刻会说的话了。他闭上眼睛，回忆起以前迷茫的时候那个永远不会放弃他，永远鼓励他的人。他任眼泪顺着眼角滑落。

他感觉到有一只手轻柔地抚着他的脸，抹去脸上的泪痕。

“时光，你是我一生的对手，是我一生的朋友，更是我最在乎的人。

“所以，请你一定要相信我。我俞亮，最想对局的人，永远是你，时光。我会一直等你，等到我们真正并肩的那一天。

“请你一定不要再怀疑我了，好吗？”

时光抿着嘴，点了点头。

俞亮把他的手拉到自己的唇边。这一次，他深情地吻了吻他的指关节。

第 17 章

时光在黑暗中不停地向前跑着，朝那亮光的隧道出口跑。俞亮站在出口处回头看他，绽放出一个温暖的笑容，伸出手等他。

五步……四步……三步……两步……

他伸手去够俞亮的手。

指尖触碰的一瞬间，时光被一阵头疼拉回现实。

他用手肘把自己支撑起来，打开床头灯。床头柜上整齐地躺着那对黑色宝石上镶嵌着自己名字的袖扣。他摸了摸自己的衣领、袖口——还穿着昨天的衬衫。大概是喝得太醉了没换衣服就睡了吧。喝醉了都记得怎么摘袖扣，我可真厉害，他轻声笑。

顶着宿醉晕乎乎的脑袋，他缓缓走到窗前，拉开窗帘。春日早晨的阳光虽温和，但照在时光脸上也足以让他睁不开眼睛。他眯着眼睛望向窗外。远处的山上已经戴上了点点红妆，酒店庭院里的樱花树也挂满了一树的粉白。

他伸了个懒腰，感觉到胃在咕噜咕噜地抗议着。他想起来，昨天回来好像把能吐的东西全都吐完了，然后……俞亮？对，然后应该是俞亮来了。再然后呢？

时光敲了敲自己的脑袋，试图回忆昨晚俞亮来了之后发生的事。

房间被刷开了，俞亮拎着一袋东西进门。“你醒啦。酒醒了么？”他看起来刚跑完步，白色的贴身短袖上还留有未干的汗渍。时光惊讶地发现，俞亮看着那么瘦，竟然有肌肉线条。

“你……怎么会有我房卡？”时光抓着头发不解地问。

“我……”俞亮把那袋东西放下，走到他面前把房卡放到他手里，“你是不是什么都不记得了？”

时光摇摇头，又点点头。“我记得你来了，后面就忘了……我昨天……真的喝了很多吗？”

“多不多你自己不知道吗？”俞亮皱着眉头说，“下次再这么喝我可不照顾你了。”

时光咬咬嘴唇，“知道了……”

“给你打包了一碗粥，趁热喝。我先回去洗澡了。”

“谢谢你啊。”

——

时光边喝着粥，边随意地调着电视频道。

“北京奥运会的筹备工作进入尾声，各场馆……”

“受暖冬影响，今年日本全境樱花季提前到来……”

“说的是一辈子！差一年，一个月，一天……”

“昨日在山城举行的第六届春兰杯世界职业围棋……”

“今日本市最高气温达到22摄氏度，景区迎来……”

时光往回调了一个频道。

“赛后，韩国选手高永夏六段高调宣布加盟本赛季中国围甲联赛，并放弃所有韩国国内职业联赛机会，此举立刻在韩国国内引起巨大争议。”时光似乎能想起来一点昨晚俞亮说的，关于高永夏的这个决定的话。好像是说，他这个决定其实因为自己的棋？还是说高永夏很想和自己下一局来着？时光摇摇头，关于昨晚的记忆，就像眼前这碗粥一样，搅一搅，能浮上来些碎片，一会儿又沉下去了。

算了，不去想了。至少自己已经没有昨天那种痛苦的感觉了，肯定是因为俞亮说了些什么。而且，看样子昨天俞亮还照顾了自己一晚上。想到这儿，时光脸上不由得挂上了幸福的笑容。

然而胃里的翻腾打断了他的痴笑。“糟糕……”，他捂着嘴冲向洗手间。

——

“又吐了？”俞亮看到他一脸的狼狈，和桌上喝了一半的粥，关切地问道。

时光边点头，边尴尬地揉搓着自己的鬓角，“我昨晚……是不是吐了好几次？”

“两次。”俞亮从他身边走过，去拿热水壶。他身上有一股清冷又带着点柠檬和薄荷味的香气。

“看来真的喝了好多……”时光愧疚地说，“以后不喝了。”

俞亮揉了揉他的头发，“知道就好。”

“那……你可以给我讲讲昨晚你来了之后都发生了啥嘛？我真想不起来了……”

“想不起来就算咯。”俞亮烧上水，“你今天好好休息。我去跟师兄说一下，看看能不能把一会儿的采访推到明天早上，把我们的机票改签到明天下午。”

“哦，好。”时光揉着自己的胃，委屈地对俞亮眨眼睛，“你看我这么可怜，就给我说一下呗……”

“就不说。”却没绷住宠溺的笑容。

“你不说我就瞎脑补了……”

“随你。”俞亮笑道。任时光再怎么脑补，可能都脑补不出他昨晚十分之一的深情。

——

时光靠在床上再一次翻开他带来的唯一一本漫画书（“早知道在青哥走之前问他要一本来了”），俞亮坐在窗边，看着电脑。

“富士通杯的抽签结果出来了。我们第一轮都轮空。”俞亮没抬头，简短地说。

“真的？”时光激动地放下漫画书。

俞亮点点头，“但你很有可能第二轮就遇上高永夏了。”

时光又失落地把漫画书盖到自己脸上，“行吧。高永夏：我追赶你的路上永远的拦路虎。”

“我第二轮的对手也不好办，很可能是日本老将结城助。”

“这你就甭担心了。他那么大年纪，都没拿过五大杯赛冠军。你风头正劲的，还是新晋世界冠军，稳赢！”

“拿不拿冠军，运气也很重要的。大家都是顶尖棋手，哪有什么稳赢不稳赢的。”俞亮认真地看着时光。

时光本来也只是想宽慰一下他，没想到他那么认真。“好啦知道啦小俞老师。从不松懈的小俞老师。”

半个多月后就是新的挑战了，而且还要去日本，中间连喘口气的时间都没有，看来得要好好珍惜今天这个难得的告假。真不知道俞亮是怎么做到从不松懈的。

诶，日本……他突然想起来早上划过的一条新闻……好像是，樱花季？

“小俞老师，你快查查，咱们去东京那时候是不是刚好赶上樱花季啊？要不咱们轮空那天就去看看樱花？”

俞亮对他皱皱眉头，“看什么樱花，不好好观战。”手上却没闲下来，搜索着“东京 樱花季”。

“哎呀看看放松放松嘛……”

“……今年东京樱花预计3月27日开始全面绽放……最佳赏樱时间只有一周左右……”俞亮读着新闻。

时光耷拉下脑袋。“……好吧。”

半晌，他又想起来早上看到的窗外的景象，“……那不如……小俞老师陪我一起去楼下看看樱花？这总行吧。”

“好啊。”俞亮对他温柔一笑。

第 18 章

时光伸了个懒腰，从棋盘上抬起头，才意识到外面天色已暗。他揉了揉眼睛，起身去开灯。

门口传来“喀嗒——”的声音，俞亮进了门。

“回来啦。”时光走出卧室迎接他。

“嗯。”俞亮看了看他，又看了看一尘不染的客厅。“你又一天没吃饭？”

“……哦对，好像确实……”时光挠着脖子说。

“你这样身体会拖垮的。”俞亮责备地看着他，拿出手机给他叫了外卖。

“没事儿……我身体好着呢。上次下棋晕倒的可不是我。”时光咧嘴笑道。

“你要再这样不吃饭不睡觉，下次晕倒的就是你。”俞亮边说边脱下了西装外套，走进房间。“下周就要出发了，你得把饮食作息调回来，不然比赛怎么办。”

从山城回来以后，时光除了和沈一朗一起去看洪河那次以外，就再没出过门。他一直在研究《兰因棋谱集》里的一盘棋。即便是研究了几天几夜，记了不知道多少张变式，他还是感觉没能理解透彻里面的每一手。尤其是黑85那手飞，无论算多少次，他都觉得那一手太奇怪了，看起来毫无逻辑。他每天无论睁眼闭眼，都坐在那个前84手的棋局面前，迷惑不解地盯着85手的那个位置，那个交叉格点仿佛一个黑洞，将要把他吞噬。

“对了，”俞亮换好了家居服出来，“恭喜你啊，时光三段！”

时光打了个激灵，把呆滞的目光收回来，放到俞亮身上，“三段？……是等级分出来了？那你岂不是……？”

俞亮笑着对他点点头。

“哇塞！俞亮九段！俞九段大人！……哦不对，俞九段二世大人！你可太棒啦！”时光激动地走上前，捧起俞亮的脸，狠狠地亲了一口。

俞亮被时光这个举动吓懵在原地，而后脸像烧起来一样烫，低下了头。

“……呃，小俞老师？我……不是故意的……我太激动了……”时光挠挠头，轻咳了两声。“你你……你别误会啊……内什么……没什么别的意思啊……而且其实……你拿冠军那时候我就想这么……”

“还是蓄谋已久了？”俞亮害羞地抬眼看他。

“嗐，也不是……就当时那么多记者，拍到多不好啊……后来……就一直忘了……”时光不敢看他的眼睛，转身去厨房倒了两杯水，“这就算是补上咯。”

“……行。谢谢你。”

时光松了口气，还好俞亮没有打算继续追究的意思。他拉俞亮一起坐到沙发上，“对了小俞老师，你今天杂志拍得咋样啊？是不是又能帅倒一大片女粉丝了？”

“怎么？你嫉妒了？”

“嘁，我有啥嫉妒的，我也不是没有女粉丝。”时光瘪嘴。他可不敢跟俞亮说自己曾经快把他封面的那期《天下围棋》翻烂的事儿。“唉不过啊，俞亮，确实像你说的那样，每次等我追到你所在的地方的时候，你都早就不在那儿了。追你可真难。”他带着点惆怅地瘫在沙发上。

俞亮手托着下巴思考片刻，说：“我现在可以停下来等你了啊。”

“……也是哦……你等着，我富士通杯就拿个冠军追上你，嘿嘿。”时光得意地畅想着拿了冠军之后的情形。到时候他就是时光九段，也是俞亮名副其实的对手了。到时候，他心中这么多年的不安、自卑和愧疚就终于可以放下了。

“那你剩下这几天都给我好好吃饭睡觉，别影响比赛状态。”

“知道啦，俞亮九段老师。”

——

时光决定暂时先把那个困扰了他几天的黑85手收起来，等比完赛再回来研究。

他开始期待一周之后的东京之行。之前听沈一朗说，到了东京，他一定得去一趟秋叶原，听说那儿各种游戏啊动漫啊应有尽有，而且棋院距离秋叶原只有三站地铁。时光都盘算好了，等第二轮比赛结束以后，就直奔秋叶原，不呆到关门绝不出来。

“傻笑什么呢？”俞亮今天难得的在他看动漫的时候没有进房间，而是坐在边上看着他吃拉面。

“没……没啥……说了你也不感兴趣。”

“你不说怎么知道。”

时光害怕要是把自己的计划说出来又要被他说“不好好想比赛净想着玩”什么的，准备搪塞一下：“你知道……秋叶原吗？”他心想着俞亮肯定不知道，然后自己就可以说“算了算了”，就不用再继续这个话题了，计划通！

“知道啊。”

时光夹起的几根面条“啪”地掉回了汤里，把几滴汤汁溅到了他的脸上。他没顾得上擦，转过头瞪大眼睛看俞亮：“你你你……你怎么会知道的？你不是从不打游戏看动漫吗？”

俞亮看着他滑稽的样子，噗嗤笑了出来：“我知道很奇怪吗？”接着从桌上抽了一张纸巾，温柔地帮时光把脸上的汤汁擦干净。

“不奇怪吗？”

“你是不是想去？”俞亮歪头微笑地看着他。

时光猛地摇摇头，“没有。才没有呢。是……是青哥想让我帮他买点东西！”

“我陪你去吧。第二轮比完。”

时光呆呆地望着眼前的面。俞亮……不仅知道秋叶原，还愿意陪我逛？他是不是吃错什么药了？“喜欢一个人的时候，为了他改变自己都是一件特别幸福的事。”江雪明的声音在他的脑海深处回荡着。时光的脸上悄悄地爬上了红晕。他继续埋头吃面，含含糊糊地发出“好啊”的声音。

——

时光做了很多个梦。

他又梦见了那盘摆了一半的二十一路棋。这一次，他自己站在黑85手的那个格点上，四周望去是和他一般高的黑白棋子。他感觉到自己正一点点陷入脚下的棋盘里，即将被拖入无尽的黑暗。有一只手抓住了他，把他拉了回来——是褚嬴？褚嬴和他说了一些话，但他完全记不起来了。然后他就被抽离了棋盘……

他梦见了樱花树下俞亮的背影，他叫住俞亮，看到他回眸温柔地对他笑，“你怎么才来”，拉起了他的手……

他又梦见了那个漆黑的隧道和亮光的隧道口，这次，他们的手没有放开，一同奔向出口，准备迎接隧道外灿烂的风景，但发现出口却是一面玻璃幕墙……

“滴滴——滴滴——”闹钟把他拉回熹微的清晨。

果然身体还没有完全适应早睡早起的作息。他昏昏沉沉地起身，抓了抓头发，把刚才乱七八糟的梦境赶出脑海。再过几个小时，自己就要和俞亮一起踏上新的旅程了。他准备好了。

第 19 章

时光有一点坐立难安，不停地来回摩挲着手里的扇骨。

距离自己上一次和高永夏对局已经过去了将近五个月，他还是不太有信心。即便俞亮已经帮他分析了很多次春兰杯决赛的那两场对局（“你看高永夏最近的状态并没有特别好，他最擅长的拼杀现在有点力度不够，也偶有失误。只要能抓住机会，赢他没那么难。”），时光觉得自己还是在透着一层玻璃观察棋里的高永夏，摸不清他的真实实力。他不知道这几个月自己的研究有没有成效，更不知道高永夏这几个月有没有新的进步。

对面的椅子被拉开了。眉目间带着一丝不羁的青年站在了椅子边，自信地迎接着时光紧张的目光。他向时光伸出手，简短地说了两句韩语。时光赶忙从椅子上弹起来和他握手。“高先生说，没想到这么早就遇见你了，他一直很期待和你对局。”虽然已经从俞亮那儿听说过这句话，但听到高永夏看起来这么骄傲的人亲口对自己说，时光内心悄悄涌上几分得意。

“我也是。很荣幸。”时光朝他咧嘴笑了笑。

然而这简短的寒暄并没有缓解时光的紧张。看来第一轮轮空并不是什么好事儿，高永夏上一轮轻松取胜，这一轮看起来胸有成竹的，自己呢，手感还没上来，心虚得很。他原本想比赛前可以和高永夏聊聊天，关于围甲打算签哪个队啊，之后打算怎么训练啊之类的。但是想了想这之中的语言障碍，说啥都得经过一次传话，总觉得怪怪的，便只能作罢。

“不知道俞亮现在在干什么……”时光托着下巴，眼睛呆呆地望着隔壁房间的方向。嗯，估计正在拿着自己送的那个iPod听音乐，他想到这儿，再次摸了摸自己袖口的那对袖扣，幸福地笑了出来……

“小俞老师，求你了，我真不会，再帮帮我呗……你忍心看我这么狼狈的样子上场嘛……我今晚请你吃饭！”

俞亮无奈地摇头，嘴角却止不住地上扬，“说好了啊。”他温柔地把时光的手拉到自己面前，帮他戴袖扣。

“嘿嘿那肯定。”时光还挺享受这样趁着俞亮低头的时候，偷偷看他低垂的睫毛。

“好了。”俞亮抬起头，遇上他的目光，“怎么了？”

“没……没啥……”时光收回目光，心虚地四处张望。“就……”

没等他说完，俞亮的唇在他额前的刘海上轻柔地碰了碰。“加油，时光。”

……时光的思绪被裁判宣布比赛开始的声音拉了回来。

“那就带着俞亮的那份加油好好下吧。”他默默对自己说。

——

如果说上次遇到的高永夏，按照俞晓暘的话说，是用了些“针对你的技巧，打乱你的节奏”，那这次遇到的高永夏就可以说是“吃透了你的棋路，完全不给你机会”了。

时光下着下着，不由得暗自嘀咕：“什么嘛，合着你高永夏这几个月都来研究我的棋路了，怪不得0:2输给俞亮。这人也真是任性，春兰杯决赛那么重要的对局不好好研究对手，反而来研究一个都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再次遇上的前对手。”

但他好像又有点理解高永夏。下围棋，有时候总有些比胜负、比赛更重要的事。他会为了一盘二十一路棋里的奥秘，在大赛前废寝忘食好几天；俞亮会为了和褚嬴下棋，翘掉定段赛。那高永夏，为了吃透一种自己感兴趣的下法，不顾迫在眉睫的决赛，这种做法好像也没什么不对。一想到这么做会遭受多少来自其他人的不解和非议，他不得不对眼前这个叛逆的青年棋手多了几分敬佩。

“唉，自己都要输了还有闲心关心别人的心理压力……”时光在心里挖苦自己。

黑79手，断。高永夏把白棋的大龙死死地锁在了右边，时光建造的最后一个迷宫也被他击破了。

时光手扶着额头，绝望地盯着棋局。自己的大龙危在旦夕，即使弃掉残子侥幸做活，大局势下仍是黑棋占优。想要翻盘，只有铤而走险，抓住黑棋包围圈的破绽以攻为守。

但是他找不到。他算了一遍又一遍，没有可以选择的着，高永夏下得太完美了。

“你需要学会从更高的地方看这盘棋”，俞晓暘的话又在他的耳边回荡。

时光深呼吸，闭上眼，他让棋局的变化在脑中一层层展开。

有一瞬间，他看到了。

他看到了那手困扰了他很久，至今没有答案的飞——和现在相似的局面，黑白处境相反，黑85手看起来完全没有逻辑的一着飞。他抓住了那个瞬间。

要赌，就赌一把大的，反正自己也没有什么可以失去了。

他睁开眼，擦了擦额头上的汗珠，夹起一颗白子。

白80手，飞。

高永夏看到这一着，原本揉搓着棋子的手指停了下来，他皱起了眉头。时光稍稍松了口气——高永夏没有算到过这一手，说明自己还有机会。两人同时开始了紧张的计算。

长考过后，高永夏缓缓地落下了一子。

他选择了放弃下方三子，转而向上发展——时光没有计算过的选择。

但是，那也就是说……赌对了？时光压抑住内心的欣喜，重新审视自己的这手飞，和高永夏弃三子的选择……

他眉间的锁渐渐解开——“原来是这样！”

他终于找到了苦苦追寻的那个至关重要的后续手——在棋局另一侧的一手刺！那个刺就像是个回旋镖，一旦在这儿发生局部战斗，就会冷不丁回到他的手中，等着给黑棋致命一击。所以高永夏才选择放弃这儿，谋求其他的发展。

他也终于明白了，在困扰自己的那盘二十一路棋里，黑85飞后，也有一个异曲同工的后续手。但因为路数不同，黑已然因为这手飞确立了更大的优势，白后续全盘崩溃。

他在内心暗暗佩服高永夏，在这个情境下还能如此冷静地计算出每一手变化。

——

时光平静地收完最后一个关子，最后计算一遍目数——自己还是输了半目。但这一次，他没有任何遗憾。

他坚定地对自己点点头，做出了一个决定。即使这个决定意味着要孤独地面对前路，他也不害怕。如果俞亮和高永夏都能做到，那自己也能做到。

他抬起头，遇到了高永夏的目光。高永夏把平时的不羁和骄傲收起来，真诚地望着他，说了几句话。

“高先生说，很荣幸和你下出了这盘棋。你的第80手非常妙。谢谢你给他带来了新的惊喜。他很期待和你再次对局。”

“其实我也很想谢谢你，高永夏。这盘棋，你帮我想通了很多东西。不过，咱们可能暂时不会再对局了。但你放心，等我真正准备好，一定可以给你看到更多惊喜。”时光给他绽放了一个自信的笑。

高永夏听翻译的时候困惑了一下，但最后对时光充满信任地点点头。

——

俞亮还是像五个月前那样站在对局室门口，焦急地等待时光。五个月前那场棋之后时光的痛苦，还在历历在目，那是一种比他自己输棋还要刺痛的感觉，他不忍心再看到。这次，他一定要拉住时光，告诉他自己会一直等他，给他最大的安全感。

终于，他看到了时光——但他的脸上丝毫没有痛苦。

“咋啦？皱什么眉头呀你？输啦？”时光大步走出门迎接他。

俞亮困惑地盯着他，“我是输了，但……”

“嗐，输了也没事儿，正好等等我，哈。”时光搂起他的肩膀带着他向前走，“哎呀别难过啦俞亮九段老师，是个人都会有失误的嘛，你又不是神仙，对吧。今晚难得休假，我带你享受享受平凡人的快乐生活，嘿嘿……”

俞亮犹豫了一下，还是停了下来拉住时光，担忧地注视着他的眼睛：“你真的……没事吗？”

时光把俞亮的手握到自己手里，认真地看着他，说：“俞亮，我真没事儿。今天这盘棋让我想通了很多事，我真的没有任何遗憾。”

“……想通了……什么事？”

“嘿嘿……晚上跟你说。”时光对他调皮地眨了眨眼，拉着他向前走，“走啦小俞老师，答应了第二轮下完陪我去玩的啊！”

第 20 章

“嗯，完美！”时光再次拎起手里满满的购物袋，仔细地确认了一遍，“给妈妈的，爷爷的，洪河的，还有……阿朗的，青哥的，江雪明的，嗐，这都得回去以后给他们寄呢……”

俞亮在一旁双手插着口袋，无奈地看着他，“上次怎么没见你买这么多东西……”

“上次在韩国那是既没有钱又没有时间，这次不一样呐。”时光朝他挑了挑眉，“谁像你那么小气。”

俞亮对他翻了个白眼，“我明天去机场免税店买，就不用拎这些走一晚上了。”

“嘿……那你不早说！”时光皱起眉头，“故意坑我呢！”

“你也没问我啊。”俞亮笑着向他伸出手，示意地勾勾手指。时光把左手的购物袋交到他手里。

“这还差不多，算你有良心。”时光用空出来的手轻轻拍了拍俞亮的肩，“走吧，请你吃大餐去！”

俞亮在心里反驳了一句“谁像你那么没良心，给所有人买就不给我买礼物”，终究还是没有说出口，还是先解决胃的需求更重要：“你想好吃什么了吗？这儿可没火锅。”

“找找看？不然拉面也行。”时光嬉笑地看着俞亮歪头瞪他的样子，“开玩笑啦小俞老师。你选吧。”

——

俞亮觉得今天的时光和平时有点不同。虽然还是一样开朗阳光，一样幼稚爱玩，但好像眼神里多了一份稳重，多了一份忧郁，他的表现也不像平时那么孩子气了。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今天输的那盘棋。他说那盘棋让他想通了很多东西，到底是什么？俞亮一直在等待这个答案。

“时光，下午在秋叶原，你试玩的那个游戏机，为什么最后不买了？”

时光送了一片三文鱼到嘴里，“就……”，随即五官皱成一团，眼泪鼻涕直流，“嗐呦……你等等……”

俞亮噗嗤笑出来，“谁让你蘸那么一大坨芥末……”

“……你这人，就知道嘲笑我，也不提醒我！”时光边喘气，边咬牙切齿道，“我还以为它是辣椒那味儿呢……”

俞亮抽了一张纸巾，轻柔地帮他擦脸。那双小鹿一般的眼睛委屈地从纸巾上方望向俞亮，还有被辣出来的眼泪在里面亮晶晶地打转。俞亮感到自己快要被这双眼睛看化了，他的脸悄悄地变得绯红。他低头轻咳一声，“所以……为什么？”

“哦……你说那个任天堂啊。我觉着你送我的那个用着还挺好，就不用新买一个咯。”时光终于止住了眼泪，给俞亮绽了个傻笑。

“可是……这个可以连电视机呀？你不是一直挺想要个这样的游戏机吗？”俞亮不解。

时光有点尴尬地摸着脖子，“谁跟你说的……而且，这多贵啊……”

“对于你的奖金来说算贵吗？”俞亮挪揄道。时光刚拿到春兰杯的奖金，以他的性格，不挥霍完才不会有紧迫感。

“说啥呢你！……诶对了，小俞老师，你那——么多奖金，都打算干啥啊？”时光用手托着下巴，朝俞亮好奇地眨眼睛。

俞亮才想起来自己100多万的冠军奖金，都没有考虑过怎么用。“不知道。存起来吧。”

“存起来多无聊啊。如果我是你啊，我就开一家动漫游戏店，就像秋叶原那些店那样，嘿嘿。”

俞亮想起来十年前那个口出狂言“随随便便拿个世界冠军”的时光，“你不开四驱车店了？”

时光愣住，然后脸涨得通红，“喂俞亮，你你……这就过分了啊……我……好汉不提当年勇！”

“好。不提。”俞亮微笑着夹起一片鰤鱼，蘸了恰到好处的酱油和芥末，送到时光面前。“再试试？”

时光乖乖地把嘴凑上前，接过鱼片。

“嗯，好多了……你别说，还挺好吃的。谢谢小俞老师！”他隔着桌子朝俞亮飞了个吻。

——

“时光，你费这么大劲，就是为了来这儿看夜景？我们酒店的天台不也可以看吗？”俞亮一方面不解时光到底为什么一定要来这儿；另一方面也挺欣慰，这次靠着时光手舞足蹈的问路技能，总算只迷了半个小时的路就找到了。

“你这人，真是一点生活情趣都没有。”时光嫌弃地戳了戳他，“这儿可是全东京最好的夜景。咱酒店天台有这儿高吗？咱酒店天台看得到东京塔吗？”

俞亮向全景玻璃外望去——东京繁华的夜尽收眼底。东京塔遥遥地在灯火阑珊之上矗立，闪烁着橙红色的灯光。远处车流的光带向着没有尽头的远方蜿蜒而去。窗外的灯光在他的眼眸里映得格外明亮，时光偷偷地在一旁注视他。

时光口袋里手机的震动打断了两个人的出神。“诶呀糟了糟了……你在这儿等我会儿，我一会儿就回来！”还没等俞亮说话，他就匆匆忙忙边接起手机边跑了出去。

俞亮无奈地摇摇头，继续把心绪转回窗外璀璨的夜色。

虽然他不想承认，但是现在的他，有一点累。这么多年，他习惯了前面就是目标，“以颤抖之身追赶”，没有停下来的理由和时间。十年前，那个目标是时光，或者说，他的幻影；四年前，那个目标是世界冠军。而现在，他已经站在了世界之巅，却有点迷茫。下一个目标是什么？

早上因为失误输了棋，但自己好像没有以前那样难受，想到这儿，他有一点自责。而和时光呆在一起的这半天，他体会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轻松。他知道自己有责任，也应该去追求更高的目标，但现在的自己，好像更留恋这种轻松，这种只属于他们两个人的、平凡人的快乐时光。如果时间能永远停留在今天就好了。

他又想起了时光下午走出对局室时对他说的话。

“时光啊时光，你什么时候能给我解答？所有问题的解答。”他低头轻轻叹了口气，右手心不在焉地搅动了一下手里的鸡尾酒杯。

东京塔悄悄地换上了粉红色的灯光，给青黑色的夜空增添了一抹浪漫。

第 21 章

时光站在观景台酒吧的入口，目光越过昏暗灯光下熙熙攘攘的人群，直直地望着窗边的那个削瘦的背影。一阵强烈的不舍涌上心头，如果时间能永远停留在今天就好了，如果可以一直在他身边就好了。

但他知道前方的那段路只能靠自己走，他今晚必须把这个决定告诉俞亮，即使这可能会让他伤心。

俞亮像是感受到了他的目光，回过头，嘴角轻轻地勾起，眉眼温柔地回望他。时光感到自己的脸有点发烫，快步走向俞亮。

“对不起啊俞亮……在下边儿耽搁了一会儿。”他把一个沉重的木盒子从手里的礼物袋里拿出来，放到俞亮面前。“我去取这个了。”

“这是……”俞亮愣住了。他伸手轻轻抚摸盒子上刻的字——“黑木碁石店”，和上方的黑白棋子图案，“送给我的？”

“不然呢？快打开看看！我都没见过真的蛤碁石呢！”时光充满期待地托着下巴看俞亮。

俞亮点点头，郑重地把盖子打开，里面静静地躺着两个天鹅绒袋子。他从右侧的袋子里小心地取出两粒白子，将一粒放入时光手中。他们把手里的棋子拿起来，对着灯光仔细观察。窗外璀璨的夜色在棋子光滑洁白的表面映出特别的图案，代表着岁月痕迹的花纹静静地在棋子表面流淌，在灯光下透出淡淡的黄色。随着角度的变换，棋子上的光影变幻让俞亮着迷不已。

俞亮记得小时候看到父亲收到过一个这样的盒子，他还记得自己第一次在灯光下看到这种棋子时的心动。他想用来下棋，但父亲却说“重要的场合才能拿出来下”。他从未想过自己能亲自摩挲着这样一粒流动着生命和岁月力量的棋子，想象着用它下棋的感觉。

末了，他不舍地把棋子放回盒子，重新郑重地盖上盖子。

“谢谢你，时光。我真的很喜欢。”他转头看时光，发现时光的目光正落在自己眼睛上，带着一丝从前少有的忧郁，“怎么了？”

时光眨眨眼，把眼里的忧郁赶了出去，“你喜欢就好。我可是托了沈一朗托了他在日本学棋时候的朋友专门从日向买来的！刚刚啊，我就是在楼下被那大哥纠缠着，非要我给他讲我今天那盘棋。我想着既然人家都帮我那么大老远买了，拒绝他也不太好，是吧……”

“楼下？”

“哦对，他俱乐部就在这楼下，23层。我跟他约好今晚来取的。”时光得意地笑了笑，然后转过头望向窗外，“不过啊，本来我也没打算今天给你的。我都计划好了，等你今年生日，作为成年礼物送给你。”

“那为什么……”

时光低下头，犹豫了一下。“俞亮……你还记得我下午的时候说，今天这盘棋让我想通了很多事吗？”他抬头，认真地看着俞亮，眼眶微红。

俞亮也认真地迎接着他的目光。我一直在等你的答案，时光。他用眼神说。

时光深吸一口气，他发现自己还是没有勇气看着俞亮的眼睛说接下来的话。他对着窗外的夜色，像是也在一边说服自己，说道：“我想……离开一段时间，靠自己走一段路。我想通了，如果我一直这样靠你拉我、等我，我永远也无法真正追上你。

“俞亮，我和你不一样。我从学棋开始，就从没有体会过孤独一人探索的感觉，一直有人在背后引导我鼓励我……在这一点上，我真的很幸运。

“但是，今天这盘棋，我发现，有些东西，只有经历过孤独，经历过独自探索，才能真正领悟。

“俞老师送我那本二十一路棋谱时候说，它会帮我找到那个下棋的更高境界，但只能靠我自己去寻找其中的奥秘。

“这几个月，我尝试了，但是始终觉得自己没有真正走进那个世界。

“我想……现在可能就是那个时候了。我可能……需要一个人去探索了。”

时光吸了吸鼻子，小心翼翼地转过头看俞亮。俞亮出神地望着窗外，没有说话。窗外的夜色还是那样在他的眼眸里明亮地映着。

时光已经做好准备迎接俞亮劈头盖脸的一顿吼，或者苦口婆心的劝说了。他也已经准备了好几篇腹稿，无论如何都会尽力让俞亮安心。

他紧张地吸了一口面前的威士忌可乐。杯子里的冰块早已化了，威士忌醇厚辛辣的味道更加直接地刺激着喉口，他没忍住呛了出来，打破了两个人的沉默。“对……对不起……我可能……太自私了……但……”

俞亮把思绪拉了回来。他转向时光，眼神里充满了温柔：“没关系。如果你想好了，就去吧。我等你回来。”

时光有点惊讶。“你……”

俞亮拉起他的手，轻柔地抚摸着他手上的棋茧，“你想好去哪儿，以及，怎么和其他人交代了吗？”

时光坚定地点点头。“我打算去兰因寺住。俱乐部那边，我明天回去就找厚哥聊，解决了那边的问题我就出发。”

“那……你打算什么时候回来？”

“……研究完那本棋谱吧。”时光惆怅地说。说实话，他也不知道自己到底要多久才能真正领悟到那个境界。

“好。”俞亮对他微笑，紧紧地握住时光的手。可能之后很长的一段时间，他都无法这样随时握住这双柔软的手，凝视这双小鹿一般澄澈的眼眸了。他无比珍惜现在的每一秒。

时光低头思索了一会儿，然后把俞亮的手拉到自己胸前，重新抬起头注视他：“还有……俞亮，这一次，你不用等我了。你答应我，你会不停地继续向前走，赢更多的棋，拿下更多头衔，拿下更多世界冠军，好吗？即使不在你身边，我也会一直一直，关注你的比赛，给你加油的。俞亮，请你相信我，这次，我一定会靠自己追上你的。”

俞亮的泪水在眼眶里打转，他低下头，默默地点点头。

时光傻笑了一下，伸手揉了揉俞亮头发。“嘿嘿，这样我就放心了。我看你这段时间都没什么斗志，你可不能因为就拿了一个世界冠军就松懈啊！你得准备好到时候迎接我的挑战呢！”

——

他们坐在窗边，在窗外斑驳陆离的夜色组成的棋盘上，下着盲棋。从身后人群熙熙攘攘，下到人潮褪去，只留下各个角落里寥寥几对静静拥抱着的情侣，背景音乐也变成了慵懒的法语女声。远处的东京塔，还笼罩在粉红色的光晕里。

“十之十四，关。”时光的目光从窗外收回来，转过来看俞亮，“嘿嘿，你的大龙没戏啦。认输吧！我早就计划好这一手啦。”

俞亮撑着下巴思考片刻，“确实，我输了。”他勾起嘴角转过来看时光，“这是你第一次盲棋下赢我吧？”

时光得意地用肩膀蹭了蹭俞亮，“怎么样？是不是有点紧迫感了，俞亮九段老师？”

俞亮没有回答，他如棋子般漆黑的眼眸直勾勾地凝视着时光的眼睛，身体不自觉地向他靠近。

时光没有躲开，他已经能感受到俞亮呼出的气息，那是带着柠檬和薄荷味的，清甜的酒精的气息。他也能感觉到自己在悄悄加速的心跳和加重的呼吸。他的眼睛慌乱地躲避着俞亮炽热的目光。

凉凉的、柔软的触感落在了时光的唇上，他的呼吸停滞了几秒钟。

随后，他放任肾上腺素作祟，深吸一口气，任由那柠檬和薄荷的味道充满自己的鼻腔。他热烈地回吻着。

在东京璀璨的夜色之上，六本木之丘观景台无人的角落里，两个亭亭少年，交换了一个带着柠檬和薄荷味的，青涩而绵长的初吻。在那个吻里同时交换的，还有对未来的期许，自己的、对方的，以及，共同的。

第 22 章

“你小子，又给我整这出！联赛下个月就开始了，你现在跟我说不下了？！”方圆建投唯一的会议室里，许厚抱着胳膊，瞪着时光。“……我知道了，你在拿这个威胁我是不是？你想要主将的位置是不是？我答应你，让你当主将，你满意了？”

“时光不是那样的人！”俞亮的声音里带着急切，身体微微前倾。时光轻轻拉住了他的手腕。

“不是，厚哥……我真没那个意思。我是真的有很重要的东西需要去全心投入研究。那个东西是我突破自己的关键，真的。”时光真诚地看着许厚，他紧张地咬了咬嘴唇。他意识到，这个世界上，并不是所有人都像俞亮那样，能理解和全力支持他做这种任性的决定的。

许厚冷静下来，来回踱步了一会儿，然后示意他们坐到沙发上。

他坐到他们对面，推了推眼镜，说道：“时光，你知不知道，顶尖的职业棋手，黄金的竞技状态就那么几年。你现在还在快速上升期，说不定今年冲一冲就能拿个国内冠军，明年就能拿个杯赛冠军。你再这样随意荒废个一年半载，别说到时候所有的积分、预选赛都要从头来，到时候那么多更年轻的优秀棋手都不会给你机会。职业棋坛这个世界就是这么残酷。不是师兄给你泼冷水，但是你真的想好了吗？”

时光低头犹豫，自己真的有底气到时候从头再来吗？

“我相信他。”俞亮坚定的声音从耳旁传来。

时光听到这句话，猛地抬头，俞亮信任的目光落在他的眼里。他对俞亮点点头。“嗯。”他转向许厚，“我相信我可以的。”

许厚抚着额头，无奈地摇摇头，“真是拿你们年轻人没办法。”

“那……”时光试探地抬起眉毛。

许厚严肃地看着他，说道：“看在俞亮九段帮你说话的份上……不过有两个条件。第一，我最多再忍你一年，明年必须回来下。第二，你给我在赛季开始前找个至少跟你实力差不多的二台来。做不到就给我交违约金滚蛋……”

时光的眼里闪烁着激动的光芒，“同意了？！”

“还有，明年回来，要还没有做主将的能力，也甭回来了。”许厚补充道。

时光不停地用力点头，“一定！一定！谢谢厚哥！”俞亮在一旁欣慰地看着他。

“谢什么谢，二台呢？什么时候给我找来？”

“……哦对。”时光失落地耷下脑袋，都这个时候了，但凡实力强一点棋手都签约了，上哪儿去找和自己实力差不多的棋手啊！

“我有一个人选。”俞亮露出了他那个招牌的自信的笑容。时光想起了刚才下飞机的时候俞亮执意要和他一起来见许厚的时候说的，“相信我，我会给他提供一个无法拒绝的条件。”

许厚放下手中的水杯，挑起眉毛看俞亮。

“是一个足以做主将的人选。”

时光疑惑地看着俞亮，难道是……“高永夏？”

——

“俞亮，你说咱大话都给厚哥吹出来了，真的能说服高永夏吗？”时光一手扶在俞亮身上，另一手扯着自己的鞋带。

“怎么？说好时时刻刻信任我的人呢？”

“嗐，不是……我就是觉得啊，厚哥能给的条件，跟山城实业比，确实……有那么点……寒碜……”时光趁着俞亮脱鞋整理玄关的功夫，把两个人的行李箱推进客厅，打开灯。窗前还摆着那盘临走前两个人下完来不及收拾的，他中盘认输的棋。当时的他要是知道下一次和俞亮再在这个棋盘下棋，可能就要一年以后，也许就不会下得那么随意了吧。他悄悄地在心底后悔。

“时光，如果是你，在卫冕冠军队里做个‘被测试的’二台，和在普通队里做个‘被信任的’主将，你选哪个？”俞亮看到呆立在客厅的时光，走过去搭上他的肩膀。“怎么了？”

时光转过头，眼底带着忧郁地看他。

没等时光说话，俞亮把他拉进怀里，温柔地抚着他的后脑勺。“今晚用你送我的那套棋子好好下一盘棋吧。等看完你妈妈回来以后。”时光在他的肩膀上默默点了点头。俞亮稍稍侧头，轻轻啄了一下时光的耳朵。

时光的耳朵一瞬间变得通红。他毫不示弱地侧头，在俞亮的脖子上狠狠地亲了一下，然后从他身上弹开，“谢谢小俞老师！”然后拖着自己的行李箱一溜烟地逃进了房间。

——

墙上的时钟走过了三点，窗前的两个少年还在一招一式地手谈着。

他们谁也不想下完这盘棋，谁也不想打破这片早已在棋里达到灵魂交流的沉默，谁也不想迎接新一天的黎明的到来。

洁白的蛤碁石在棋盘上敲出清脆的最后一声，俞亮下完了最后一个关子。

他慢慢抬起头，看见时光眼眶红红地望着他，泪珠从眼角悄悄地划下。他走到时光身旁，轻柔地抚去他脸上的泪。他看了看墙上的时钟，又看了看窗外的天色，接着径直走向门口的衣帽架。

时光疑惑地起身。

“走吧，去看日出。”俞亮回头给了他一个温暖的笑容，“多穿点。”

——

方圆市鳞次栉比的高楼大厦在红霞之下还在沉睡，只留下漆黑的剪影。

山顶的石凳上，时光依偎在俞亮肩膀，双手抚摩俞亮的手，感受着棋茧在他手上轻轻划过的触感。俞亮侧头靠在时光的头顶，感受着他柔软的头发蹭着自己耳朵的酥酥痒痒的触感。

“说好了，一年？”俞亮用一种几乎只有自己听得见的音量，低语道。

时光从他肩膀上起来，面对他坐直，坚定地说道：“俞亮，这是我用自己的职业生涯打的赌。无论最后结果如何，我一定会坚守承诺的……一言既出——”他伸出自己的小拇指。

俞亮勾住他的小拇指：“驷马难追。”

俞亮的笑容在逐渐变成金黄色的天光之下格外明亮。时光太想抓住这个瞬间了。他没有犹豫，仰头凑上前，把自己的唇用力覆在俞亮微笑着的唇上。

朝阳悄悄地爬上了远处的山腰，阳光刺破云霞，洒向天空和大地，准备唤醒脚下的这座城市。

在闪耀着金光的城市清晨之上，两个少年，在各自踏上下一段孤独的旅程之前，热烈而深情地交换了一个名为“离别”的吻。

第 23 章

“我去，方圆建投今年疯了吧？最后时刻从山城实业手里把高永夏挖走，这是给开了多高的条件啊？”穆清春一脸震惊地从电脑屏幕上抬起头，朝着坐在对面棋桌上打谱的俞亮说。

俞亮没有理他。周六的早晨通常是围达GC训练室最冷清的时候，今天也不例外。坐在角落里下着棋的两个新人棋手转过头来不满地瞥了他一眼。

“Sorry，sorry。”穆清春摆手道歉，低头继续看今年的围甲参赛名单。他仔仔细细地读了两遍，疑惑不解地再次抬起头，压低声音朝俞亮说，“我怎么没看到时光？方圆建投为了要高永夏把时光踢了？”

“……他今年有事儿，不下了。”俞亮头也不抬，简短地回答他。

穆清春的眉毛拧成一团，“啥意思？又不下了？”接着他好像想到了什么，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对哦，今天周六，你竟然来这儿练棋！……他该不会又在搞什么感情问题不下棋了吧？”

俞亮从棋谱上抽离出来，给他翻了个白眼，“你什么时候这么关心他了。”

穆清春放下电脑，坐到俞亮对面，悄声说：“我猜猜……你俩闹掰了？不然以你俞亮的能耐，不得把世界翻个底朝天把他拉回来下棋……”

“我又没说他不下棋。他只是……”俞亮把脸转向窗外，有点忧郁地看向远方，“有些东西需要独自去探索。”

穆清春挠挠头，“什么东西这么重要，比赛都不打了……”

“你要能理解也不会一直做不上主将了。”俞亮转回来，挖苦道。

穆清春一脸哭笑不得，“行啊你俞九段，看你整天跟时光混一块儿都学了些啥……敢不敢现在来一盘？我赢了主将归我。”

“好啊。”俞亮挑了挑眉毛。

——

“懒师傅，当时你和俞老师研究这一盘的经验，就给我讲讲呗。”时光坐在藏经阁里，一手翻着一沓记得密密麻麻的棋盘纸，一手挠着头，“特别是这白86。我昨晚硬是用完了你这儿的几根蜡烛，记了这么多变式，还是没想明白。”

“研究棋谱哪有捷径……”懒师傅的声音从时光身后闷闷地传出来，他翻了个身，“何况我们的思路不一样，很可能误导你。”

“嘁，忘了就直说。”时光瘪瘪嘴，“还说得这么冠冕堂皇的。”

“哦对了……内啥，第四排书架下面的柜子里有个台灯。”懒师傅幽幽地说。

时光打了个激灵，转过头瞪他：“你你……你怎么不早说？害我用这么多天蜡烛，我都快得近视眼了我！”

“你也没问啊。”懒师傅拉了拉盖在自己身上的衣服，调整了一下睡姿。

时光无奈地摇头叹气。起码挑灯夜读的时候可以用台灯了，也算是个进展吧。

藏经阁的门被推开了——“小施主……”

“行行行，知道了。马上来！不养闲人！”时光边说边收拾棋谱站起来，肚子里悄悄抱怨了两句，跟着芸豆师傅一起出门。

芸豆师傅似乎是看出了他心中的不满，合手对他说：“小施主，手中无子，心中有棋，也是一种修行。”

时光皱起眉头嘀咕：“十九路棋让我心中有棋倒是简单，可这二十一路棋哪能这么容易……”

“功夫到了，自然就会了。”芸豆师傅笑答。

时光懵懵懂懂地跟在他身后，脑子里还在不停地推演刚才的算到一半的棋谱。“……完了，又忘了，黑91下哪儿了来着……”他停下来，揉了一会儿自己的头发沉思，“……哦对对，十三之十四。”

他抬起头找芸豆师傅，却发现自己已经跟着芸豆师傅不知不觉走到了后山。“……师傅，今天不剥豆子，来这儿干啥啊？”

他想起上一次肉身独自进入一片山林的经历，褚嬴是既帮他缓解迷路的紧张，又给他煽风点火让他更慌乱。不过幸好，最后竟然能有个格林童话的结局。想到这儿，他内心小小地悸动了一下。

不过，今天要是在这山里迷路了……俞亮就算是神仙也救不了他了。他暗自苦笑。

芸豆师傅站在竹林前，招呼他过去，“小施主，今天师父让我带你来挖笋。”

“挖笋？”时光迷茫地挠挠头，除了从俞亮碗里好奇抢来吃过的几片笋，他对这种食物几乎毫无概念，更别说它在做成食物之前的样子了。“可我都不知道笋长啥样啊……”

“很简单的，我给你演示演示。”

——

“……方圆建投队这次牺牲时光三段抢来高永夏，很多人都不理解，但我觉得啊，这笔投资肯定稳赚不赔。虽然高永夏是外援，但他的实力，绝对比时光三段……”

方绪注意到俞亮脸上划过的一丝不耐烦，他把车里的广播调到了下一个频道。

“……今夜，天琴座将迎来十年来最大流星雨，最佳观测时间为凌晨2点。另外，由于今夜的月相是新月，更加利于流星雨的观测。届时……”

方绪不放心地瞥了几眼俞亮，“小亮啊，你别听《体坛毒舌》那群人瞎扯。你想想师兄我当年被他们黑得多惨……”

俞亮转向他，微笑道：“我知道。他们只是还没有看见时光的实力。我只是觉得……他们对一件自己都不知道实情的事情这么自信地发表评论，很可笑。”

方绪耸了耸肩。路口的绿灯亮了，他猛踩了一脚油门，红色跑车的发动机发出一阵沉闷的轰鸣，“世界就是这样。大部分人，懒得来理解你的人生，只想听你的故事。”

俞亮若有所思地点头。那些人，即使知道实情了又能怎样呢？恐怕只会对时光更肆无忌惮地指指点点吧。

——

时光气喘吁吁地站起身，把地上的竹篓拎起来掂了掂——挖了这么半天，怎么才装了一半啊！

他垂头丧气地继续往竹林深处走，看来要装满，估计得挖到傍晚了。

为了防止自己迷路，他特意在自己来的方向上每隔一段都在竹子上用镐头划了几道。自己的机智已经是此时唯一的慰藉了。

“唉，原本这会儿都该记了三四个变式了，现在好不容易才算完一个，真累。”时光自言自语道，“唉，这盘都研究了两周了，还是进展这么慢。后面还有那么多盘，一年时间，真的够吗？”

暮春时节午后的空气，带着泥土的潮湿气味和竹子的清香。柔和的阳光穿过竹林，轻柔地抚摸着时光的鬓角，汗珠挂在鬓角上闪闪发亮。

时光感到一阵恍惚，可能是因为昨天熬夜了，可能是因为脑子一直没有停下计算，也可能是因为自己不擅长体力活。总之，他迷迷糊糊地看到不远处的一片竹子后，隐隐有个檐角露了出来。他抬起手臂，用衣服把将要滑进眼睛的汗珠蹭掉，用力眨眨眼——确实有一个檐角。他欣喜地朝那儿走去。“嘿，这么个深山老林里竟然还造了亭子！有意思！”

时光走到亭子跟前，愣了一刹那。好像……在哪儿见过这个亭子。是梦里吗？

“不对，”他隐隐想起之前在广播里听过的科普，这种感觉好像叫“幻觉记忆”还是什么的来着，“咋可能见过呢。还是不要自己吓自己了。正好坐会儿歇歇，嘿嘿。”

他坐到亭子的坐凳上，靠着柱子继续在脑中计算着那一盘棋的变化。

须臾，他缓缓地耷拉下脑袋睡着了。

——

方圆机场出站口，眉宇之间带着不羁气质的青年拖着行李箱走了出来，搜寻着出站口接机人群里的牌子。

“永夏！”俞亮微笑着用韩语叫住他。

高永夏循着声音望去，看到了俞亮，他有点惊讶，“俞亮？怎么……”

“今天许厚前辈临时有事，拜托我来接你。”俞亮接过他的行李箱，给他摆了一个“请”的手势。

“哦，好。谢谢你。麻烦了。”高永夏对他点头示意。

他们一同向出租车出口走去。

“对了……我今天看到了一些中文媒体对于我进队时光退出一事的评价，很偏颇也很刻薄。他能接受吗？”高永夏关切地问，“我看他还像个孩子，不知道会不会因为这个影响到自己的节奏。”

“不用担心，他比你想象得成熟。他在自己决定的道路上不会轻易放弃的。”俞亮拍了拍他的肩膀，笑着说道：“而且，他现在也看不到这些评价。”

第 24 章

脖子的一阵酸疼把时光猛地拉醒。通常坐着睡着的时候，他都是在俞亮的肩膀上醒来的，今天这样还怪不习惯的。

“唉，没有俞亮的时候觉都睡不踏实……”他边按摩着自己的脖子，边站起来舒展身体。他试图回忆刚才那个全是黑白棋子的梦，却发现自己已然忘记。

太阳慵懒地倚在远处的山腰，橙黄色的光芒轻轻地捧着时光的脸庞，周围只有微风吹过竹林的沙沙声，他仰头享受这片刻的悠然。

时光的脚踢到了一个重物，他低头查看，才想起来今天来这片竹林的任务。

“哟！糟了糟了！”他倏地拎起竹篓，冲进竹林，“得趁着太阳没落山赶紧挖完回去。这荒山野岭的，也没个灯，到了晚上就回不去了。”

阳光一点点地从竹林上方褪去，黑夜从另一边慢慢侵蚀而来。

沙沙声伴随着习习的凉风而来，时光不禁打了个寒颤，紧紧地握住手里的镐头，快步向前走。

“不对啊……这棵绝对刚刚来过了……”他皱起眉头，“不行不行，就不信我走不出去了！”

——

俞亮把公寓钥匙交到高永夏手里，说道：“许厚前辈说，他先帮你垫付了前三个月的租金，到时候就直接从你第一个月的工资里扣了。”

“好的。”

“如果有什么困难，可以随时找我。”俞亮交代完，准备转身离开。

“不如一起吃晚饭吧。”高永夏叫住他。

俞亮不置可否地摸了摸脖子。现在回去也是一个人，确实可以和高永夏一起吃。但是和高永夏的关系吧，好像单独一起吃饭有点尴尬。

“就当帮我熟悉一下周围环境什么的？”高永夏用询问的眼神看着他。

俞亮抿嘴点了点头。

“谢谢你啊俞亮。那麻烦你稍等一下。”高永夏拖着行李进入公寓。

——

时光气鼓鼓地扶着一棵竹子弯腰喘气，“怎么绕来绕去，还是这几棵啊……早知道一开始就多留一点痕迹了……”

夜色几乎要完全笼罩这片竹林，水气凝结在他的发梢，他不安地捋着刘海。“这可怎么办啊，一片漆黑的。懒师傅是不是还说过晚上山里很危险啊？我这万一……”时光胡思乱想着，转而敲了敲自己的脑袋，“呸呸呸，不行不行，这种死法也太丢人了！”

这么晚没回去，寺里肯定会派人来找的吧？实在不行不如就……

“懒——师——傅——！芸——豆——师——傅——！”时光几乎是带着哭腔地边走边喊道。

时光恍惚间好像看到不远处闪动着一盏微弱的灯光。他不假思索地朝着亮光的方向跑去——就像无数个梦里那样。

他走近了那盏在黑夜之中闪烁着希望的光芒的灯，火焰在灯罩内幽幽地跳动。他惊讶地发现，灯的边上摆着一盘未下完的棋。

“谁啊这么大晚上的来竹林里下棋？还没下完就走了？”他暗自思忖。他顾不上身体的疲惫和饥饿，坐下来饶有兴致地研究起面前的这盘棋。

半晌之后，他从一边的棋篓里取出一粒黑子，下了一手挖。

“妙啊！”他的身后传来一个慈祥的声音。

时光吓得跳了起来，转身看见一个老者正慈眉善目地看着他。

时光拍着自己的胸膛顺了顺自己的呼吸，委屈地说道：“哎呦老爷爷，您觉得妙就妙吧，但也别这样吓人啊！我差点以为见鬼了呢！这深山老林里的……”

“怎么，你下了我的棋，我都不能评论了？”老者笑着邀请时光坐下，他坐到了时光的对面。

“这是……您的棋？”时光犹疑地坐下，“您这大晚上的跑竹林里来下棋干啥？”

老人没有回答，拿起一粒白子思索了一番，下在了棋盘上。“那你又在竹林里做什么呢？”

时光猛然反应过来自己来找这盏灯的目的，“哦对对对！您知道这山里的那个兰因寺吗？我今天来林子里采笋，但是迷路了……您能给我指个方向吗？方向就够了，不用麻烦您亲自领我去的……”

老人用手掌在棋盘上摆出“请”的手势，眯眼笑着对时光说，“那就，先陪我下完这盘吧。”

“诶，好！谢谢爷爷！”时光激动地点头搓手。

——

高永夏从烤盘里夹起一块肉，蘸了蘸辣酱，送入嘴里。“……什么嘛，味道远不如我们那儿的。”

俞亮回想起自己刚到韩国时，吃的第一顿中餐里的红烧排骨，笑着安慰他说：“家乡的肯定是最好的。习惯了就好。”

高永夏迟疑了一下，放下筷子，把双手放在桌上，真诚地看着俞亮。

“俞亮，我其实……这些年，一直没有机会和你说抱歉。为七年前说的那些话。”

俞亮有些不解地抬头看他。他想起来了，七年前的那盘惨败的棋，和说出“中国最厉害的天才少年也不过如此嘛！就凭你们的下法想超越韩国，下辈子吧！”的高永夏。

俞亮把撑着腮帮的手放回桌上，深吸一口气，平静地回答道：“永夏，过去的事都过去了。你说的那些话，我其实早就不在意了。而且，这两年，我也用比赛给了你最好的反驳了。”

要说七年前的那些话对他真的没有伤害肯定是假的。

敏感早熟的十岁少年，即便没有办法完整地听懂整句话，也能从对面对手的表情里读出话里的轻蔑。原本想要和那个全韩闻名的“天才少年”切磋学习，甚至以棋会友的一盘棋，就在这几句话之后破灭了。

那是俞亮为数不多的坚决不愿留下来复盘的输了的棋。他在棋桌上礼貌地颔首道谢，紧紧地攥着拳头，头也不回地快步走回自己的宿舍。

他终究还是没忍住，趴在枕头上，全身发抖地大哭：我明明已经很努力了，为什么还是有这么大的差距？我难道真的只能选择完全走韩国流才能突破自己？如果今天和那个人对弈的不是我，而是时光，是不是就不会输？那个人是不是就不会那样狂妄地嘲讽中国围棋了？时光，现在的我和你，到底还有多大的差距？

他从自己的抽屉里拿出那块一直珍藏着的电子表，放在手心静静地端详。这个世界上，原来不会再有第二个，在棋里对你毫不留情之后，会用自己最珍贵的东西安慰你的人了。“时光，等我找到方向，我一定能追上你的。请你一定准备好迎接我的挑战。”

高永夏的声音把俞亮从回忆里拉了回来。“后来我才意识到，那天我随口说的话对你伤害会有多深。你那么小的年纪在异国漂泊，没有依靠，本不该遭受那样的委屈。

“小时候的我其实也很孤独，一直很渴望有朋友。但是，我错过了让我们成为朋友的唯一机会。”

俞亮的右手搅动起饮料，认真地看着他说：“你真的不必那么愧疚。如果没有和你下的那盘棋，没有你说的那些话，也就不会有后来我的突破。这样看的话，你的那些话其实是帮了我，让我更快地成长了。

“那个时候的我，虽然孤独，但内心有一个非常重要的信念在。所以即使受到伤害，一想到那个信念，就会重新振作。

“而且，谁都有不成熟的时候。你也早就不是七年前的你了。”

高永夏犹豫良久，问道：“那……我们还能成为朋友吗？”

俞亮放下手中的饮料，莞尔一笑，“当然。”

——

时光也记不清自己到底是怎么找回兰因寺的。大概是，和竹林爷爷下完棋，被他带到一个分叉路口，爷爷给他指了个方向，他跌跌撞撞地走了几步就看到了兰因寺的灯火。

他狼吞虎咽着，感觉自己从未觉得冷馒头这么好吃过。

“小施主，你慢点吃，别噎着了……”芸豆师傅在一旁担忧地看着他。

“你还好意思说，要不是你让我去挖笋，我能这样狼狈吗？”时光嘴里塞得满满的，含含糊糊地抱怨道。

芸豆师傅尴尬地摸了摸自己光滑的脑袋，“我也……没让你非要今天装满嘛。明天也可以继续去挖的。”

时光瞪大了眼睛，“你又……？”他转念一想，摆了摆手，“唉算了算了。看在今天有了别的收获的份上，不跟你追究了。只要你……明天给我放个假，也不用早起，怎么样？”

芸豆师傅思考片刻，“行。”

时光从和竹林爷爷下的棋里，找到了今天一直想不通的那手二十一路棋白86的头绪。他把自己的胃安抚完，迫不及待地奔向藏经阁。

一盏一盏摇曳的烛灯熄灭，兰因寺一点一点进入沉睡。只剩下一盏灯的光，从藏经阁里坚定地透出来，同时透出来的，还有一个伏案少年的背影。

“原来是这样！”时光兴奋地举着最后记的一张棋盘纸，“哈！总算是搞定了！之后得找机会去好好谢谢竹林爷爷！”

他收拾好棋盘，推门而出。夜空中，灿烂的银河映入眼帘。他仰头静静地凝望夜空。

一颗亮白色的流星划破天际，璀璨夺目，转瞬间消失在了远处的地平线。随后，另一颗火红色的流星追随者它的脚步，向着远方奔去，在漆黑的夜里留下了一道炽热的痕迹。

时光的泪从眼角滑下，“俞亮，请你相信我，前路再难，我也一定会追上你的。”

第 25 章

耳机里放着德彪西的《月光》，俞亮轻轻地闭上眼，感受音符落在他心上的涟漪。

两年前，坐在这个位置上的是师兄，在全世界的冷眼中，向父亲发起挑战，最终证明了自己。

今天，轮到自己向师兄发起挑战了。

俞亮有时候觉得，师兄就是一个三头六臂的超级英雄一般的存在。俱乐部、围达网无论大事小事，他都能打点得有条不紊；每次出门比赛，生活上、社交上对队员们的照顾也是无微不至；还时不时参加一些围棋普及的活动和讲座；末了，赛场上的表现却并没有因为这些而受影响。

“小亮啊，保持年轻的秘诀呢，就是一直保持热爱。”方绪含笑看了一眼俞亮，推了推眼镜，然后转回前方看路况，“当然了，还有一同前行的伙伴，帮你分担忧愁，和你共享喜悦。”

俞亮点点头，转向车窗外，呆呆地望着窗外漆黑的夜色里被雨点模糊了的光晕。

捏在手里的手机一直没有响。

今年的梅雨季来临了，昨晚下的雨到现在也丝毫没有停下来的意思，雨声伴随着耳机里的音符一起跳跃流转。俞亮睁开眼，望向幽玄棋室的窗外，模模糊糊的树影映在窗上，雨点顺着窗檐啪嗒啪嗒地落下。

“看来状态调整得不错啊。”方绪站在棋桌旁，双手插在口袋里，饶有兴致地看着俞亮。

俞亮回过神，慌忙摘下耳机起身迎接，“师兄。”

方绪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膀，“别紧张啊，正常发挥就够了。”

——

时光又一次站在那张棋盘上，巨大的黑白棋子一粒一粒地向他滚来，要将他压倒。他不停地跑，可是无论朝什么方向跑，他都找不到跑出棋盘的路。他绝望地在无边无际的方格棋盘上不停地跑，不停地跑……

时光打了个寒颤，睁开眼抬起头。外头还是淅淅沥沥的雨声，手边的台灯还亮着，只是门缝中透了几分光亮进来。他不知道现在几点，也不知道自己是几点睡着的，只知道，自己又做了那种梦。

他按了按自己的太阳穴，扫视了一圈面前堆满一桌的棋盘纸，和棋盘上被他趴着睡的时候糊得乱七八糟的棋。

“又通宵了？”懒师傅推门进来，看到眼前这个面黄肌瘦，顶着远远超出年龄的眼袋的少年，关切地问道。

时光似是而非地点点头。他还在试图重新抓住睡着之前的那一根像丝线一样细的思绪。

懒师傅无奈地叹了口气。他走上前，一股脑儿地把桌上的棋盘纸抄起来，收到一边。

“诶你干嘛啊！我还在看呢！”时光着急地吼道。

“去去去，你占了我棋盘这么多天还好意思说。我今儿要用，你哪儿凉快哪儿呆着去。”他试图把时光从坐垫上拉起来。

“你怎么这样啊你！你不是都要睡觉吗？”时光把他的手甩开，伸手去够那沓棋盘纸。

懒师傅把棋盘纸拿起来，作势拿向门外，严肃地说道：“你不起来，我就把这些扔雨里了。”

时光感到内心的怒火快要冲到嗓子眼，“你凭什么——”

“时光？”藏经阁门口出现了两个人影。

时光的怒火一瞬间被浇灭了，只留下了嘶嘶的残喘，“扔我东西……”他把戳着眼睛的刘海用力往脑后一捋，站起来吃惊地瞪大眼睛：“你们怎么来了？！”

“怎么，不欢迎我们？”沈一朗佯嗔道。

“时长老啊时长老，几个月不见，还真成长老了啊！”洪河说着向时光走去，把他拉到怀里，使劲拍了拍他的后背。

时光的大脑还在懵懂的状态，一边运转着棋局计算，一边处理着眼前的情景。“不是……你们……？”

沈一朗也来给了他一个扎实的拥抱。

懒师傅坐到棋桌边，幽幽地说：“刚好。你俩今天给我把他拉出去呆着，别在这儿烦我。”

——

“时光，你看看你，才在这儿呆了多久，都瘦成猴儿了。兄弟今儿个带你下山去吃火锅啊！”

时光心不在焉地吃着馒头，猛然间听到洪河这句话，打了个激灵。“下山？……火锅？”

“昂。你难道都不想念吗？”

时光呆滞地摇摇头。这些天，他的脑子里除了棋谱就没装下过别的东西，睁眼闭眼都是黑白棋子，食物只不过是用来保证大脑运转的养料罢了。

“哎呦我去，你都修炼到啥境界了这是……成仙了？时大仙？”洪河拍着他的肩膀，嘴上开着玩笑眼里却是关心。

“还有你这头发胡子，确实也该去剪剪了。”沈一朗揉了揉他的头发，“刚才在藏经阁门口差点没认出你来。”

时光这才意识到自己的头发已经长到脖子了。

“嗐……反正也没人看。”他慢慢地嚼着馒头——不过这馒头……好像确实……越嚼越没味儿了。

“火锅”这个词，就好像是一颗不小心落在他心里的某个干柴堆上的小火苗，他还没有反应过来，那团火就已经在熊熊燃烧了。他蓦地从凳子上弹起来，“那咱走吧！”

一阵眩晕把他拽回到凳子上，“哎呦呦……”

洪河和沈一朗噗嗤笑了出来，“时长老，您还是悠着点吧。不着急，咱有一天时间呢。”

——

幽玄棋室的门缓缓打开。

意气风发的少年在成熟稳重的青年的带领下自信地向门口堵满的镜头走来。

“作为最年轻的名人头衔获得者，您有何感想？”

”您认为今天能获胜靠的是什么？“

“请您评价一下今天这场对局？”

“时隔两年终于成功为您父亲报仇，您的感受是？”

”您的下一个目标是什么？“

俞亮犹豫着不知道要回答哪个问题，但是刚刚这个问题，把他心里某个好不容易建起来的堤坝砸开了。那个璀璨的夜景里许下的承诺，那样的情感，一瞬间涌入他的胸膛。

“抱歉，我现在需要处理一些事。各位的问题我会在发布会上回答。”说罢，他边在包里翻找手机，边向走廊尽头跑去。

他知道，很有可能这次的尝试还是会和这两个月来的每次尝试一样，石沉大海。但是这一次，他真的太想抓住这一瞬间的情感了。

“对不起，您拨打的电话已关机……”他背靠着墙根，红着眼眶缓缓合上手机。

他呆立了一会儿，重新翻开手机，输入了一些文字，然后用力摁下了发送键。

——

沈一朗从锅里捞出一片涮得刚刚好的牛肚，放到时光面前的碗里，尽管那个碗里已经堆满了肉。

“你们也吃嘛，别光看我吃……”时光边嘶嘶哈哈地给嘴里的食物降温，边皱着眉头说道。

“没事儿，我们天天能吃，你好不容易吃一次，就多吃点哈。”

时光粲然一笑，“嘿嘿，还是你们疼我……诶不过，你们今天怎么想到来看我了？今天是什么特别的日子吗？”

“嗐，我昨天来徽市这儿学别人厂的高级技术，沈舵主呢刚好前两天在这边打围甲。我们就合计合计，今天一块儿来看看你。”洪河说道。

沈一朗思考片刻，“对了，要说什么特别的日子的话……今天是名人战五番棋最后一局……不知道……”

“等等？！今天几号？”时光没来得及咽下食物，被呛得咳个不停。

“6月12号。”

“真12号了？！”

洪河和沈一朗面面相觑地点点头。

“完了完了……”时光双手不安地薅着头发，“我怎么就给忘了呢！”

他心急如焚地冲出火锅店，义无反顾地冲进外头的滂沱大雨里。

——

“……我其实非常欣慰，这对我来说也是意义重大，把年轻一代领军人物的旗帜亲手交给自己的师弟。”方绪有条不紊地回答着记者尖锐的问题，“之后呢，我也会将自己的工作重心转移到围棋普及……”

俞亮口袋里的手机开始震动——一个陌生的号码。他犹疑地接起来：“喂，您好？”

电话那头只传来了哗啦的雨声。

“呃……您好？”

还是只有雨声。

片刻后，“嘟——嘟——嘟——”

——

时光不知道顺着自己脸颊不停往下流淌的是泪水还是雨水。

他想好的一肚子的祝贺的话、道歉的话，甚至是哄俞亮开心的俏皮话，都在听见俞亮声音的一瞬间被搅乱，取而代之的是这两个月来的所有委屈、迷茫、痛苦，和那些不停折磨他的梦。他无法支撑自己再多听一秒，挂上电话转身准备离开电话亭。

“叮铃铃——叮铃铃——”

刺耳的声音在他的身后划破雨夜。

他迟疑地转身，缓缓地把电话接起放到耳边。

“……时光？……是你吗？”俞亮微微带着鼻音的声音从听筒里传来。

时光无法抑制住内心奔涌的情感。

“俞……俞亮……对不起……”他啜泣不止，“我……我说过会给你加油，可我……这么重要的比赛都能忘……对不起……真的……我真的不是东西……”

“时光，我想你了。”电话那头的俞亮吸了吸鼻子。

时光愣住，他沉默地听着听筒里俞亮的喘息声从急促慢慢变得平稳。

“你是不是……过得很辛苦？”俞亮温柔地问道。

“没……没有……”

“时光，我们是人生路上一同前行的伙伴。即使不在身旁，也可以一起分担忧愁，共享喜悦，对吗？”

时光哽咽，而后默默地点了点头。

滂沱大雨中亮着暖黄色灯光的电话亭里，少年把几个月来的所有痛苦挣扎，伴着雨声，一同倾诉给了那个他最信任的伙伴。

第 26 章

“小亮啊，你这一手尖，确实是一个不会出错的稳健的下法。既加强了这边的实地，又能给外势的发展做铺垫。不过，这一手其实还有其他的选择。”

俞亮坐在棋桌前不解地挠着头，俞晓暘坐在他的对面，慈爱地看着他。

俞亮也不是没想过那种下法，但是赛场上的他，绝不允许自己下出那种棋。“可是……”他狐疑地指了指棋盘上的那个位置。

俞晓暘鼓励地点点头，“确实，那样下的话，棋局的变化就会比现在难以预料得多。但就从它的潜在价值来说，其实是更值得一试的。”

俞亮沉默地抿着嘴，他不认为“更值得一试”是在这种重要的赛场上下棋应该遵循的逻辑。但他却不得不承认，三天前的这场比赛里，高永夏确实用这个逻辑战胜了他。自己每一步都没有下错，但最终却输了。

“小亮，你是看着我的棋长大的，所以自然会有一些从我身上带去的执念。但你知道为什么我那么多年，在国际赛场上一直要坚持这种稳健不出错的下法吗？”

俞亮犹豫片刻，“因为那时候韩国流主宰棋坛？”

俞晓暘轻轻勾了勾嘴角，“也对，也不对。确实，在韩国流面前，天马行空就等于自寻死路。但更重要的是，我背负着太重的重量了。那时候，年轻的一代还在成长，只要我还在赛场上一天，我就不能让别人瞧不起我们中国围棋。

“但是现在不一样了。你看，高永夏那孩子，作为韩国流的‘继承人’，竟然跑来中国下职业比赛。而且，你也亲自体会到了他这些个月的改变。

“我知道身上被贴满了标签、挂满了期待是什么样的感觉。但是，你也不必给自己那么大的压力。

“小亮，你现在才17岁，人生路还很长，不要被这些外在的东西限制自己。其实……你不需要去回应什么期待，也不用在意什么比较，你就是你自己，独一无二的俞亮。”俞晓暘把手搭在俞亮的肩膀，“一直都是。”他轻轻捏了捏俞亮的肩膀。

俞亮的内心涌上了一股暖流。原来在父亲眼里，他一直都是独一无二的俞亮，而不是他的“继承人”。他注视着父亲的眼睛，感激地点了点头。

“压力大的时候，回头想想，你下围棋的本心是什么？是什么支撑你走过那些难捱的岁月的？然后就知道该怎么面对了。”

俞亮若有所思，自己对围棋的热爱来源于什么？又是什么支撑了自己熬过那些枯燥孤独的岁月？

俞晓暘收回手，轻快地说道：“不过啊，这步棋倒是让我想到了时光。这孩子可是个在赛场上不吝惜一切‘试一试’机会的人。”

俞亮不由得低头害羞地笑了出来。

“说起来，你最近有和他联系吗？他进展如何了？”

——

“阿嚏——”

时光正扫着台阶思考着棋局，却被这个喷嚏打断了思路。“大概又是因为在藏经阁睡着忘记披衣服了吧……”他自顾自嘟囔着。

时间转眼而过，天气开始转凉，台阶上已经开始零星地散落着几片落叶。约定的时间已经快要过去一半了，但是棋谱只研究完了三分之一，时光还是有点着急。

不过值得欣慰的是，他最近已经开始感觉到自己的进步。从最开始，一局棋得记上厚厚一沓棋盘纸才能想清楚，到现在，他可以清晰地在脑中完成大部分的思考，只需要记录一些关键的变式。甚至偶尔有几个关键手，都能靠自己想到了。

他重新捡起被喷嚏打断前的思路，“那黑如果不尖呢……诶，如果去六之十三断一下？”他边思考着，边把台阶上的落叶一点一点地扫到一边。

“小施主？”芸豆师傅打断了他的思路。

“怎么又是你……”时光没好气地抬起头，却看见芸豆师傅身边站着一位眼熟的大叔，他连连摆手：“呃……叔叔，不好意思啊，我刚正想棋呢……”

大叔朝他和蔼地眯眼笑。

“这位是姜师傅，经常上来帮我们送物资和修缮寺院的，你应该见过吧。”

时光反应了一会儿，“哦对对对！上次我那台灯插座坏了，就是您来修的对吧！都没机会谢谢您呢！”

姜师傅点了点头，“时小施主，上次看你在棋盘上琢磨棋，没好意思打扰你。不知道能不能有幸和你下一局？”

“没问题啊！……不过……”不过现在可不行，至少等他把脑子里这盘棋算完吧。

芸豆师傅没等时光组织好语言，插嘴道：“不如这样：姜师傅家的桔园这几天需要帮手采桔子，你下山几天帮帮忙，顺便和他下下棋？”

时光犹豫地挠着自己的鬓角，谁让自己刚刚答应得那么爽快呢，现在说不行都来不及了。“那……也行吧。那您先等等我！”说完一溜烟地跑上台阶，留下两个人无奈地相视而笑。

——

“我输了。不过，能亲自和你下一盘，体会你的棋路，真的太荣幸了！你的棋，比在电视上看到的还要大气飘逸，行云流水！真的很谢谢你啊小光老师！”姜师傅热泪盈眶地从棋盘上抬起头看向时光。

时光的脸一下子烧了起来，第一次有人叫他“小光老师”，真是怪不好意思的。“哎您过奖啦！您下得也很好啊，都有职业棋手的风范呢。再说了，您这几天这么照顾我，应该是我谢谢您才对……”

姜师傅轻轻地叹着气，没有回答他。

时光尴尬地环视四周，在他家住了几天了，时光第一次注意到墙上贴的奖状——“姜懿元……2004年徽市少年宫围棋联赛冠军”，“……2005年徽市少年围棋大赛亚军”……时光惊讶地转向姜师傅，指了指墙上的奖状，“那是……您的儿子？”时光一直以为他是一个人住。

姜师傅点点头，缓缓地说道：“你知道吗……他最崇拜的职业棋手，就是你，时光。”

“我？”时光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我今天，也算是帮他了却了一个心愿吧……但愿他能看见。”姜师傅用手背擦了擦嵌在自己眼边皱纹里的泪水。

时光刚想问“那他现在在哪儿”，听到这儿，便默默地把问题吞了回去。他知道永远失去一个重要的人是什么样的感觉，更何况，如果那个人是自己的儿子。时光无法想象他是怎么独自面对那种痛苦的。

他对姜师傅绽了一个温暖的笑容，真诚地说道：“他一定能看见的。我相信。”

“嗯，谢谢你！早点休息吧，明天一早送你回山上。”

——

“你们想想，这步棋，除了小甄这样下，有没有更好的下法？”周六早上的围达GC会议室里，俞亮在白板前给队里的新人队员们复盘着这几天队内新人循环赛的棋。

口袋里的手机开始震动，他拿出来看到号码，脸上悄悄地爬上了绯红。

“那个，不好意思啊……”他用求救的眼神看向台下的穆清春，然后面带歉意地欠身出门。

穆清春无奈地摇摇头，只得上前去帮他继续讲棋。

台下的队员们好奇地探头从玻璃门观察走出去的俞亮，“俞亮老师感觉有点反常哦？”“什么事儿这么重要？”“不会是……女朋友吧？”“你别说还真有可能！前两天绪哥出差临走前，我看到他给了绪哥一个包裹说‘拜托一定要亲手交给她’什么什么的……”“哟，还异地恋呢？”

穆清春敲了敲白板，“咳咳，想知道就复盘完自己去问啊！看你们一个个的，这精力花在练棋上早成正式队员了，出息呢！”

俞亮走到窗前，望着远处起伏的山峦，深吸了一口气，接起了手机。

“俞亮！我们下一盘吧！”俞亮的“喂”还没说出口，就听见电话那头传来的欢快的声音。

第 27 章

时光倚在电话亭上，调整了一个站姿，“嘿你别说，二十一路棋算习惯了，还真的能在十九路棋上看出更多变化了诶！”

“嗯，你确实进步了，有几手下得非常妙。”俞亮的声音从听筒里传来。“不过中盘感觉还是不够稳……”

时光垂头丧气地嘀咕道：“嗐，让你夸我两句怎么比登天还难呢，好不容易打个电话的……”

“不是你先二话不说就要下棋的吗？”俞亮嗔怪道。

时光委屈地皱着眉头，“我那不是怕钱没带够嘛，就没说废话直接开始下了……”听筒里传来倒计时三十秒提示音，时光摸了摸口袋，却发现里面已经没有更多硬币了。“糟了糟了，咱们只剩最后三十秒了。”

“时光，生日快乐。”俞亮温柔的声音仿佛可以把他的笑颜带到时光面前。

时光愣了几秒钟，“今天我生日吗？”

“这么说，你还没收到……？”

“收到啥？”时光更加困惑。

“没什么……昨天是你生日。我还以为，你今天专程下山给我打电话是因为……”

“嗐，我这几天都住在山下一个大叔家里帮他干活呢，今天要回寺里，就顺道儿来和你打个电话。所以到底收到啥啊？”

“嘟——嘟——嘟——”

时光拿着听筒的手悬在半空，五官扭曲地盯着听筒。他转念一想后笑逐颜开，把听筒放回去，蹲在地上，等着俞亮拨回来。

——

俞亮面带愠色地放下手机，翻出方绪的电话，拨了出去。

“对不起，你所拨打的号码已关机……”

俞亮眉头紧锁，又试了几次，还是一样。

俞亮深呼吸让自己冷静下来。这么多年，师兄对于自己提的请求，无论多么无理，从来都不会敷衍了事。

“莫非……？”理智告诉他，应该就是那种可能性了。他长舒一口气，转身走回训练室。

——

“怎么啦小光老师？看你一早去打电话的时候还是兴高采烈的，怎么从打完开始就一直这样了？吵架了？”姜师傅拍了拍时光的肩膀。

时光气鼓鼓地盯着脚下的台阶，一步一顿地往上走，脚步重重地砸在台阶上。“你说……怎么会有这么讨厌的人……平时要联系不上我……芝麻大的事儿能打十几个电话！……今天倒是好……偏偏不打回来了……害我蹲那儿……等那么久……”

姜师傅噗地笑了出来，“谁啊，让你这么牵挂。不然你用我手机打？”

“我才不呢！谁让他不打回来！过了这村儿，就没这店了！”时光傲娇地说。

姜师傅无奈，摇着头说：“年轻人啊……”

时光身边闪过一个下山的人影，他感觉有几分眼熟。定睛一看——“绪哥？！”

那个人影猛地转身，惊讶地盯着他，而后哭笑不得地说道：“哎呦我去，我的小祖宗诶，你怎么长这样了？我正下山去找你呢，要不是你叫住我，我就成千古罪人了我……“

时光困惑地摸了摸自己的脸、脖子、头发，反应过来，“不就是头发短了吗？至于嘛。”他翻了个白眼。

方绪走上前，将一个淡黄色牛皮纸包裹放到时光手里，然后伸手摸了摸时光脑袋上短短的、有点扎手的头发。“这是小亮给你的生日礼物。要我说啊，你现在这样子，保准把小亮吓一大跳……”

原来俞亮说的东西是这个！时光翻来覆去地打量着手里的包裹，猜测着里面会是什么，随口回了一句：“吓就吓呗，反正我们都……”他意识到自己即将脱口而出的话，瞬间涨红了脸。

“内什么，我先上去啦！谢谢绪哥！”然后溜之大吉。

——

时光坐在床上，郑重地拆开包裹：一封字迹工整的信，还有一沓小本子。

和俞亮认识这么长时间，时光还是第一次这么仔细地观察俞亮的字迹。俞亮的字就像他的棋一样，工整稳健而遒劲有力。“还真是字如其人呢。”时光暗暗感叹道。

时光，

生日快乐！

我想了很久今年要给你送什么礼物，但总觉得好像送什么都不能帮你在那条路上前进得更快。

前几天三星杯第二轮，我输给了高永夏。父亲说，是我给自己的压力太大了。（“压力不大就怪了！这么年轻就世界冠军头衔傍身。”时光喃喃地评论道。）他让我想想，我下围棋的本心是什么？是什么支撑我走过难熬的岁月的？

如果说我下围棋的本心是对围棋的热爱和父亲的引导，那么支撑我走过最困难、最枯燥、最孤独的那段岁月的，就是你，时光。

你曾经和我说，我一直追逐的其实是你的幻影。这句话，也对也不对。那六年，在棋上，我确实一直追赶的是你的幻影。但除了对手之外，我也确确实实，把你当作独一无二的时光，一个可以理解我、帮我走出痛苦的朋友。

于是我就知道应该送你什么了：这些是我在韩国的时候自己的棋谱本，里面记录了那六年我下过的所有重要的棋，也像是我的日记一样。（不过你可千万不要嘲笑我啊，无论是对于当时的棋，还是对于当时我写的话。）

既然我不能陪在你身边和你一起走过难熬的岁月，那就让那个走着同样道路的我来陪你吧。也让真实的你，陪伴小俞亮重新走一遍那段时光，让他也不那么孤独吧。

时光，虽然已经说了很多次，请允许我再说一次：谢谢你没有放弃围棋，没有放弃追赶我。人生路上，有你陪伴，我真的很幸福。

虽然还是有压力，但是每次想到对围棋的热爱，想到父亲，想到你，我都会更勇敢地迈出新的一步。

我答应过你，这次我不会停下来等你。所以，你要继续加油追上来啊！

再次，生日快乐！

俞亮

时光放下信，鼻子酸酸的。俞亮愿意把自己最痛苦，最珍贵也最私密的回忆全权交给自己保管，自己却一直没有把自己的那个秘密告诉俞亮，即使他可能已经猜到了几分。

他从牛皮纸包裹里拿出那沓小本子，认真地从头开始读起。

——

1998年1月27日；黑方：俞亮；白方：洪秀英；对局结果：黑中盘胜

对局小结：今天是除夕，棋院放假，在秀英家下的棋。和母亲通了电话，父亲还是在练棋准备比赛。我也要努力练棋，早日追上时光。

“九岁开始就不在家过年，也太惨了吧。”时光看着小俞亮一笔一划方方正正的字迹，不由得笑了出来，确实是那个记忆中的小俞亮。

1999年11月17日；黑方：朴智勋；白方：俞亮；对局结果：黑中盘胜

对局小结：朴六段前辈是很强的职业棋手，确实拼杀力度很强，中盘招架不住。56、78、84手如果再大胆一些，说不定能抓住机会反败为胜。感觉经过最近这些训练，棋风开始渐渐向韩国流靠拢，不知道是不是好事，但父亲肯定不会开心。

“小俞亮啊小俞亮，你是有多在意你爸对你的评价啊，一会儿一个‘父亲失望了’，‘父亲不开心’的……”时光暗暗地心疼那个倔强的小孩。

时光翻开新的一本，里面有一页皱巴巴的就像浸过水一样，他好奇地翻开。果真，这页上浸满了一圈一圈泛黄的泪渍，棋谱的边上挤满了密密麻麻的话。

2000年8月17日；黑方：俞亮；白方：高永夏；对局结果：白中盘胜

对局小结：惨败，完全没有还手之力。那家伙虽然很强，但是下完棋不仅侮辱了我，还侮辱了中国围棋。我永远永远不会原谅他！如果时光来下，肯定能下赢他！……给时光送的手表换了电池，希望它能一直陪着我。而且，世上肯定不会有第二个时光了……下午和尹九段前辈交流了棋风的顾虑，他告诉我不必纠结，即使最终不走韩国流，能把对手研究透彻也是值得的……我要更加努力，一定会追上那家伙，也会追上时光的。时光，你等着我。

“原来你们那么早就有交手了。他伤你这么深，你还说他帮过你。哎，俞亮啊俞亮。”时光吸了吸鼻子，轻轻地抚摸着这页纸上的泪痕。原来那么早，我在俞亮心里就是独一无二的时光了。“我会一直陪你的。一直。”

时光一页一页地认真翻看着小俞亮的棋谱。从他方方正正的字迹，渐渐到笔锋有力的字迹；从他惨败、迷茫，渐渐到可以战胜朴六段之类的棋手。

天色渐渐转暗，时光在床前点上了蜡烛。摇曳的烛光下，小俞亮的棋谱和字迹仿佛在纸上跃动，跃进了时光的心里。他无数次地在对局小结里看到“时光会怎么下”，“要努力追上时光”，也无数次看到“如果时光在”，“时光一定会说”。

2003年10月15日；黑方：洪秀英；白方：俞亮；对局结果：白胜6目

对局小结：在韩国的最后一局棋。秀英这几年进步了很多，选上了院生，也要去新的旅程了。我们都要加油啊！时光，过了六年，不知道你还记不记得我，我终于有信心向你发起挑战了。

第 28 章

俞亮靠在车窗上闭目养神。到了年底，除了比赛，各类采访、活动也是应接不暇，连续几周的外出让他有点身心疲惫。他在心里不停地回放昨天下午电话里时光的声音（“我是不是还挺厉害的，这都能算到！”“我觉得我快悟到了！”“你加油呀！冠军肯定没问题！”“不过还是要注意身体哦”），那是能让他紧绷的神经放松下来的声音，他想象着电话那头那个孩子气的脸庞。

“小亮啊，你昨天刚成年，今天的比赛结果刚好又是大喜事儿，就没有什么……特别想做的事吗？”方绪在镜片后面给俞亮抛了一个八卦的眼神。

俞亮手撑着头，想了想，答道：“有倒是有……打算明天去做。师兄，你明天忙的话就不麻烦你带我了。”

方绪摆摆手，“哎……我说的是酒吧啊迪厅啊之类的。就没有想去体验体验？”

俞亮忍俊不禁，“还真没有。而且，今晚不是队里约了一起复盘嘛……”

方绪耸了耸肩，“也对。”他脸上一闪而过的神秘笑容被隐藏在了夜色里。

俞亮在脑子里给明天的几项待办事项排了排优先级，开始规划起明天的行程。其间，他的嘴角不禁轻轻地勾起。

红色跑车缓缓停入车位，车灯关闭，熄火。车里的夜灯自动打开，方绪注意到俞亮的表情，打趣道：“哟……又是这个笑。”

俞亮疑惑地转向他，“什么笑？”

“怎么说呢？就是你昨天下午接那个电话的笑，还有你每次提到时光的笑。我觉得不如就叫它‘时光笑’好了……”方绪边迈下车，边调侃道。

俞亮一时语塞，涨红了脸，“我……有那么明显嘛……”

方绪过来搂着他的肩膀走向电梯，“有。不过呢，时光的‘俞亮笑’也挺明显的。你俩啊……”他笑着摇摇头，没有继续说下去。

——

俞亮推开围达GC训练室的大门——

“俞主将生日快乐！成年快乐！”

五彩的礼花在闪烁的灯光里翩翩地落在俞亮的头上和肩上。队员们兴奋地围在他的身边，七嘴八舌着“生日快乐”“成年快乐”“锁定围甲冠军”“锁定最佳棋手”等等祝贺。

俞亮呆立在门口，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训练室里，棋桌被移成一排靠在墙边，铺上了方格桌布，摆上了小食和酒杯。它们腾出来的位置放了一些装饰洋气的高脚桌。墙上贴了“HAPPY BIRTHDAY”和“WE ARE THE CHAMPIONS”字样的彩色气球，和一整面墙的流光溢彩的条带。头顶挂上了旋转着的闪烁灯球，房间的正中央摆着一个多层大蛋糕。角落里的大音箱滚动播放着各国语言版本的生日快乐歌。唯一能让他想起这儿还是训练室的就是被堆放在窗前的棋盘和棋罐。

“咳咳，那个，小亮啊……我一直在山城陪你们比赛呢，这都是你白老师布置的，跟我没关系啊……要嫌弃就嫌弃他去哈……”方绪心虚地看着正在向他们走来的白川。

“不是你说让我布置得‘隆重点’吗？”白川瞪了他一眼。

“谁让你搞这么浮夸了！”方绪搭着他的肩膀，嫌弃地回敬道。

俞亮对他们微笑道：“谢谢白老师！谢谢师兄！我很喜欢。”虽然最想一起度过生日的人不在身边，不过和这么一群并肩作战的朋友们一起庆祝这一天，俞亮的心里也感到非常温暖。

“你看看！还好人小亮没学你这天天瞧不起人的坏德行……”白川走过来拍了拍俞亮的背，“喜欢就好，好好玩儿啊！我下去接一下调酒师。”

俞亮踱步到方绪身边，幽幽地冒出一句：“师兄，你的‘白川笑’好像也挺明显的。”

——

新人队员们在音箱那边尽情地飙着破了音的《We Are The Champions》，俞亮坐在角落的高脚桌边，眯眼笑着看他们。

“俞主将，成年第一杯酒，就喝莫吉托？不来杯‘火焰威士忌’什么的试试？”穆清春端着一个威士忌杯，来到俞亮的桌边。

“哦……嗯。我比较喜欢这个味道。”这个带着柠檬和薄荷香气的味道，又把他带回了那个东京上空的璀璨的夜。

穆清春把酒杯放下，倚在桌上，和俞亮一起看队员们唱歌，“你说这些小朋友，都还没正式上场过，有啥可激动的……”

俞亮思考片刻，“下周的最后一轮，我打算让他们上场试试。反正我们已经是冠军没有压力了，他们也该去真实的赛场锻炼锻炼了。”

“好啊！他们确实都太嫩了点儿。上次思远回老家，阿诚生病，都找不到个能代他们上场的。”穆清春抿了一口威士忌，“刚好，下周我女朋友过生日，正愁没法陪她过呢。”

俞亮惊讶地转过头来，“你还有女朋友呢？”

“昂。道场师妹，前段时间道场聚会开始聊起来的。”穆清春轻描淡写地答道，“有啥惊讶的。你不也有吗？”

俞亮疑惑地皱起眉头。

“你不在的时候小朋友们天天八卦你呢，女朋友这，女朋友那的。我可啥也不知道啊。”穆清春摊手道。

音箱边的队员们一曲唱毕，扫视了一圈房间。“俞亮老师——你也来一首呗！”“对啊俞亮老师！今天好不容易放松放松！”“俞亮老师平时那么严肃，不知道唱歌是什么样！万一五音不全呢！”他们纷纷对着话筒起哄道。

“对啊俞亮老师，来一首呗！”穆清春模仿他们的语气揶揄道。

俞亮翻了个白眼，“就不该想着让他们上场……”话音未落，就被前来拉他的队员们架着向音箱走去。

原本在另一边聊天的方绪和白川也来了兴致，抱起胳膊好奇地关注着这个角落。

房间里渐渐变得鸦雀无声，俞亮耳朵通红，在屏幕前埋头找歌。

片刻后，音箱里响起悠扬的风笛声，俞亮双手紧握话筒，盯着地面。

I don’t want to say goodbye,

Let the stars shine through.

I don’t want to say goodbye,

All I want to do is live with you.

Just like the light of the morning

After the darkness has gone

……

所有人陶醉在俞亮安静的歌声里，直至最后一个音符结束，还是没有人说话。

“喔吼！好听！”方绪把手在嘴边摆成喇叭形状，高声喊道。

房间里瞬间炸开了锅，“哇塞！想不到俞亮老师唱歌这么好听！”“虽然听不懂，但是这是情歌吧？是吧！”“天哪！这么深情，肯定得是有女朋友吧！”“这和赛场上那个俞九段真的是一个人吗？！”

——

俞亮走出“方圆驾校”的大门，在脑子里给待办事项第二条打了个勾。接下来，就要去做今天最重要的事了。

他舒展了一下身体，驱赶走了昨晚留下的酒精和疲惫，然后伸手拦出租车。

“您看，我们这个3幢到6幢的房源呢，只要是14层以上，都能享受一线江景，不过均价就会稍微贵一些，大概两万三。”

“什么时候能交房？”

“哦这个嘛，可能得到明年4月了……”

“哦，那……我先不考虑了，不好意思啊。”他在脑中划去一项。

“我们这个都是拎包入住的精装修房，自带中央空调和地暖。您看，这个客厅里呢我们配置的都是欧洲进口古典沙发，包括这个大理石茶几，水晶灯吊顶，也都是高级的进口款式。”

俞亮皱了皱眉头，在又暗暗地划去一项。

夕阳挂在远处的江面上，俞亮有点失落地倚在出租车的车窗上。已经把候选的楼盘几乎都看了一遍，只有一两个是没什么硬伤的，但也远远达不到完美。不知道这最后一个楼盘会怎样。

“这个户型就剩最后这几套了，您看这个楼上楼下好几家都在装修了。咱们这儿交通又方便，江景又好，这个户型虽然小但是实用，很适合你们这种小年轻的。”

俞亮环顾四周，想象着这个房间将会变成的样子，满意地微笑。“好，那我明天来签合同。”

第 29 章

时光再一次站在那个漫无边际的棋盘上。只不过这一次，他身旁的巨大棋子不再滚动，不再要将他压倒。

他穿梭于棋子之间，静静地观察着局面。他坚定地走向一个好像自己早就知道是答案的位置。他站在这个位置上，向四周望去——巨大的黑白棋子从棋盘上缓缓地升起，在漆黑的背景色之下，在各个方向朝着无限远的宇宙尽头飘去。他脚下无边无际的棋盘，由远及近，一格一格地破碎，消散在漆黑的虚无中。

就在即将被黑暗吞噬的最后一瞬间，他的眼眸里映出了宇宙里最绚烂的星云……

时光在疲惫中醒来，发现自己刚刚枕着的衣袖上有一块半干的泪渍。他没有太在意，只是活动了一下手臂和脖子缓解睡姿带来的酸麻，然后把注意力拉回到棋盘上。

他把睡着之前出现在他脑海里的那步变化仔仔细细地算了一遍，终于确认了，这一手腾挪，确实是足以让白棋反败为胜的一手。他激动地找出一张棋盘纸，郑重地把这步变化记了下来。

这是他最近一个月里第一次用到棋盘纸。其实现在，几乎所有的变化他都能在脑海里记住了。但是这一手太重要了，他觉得无论如何都需要记下来，如果可能的话，甚至想要写进这本棋谱里。

他没有注意到悄悄出现在他身后的人影。

“妙！太妙了！”一个似曾相识的老者的声音在他身后响起。

时光被吓得一哆嗦，疑惑地缓缓转过头来：“竹……竹林爷爷？！您怎么会在这儿？还有，您能不能别老吓人啊……”

老人的笑容和去年在竹林里见到的一样，和蔼之中又带着点神秘。“怎么……你研究我下的棋，我都不能评论了？”

——

“啊，所以，这盘棋是您和您师父下的？”时光跟在老人的身后，消化着他刚才的话。原来这本棋谱，不仅仅是高手的对局记录，更是兰因寺世世代代传递的薪火。每一代徒弟，都会把和自己师父下过的最精彩的对局记录下来，为后世所学。因此，里面的每一局棋，虽然都出自“无名氏”，却都是值得千古流传的名局。

“对。不过那都是二十多年前的事儿啦。”竹林爷爷轻快的步伐丝毫没有让人感到他是一位年逾古稀的老人。时光气喘吁吁地小跑着跟上他。天气渐渐转暖，竹林里又开始零零星星地抽出新笋。

“那……这二十多年您都没有和您徒弟下出能记到棋谱里的好棋吗？”时光不解，但随后脑中冒出了一个大胆的想法。“您徒弟不会是……懒师傅吧？那可就说得通了，就冲他那天天在藏经阁睡大觉的样子，能跟您下出好棋就怪了！”

竹林爷爷停下脚步，抬起眉毛缓缓地说：“要没有他这些年‘睡大觉’，也就不会有这本整理得如此完备的棋谱了。”

时光尴尬地自言自语，“原来都是他整理的吗……”

“不过话说回来，有的人，用尽三世寻找神之一手，我这二十多年寻找好棋又算得上什么呢？”老人向着竹林深处走去。

时光怔住。他怎么会知道……？

眼见着竹林爷爷越走越远，时光终于迈开脚步追上前去，但是已经到嘴边的问题却不知为何没有勇气问出口了。他害怕听到答案，无论是哪种答案。

竹林爷爷在前方的一片慵懒的阳光里停了下来。时光定睛一看——是那座他曾经偶然间造访过的亭子。

“在这儿下一局吧。”老人在晨光中对时光慈祥地笑道。

——

如果说之前时光的棋，是汲取了褚嬴的精华，和他一起下出的棋，那现在时光的棋，就是汲取了兰因寺世代无名高手的精华，和他们一起下出的棋。

花了将近一年的时间，这本棋谱里每一手出乎意料的下法，每一个天马行空的构思，每一次反败为胜的机会，终于，都被他抓住了。

他仿佛能通过这些棋谱听到来自几百年前的声音，和他们交流，与他们讨论。而这些无名的老师，从此就一直活在时光的脑海里，也活在了他的棋里。

他终于悟到了。

“九之十六，开劫。”他脑海里的一个声音坚定地说道。

打劫原本是他在实战中最不擅长的计算，其中复杂的变化，劫材的埋伏，目数的得失，都让他头疼。

但是今天，即使在这盘二十一路棋上，他也毫不惧怕。他已经看到了棋局深远的变化，这一步，唯有开劫，才能有一线生机。

他对自己点点头，夹起一粒白子下在那个位置。

“小施主，比起上次见你，你确实已有了十足的进步。”竹林爷爷赞许地说道。

“那是当然！现在啊，每下一步，这儿的高手们都在争论要下哪儿呢……”时光得意地指了指自己的脑袋。

——

时光把棋子下在了那个他构思已久的位置上，盖上了这个迷宫的最后一块砖。他期待地观察着对面老人的反应。

半晌，竹林爷爷无奈地边摇头边提劫，“恐怕，你是早就计划好了吧？”

“那是当然！中盘就开始想了。”时光从棋桌上起身，转向夕阳，享受着阳光轻抚脸庞的悠闲舒适。“怎么样，爷爷？四劫循环，算是好棋吧？我中盘就发现了，这局，我只有这样一种不输的下法。”

“哈哈，看来那本棋谱，确确实实没有给错人呐。”竹林爷爷捋着自己的胡子，对着时光的背影说道。

“爷爷，要不……我们回吧？寺里说不定还在找我干活呢这一天都不在。”实际上是咕咕叫的胃正在催他回去。

“小施主，你已经找到方向，可以自己回去了，不必等我。”竹林爷爷坐在棋桌前，继续研究着棋局。

又一次在夜色中走在这片找不到方向的竹林里，不同的是，时光已不再害怕。他已经是全新的自己，已经准备好面对外面的世界了。

就在走出竹林的一瞬间，他看见远处迎面而来的人影，惊愕地立在了原地。

第 30 章

俞亮看见从竹林里跌跌撞撞走出来的那个熟悉又陌生的身影，他紧锁的眉头渐渐舒展开，嘴角不自觉地上扬，温柔的笑意溢出眼眸。

时光呆呆地望着十几步开外那个熟悉又陌生的笑颜，觉得自己在做梦。他想立即冲上前确认，却生怕自己的脚步搅乱了梦境。他在原地踌躇着。

俞亮向他伸出手，就像无数个梦里那样。

时光犹豫地迈出了第一步——俞亮没有消失，他还是站在兰因寺的阑珊灯火前，温柔地凝望着自己。

顷刻间，时光感到自己身体里的每一个细胞都在渴望那个臂弯、那个肩膀。他不顾一切地朝着俞亮奔去。

时光被牢牢地接住。他终于，真真切切地，重新触摸到了俞亮。

“俞……俞亮……”他在俞亮的肩膀上抽泣着说不出话。他感到有一只手轻柔地抚摸着他的后脑勺。

“你怎么这么瘦了……这一年，辛苦了。”俞亮在他耳旁低语道。

时光摇摇头，和这一刻的幸福相比，一年来所有的孤独迷茫都不值得一提。

不知道过了多久，他从俞亮的肩膀上起来，抬头注视俞亮的眼睛。又一次地，他深深地陷进了这双棋子般漆黑的眼眸里。

仲春夜晚的兰因寺院落，久别重逢的两个少年，用一个咸咸的、悠长的吻，互相弥补着这一年的陪伴。

——

他们一同坐在台灯边，俞亮静静地观察着时光认真复盘记谱的模样，亲自看一看这一年那么多个日夜里，同今晚一样专注的时光。

一年的时间，时光的脸上褪去了些许稚嫩的圆钝感，多了几分成熟和英俊，短发更突显出了他饱满的额头和清秀的五官。

“俞亮，你看，我这一手是不是特妙？这一手下去，他无论怎么应，都没法避免和我打劫了！”时光兴奋地抬起头，遇到了俞亮的目光，耳朵瞬间变得通红，“哎呀小俞老师，看棋呢。”

俞亮反应过来，害羞地垂下眼睑。“不好意思……”

时光却突然凑近他，在他的眼睑上轻轻地啄了一下，然后假装无事发生似的，回到棋谱上。

不变的是时光笑起来的时候藏不住的小梨涡。

俞亮戳了戳他的梨涡，莞尔道：“好，听你的。看棋。”

时光早已习惯了只有棋盘上的落子声、山里的虫鸣声、和台灯嗡嗡电流声的深夜。而今天，在这些声音之上，还有俞亮温柔的细语、真诚的赞许和傲娇的嗔怪。时光第一次发现自己竟然这么思念俞亮，思念和他一起下棋，思念和他在一起的每时每刻。

——

圆月高高地悬在头顶，洒下皎洁的光芒，给熟睡的兰因寺笼罩了一层银白色的外衣。

月下的少年牵着手一同信步，仿佛互相有说不完的话。

“时光，你知道我为什么今天来接你吗？”

时光疑惑地摇了摇头。

“下周就是春兰杯第一轮了。你是种子选手，记得么？这是你今年唯一的杯赛机会。无论如何，我都要把你拉回去参赛。”

“那要是……我还没研究完不肯下山呢？”

“那就把你强行抬下山。”说完，他们同时噗嗤地笑出来。

“哟呵俞亮老师，就你这小身板……抬得动么？”时光调侃道。

俞亮使劲捏了捏时光的手，在他的手背上留下了几个红白相间的指印。

“哎呦疼疼疼……我错了领导！不敢嘲笑您了……”时光瘪嘴道。他挣脱俞亮的手，甩甩手，然后假装疼得不行的样子五官扭作一团。

俞亮重新牵起他的手，把留下指印的地方拉到唇边轻吻了一下，“对不起。”不过他看向时光的眼神里可丝毫没有抱歉。“所以，明天会乖乖跟我下山吗？”

“放心吧领导。我已经研究完啦！不劳您抬我！”时光绽了一个自信的笑容。

俞亮满意地笑了笑，伸手在时光的短发里轻轻来回摩挲了几下。“新发型不错。”

时光这才意识到自己过几天就得顶着这个为了方便随意剃的头，去参加那么重要的比赛了，还是自己的复出之战，不由得心里发怵。“呀，这发型……”

“挺帅的。不用担心。”俞亮拉着他向寮房走去。

——

清晨的山间小路旁，晨露裹在盛开的粉色花瓣上，晶莹剔透地映着远处石阶尽头的景象。

芸豆师傅双手合十，缓缓对时光说道：“‘迷途经累劫，悟则刹那间。’小施主，你已经完成了修行。去更广阔的世界里，找寻自己的位置吧。”

时光傻笑着回答他：“嗯！谢谢你这一年的关照啊！”

他刚要迈出脚步，想了想又收了回来，补充道：“对了，一会儿麻烦你帮我去跟懒师傅道个别。顺便跟他说一声，我把我昨天的棋谱也抄了一份给他留下了。那个……谢谢他这么长时间借我棋盘还不嫌弃我。嘿嘿。”

芸豆师傅微笑着点点头，目送时光欢快地向石阶下跑去。

俞亮和芸豆师傅礼貌地颔首道别，然后快步追上时光。

温暖的阳光穿过浓密的树梢，在无人的石阶上洒下一片片光斑。时光紧紧牵着俞亮的手，迫不及待地向着山下更广阔的世界奔去。

“时光……你……不打算打开手机看看么？这儿有信号了。”

时光停下脚步，愣在原地。对哦，快一年没有和外面的世界联系了，也不知道有没有人想自己。

他从包的最底层翻找出了那个快一年没碰的小方盒，按下了开机键。

刹那间，手机像活过来一样，在他的手里不停地震动，吓得他差点把它掉落。

104条未读消息。

时光坐到石阶上，一点一点翻看这些思念。

“妈妈（12）”他点开，慢慢地从后往前划。

“2007年5月6日 20:32/小光，知道你在山上没信号，你看到就打个电话给妈妈，报个平安吧。”

“2007年6月12日 22:08/小俞和我通了电话，让我不用担心你。但是妈妈嘛，总还是会担心的，有空也给妈妈打个电话吧。”

“2月6日 23:45/小光，这是你第一次不在家过年，大家都很想你。也不知道你在那边吃得好不好，有没有很辛苦。是不是快要回来啦，回来妈妈给你做好吃的啊。”

“3月18日 18:23/小俞说过两天就去接你，你得听他的回来参加比赛啊。不知道你这一年收获怎样，无论如何，妈妈看见你能一直开心地做着自己热爱的事就满足了。回来记得来看妈妈啊。”

时光放下手机，鼻子酸酸的。俞亮坐在他身旁，搂着他的肩膀。他把头靠在俞亮的肩膀上，给妈妈拨出了电话。

“妈妈——”时光强忍着眼泪对着电话那头欢快地说道。俞亮的手轻轻地抚着他的肩膀，帮他平静下来。

“嗯嗯，接到了。今天就回去。”他没忍住，吸了吸鼻子。“……不知道诶，可能坐个长途车吧。“他转头疑问地看了一眼俞亮，俞亮笑了笑，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

“……到了方圆肯定有人接啦，您不用担心……好，晚上一定回去吃！我可是想死了您做的菜呢！……嗯嗯好，一定！一定！……嗯嗯，那就先不影响您值班，晚上聊！拜拜妈！爱您！”

时光对着通话结束界面幸福地笑起来，妈妈还是那个世界上最好的妈妈，永远支持他，做最好吃的菜等着他的妈妈。

他回到收件箱，继续翻看那些被他错过的思念。

“俞亮（63）”他抬起头看了一眼俞亮，俞亮害羞地别过脸去。

“2007年4月28日 06:21/虽然知道你看不到，但还是想跟你说说话。昨晚半夜失眠，在窗前看到了流星，莫名其妙想起了你。时光，你过的还好吗？会想我吗？”

“2007年6月12日 15:22/我已经像答应你的那样，又向前了一步。可你为什么没有像答应我的那样，为我加油？我想你了。给我打个电话有那么难吗！我真的很想和你说说话啊！”

“2007年9月13日 18:03/我输棋了，对不起没能遵守承诺。我觉得已经下得很完美了，可还是输了，好无力。好希望你在身边和我一起分析。我打算回家住两天，和父亲交流一下。你研究得怎么样了？还顺利吗？”

“2007年12月15日 23:17/我们真的拿冠军了！师兄和白老师在训练室给我们搞了庆祝派对，玩得很开心。如果你能在就更好了。继续加油吧，相信你很快就能悟到了。”

“3月9日 09:02/春兰杯抽签结果出了，我必须去接你回来了。你准备好了吗？”

时光用手背擦去从眼角滑下的一滴泪水，静默地盯着这最后一条信息。

片刻后，他将手机收入口袋，拉着俞亮站起来，坚定地注视着他的眼睛说道：“俞亮，我已经准备好了！我们走吧！”

第 31 章

俞亮拉着满脸不解的时光走向停车场的一个角落。

一辆熟悉的红色跑车歪歪斜斜地停在两个车位中间。

“这是……难道绪哥也来了？”时光挠着头，愈加困惑。

俞亮无奈地摇了摇头，从口袋里掏出车钥匙解锁，把时光推着送上了副驾驶座。他自己则从车前绕到驾驶座门外，脱下风衣搭在手上，拉开车门坐进去，顺手把风衣放到了后座。抬起头的时候，他遇到了时光吃惊的目光。“怎么了？”

“你……你会开车？！”时光几近短路的脑子好不容易挤出了几个字。

“很奇怪吗？我已经成年了。”俞亮轻描淡写地边调后视镜边说道。

“不是，你啥时候学的？你这不才刚成年几个月吗？”

俞亮启动跑车，左右看了看，打上转向灯，准备开出车位。

“放心，已经开过一段时间了。”

时光慢慢靠回椅背上，随即露出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倒也没有不放心。就是觉得……你是不是……为了能来接我专门学的车啊？”

俞亮对着前方的路面翻了一个白眼，“自恋鬼。”

“那可不。毕竟我八年前就是你‘独一无二的时光’了呢。”时光得意地挑眉道。

俞亮没有回答他，嘴抿成一条直线歪到一边，脸上却慢慢地爬上绯红。每次时光这么轻浮地对待自己剖开的真心，他都会后悔自己为什么要那么认真地在乎他。

时光瞧见俞亮的表情，收敛起笑容，清了清嗓子。“那个……俞亮……谢谢你那么信任我。你的礼物是我收到过的最贵重的东西。能陪小时候的你重新走一遍那六年，我真的很荣幸。”

俞亮抿着的嘴唇渐渐松开。

“不过啊，看你那个时候那样想象我，我真挺惭愧的。要是时间能重来，我肯定好好学棋。我现在一想到那年围棋联赛你的样子，就没法原谅自己荒废的那六年……”

“时光，过去的都过去了。”俞亮简短地说道。

时光望着他的侧脸，点了点头。“也对，过去的都过去了。现在能和你一直一起下棋就是最幸福的事了，嘿嘿。”

对啊时光，我们拥有的是最幸福的当下，和没有尽头的未来，这就够了。俞亮微笑了起来，在心里默默地说。

——

俞亮拉上手刹，转头看了看在副驾驶座上盖着他的风衣歪着头熟睡的时光。只有时光这样完完全全安静下来的时候，俞亮才注意到他脸上由于长期缺乏睡眠积累的疲惫感。

他不忍心叫醒时光，只是轻柔地用指尖划过时光那瘦得已经清晰凌厉的下颌线，最后停留在他光滑的下巴上。他凑上前，在时光均匀的呼吸里，悄悄地吻了吻他微微泛白的嘴唇。

俞亮把车钥匙拔下，刚准备开车门，就听到身后哼哼唧唧的声音。

他转回头，看见时光闭着眼睛仿佛在说梦话，“俞亮……到了么……”

“没呢，在服务区。我去买点吃的，你再休息会儿吧。”

“不要！等我……和你一起去！”时光伸手够了够，拉住了俞亮，另一只手揉了揉眼睛。他睁开眼看见俞亮正温柔地注视着自己。他给俞亮回了一个傻笑。

时光那双小鹿一般的眼睛一睁开，脸上的疲惫感就一扫而空，换作了兴奋和活泼。

服务区的超市里，时光像个孩子似的在货架间上蹿下跳，俞亮拎着购物篮尴尬地跟在他身后。

“哇塞，这个味道以前没有诶，看起来就很好吃！”“这个必须买！我可太想它了！”“小俞老师，你要不要试试这个？”……最后整整装满了两大袋。

“买这么多，你吃得了吗？”回到车里，俞亮没好气地挖苦道。

“怎么吃不了！我可是吃了一年馒头的人！怎么说也得好好弥补一下吧！你这人呐真过分，净知道嘲讽我，也不体谅体谅我。”说着拆开了一包薯片，咔嚓咔嚓地嚼起来。

俞亮耸了耸肩，从袋里拿出一个面包，顺手打开了车内的广播。

“……第七届春兰杯开幕仪式今晨在方圆棋院举行，来自中日韩三国的32位顶尖棋手将于下周进行两轮淘汰赛决出八强。不过，今天的开幕仪式上，上届冠军俞亮九段和季军时光三段均未到场，令广大棋迷朋友感到担忧……”

“俞亮老师，你这是翘了开幕仪式啊！本来你肯定得发言吧，棋院这都没气的半死吗？”时光把一片薯片送进嘴里，边嚼边含含糊糊地问道。

俞亮想了想，答道：“确实……不过最后我问他们，我参加开幕式做个不痛不痒的发言，和多来一个冠军候选人参加比赛，哪个重要。他们就不说什么了。”

时光嘴里停顿了一下，“你这么相信我嘛……”

“不然呢。”俞亮白了他一眼，“别让我失望啊。”

“知道啦。真是的，刚回来就给我这么大压力……”时光低头嘀咕道。

——

天色渐暗，车窗外的景色也渐渐变得熟悉起来。时光贴在车窗上好奇地观察着这座城市。这一年，就好像什么都没变一样，还是熟悉的街道，熟悉的店铺，熟悉的广告牌；但又好像变了些什么，时光说不出来。

“咦？不应该在这个路口右转嘛？你这样直走不就往江边去了吗？”他转回头疑惑地看俞亮。

俞亮勾了勾嘴角，没有回答他，继续向前开。

“小俞老师，咱们这是去哪儿啊？不先回家嘛？”

“回家啊。”

时光刚想反驳，转念一想俞亮也不是傻子，刚刚说的话他也听见了。他估计是计划先去江边兜一圈看看风景再回家吧。“好吧，你开车你说了算。”

时光摇下车窗，闭上眼感受春日傍晚江边的凉风吹在脸上的舒适的感觉。

红色跑车缓缓驶进一个江边的小区。

“俞亮？这……这哪是回家啊？”时光睁眼看到他们已经身处地下车库入口，惊讶地问道。

“新家。”俞亮边打开车灯边回答。

他们渐渐被地下车库的昏暗笼罩，时光看不清俞亮脸上的表情。“哦……嗐，还新租了个房子？原来的不也挺好的嘛，干嘛这么折腾……”

俞亮把车开到一个位置，左右看了看，面露难色。

他试图将车倒进车位，倒车雷达却在中途“滴滴滴”地叫了起来，他只得重新开出去，调了调角度。再一次，还是失败了。

俞亮尴尬地轻咳一声。时光噗地笑了出来，“万能的俞亮老师，原来你也有不会的事儿啊！不然……我下去帮你看看？”

俞亮害羞地摸着自己的脖子，点了点头。

在时光的瞎指挥之下，他们总算把车艰难地挤进了车位。时光蹦蹦跳跳地来到在驾驶座门口，准备好了一套调侃之辞恭迎俞亮下车。“小俞老师，就你这倒车技术……”

没等他说完，俞亮突然凑近他，眉眼低垂地盯着他的嘴唇，距离已经近得能感觉到俞亮的呼吸。“不许说。”只听得俞亮低沉地说道。

时光愣了一下，脸红红的，不满地嘟囔：“嘁……不说就不说。干嘛使盘外招……”

——

时光莫名地觉得，这个新家简直就差把“俞亮之家”四个大字写在墙上了——无论是墙面、灯具还是所有的家具，都是简洁的现代风、素雅的颜色。客厅一尘不染，唯一能看出有人类居住迹象的地方竟是棋桌前摆放着的一摞棋谱。

他好奇地在客厅的各个角落探索。

“哇俞亮，你还专门买了个柜子放我这些碟呢！”“你怎么这么低调！要我啊肯定就把冠军奖杯摆出来放在客厅最显眼的地方了。”“咦？这是什么高级的机器？”

“咖啡机。”俞亮说着走过来拉他，把他带向一扇门。

时光推门进入房间，惊讶地环顾了房间，又回头看了看客厅。如果说客厅是写了俞亮的名字的话，这个房间就是写了自己的名字。

墙面换成了淡淡的黄色条纹样式。床是榻榻米式的，床单被罩都是暖黄色调，衣柜的颜色与它们遥相呼应。窗台上摆着几株小多肉，窗边是自己原先的棋桌，橙黄色的阳光静静地洒在棋盘上。

时光走到窗前，摸了摸那几株小植物，然后眺望远处映着夕阳的江面。

俞亮犹豫地走到他身后，轻抚着他的肩膀。“你……喜欢吗？”

时光把脸转向俞亮，看到了他期待的眼神。时光牵起俞亮的手，凝视他的眼睛说道：“谢谢你，俞亮，我很喜欢。”他扬起头，轻轻吻上了俞亮微笑着的嘴唇。

有一瞬间，他感受到了俞亮愈发急促的呼吸和更加紧握的手。俞亮轻咬了一口他的下唇，推开了他。

“走吧，去你妈妈那儿吃饭。”俞亮头也不回地走出了房间。

第 32 章

时光站在全身镜前整理自己的衣领，准备戴上领带，他呆呆地望着镜中陌生的自己。他努力回忆上一次在镜中看见自己穿这件西装的样子，恍如隔世。

回来的这几天，他就像生活在俞亮为他建造的一个彩色泡泡里。除了和妈妈、好朋友的简短见面，其他时间，他只有围棋和俞亮。俞亮不让他看这一年来外界的声音，更不让他听那些“摆弄是非者”对他的评价。他也理所当然地享受着这个彩色泡泡里的生活，这里有最爱的围棋，和最在乎的俞亮，夫复何求？

但是今天，自己必须戳破这个泡泡，走出去面对外面的世界了。作为棋手的时光，早已摩拳擦掌准备好上场了；可是，作为自己的时光呢？他有一点想退缩。

轻轻的叩门声打断了他的思绪。

“进来吧。”他将视线从镜中移开，转向卧室门。

俞亮的笑就像早晨的阳光一般，出现在门口，照亮了时光。

俞亮看到他胸前散着的领带和手腕边胡乱折起的袖口，径直走到他身边。“不会怎么不叫我？”

时光闻着他身上淡淡的柠檬薄荷香气，一时说不出话。他默默地从镜中偷看俞亮帮他整理衣领袖口时低垂的眼眸。

俞亮抬眼遇到了镜中时光的目光。他把时光拉到怀里，轻柔地抚摸他的后脑勺，“有我在，别怕。”

时光在他肩膀上闭上了眼睛。

在戳破泡泡之前，再好好享受一次这个带着俞亮气味的安心吧。

——

方圆棋院门口早已被前来挖取第一手消息的记者们堵得水泄不通。

其中几个人面带担忧地交头接耳：“你见到俞亮九段了吗？”“没有啊，我七点就来了，没见到。”“怎么回事？开幕式上方绪九段不是说他不会缺席比赛吗？”“就是啊，难道是临时弃赛？”“不能吧！”“还二十分钟呢，别瞎说。”“可其他选手基本上都到了吧。”“还有……时光三段？”“他？呵，你觉得他会来吗……”

“那是俞亮九段吧！”站在外围的一个年轻记者兴奋地指着从远处走来的两个身影喊道，“另一个是……时光三段？！”

倏尔，门口的人群如同群鸦一般，压向那两个身影。

“时光三段，请问您为什么缺席一年的职业比赛，是因为去年的高永夏事件吗？”“请问您这一年都在做什么？”“听说您因为情绪失控放弃下棋，是真的吗？”“您为什么还来参加春兰杯？”“您为什么不退赛让出名额？”“您频频做出放弃比赛的行为，您认为您还有什么资格来参赛？”“您预计您今天能撑到第几手？”……

时光被淹没在洪水一般涌来的问题里无法动弹。俞亮用力钳住他的手臂，面无表情地拉着他向棋院大门快步走去。

“俞亮九段，请问您缺席开幕式与时光三段有关吗？”“时光三段，您为什么还要拖累俞亮九段，您觉得您对得起‘双子星’的称号吗？”

俞亮回头狠狠地瞪了他们一眼。他把时光推进大门，向身后的人群冷冷地抛下一句话：“有任何质疑，请各位看完棋再说。”

俞亮把时光带到一个大厅的门前，温柔地凝视着时光的眼睛。“时光，我就在隔壁厅。答应我，什么都不要想，好好下，好吗？”

时光还没有从刚才的情境里缓过神。

俞亮在他额头上留下了一个简短的吻。“加油。我相信你。”

时光点了点头，深呼吸，推开了对局大厅的门。

——

时光在摆着自己名字的5号桌前站定，环顾了四周。

一些熟悉的面孔，一些陌生的面孔。这些面孔有惊喜，有惊讶，有好奇，也有不屑。

他向左前方3号桌一侧的一个面孔绽了一个笑容。彭青在座位上默默地给他竖了个大拇指，给了他一个鼓励的眼神。

“时光老师，我还以为您不来了呢！”他的身侧传来了一个少年的声音。

时光这才注意到自己对手的面孔。这个面孔上有几分失落——必然的，本以为自己能躺着进下一轮，换谁都失落。但这个面孔上竟然更多的是欣喜。

李沐三段——这个名字好像有点耳熟，但是时光想不起来自己何时何地与这个名字有交集了。

时光对他礼貌地颔首，坐进了自己的位置。

对面的少年看起来有点紧张，抓起了一把棋子捏在手里摩挲。

大厅鸦雀无声，时光能听见棋子在李沐手中互相撞击的声音。在这样的安静之中，刚才棋院门口的那些声音，又回到时光脑海中，一遍一遍地互相撞击，不停回响，将他淹没。

比赛开始，他凭着近乎本能的反应，鞠躬致意、猜先、交换棋罐。

李沐执黑第一手，星位。

时光双手紧攥着扇骨，出神地望着棋盘，迟迟没有去拿棋子。他脑海中的声音还在一遍一遍地刺痛着他，让他无法思考。原来戳破泡泡走出来这么痛苦，为什么俞亮不提前告诉我？他眼眶微微发红。

“时光老师？”李沐注意到他的神情，轻声说道：“其实……我期待这局很久了。希望你能认真和我下这局。”

时光猛地抬起头看见他的眼神。这双纯粹而热忱的眼睛，就像是曾经的俞亮、曾经的自己一样。“什么都不要想，好好下。”俞亮的声音盖过了那些嘈杂的声音。

片刻，时光深吸一口气。“好。我答应你。”

——

“时光三段开始下了！”围达GC训练室里，少年们兴奋地围在一台笔记本电脑前，七嘴八舌地议论着。

“我刚听广播说他是和俞主将一起去的赛场呢。不会又是和当年一样的剧情吧？”

“什么剧情？”

“你没听穆哥说过吗？当年北斗杯预选赛，时光荒废了半年，还缺席了第一场。还是咱俞主将亲自把他拉回来比赛的。所有人都不看好他，结果呢，人一路全胜冲到最后！”

“荒废半年都能全胜？这不科学啊……”

“没什么不科学的，时光是我教过的最有天赋的学生。”白川出现在他们身后，欣慰地看着屏幕说道。

“白老师！”坐在电脑前的少年被吓了一跳，心虚地把李沐三段vs时光三段的网页最小化，点开俞亮九段vs安世俊六段的网页。

白川轻声笑出来，“如果想看多看几场，可以去拿我和你们绪哥的电脑。毕竟俞亮和穆清春也要你们加油呢。”

少年们纷纷点头道谢，从隔壁房间搬来了两台笔记本。

三个屏幕，三场比赛并排进行着。

“今天俞主将下得也太凶了吧，这才多少手，就开始挑起战斗了。”“确实，对面看起来压力山大啊，这么早就开始长考。”

“穆哥今天倒是看着一点也不着急。”“他这对手是出了名的狡猾，肯定得稳着打。”

“时光三段这局有意思了，对面看着也是个胡搅蛮缠大师。”“哦这个李沐啊，不都说他是时光二号吗。预选赛就靠那种神出鬼没的下法爆冷淘汰了好几个七段八段。那就看看到底是本体厉害还是第二版厉害咯。”

——

时光将自己沉浸到棋局中，脑中的那些声音渐渐地变成了遥远的白噪音。

黑79手，扳。

黑81手，断。

分散在棋局毫不相关的位置，看似毫无逻辑的两着棋。

时光对着这两着棋困惑地挠头。

他渐渐想起来对面这个少年——一年前的集训赛里，那个棋里有自己影子的C队三台。如今，这个少年在建造迷宫的技术上已炉火纯青，正在用它挑战自己。

时光稍稍调整了一下坐姿，开始认真地解少年给他出的这道谜题。棋局的变化在他脑中快速展开，每个角落的可能性他都不放过。

半晌，他嘴角微微地勾起。

白88手，挤。

白90手，冲断。

更加让人摸不着头脑的两着棋。李沐惊讶不已，随即抓耳挠腮，陷入了长考。嘀嗒的读秒声中，他摇着头将将应了一手。

时光快速地在棋局另一个角落下了一着跨断，时间又开始从李沐手中嘀嗒流走。

时光知道，他已经夺回了主动权。

二十余手后，李沐神情失落地从棋罐里捏起两粒黑子，缓缓放到棋盘上。“我输了……没想到你能利用我的陷阱来杀我自己的棋。”

时光微笑着安慰他：“你其实下得不错，差一点就让我无路可逃了。”

“我以为这一年过去，已经能追上你了。”李沐依然目不转睛地盯着棋局。

“谢谢你研究我的棋。不过，我已经不是原来的我了。”时光起身，走到李沐身边拍了拍他的肩膀，然后迈开轻快的步伐，向对局大厅门口走去。

第 33 章

俞亮打开门，门口三个人身上浓重的牛油火锅气味直冲他鼻腔而来，他眼里闪过了一丝不满，不过还是微笑着迎接他们。

时光对他傻笑：“哈喽啊，我回来啦！”

俞亮伸手拉过时光的手腕，却没料想，时光一个趔趄倒在他身上。他用手臂环在时光的腰上支撑住他，他闻到了时光呼在他颈窝里的酒精味。

“那个……挺晚了，我们先走了啊……”沈一朗敏锐地发觉了俞亮眉间的几分愠色，拉着洪河边后退边说道。

“你们不进来坐坐吗？俞亮这沙发坐着可舒服了！还有那电视，42寸液晶屏呢！”时光从俞亮身上起来，朝门口的两人抛去一个得意的目光。

“阿朗明儿一早的飞机呢，我得送他回酒店了。有空再聚！早点休息啊！”洪河朝他挥挥手。

时光耷拉下脑袋。“好吧……那路上小心啊！拜拜！”

俞亮礼貌地朝电梯间挥手，然后收起笑容关上了门。

“你之前怎么答应我的？”

时光被俞亮突然严肃的眼神的吓了一跳。他眨着眼逃避俞亮的目光，俯下身去解鞋带。

换完鞋起身又是一阵眩晕，俞亮扶住了他的手臂，将他连拉带拽地带到沙发上。

“今天晚上都不打算和我说话了是吗？”

一杯温热的蜂蜜水被送到时光面前，他小心翼翼地接过，在脑中组织着词句。

“没……你这么凶……我都不敢说了。”他嘟囔道。

俞亮坐到他身边，担忧地看着他。“你自己也知道喝多了会怎么样。好了伤疤忘了疼吗？”

时光抿了一口蜂蜜水，委屈地转向俞亮：“今天也没喝很多……毕竟我和阿朗都赢棋了，庆祝一下嘛……而且上次那么难受，不也因为……你让我伤心了嘛……”

俞亮瞪眼看他。时光怏怏地闭上嘴，低头搅动着手里的蜂蜜水。

“不舒服叫我。”俞亮叹了口气，丢下这句话站起来，走回棋桌前继续打谱。

——

俞亮正计算着棋局，听见沙发上传来轻轻的啜泣声。他抬起头，看见时光腿上放着自己的笔记本。时光慢慢地划着一个页面，控制不住身体的颤抖。

俞亮内心咯噔一下，他猛地冲到时光身旁，瞥见页面上的一些文字——“对围棋起码的尊重都没有，就这素质配当职业棋手？”“还好意思叫自己‘双子星’，配吗？”“棋不怎么样，哗众取宠倒是很会，简直是职业棋坛的笑话”“我就说，看他下得也没多好，一年就定上段，原来是关系户啊”他看了看顶部的文章标题：《一文了解“围棋天才”时光三段》。

俞亮一把夺过笔记本，愤怒地合上，扔到一边。“你看这些干什么？！”

时光没有回答他，紧紧攥着拳头。

俞亮用力摇晃着他的手臂，“时光！你别理这些人！他们就靠胡编乱造些自己不了解的事，满足一些人阴暗的心理，赚取关注。等你有成绩了，他们自然会闭嘴的！”

时光无法抑制住冲上心头的怒火，甩开俞亮的手，噙着泪水瞪俞亮：“你为什么不让我看这些？骗我有意思吗？”

俞亮的眉毛皱成一团，朝他吼道：“怎么就是骗你了？不让你看不是为你好吗！你要比赛前看了这些还能好好下棋吗？”

“那比赛前莫名其妙听到那些问题就能好好下棋了吗？”时光回想起第一轮赛前棋院门口那些差点把他打晕的问题。

愧疚爬上俞亮的心头。虽然在自己的请求之下，棋院禁止了第二轮赛前一切形式的媒体见面，时光得以清净地下完第二轮。但是第一轮之前的那些伤害已经实实在在发生了，无法被抹去。“对不起，是我没有保护好你。”他垂下头，自责道。

时光不耐烦地站起来来回踱步。“保护保护……保护有什么用？保护能让他们收回那些话吗？保护能让网上这些人删掉文章删掉评论吗？保护能改变这些人对我的看法吗？……你的保护，跟骗我有什么区别！”他撕心裂肺地吼道。

俞亮的胸口强烈地起伏着。“好，你想看，我不拦你。拿去！爱看多少看多少！有本事就别在我面前哭！”俞亮把笔记本塞到时光胸前。他头也不回地坐回棋桌前，闭上眼睛深呼吸。

时光抱着笔记本冲进房间，“砰”地关上门。

——

时光在黑暗中从上到下一篇一篇点开这些搜索“时光三段”得到的网页文章。

他甚至有点能理解褚嬴当年百口莫辩之下，差点做出的一了百了的选择。

即使是所有棋局都公正记录着的现在，想要污蔑你的人仍然只需要一页纸一支笔，足以让所有人相信你就是他笔下那个龌龊不堪的人。

“时光三段并没有放弃围棋，他正在做很重要的探索，请各位耐心等待他的复出。”俞亮在采访里的这句话就像是扔进河流的一块鹅卵石，还没来及激起涟漪，就沉入了河底，而河流还是一样喧嚣地奔涌着。时光渐渐明白了为什么俞亮会认为“保护他”是唯一的选择。

时光从最开始的不解、愤怒、绝望，到渐渐地越看越觉得想笑。

这些文章都这么言之凿凿的，说不定某个平行世界里还真有个那样的时光。反正他一定比我过得轻松得多，不用怎么努力就能得到一切。不过那样的人生又有什么意义呢？既然不爱围棋，不尊重围棋，又为什么要回来下棋呢？既然可以轻松得到一切，又为什么要走围棋这条孤独困难的路呢？

“那就，祝他一切顺利吧。”时光轻笑一声，合上笔记本。

眼睛的酸胀和酒精带来的眩晕把他推向床。不一会儿，在他意识到自己还没有换睡衣盖被子之前，就在床上蜷成一团，进入了梦乡。

——

俞亮在脑中重新整理了一遍自己想说的话，犹豫地敲了敲时光的房门。

没有回答。

“时光？”他轻声呼唤。

还是没有回答。

他轻轻推开门。

窗帘敞开着，远处的江面上通向天际的光带，同天上的月色一道，映在时光的床上。时光还穿着白天的西装，抱着自己的膝盖，像婴儿一般蜷在被子表面，发出轻微的鼾声。

俞亮对眼前的景象温柔地笑了出来。他走到床边，摸到时光冰凉的手，叹了口气。

他将时光蜷缩的身体轻柔地推开，把时光自己拉松了的领带抽了出来。他解开时光西装外套的纽扣，艰难地一个袖子一个袖子脱了出来，放到一旁。接着，他把时光身下的被子抽出来，盖到他身上。时光翻了个身，轻声哼哼了两下。

俞亮走到窗边，缓缓将窗帘拉上。一点月光从窗帘的缝隙中漏了进来，他借着这点亮光走回床边，俯身亲吻时光的额头。

在他准备起身的那一刻，他感觉到一只手伸出了被子，胡乱抓住了他的衣领。“时……”

“不要走……”

俞亮分不清时光这是梦话还是醒了。还没等他回答，他就被时光用力拉到床上。

时光拉开被子，试图将俞亮裹进被子里。

“好，我不走。”

俞亮钻进被子，将时光的脑袋垫在自己胳膊上，抱住他，温柔地抚摸他的背。

“俞亮，对不起，刚刚那样吼你。”时光轻声呢喃。他在俞亮颈窝里呼出的气息让俞亮的呼吸变得急促。

“我做得也不对……对不起……”俞亮强压下身体里燃起的欲望，然而进门前准备的那一大段话早已被冲散。“睡吧。”

时光乖乖地点点头，很快又回到了梦中。

第 34 章

时光盯着棋局上自己奄奄一息的大龙，挠起了下巴，委屈地皱着眉头。“俞亮，至于下得这么凶嘛？不就是要在客厅装个柜子嘛……”

“你那样会破环整体风格的美感，我不允许。”俞亮不留情面地给时光的大龙再收了一口气。

他的态度激起了时光的斗志。“嘿俞亮老师，我跟你说，你可别高兴太早！我肯定能翻盘的，容我想想啊……”

门口传来了门铃声。

俞亮用眼神示意时光去开门。

“凭什么是我？”时光用眼神抱怨道。

“你离门近。”

时光没有话反驳，只得乖乖站起来，一边不满地嘟囔，“谁啊这么大周末早上的打扰人下棋……”

他开门看到西装革履来回踱步着的方绪。“绪哥？”

“怎么，看起来不欢迎我啊？”

“没，就是……正下到关键的地方呢。”时光将方绪请进门，在鞋柜里翻找，拿出一双拖鞋，“你来找俞亮吗？拿车吗？车钥匙就在……”

方绪打断他：“小亮没和你说嘛，我买新车了。这车就先给小亮开着了，蹭了也不心疼。”

俞亮也来到了玄关，微笑着迎接方绪。

“哦！原来你也觉得他技术不太行啊哈哈哈！”时光幸灾乐祸地用肩膀撞了撞俞亮。俞亮对他回以白眼。

“我今天来，主要是来找你的，时光。”方绪换完鞋起身，拍了拍时光的肩膀。

“我？”时光不解，“……难不成要高价挖我？”他露出恍然大悟的神情，给俞亮抛去一个得意的眼神。

“少自恋了。”俞亮戳了戳时光偷笑起来藏不住的梨涡。

方绪慈爱地看着他们嬉闹，最后不得不清了清嗓子打断他们。“那个……小亮啊，我们就去里面聊了，不打扰你准备比赛了啊。”他搭着时光的肩膀向时光的房间走去。

时光不情不愿地被推着走，依依不舍地回头看着俞亮和棋桌，“封盘啊封盘啊，我还没认输呢！”

——

“诶不对啊绪哥，你怎么知道这是我房间的？”时光在棋桌边坐下，终于抓住了刚刚觉得不对劲的点。

方绪脸上爬上些许抱怨和无奈的神情，“你还别说，小亮装修这房子我可没少帮忙啊。本来呢全部按照一个风格来方便得很，他老人家非要在你这房间换个风格，我还得重新给他找设计师。最后调了好几版才给他调出满意的方案来。”

时光害羞地低下了头。

方绪犹豫片刻，露出了笑容，对他说道：“对了……小亮给我说了你们的事。我猜也是。小亮从那么小就开始那么惦记你。你也要好好珍惜他啊。”

时光诚恳地点头，“嗯。”

“好啦不说这些，我今天也不是来八卦你们感情的。我来呢，是来请你参加围达网的中日韩线上棋王邀请赛的。”

“什么什么邀请赛？”时光的大脑还被俞亮占据着，一时没有反应过来。

“线上棋王邀请赛。我们最近在推广海外市场，所以策划了这个比赛，打算邀请中日韩三国的一些顶尖棋手，线上对弈，也有一些奖金。”方绪推了推眼镜，忐忑地看着时光。虽然时光这孩子看着大大咧咧，平时也没把自己当外人看，但有些事情上还是很敏感的，和他说话还是小心为好。自从那次一嘴失误签丢时光，他面对时光的时候都不敢小视时光的少年心气。

“都有谁参加啊？俞亮不参加吗？”时光想了想，问道。

“是这样，因为这个比赛时间呢主要是下个月，小亮下个月又是应氏杯又是富士通杯的，可能就没时间参加了……”

“啊，那岂不是所有参加杯赛的顶尖棋手都没法参加这个吗？”时光皱起眉头。

这下可问到最尴尬的问题上了，方绪稍稍组织了一下措辞。“呃……也对。不过呢，我们邀请了一些近几年正在或者已经淡出职业比赛的顶尖棋手，比如说日本的小林九段、结城九段，韩国的曹九段、朴智勋九段……哦对了，老师说他如果身体允许的话也会考虑参加。”

“俞老师？还有这么多大师呢？”时光顿时喜笑颜开，然而转念一想，“不对，这么好的机会竟然还轮得上我吗？……绪哥，你不会又要把我当成什么陪练之类的角色吧？还是解说？”

方绪想起来俞亮前两天提醒他的话，无奈地摇头，“你这孩子，怎么还是这么敏感呢。你的实力，就算我不清楚，小亮总清楚吧？是他拜托我一定要邀请你的。”方绪虽然不想承认，但是邀请时光这个近期的“话题人物”参赛，也能很自然地增加比赛的关注度。不过他知道一旦说出来这一点，快到手的鸭子就又要飞了，所以还是只说小亮比较稳妥。

“俞亮？”时光惊讶地看着他。

“对。他说，你今年除了春兰杯和围甲，就没什么其他舞台了。这个比赛虽然跟等级分什么的无关，但却是个向外界证明你的绝好机会。”

时光内心又涌上对俞亮的感激。无论自己的境遇多么不堪，俞亮总会用各种方式告诉世界，时光就是一个他认可的顶尖棋手。

“他唯一担心的就是，你要参加的消息发出来，可能又会有人对你指指点点，害怕影响你的状态。这点上呢，我会去尽量保证围达网论坛的和谐。至于其他的地方嘛，你可能就得自己调整了。”

“嗐，不用担心！能和这么多大师下棋，那些算个啥！”说完全不在乎肯定是假的，但时光确实觉得自己没有一开始那么在意那些声音了。他甚至忿忿地觉得，那些人现在说得有多响，到时候自己凭实力打他们脸的时候就会有多爽。

“那……你就是答应了？”方绪小心翼翼地问道。

“当然啦！谢谢绪哥！”时光的笑容在暖黄色房间的映衬下愈发灿烂。

“行。那过两天让小亮帮你申请个棋手认证账号啊。”

——

早已过了午饭时间，时光一边啃着威化饼干，一边思考着棋局变化。没想到这盘决定客厅里装不装柜子的棋，俞亮下得就像一盘杯赛决赛那样认真。

“既然如此，就休怪我不客气了，俞亮老师。”时光捏起一粒白子：十二之十五，断，一个后续变化最复杂的位置。

俞亮皱起眉头“嘶——”了一声。

时光看到他苦恼的样子，从手边拿起一块饼干，撕开包装递过去，“喏，你也吃一块吧，别饿晕了。”

俞亮心不在焉地接过，脑中一秒也没有停下计算。

直至橙黄色的光芒从落地窗外洒进客厅，棋桌边的少年才缓缓从棋局上抬起头看对方。

“你的中盘对杀能力真的进步了很多。这盘棋，我输得心服口服。”俞亮满眼笑意地看着时光。片刻后，他略带失落地望向窗外。

时光刚想得意地吹吹牛，发现了俞亮的神情。“小俞老师，怎么啦？因为柜子嘛？要不然，咱明天去挑柜子的时候按你的审美挑？”

俞亮摇摇头，垂下了眼眸。

时光从座位上起身，蹲到俞亮面前，仰头看他。“那是因为什么？因为输了棋？哎呀我这不也是刚好赌到有棋的地儿赌对了嘛……”

俞亮轻柔地抚摸时光的脸颊，注视他的眼眸说道：“虽然我早就知道你有一天会追上我，但没想到，这一天真的这么快就到了。”时光真的只用了一年时间，就做到他花了六年才做到的事，并且已经能在他最擅长的领域里战胜他了。想到这儿，他羞赧地闭上眼睛，“对不起，是我太狭隘了……”

时光思考了一会儿，双手勾住俞亮的脖子，轻轻吻上他的眼睑。“这才不是狭隘。你别忘了，我们可是一生的对手呢。再说了，我不快点追上你，怎么名正言顺地做你的对手呀。到时候要是慢了，你都被别人抢走了……”时光假装埋怨地瘪嘴。

俞亮听罢粲然一笑，俯身亲吻时光。“没人能把我从你身边抢走。”

时光一边从喉口发出幸福的憨笑，一边热切地回应着俞亮的吻。

“不过柜子还是要按我的审美来。”俞亮低声说道。

第 35 章

时光坐在电脑前，瞟了一眼屏幕边的摄像头，窘迫地移开目光。他拿起桌上的水杯——竟然又喝完了一杯。

他起身走向饮水机。离开摄像头，总算能喘个大气了。

虽说是网络赛，但时光觉得这个形式简直比面对面比赛的气氛还要让人窒息——摸不着棋子、看不到对手本就少了些安全感，还要一个人坐在空荡荡的房间里，被一个摄像头记录一举一动，自己的每个蹙眉、每个耳赤，都将要向外面不知道多少人实时广播。

“让观众身临其境地观察棋手的思考过程也是很有价值的事嘛。你又不是没下过电视直播的棋，当摄像头不存在不就好了。”方绪是这么宽慰他的。

“电视直播的摄像头又不会时时刻刻在你脸边上拍……”时光不满地反驳他。但他也知道，这事儿到这个份上已经没有什么商量的余地了，谁让他当时那么爽快地答应了呢？

此刻，唯一能让时光觉得宽慰的是，他的对手肯定也在被这种窒息的感觉折磨着。

今天的对手会是谁呢？时光暗自思忖着。

比赛的赛制虽然是老套路——中日韩每国各4名棋手，都是三名大师带一名新秀的配置，三支队伍双循环赛；但不那么套路的是，没有台次之分，每轮比赛都是赛前随机安排对阵。（“毕竟是有点表演赛性质的嘛，就不那么套路了，随机一点说不定有惊喜呢。”方绪是这么解释的。）

前天和日本的第一轮，时光刚好随机到了对阵日本队里年仅16岁的新秀。他用自己最擅长的方式引导对方一步步进入自己造起的迷宫里，中盘赢下了比赛。赛后，那盘棋还被一些人戏称为“老叟戏顽童”。“还好有这摄像头，不然估计又有一堆人要说我作弊了。”时光勉强给自己找了个接受摄像头的理由。

今天对阵韩国，韩国队那个新秀的棋力也大概率在自己之下，不知道幸运女神会不会再次眷顾自己。时光接完水，边踱步回屏幕前边这样想到。

屏幕上冷不丁地弹出了一个提示框。

时光直直地盯着屏幕，拿着水杯的手悬在半空。刚刚送进嘴里的一口水顺着喉口滑下，喉结随之轻轻颤抖了一下。

——

“时光三段那个房间是网络卡了吗？怎么看他半天没动啊？”

围达GC训练室里又架起了四台并排着的笔记本，少年们围坐在它们跟前焦急地等待比赛开始。

“是啊。绪哥，你要不要上去看看？”其中一个少年转向方绪。

“你傻啊，没看到他眨眼了吗？”另一个少年嫌弃地拍了拍他的背。

方绪在他们身后抱着手臂，“他估计是，没想到自己这么快就要啃硬骨头了，得反应反应吧。”惊喜这不就来了嘛，他心想。时光，你小子可别让我失望啊。

“也是，那可是八冠王曹俊锡九段呐，也就俞晓暘老师和他有得一战吧。这搁谁都得吓半天吧。”坐在电脑前的少年们不由得为视频里那个几乎与他们同龄的棋手捏了把汗。

“绪哥，你这赛制不成心坑新秀嘛。咱新初段赛都还要老师们贴目呢，你这样完全不能比啊。”

“哦，是吗？依我看，这一局，很可能会比你们想象得要精彩。”方绪说完，扬起眉毛看向白川。白川赞同地点了点头。

曹俊锡九段vs时光三段的直播页面瞬间涌入了一大波观众，评论区跳出了此起彼伏的“猜猜时光三段今天第几手认输”“强势围观时光三段被虐哭”“时光三段现在弃赛还来得及”……

白川皱起了眉头，转头质问方绪：“你不是说会处理这些评论吗？”

方绪无奈地摊手：“这些都是实时发出来的，没法处理啊，师兄。反正时光看不见，没事儿。”

——

时光稍稍拉松了一点领带，闭上眼深呼吸。

曹俊锡九段，那个把“韩国流”带到统治地位的大师，高永夏的老师。自己去年这个时候和高永夏的那场对局，即使有神来之笔的眷顾，还是输了半目。而今天，竟然要对阵升级版的高永夏。

但我已经不是一年前的自己了，他心想。无论是算力还是看清局势的能力，在这一年里，都有了质的提升，现在面对俞亮那样恐怖的中盘都可以一战了。是时候真正检验一下自己到底进步多少了。

更何况，能和曹九段这样的大师对弈，本就是十分荣幸的事。

“就当作是，这一年的期末考试吧。”

他睁开眼，露出了一个自信的笑容，对自己点了点头，拿起鼠标，按下了“开始对局”键。

——

白第八手，大飞罩。

“大斜？！都多少年没人这么下了？”前排的少年疑惑地望向他的同伴。

他的同伴从另一盘棋局里抽出身来，瞥了一眼这个局面。“别问我啊。这个房间里估计也就绪哥懂大斜的变化了吧。”

“时光在想什么？才刚开局就选择这么复杂的定式？”白川也看向了方绪。“他能驾驭得了吗？”

方绪朝屏幕努了努嘴，“你看他那表情。我倒是觉得，他说不定还真能驾驭。”

视频里，时光抿着嘴期待地盯着屏幕，曹俊锡的脸上则闪过了一丝惊讶。他没有想到，这个名不见经传的年轻人，有胆量在开局就选择这么难以预料的一条路。隔着冷冰冰的屏幕，他无法想象对面的年轻人现在是什么样的表情，是试探？是挑衅？还是期待？无论如何，既然你选择了这条的路，我就来帮你看清前方到底是什么。

黑第九手，跨断。

时光几乎没有犹豫，白第十手，扳。

不是一个寻常的应着。曹俊锡身体稍稍前倾，研究着这一步里的巧思，不由得对屏幕另一侧的这个年轻人更加好奇。

“大师不愧是大师，要我们下啊，肯定就被时光这奇怪的走法吓傻了。”

“是啊是啊，曹九段竟然还陪他下出了个见都没见过的新变化。这局棋确实有看头啊。”

方绪欣慰地看着屏幕。一年没见，时光的棋，确实又多了几分味道。

——

棋行至中盘，时光的额头上开始冒起了汗珠。

自己几乎使尽了浑身解数，下了好几手看似里外飘忽、毫无逻辑的棋。如果对面是个普通的对手，肯定早就按耐不住杀心，对他的棋动手了——那样就会正中他的下怀。

但是曹九段，就像是个没有感情的计算机器，每一手都冷静地应对，完全没有被他的棋激怒。

从局面上看，自己刚才那几手为了设埋伏而牺牲了不少实际目数。自己要是再不开始治孤，恐怕曹九段就不会再给他机会了。

“最后一次尝试。”

他不甘心，缓缓将鼠标移到一个位置。

白124手，小飞。

“怎么刚刚还在角上，这手又到下边去了？时光这下得也太跳跃了吧，根本看不懂他想干啥。”

“这手棋，看起来颇有古棋的风韵啊。”方绪感叹道。

屏幕前的曹俊锡也是这么想的。

他快要对屏幕后面那个年轻棋手失去耐心了。从开局的大斜定式开始，他就感觉到了这个棋手的实力不容小觑。

刚才时光每一手飘逸的棋，他都花了很长时间破解。这一手，则是更加让人困惑的一着：时光不可能不知道这个局部一旦开始对杀，白棋根本不可能活，为什么还要费尽心思去动出一个残子？

时间一分一秒的流逝，电脑里发出的读秒声在空荡荡的房间里回响。曹俊锡手扶着额头，低头苦苦思索着。

视频里已经只能看到曹俊锡灰白的头发。

黑125手，靠。

时光悬着的心终于放下，他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曹九段再无懈可击，终归还是一个人。他终于可以继续自己的计划了。

——

其他三个直播间的观众陆续涌入曹俊锡九段vs时光三段的直播间，评论区的风向也渐渐发生了改变。“敢和曹九段在读秒中对杀，我敬你是条汉子”“时光三段有点东西啊”“有点意思，时光这是功夫棋啊”……

读秒就意味着，每一步，只能依靠有限的计算，和自己前一百六十余手里铺垫的那些砖块了。时光死死地盯着屏幕，放在鼠标上的手指在微微颤抖着。

另一边，曹俊锡的眉头紧紧地拧在一起。自白124手之后，白棋的意图渐渐浮出水面：自己上部的大龙。值得庆幸的是，自己依靠几乎无人能敌的中盘拼杀经验，让大龙九死一生，与白棋大龙互相掐着脖颈。

但是，关键的但是——一旦开劫，黑棋的劫材不如白棋，只能眼睁睁看着白棋大龙将自己掐灭。此刻他只能祈祷时光没有发现这个但是。

时光在读秒声中，在早就准备好的位置上，坚定地按下了鼠标。

曹俊锡绝望地摇着头。他环视棋局，最后再寻找一遍黑棋一线生机的可能性。

读秒结束。

“黑棋超时判负。”屏幕上弹出了一个冷冰冰的提示框。

围达GC的训练室瞬间沸腾，少年们互相交换着难以置信的赞叹，两位青年在他们身后边摇头边感慨。

——

时光还没有把自己从对局里抽离出来，晕乎乎地打开房间门。

“时大神！”“太强了！”“膜拜！”“赢了曹九段的男人！”

时光看着门口这些有点陌生的面孔，不由得怀疑自己是不是在做梦。直到他看见他们身后眯眼笑着的方绪和白川。

“我就猜到你不会让我失望，不过没想到这个惊喜这么大。”方绪走过来搂他的肩膀，带着他和少年们一道，向楼下走去，“一起吃一顿庆祝一下吧！”

少年们围在时光的左右七嘴八舌地讨论着棋局。

“哎呀，曹九段那是因为年纪大了过了巅峰算力了，否则不会在时间上那么吃亏的啦……”时光害羞地挠着自己的后脑勺。

“时大神，你也太谦虚了！就算是巅峰时期的他来下这局，也够他受的。”

“嗐，快别叫我大神了，怪不好意思的。又不是什么重要的比赛是吧……”时光用一个委屈的眼神回应着周围这些闪闪发亮的眼神。

——

晚饭还没过半，时光就和围达GC的少年们聊得熟络起来。

“时光老师，你比我们主将可有意思多了。原来大神也看动漫打游戏！”“是啊是啊，同样是大神，俞主将和我们除了讲棋、复盘，其他啥也聊不来，太严肃了。”

“俞亮？没有吧。他和我……好像也只会聊棋。”时光想了想，无奈地承认道。

“诶不过，你们几个新来的不知道，俞主将在去年咱们夺冠派对上唱歌，那叫一个深情呐！就跟变了个人一样。”小甄一脸神秘地向其他几个少年透露道。

“是吗？唱啥了都？我还不知道他会唱歌呢！”时光瞬间来了兴致。

“是首英文歌，具体叫啥不知道，但听着肯定是情歌。”

时光愈发好奇，在心里默默记下这件事，打算等俞亮从日本回来就好好盘问盘问他。

手机在时光口袋里振动了起来。

他摸出来一看，皱了皱眉头。走之前不是已经把所有的加油都交代完了，说好了这几天不打越洋电话的嘛，难道是有急事？

他急急忙忙起身，走到窗边。

“俞亮？你怎么啦？”他忧心忡忡地问道。

“恭喜你啊。”电话那头的声音听起来欢快得有点不真实。

“就为了恭喜我一句这么折腾？我还以为你出啥事儿了呢，吓人。”时光松了口气，佯嗔道。

不过，来自俞亮的恭喜，可比今天收到的所有恭喜的分量加起来还要重。时光的心里悄悄地被这份恭喜填满。

“还有。时光，一周年快乐。”

时光愣了一下，然后转瞬间脸变得滚烫，害羞地低下了头。一年前的此时此刻，他们在东京璀璨的夜色之上，在柠檬和薄荷味的气息中，互相确认了心意。

“嗯。俞亮，一周年快乐。还有，明天的比赛加油啊！”时光低着头，控制不住笑意地回复道。

第 36 章

四月底的方圆，好像突然间就褪去了春日的姹紫嫣红，空气中多了几分夏日的闷热。尽管在这座城市生活了将近二十年，时光还是第一次深切地体会到别人常说的“方圆的气温没有春天，冬天过了直接入夏”的感觉。当然了，或许是因为去年没有经历这个过程，忘记了吧。

“俞亮走的时候肯定没带短袖，今天下午落地估计得被热坏了。”时光坐在出租车的后座上，看着路上已经穿起短袖的行人，暗自担心。

俞亮半个多月前出发去东京的时候，原计划比赛完先回来休整两天，之后再去蓉城参加应氏杯。没料到突如其来的暴雨把他和一票棋手们都困在东京，他们只得等到暴雨结束，直奔蓉城。（“别说，还挺羡慕你的，能在东京多玩几天，多爽啊！”“就知道玩。”时光仿佛从这句话里听到了俞亮翻的白眼。）

不过好在俞亮并没有被这个计划外的变故影响，状态一直不错，比赛全都顺利拿下，已经在“剑指个人第二、第三个世冠”了。

时光打心底里为他感到骄傲，“今晚可得好好犒劳犒劳俞亮。”

不过，这半个月的自己，也是值得好好犒劳的：围达网的线上棋王邀请赛四战全胜，为中国队最后的胜利立下了汗马功劳。虽然不是什么重要的比赛，虽然对手已经不能代表当前最顶尖的竞技水平，但这个成绩也足够他自豪了。

这一年来，数不清的通宵达旦，无数次的噩梦惊醒，终究没有白费。

他正得意着，出租车停靠在了方圆建投的楼下：今天除了接俞亮，还有一件很重要的事要做。

——

“来来来，给你认识认识，今年签的新人们。”许厚没有和时光寒暄过多，直接笑眯眯地把他领进训练室。

训练室里埋头打谱的少年们齐刷刷地抬起了头，目光炯炯地望向门口。

时光被这些眼神盯得脸上发烫，害羞地抬起手，同他们打招呼。“那个大家好……我是时光……三段。”

“你们几个，准备准备啊，一会儿和时光下一盘加压棋。”简短的互相认识后，许厚轻描淡写地朝少年们说道。

时光听到最后三个字，一脸震惊地转向许厚。“加压棋？”

许厚搭着他的肩膀，将他拉到会议室里，带上门，清了清嗓子。

“时光，你去年是不是答应过我，回来的时候就会有做主将的能力了。”

“我记得啊。但……那不是能下过你就行了吗？再不济我去找高永夏下一局证明证明？”时光困惑地挠着脑袋。

许厚将他推到棋桌边，按到椅子上坐好。“做主将，不仅要棋力足够，还要有足够强大的心理，以及凝聚全队的能力。总之呢，今天你要能下赢这盘棋，我才会放心把这个位置交给你。”

时光思考片刻，无奈地点点头。“唉，也行吧。谁要你是我老板呢。”

——

飞机平稳落地滑行，俞亮收起眼罩，打开手机电源，期待地盯着屏幕。

一条新消息都没有。

他疑惑地皱起眉头，点进收件箱里的“时光”，上一条消息还是早上9:25的“我去找厚哥要主将了，嘿嘿。下午去机场接你啊”。

俞亮拖着行李箱在方圆机场出站厅徘徊，时不时地低头查看手机。

“俞亮，不走吗？等人？”穆清春一手拖着行李，一手亲昵地搂着一名女生，走近俞亮。

俞亮朝他们礼貌地颔首。“呃，对。你们先走吧。”

“谁啊这么大架子，接俞九段还敢迟到呢。”穆清春好奇地四处张望，他身旁的女生用手肘戳了戳他的肋骨。他瞥见俞亮的表情，将自己揶揄的笑容收了起来。“哦，那……周一俱乐部见啊。”

“嗯。”俞亮心不在焉地回答他。

——

训练室的少年们焦头烂额地讨论着棋局。

“我靠，他前面那么多手玄学，就是为了这步封喉啊！”“太牛了吧！”“这咱还能活吗？”“活啥呀活，认输吧！”

“真认输？咱才下多少手啊就认输……”传谱的戴眼镜少年唯唯诺诺地埋怨。

“不然呢？你来下？”坐在棋桌边的少年面红耳赤地抬头说道。

戴眼镜的少年只得悻悻地跑去会议室。

“啊？这就认输？”时光瞪大了眼睛。“不行不行，怎么能这样呢！不能因为对手下了几手你预料不到的棋就乱了阵脚啊，这样怎么上场比赛！你回去给他们说，你们的大龙还没完蛋呢，再好好想想。”

许厚在一旁欣慰地看着时光。一年没见，这孩子除了棋上的成熟，也确确实实，真的蜕变成了一个可以成为全队核心的领袖。

时光的包在沙发上悄悄地震动着，但他并没有注意到。

半晌过后。

“时光老师，他们下在了六之十一。”

时光满意地点点头，“你看，这不就想到了吗？没那么可怕的。”他从容地拿起一粒黑子，下了新的一手考题。

随着棋局的行进，训练室的少年们对时光，除了棋上的崇拜，更多了几分作为棋手的敬佩。若没有真的经历过无数次置之死地而后生，他也不会这么执着地要求他们“再想想”、“再找找”、“不要放弃”。

对局结束，少年们迫不及得地涌进会议室，将时光围住。“时主将，你也太强了吧！”“亲自领略你的棋路感觉还真不一样！”“时光老师，快帮我们复个盘吧！”

时光又有一种那天和曹九段下完棋，在围达GC时恍然如梦的感觉。

他还不太适应这种被崇拜、被真的当作“老师”的感觉。

不过，这种感觉俞亮从8岁就开始体会了，我可得去向他讨教讨教该怎么适应，他心想。

俞亮？糟糕！俞亮！

他一个箭步冲到沙发旁，从包里翻找出手机，打开一看。

“完了完了……”

他头也不回地跑出门。“不好意思啊，周一再来复盘啊！我有事儿先走了啊！”

——

时光的手微微颤抖，将钥匙插进锁孔，缓缓地转动。

刚才走出方圆建投的时候，俞亮说完“我在家”三个字就挂了电话，没给他一点解释的机会。他不知道回家迎接他的会是一个怎样的俞亮。

他心虚地拉开门。走廊的灯光洒进玄关，俞亮的皮鞋整齐地摆放在鞋架顶端。

“还真在家……”时光暗自咕哝着，跨进了家门。

“不然呢？像你一样蒸发了？”俞亮阴沉着脸站在昏暗中。

时光吓了一跳，但是自知理亏就不敢埋怨。“哎呦……你你……生气了也别吓人嘛……你听我解释……”他把门关上，伸手去够玄关灯的开关。

一只炽热的手紧紧地抓住了他的手。俞亮用另一只手抓着他的肩膀，将他摁在门上。一片昏暗之中，他看不清俞亮脸上的表情，只能感觉到俞亮呼出在他脸上的急促灼热的气息。

时光大气也不敢出，他的脖颈和后背上悄悄地冒出了今年的第一场热汗。

“俞……”

还没等他从喉咙里挤出一个完整的音节，俞亮的唇就蛮横地打断了他。他没有再试图说话，而是任由俞亮释放他的愤怒，他的诘责，他的担忧。

俞亮的吻渐渐变得温柔缱绻。他慢慢松开时光的手和肩膀，将他拥入怀中。

透过紧贴在一起的薄薄的短袖，时光第一次感觉到了俞亮身体的炽热温度。

他们拥抱良久，直至时光感到俞亮身体的温度渐渐回到正常。

“对不起。我只是……太担心你了。”俞亮在时光耳旁低语。

“是我不对，我说好去接你，结果下棋下忘了。”时光在他的肩膀上呢喃。

俞亮松开时光，伸手打开了玄关灯，看到了时光唇上还未褪去的红印。他轻柔地抚摸着它，内疚地凝望时光带着委屈的眼眸。“所以，成功了么？”

“成功什么？哦……你说主将啊。嗐，其实厚哥早就把我写上去了，今天是去和小朋友们下了一场加压棋，教育教育他们。”时光看到俞亮回到平时温柔的样子，不由得傻笑了起来。

“是嘛。”俞亮拉着他向客厅走去。

“嗯。还有啊，我今天早上收到棋院的邮件，他们因为我前段时间的比赛成绩，给了我名人战本赛的外卡名额！我马上就能挑战你了诶！”时光满眼期待地观察着俞亮的反应。

“哦，我知道，我爸和我说了。”

“俞老师？”时光有点惊讶。不过这份惊讶马上就被眼前的惊喜冲走了。“俞亮！你竟然真的帮我买了这些手办！”

在这个俞亮一开始坚决不愿装，时光好不容易靠棋赢下来的玻璃柜里，整整齐齐地摆放着几个他眼馋许久的限量款手办。俞亮出发东京之前他求爷爷告奶奶都没能让俞亮同意帮他买，没想到俞亮最终还是买了。

“就当作是你重回职业棋坛的礼物了。”俞亮捏了捏他的手。

“好！那我一定不辜负你！一个月以后，等我的挑战啊！”

第 37 章

窗外的闷雷声侵扰着时光的睡眠。他翻了个身，拉起被子，试图捂住自己的耳朵。然而暴雨来临前的闷热让他不一会儿就浑身是汗。

他蹭地一下坐起来，胡乱抓了抓自己的头发，用胸腔里恼怒而低沉的音节回应着窗外的雷声。

他抓起桌上的杯子，走出房间。

客厅里回荡着水从他喉咙滚下的“咕咚咕咚”的声音。

“小光？还没睡着呢？”妈妈从房间里一脸担忧地走出来。

时光看了眼墙上的时钟，两点半。他内疚地朝妈妈点点头，“对不起啊妈，吵到您了。”

无论是出于仪式感、神秘感还是什么赛前心态，他和俞亮共同决定了，在名人战最终挑战赛五番棋的这段时间，各自回家里住，互不影响。但是此时此刻，他却无限渴望一个俞亮的拥抱，告诉他不要紧张，告诉他比赛的时候什么都不要想。事实上，俞亮在电话里也是这么说的。

但棋桌对面是你俞亮啊，怎么可能什么都不想！

时光愤懑地把俞亮温柔的话语赶出脑海，垂头丧气地坐到沙发上。

妈妈在他身边坐下，轻拍着他的背。“小光，有什么压力，跟妈妈说说吧。说出来了，就能睡着了。”

“妈……”他犹豫地看着妈妈，不知道如何启齿。

“小光，妈妈知道，明天是很重要的一局。”

岂止是很重要呢。

已经输了两局了，这局要是再输，就要被俞亮零封了。自己追了俞亮这么多年，好不容易抓住的这个机会，竟然就要这样狼狈地收场，他无法原谅自己。他扶着额头，苦恼地摇头。

“妈妈虽然不懂围棋，但是也知道，小俞是一个特别厉害的棋手。咱们面对他，紧张、失误都是正常的，啊。不用觉得自责的。”

时光觉得，现在在赛场上，无论对面坐的是多么强大恐怖的对手，他都不会害怕了。唯独俞亮。

第一局的时候，自己还可以找借口说是因为这么多年来第一次和俞亮在正式比赛上对局，过于紧张而失误。可是，第二局明明已经适应了这种感受，还是因为打劫时机的计算失误而丢掉了大龙。

自己和俞亮明明没有那么大的差距了，为什么还是害怕？

“我明明都已经追上他了，有什么好怕的？”他质问自己。

妈妈斟酌片刻，温柔地说道：“小光啊，在最在乎的人面前，害怕做错，想好好表现，想证明自己‘配得上’他，没有什么不对的。”

时光惊讶地转向妈妈。

妈妈轻轻地揉了揉他的脑袋。“眼神是骗不了人的。你们上回来家里吃饭，我就差不多知道了。”

时光不知所措，羞愧地别过脸去。

“小光，妈妈现在虽然还不能完全理解，但是能看到你一直幸福快乐，就是妈妈最大的愿望。”她搂着时光的肩膀，轻声说道。尔后，她转变了一个语气：“不过呢，咱们在这个过程中，也不能丢掉自己。

“妈妈一路看你从不会下棋，到痴迷下棋，最后坚定走这条路。虽然这其中起起伏伏的原因妈妈无从知晓，但是每次看你专注地下棋，看你研究出棋之后的雀跃，妈妈都知道，围棋就是你一生的事业。

“你要时刻记住，你是因为自己才选择了这条路，你是为了自己而下棋的。好好比赛，是为了不辜负自己的努力、自己吃过的这些苦，不是为了别人。我相信，小俞也会希望你这样想。

“况且，爱你的人，一定因为你是时光而爱你，不需要你去证明什么。”她慈爱地揉着时光的肩膀。

时光吸了吸鼻子，转过来抱住妈妈，带着哭腔撒娇：“妈妈……谢谢您！您是世界上最好的妈妈！”

——

时光站在幽玄棋室门口，看到棋桌边那个熟悉的背影，心跳悄悄地加速。不过，他已经不会像前两局那样，紧张得发抖了。

他快速走上前，站到了俞亮身旁。

俞亮抬起头看到时光疲惫的脸颊上闪烁着光芒的眼眸，温柔地蹙眉道：“状态调整得怎么样了？”

“放心吧。我准备好了。”时光对他露出了一个自信的笑容。

俞亮拉起他的手捏了捏，轻柔地调整了一下他手腕上的袖扣，最后放下他的手。

时光脸颊微微泛红，坐到自己的位置上。

摄像大叔对棋室里的各位示意转播开始。

俞亮继续戴上耳机听那些让他思绪沉静的钢琴曲，时光则静静地倾听窗外淅淅沥沥的雨声。偶尔目光相接，他们不自觉地对对方微笑，然后默契地移开目光望向窗外。

——

“时光三段今天看起来还挺从容的，跟前两局比起来，反倒不像在面对一场零封压力的对局。”解说室里，女主持人略带惊讶地说道。

“时光啊，最擅长的就是带来惊喜了。我觉得，大家不妨期待一下今天这场对局。”方绪抱起手臂，看着转播画面里那两个在沉默中互相鼓励的少年。

“说起惊喜，最近很多棋迷朋友都在讨论，时光三段真是不鸣则已一鸣惊人。您当时力排众议邀请他参加围达网的线上赛，是预料到了这点吗？”

方绪微笑，“我预料到他会带来惊喜，但没想到他已经这么强了。”

“那您方不方便透露一下，他是怎么做到消失一年，回来却变得更强了？想必电视机前的很多观众都有这个疑惑。”

方绪对着镜头，诚恳地说：“相信棋手们更希望棋迷关注他们的棋，而不是他们的故事。所以，有些事呢，大家也不必纠结，期待他将来会带来的精彩棋局就够了。”

“好，既然如此，我们就来看比赛吧。猜先结束，俞亮九段执黑。”

——

“俞亮九段这一手选择在这角里点三三，接下来的几手自然——”主持人边看转播画面，边在磁力棋盘上摆着棋局。“诶？时光三段这里没有选择定式的扳？他飘逸地飞了一手？”她疑惑地望向方绪。

方绪推了推眼镜，今天的时光，确实和前两局有点不一样了。

画面里的俞亮，眼里闪过一丝惊讶，随即思考起来。

“不知道各位观众还记不记得时光在围达线上赛的时候和曹俊锡九段的那场对局。他开局没几手，就下出大斜，将难题抛给曹九段。今天这一手飞，我看也是这个意思。”方绪不紧不慢地在棋盘上摆着后续可能的变化。“黑棋这里可以选择走最简单的方式——顶一手，消解局部战斗，但那样会将外势拱手让给白棋。黑棋也可以选择这里二路托，和白棋针锋相对，但是这样，这个局部一下子就变得复杂起来。”

黑11手，托。

时光轻轻勾起嘴角。

“看来，俞亮还是选择了露出锋芒。”磁力棋盘前的方绪也勾起了嘴角。

“时光三段这下看来把俞亮九段惹毛了，才开局就对他短兵相接。”

“时光的前两局，虽然行棋激进，主动挑起战斗，但未免有点过于着急，导致失误频出。今天这局，才是时光自己的节奏，不疾不徐地，静待对手抽出刺刀。看似被动，实则积极。”

“没想到，在现在的赛场上，还能看到棋手对千百年留下来的定式创造一些新变化！不得不感叹围棋的博大精深啊。”主持人一步一步摆着棋子，感叹道。

方绪点点头，”不过啊，一个精彩的变化，必须是由两位棋手共同来完成的，缺一不可。“

白28手，小飞。

“哇，白这手小飞，看起来‘一剑封喉’啊！黑这里五个子看起来危险了。白棋打了这么多手太极，现在才真正抽刀吧！”

“是的。”方绪脑中不停地计算着黑棋的应对方法。

棋桌上的俞亮眉头紧紧地拧在一起。

方绪在磁力棋盘上摆了几个变化，不得不无奈地摇摇头。“看来，白棋这手确实恨啊，我是想不到什么特别好的应对了。如果是我坐在那儿，现在估计手心都是汗了。不过，我们可以等等俞亮的应对。”

俞亮飞速地思考着每个位置的变化。时光，这才多少手，难不成你就想开始和我对杀？

半晌过后。

黑29手，点。

方绪先是惊讶，而后赞叹不已。“俞亮这是直接把时光拖入对杀啊！想在自己最擅长的领域里了结时光在这个角上的念想。”

时光看起来没有被俞亮的决心吓到，他已经预料到，俞亮一定不会轻易放过他。不过他有自己的计划。

“白这手扑是一手好棋！没想到时光在对杀里都已经能和俞亮势均力敌了！”方绪不由得感慨道。他转向棋盘，尝试摆着黑棋的应对，“这个局部非常复杂，这里我可以想到的双活的下法，但我估计俞亮是不会满意的。”

十数手过后——

“我们看到啊，俞亮九段确实没有给时光三段机会，这里角上的对杀，应该是以黑棋多一气杀白棋结束。”

“等等——我们来观察一下大局面。”方绪恍然大悟，“白棋利用这里的对杀，虽然把角部的大空让给了黑，但自己却积累了非常厚的外势。所以说，这个复杂无比的变化下到最后，竟然还是一个几近两分的形势？”

“看来确实如方绪九段所说，只有这两位棋手共同完成，我们才能看到如此精彩的变化！”

——

“我输了。”

俞亮将两粒黑子缓缓置于棋盘上，深吸一口气，抬起头探寻时光的目光。

时光手抚着折扇，在棋桌对面朝他咧嘴笑。“俞亮，这是我在正式比赛里，第一次真真正正地赢你诶！”

俞亮温柔地凝望着他。

原来这么多年来渴望的胜利，真正到手了，只不过是胜利的感觉而已，时光想到。而更开心的是，能和俞亮一起下出了这场有来有回的精彩对局。

他明白了妈妈说的，自己其实什么也不需要去证明。

他的内心悄悄做了一个决定。

摄像大叔示意转播结束，房间里的裁判、工作人员陆陆续续起身离席。

俞亮迫不及待地起身，没等时光反应过来，就将他拉起来，拥入怀中，贪婪地呼吸着时光身上熟悉的味道。

“恭喜你啊。”他在时光耳畔悄声说。

俞亮在他耳畔的呼吸让时光有一种酥酥痒痒的感觉，他也紧紧地抱住俞亮。“谢谢你，俞亮。”

第 38 章

连绵几天的大雨看起来丝毫没有要停下来的意思。时光在方圆生活这些年，最讨厌的就是每年的这个季节，十天半个月见不到太阳，身上的衣服仿佛都能潮湿得拧出水来。

但是此刻的他无暇顾及这种感觉，他沉浸在眼前的黑白世界里，同俞亮一起。

幽玄棋室里每隔一段时间响起的一声“咔哒”的落子声就像是奏在哗哗雨声伴奏之上的乐曲。

“黑方三小时用时结束。”裁判没有感情的声音打断了这首乐曲，同时打断了思考中的时光。

时光瞥了一眼计时器——俞亮还有将近二十分钟。

他苦恼地抓了抓沾满水气的头发，已经没有时间再造一层迷宫了。现在，只能先撒下这个还没有织完美的网来捕俞亮的大鱼，赌他发现不了渔网上那个唯一的漏洞了。

“咔哒”，一枚黑色永子缓缓落在了棋盘上。

俞亮眉头紧锁地盯着时光的手指停留的位置，用力摩挲着手里的一粒白色永子。

——

“今天这个决胜局，下得纠结异常啊！时光三段已经先用完了他的三个小时，感觉读秒阶段会很吃力啊，毕竟对面可是俞亮九段。”主持人环视棋局，担忧地说道。

方绪沉默了一会儿，在磁力棋盘上摆出了一个局面。

“他这是……竟然瞄准的是白棋右边这几个子？”主持人惊叹。

“不止如此。”方绪把刚才摆上去的棋子撤下，又重新摆了一种变化，“白棋一旦稍有不慎，很可能这边整一条带都会被黑棋一网打尽。”

“所以，黑125那手凌空一挤，蛰伏了将近五十手，要在这个时候起作用了！”

方绪冷静地点了点头。“我觉得，现在更应该担忧的，反而是俞亮。”

俞亮陷入长考。

时光刚刚那一手，的确是将他封在了迷宫里。但是，真的没有希望了吗？

以他对时光的了解，如果不是已经看到自己迷宫里的瑕疵，他一定不会那样犹疑地盖上最后那块砖。现在自己要做的，就是找到迷宫里的某个时光发现了却无暇补上的漏洞。

潮湿的空气中，手心冒出的汗愈发加重了手上的粘腻感，他将棋子放回棋罐，把手在大腿上使劲揉搓。

“白方三小时用时结束。”裁判的声音回荡在鸦雀无声的棋室里。

——

“俞亮九段被逼到长考，还用完了时间。这个情况不常见啊。”主持人抱着手臂看着转播画面。

方绪在磁力棋盘上不停地摆着变化，计算白棋逃出渔网的可能性，期间悄悄地摇头。

“诶，俞亮九段在黑棋这边扑了一手！方绪九段，您认为他这手能带来一线生机吗？”

方绪犹豫片刻，接着通过转播画面看到了时光的表情。他勾起了嘴角，“这局啊，怕是要靠官子定胜负了。”

“所以白棋成功活出了？哇，果真是俞亮九段！”

方绪算了一遍局面上的目数差，“现在的局面咬得很紧，双方一分一毫都不能出差错。”

“而且双方都进入读秒了，这不仅仅对算力，更是对心理素质的终极考验啊！”

——

俞亮那手扑刚落子，时光的心就凉了一半。真不愧是你，俞亮，即使在我的节奏里，都能分毫不差地找到我的漏洞，毫不留情地通过它撕碎我好不容易织起的整个网。

他手撑着腮帮子，痛苦地盯着棋盘——一切又回到原点了。

而要在官子里战胜俞亮，还是在读秒的情况下，简直比在这梅雨季节见到太阳还要困难！

读秒声中，他仓促地捻起一粒棋子。就在黑色永子接触棋盘的一瞬间，他瞟到了边上的几个子——糟糕，这一手恐怕要丢掉至少六目！他夹着棋子的手指僵在棋盘上方。

但是，落子无悔。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粒棋子在棋盘上跳动了两下，然后停住。

唉，要是刚刚少抱怨那五秒钟，就不会出这个失误了，他懊悔地抱着自己的脑袋。

俞亮脸上的表情没有发生任何变化。他像是个无情的机器一般，不假思索地夺走了那六目。

时光深呼吸，赶走脑中乱七八糟的想法，重新将自己浸入黑白世界。

——

“时光三段刚才那手失误非常致命啊！胜利的天平看起来已经在向俞亮九段这边倾斜了。”

方绪点点头，“可惜啊可惜。时光在大赛经验上的欠缺，确实还需要更多时间来弥补。”

“不过时光三段看起来还没有放弃啊……在官子阶段竟然还想开劫？”主持人在磁力棋盘上摆上黑棋刚刚落子的位置，“这里白棋是不是可以不用纠缠，稳妥地打吃……”

“不对。”方绪打断了她，快速在棋盘上摆上一个局面。“这样正落入时光的陷阱！你看，一旦白棋打吃，黑棋这里就有一手夹，如此吃掉这几个子——这样不仅能搜刮回刚刚丢掉的六目，甚至还能多赚一目。

“但如果白棋提劫——黑棋夹就不成立了，这样黑最多在这儿捞三目。”

“哦！还真是！”主持人恍然大悟，“没想到在读秒这么短的时间里时光三段还能挖陷阱！”

“此时就需要俞亮保持清醒的头脑了，不能被胜利的曙光蒙蔽了双眼。”方绪紧张地盯着转播画面。

——

“俞亮九段，执白两目胜出。”乐曲画上了最后的休止符。

棋桌两侧精疲力尽的两位棋手缓缓抬头，注视着对方的眼睛，一同微笑了起来。

“俞亮，你今天确实下得无懈可击。今年呢，我就先放过你。明年再来挑战你！”时光昂起头说道。

俞亮自信地扬起眉毛，“好啊。”

窗外的雨逐渐收小，只剩下雨水沿着窗檐滴下的啪嗒声。夕阳在已然拨开的云雾顶端罩上了一层金黄，柔和的光芒悄悄洒进了棋室。

时光望向窗外，不由得笑了出来。看来，是时候了。

他从座位上跳起来，拉起俞亮朝棋室外走去。“走吧！跟我去一个地方。”

第 39 章

柔和的阳光轻抚着握紧手奔跑的两个少年，将他们的影子在留有积水的地面上拉得长长的。浅浅的水坑被两双飞奔而过的皮鞋激起阵阵涟漪，尔后渐渐归于平静，倒映出橙黄色的夕阳。

时光，这次终于是你拉着我跑了。俞亮望着时光的后脑勺，默默地想到。这一次，我终于能像之前每一次的你一样，把手放心地交到你手中，任由你将我带去我们的下一站。

他将目光移向四周。

即便路边的店铺和广告牌早已不是两年半前的那些，即便脚下的道路早已铺上了柏油，他还是能认出这个地方，还是能记起这条路尽头的那个上了锁的阁楼。

他曾无数次地梦见过自己打开了那把锁，真正地踏入阁楼，但是那些个梦从来没有让他看清，阁楼里等待着他的到底是什么。

他明白，这一天终于到了。

——

时光默默地把俞亮摁到凳子上，自己走到棋盘的另一边坐下，盯着棋盘。

他斟酌着怎样开口。

手机的震动打破了阁楼的寂静。

“呃……我先……”他从包里摸出了手机，尴尬地看了看俞亮。

俞亮朝他点点头。

“时光！！”时光皱着眉头把手机移开耳朵几寸。“你在搞什么啊！自己不参加发布会就算了，还把小亮拉走！”方绪急切的声音回荡在阁楼。

时光这才想起来还有个赛后发布会。“我去……绪哥，对不起啊，我是真忘了……”他羞愧地低下头。

“对不起有什么用！还五分钟就开始了，你叫我怎么办，啊？你说你，你俩，就不能晚点约会吗？”方绪听起来正在敲打墙壁。

“我们没在约……”时光提高音调试图辩解。

“师兄，我们现在要做的事情，远比发布会重要得多。”俞亮朝着时光手机的方向大声说道。时光惊讶地抬头看他。

电话那头沉默片刻。接着是一声叹气，“时光，就这一次，我帮你们打掩护。以后，无论你们有多么重要的事，都不要以自己的前途为赌注，知道吗？我不可能永远帮你们。”

“嗯，知道了。”时光郑重地点了点头。“谢谢绪哥！”

时光将手机缓缓放下，放进包里。

看来，俞亮已经猜到今天的话题了。他闭上眼深吸一口气，重新睁开眼——棋盘对面又是那个真诚而殷切的眼神。这一次，我准备好了。

“俞亮，今天带你来这儿，是为了给你坦白，这十一年来我心底最深的秘密。”

俞亮绽放出一个充满爱意的笑容。“谢谢你，这么信任我。”他拉起时光在棋盘边不安地抖动着的手，牢牢地握在自己手心里。

——

橙黄色的光晕慢慢地从道路旁的树顶褪去，蓝紫色悄悄地爬上远处的天空。道路尽头的阁楼上，静静地亮起了暖黄色的灯光。灯光下的少年坐在棋盘边，平静地向棋盘对面自己最信任的伙伴，自己的爱人，倾吐着那个秘密。

“所以，三年前的今天，是他离开的日子。”他低下了头，吸了吸鼻子。即使三年过去了，想起那段时间的失落、无助和悲痛，眼泪还是会止不住地从眼眶溢出。

俞亮走到他身旁蹲下，用手轻轻捧着时光的脸庞，注视他浓密睫毛上挂着的泪珠。

他将时光从凳子上拉起来，让他靠在自己肩上，任由他的泪水打湿自己的肩膀。

歉意涌上他的心头。“时光，对不起。没能让你早些信任我。”如果他能早些成为时光最信任的人，时光就不用独自背负这些痛苦那么久了吧。

时光在他肩上轻轻摇头。“不是你的原因……是我的自卑，和胆怯。一直都是。”从两年半前的那个问题开始，一直都是。

这么多年，他渴望有资格用“时光”这个身份真正站在俞亮面前，而事实上，俞亮早已不在乎资格与否。

两个少年缱绻拥抱、接吻的剪影从阁楼的窗格映出。

这个迟到了两年半的钥匙，终于交到了俞亮的手里。

——

俞亮轻柔地抚摸着棋盘上每道细小的裂痕，感受曾经在这之上落下的每一粒棋子，与那位一千年前的棋士默默交流。一个想法蓦然出现在他的脑海。

“时光，你说，他离开了。那他去哪儿了？”

时光无助地摇摇头。“我曾以为，他会回到他的时代，为自己正名。但是我找遍了所有的地方，除了那盘‘无名氏’的棋谱，这个世界再也没有他存在过的痕迹。”

俞亮将他的手拉到棋盘上，带着他一同感受棋盘上的沟壑。“时光，你有没有想过，他会为你，留下些什么？”

时光轻轻叹气，“可是，我已经找遍了这个世界所有的角落……”

俞亮拉着他的手没有停下，指尖棋茧上的触感径直通向他心底的那个角落。

“……你是说……这儿？”他的眼里开始闪烁起光芒。

俞亮把他的手放开，用漆黑深邃的眼眸凝视着他。“如果害怕的话，请由我来帮你找吧。”

时光的手开始颤抖。他转过身，将双手紧紧交叠，抵在自己的唇上，紧闭双眼。

他听见棋盘转动的声音，棋盘抬起、翻转时触碰桌面的声音，手抚过平面的声音。片刻后，是一些缓慢转动金属转轴的“喀嗒喀嗒”的声音，就像是转动钥匙一般。最后，一声清脆的“咔”，结束了这段黑暗中的探索。

他感受到一双手将他的手拉起，带他转回了灯光下。

他紧张地睁开双眼——

棋盘背面的暗格被打开了，它的边上是被转成“九七零六二九”的一排小小的金属密码锁，暗格的石板上赫然刻着几行文字。

这段来自一千年前的嘱托在他的脑海里，由一个熟悉的声音娓娓道来。

小光，我就知道你一定能找到的！对不起，和你不辞而别了。我曾设想过很多种告别，但到最后都没有机会说出口。不过万幸，上天又给了我一次机会。

小光，请你一定一定，不要再放弃围棋了！即使我不在了，你还有小亮。如果说我是上天为你安排的领路人，那小亮就是你这条路上最坚定的伙伴，你们一定要继续互相追赶，一起前进。

对了，你一定在好奇我过得怎么样吧。我回来，在平淡中过完了我的一生。我知道你现在一定在责备我为什么不去为自己正名。其实，和你一起的这些年，我的人生早已没有了遗憾。是的，你帮我找到了神之一手。而我在这世界上存在过的最有力的证据，就是你，小光。褚嬴这个名字存在与否，都已不重要。

这些年，我想过给你留下些什么，却总害怕再珍贵的东西都可能在这一千年里慢慢丢失。唯有围棋，代代薪火相传的围棋，才是我能留给你的最好的礼物。是的，如果一切如我嘱托的传承，那这个礼物，就是小亮的那本棋谱。又可曾想，我们在兰因寺那惊鸿一瞥，竟是给我最大的剧透 。

小光，感谢你陪我度过了我人生最有意义的八年，我的人生已经在走向约定好的终点。再见了，小光！这一次，是真正的告别。请不要难过，继续勇往直前吧。

泪水早已模糊了时光的双眼，原本模糊的记忆却渐渐越来越清晰。竹林里那个好似梦中见过的亭子，还有迷茫的梦里褚嬴将他拉起时说的话，都回到了他的脑海里。“小光，这一手是我给你出的难题。解出这道题，就是你迈向更高境界的第一步。”

“褚嬴，我做到了。你看见了吗？你一定在为我自豪吧。”时光的手轻轻抚过棋盘上的字，他对着这些字哽咽道。

——

时光在俞亮肩上的呼吸渐渐归于平静。

他从俞亮肩上起来，对他粲然一笑，说道：“俞亮，我现在真的特别开心！为他开心，也为我们开心。从今天起，我们之间就没有秘密了，就是——亲密无间的爱人啦！挺晚了，走吧回家吧！”他拉起俞亮的手向楼梯走去。

俞亮在原地低头犹豫。“其实……也还有……”

他的脸和耳朵有些绯红。

时光转回头，用询问的眼神望向他。

俞亮抬起头，用他最真挚的眼神凝望时光，缓缓地吐出了一句话。“我渴望你的身体。”

“非常渴望。”他一字一顿地补充道。

第 40 章*

时光满脸通红地盯着地面。俞亮刚才的那句话仿佛有回声一般，一遍一遍在他脑海里反复。

其实，即便俞亮不说，他也不止一次地在拥吻的时候感受到过俞亮的欲望。

而刚刚的那句话，俞亮是在说，这些欲望确实都是因我而起的，对吧？他在内心小小地窃喜。

但是……那我呢？又是这个令人苦恼的问题。

要说自己没有欲望肯定是假的，谁青春期的时候不经历些尴尬的早晨啊。更何况，曾有不止一个早晨，在醒来之前的梦里，是俞亮。

但是，真的和俞亮呆在一起的时候，他却又没有这方面的想法了。

或许是因为梦里的俞亮太完美太温柔，真实的俞亮若是见到了真实的他的狼狈模样，还会那么完美温柔吗？他不知道。

“你暂时不想也没关系。”俞亮的声音打破了阁楼的寂静。“我只是……把我的秘密也告诉你而已。”他走过来拥抱时光，在时光滚烫的额角上留下了一个凉凉的吻。

“我……”时光发现自己无法对他启齿。

“走吧，先回家。”俞亮莞尔，拉着时光走下了楼梯。

——

时光靠在俞亮的怀里，电视上放着那部时光最喜欢的电影，那个每次重温都能让他潸然泪下的故事。不过这一次，有俞亮陪他一起分享这份感动。

熟悉的风琴声响起，时光听见俞亮在他耳边轻轻跟着旋律哼唱。

他惊讶地正坐起来，“你怎么会……”

“你不在的时候看的。”俞亮轻抚他的肩膀，继续把他拉回怀里。

时光听着听着，想起了那个一直忘记盘问的问题。

“俞亮，我上回去围达GC，他们说你会唱歌，你唱的……不会是这首吧？”

俞亮轻柔地吻上他的额头，没有回答。

“All I want to do is live with you”，他哼唱道。

——

时光在黑暗中翻来覆去。

几个小时前俞亮的话就像今天那盘棋里的那手扑，分毫不差地落在了时光心里的某个裂缝之上，试图从这个裂缝开始，将包裹着自己欲望之火的迷宫整个撕碎。

而刚刚电影里的那几个画面也在他的脑海里挥之不去。

他控制不住自己的大脑：俞亮半干的贴身短袖下的肌肉线条，俞亮在他背上的抚摸、在他耳畔的呼吸，俞亮炽热的体温、热切的舌头、轻咬他的唇的牙齿……其实自己，也早就在渴望了吧。

他没有犹豫，走出了房间，径直走向那扇门。

“进来吧。”

还没等时光抬起手敲门，就听见俞亮的声音从里面传来。

借着从窗帘缝透进来的一点亮光，时光看见他背对门侧躺着，削瘦的背影在他的大床上显得格外孤单。

“睡不着么？”俞亮没有转过来，只是低声询问。

时光默默点头，向俞亮的床边走去。他拉开俞亮身后的被子，钻进去躺在俞亮身旁。

房间安静得能听见两颗心脏悄悄加速的跳动声。

少顷，俞亮转身面对时光，在黑暗中用自己的唇探寻他的鼻尖，他的眼睑，他的脸颊，最后，是他的唇。时光回应着俞亮热切探索的舌头，感受舌尖缠绕的爱意和欲望。

俞亮边用手环绕时光的脖颈，边翻身压到时光身上。他早已按捺不住的欲火顶在时光的肚子上，即便隔着几层布料，时光都能感受到这团欲火的强烈。

俞亮柔软的唇瓣从时光的唇上移开，一路摸索到他的耳朵。他轻轻舔舐吮吸着时光的耳垂，炽热的呼吸吹进时光已然发烫的耳朵。时光感到自己全身如触电一般酥麻，他在俞亮身下重重地喘息。

俞亮的手沿着时光的身体而下，隔着薄薄的布料抚摸时光。时光感到他手指经过的地方有些痒，他轻轻扭动身体。

“你准备好了么？”俞亮将这句话温柔地吹进时光的耳朵里。

时光的大脑一片空白，欲望之火早已冲破牢笼。他点了点头。

俞亮轻咬一口时光的耳垂，坐起身。他脱去自己的睡衣，拉起时光的手，将时光指尖上的棋茧拉到自己身体上游走，最后，让时光触碰抚摩自己滚烫的欲火。

——

“疼吗？”俞亮感觉到了时光在自己背上抠紧的指甲，他的身体停了下来。

时光没有回答。

俞亮的手抚上了时光的脸颊，摸到了时光冒着冷汗的额头和湿润的眼角。“对不起。我停一下，好吗？等你适应了，再开始。”

他紧紧地抱住时光。

现实和想象还是很不一样的啊，时光内心委屈地想到。不过还好，俞亮真的像梦里那样温柔。

他在俞亮背上的指甲渐渐松开。

俞亮一边用手安抚时光，一边开始缓缓抽动身体。

时光开始体会到一种从未有过的美妙感觉。就像是从俞亮的身体传到他的身体，然后直通他心尖的一阵阵电流，他控制不住自己喉口发出的音节。

俞亮吻了吻时光的唇，然后调整了一个姿势。

伴随着若有若无的低吼声，他开始快速而猛烈地抽动。

电流愈发强烈，愈发急促，就快要将时光的感官撕裂，他眉头紧皱，从喉口发出的低吟声与俞亮的低吼声一同回荡在房间里。

“啊——”

他们同时从身体的最深处发出了怒吼。

这一瞬间，时光在黑暗中看到了宇宙间最绚烂的星云，这一次，是和俞亮一起看到的。他的眉头渐渐舒展开。

俞亮瘫软地趴在时光的身上，贪婪地呼吸着时光身上的味道，舔舐他脖子上的汗液。

半晌过后，俞亮从时光身上翻下，伸手打开了床头灯。

灯光照得时光睁不开眼，他揉着自己的眼睛。“干嘛开灯嘛……”他轻声抱怨。

“我想看看你。”俞亮将时光的手抓住，静静地等待时光睁眼。

时光睁开眼，俞亮漆黑的眼眸里映着自己蓬乱的头发、肿胀的双眼、发红的嘴唇。那个担忧又爬上心头，他不安地将脑袋埋进被子里。

俞亮的手捧起他的脸，温柔地亲吻他。

“时光，我们是亲密无间的爱人。不用再逃避我了，好吗？”他凝望时光，眼中的爱意早已满溢。

时光乖乖地点头，躺入俞亮的臂弯里。

——

夏日清晨的阳光透过窗帘，在冷色调的房间里撒上了些许暖黄。

时光感觉自己的脖子后面痒痒的——是俞亮的呼吸和亲吻。所以，昨天晚上的那些美好，真的不是梦。真实的俞亮比梦里的还要完美，还要温柔。

与此同时，他还感觉到了俞亮抵在他腰上的欲火。

这不是他第一次在清晨感觉到它了。但和上次不同的是，这次他不用再装睡逃避了。

他在被子里伸了个懒腰，翻身面对俞亮。

“你醒啦。”俞亮用手搂着他的腰，将他拉近自己。

“你这么吵我，能不醒嘛……”时光嘟囔道。

“我哪里……”俞亮假装委屈地皱起眉头。没等他说完，时光就吻上了他的唇。

卧室的墙上光影交叠，少年在爱意中翻滚的怒吼回荡在夏日早晨闷热的空气中。

第 41 章

“该起床了，小懒猪。”俞亮站在床边，俯身将这句话吹进时光的耳朵。

时光从喉咙里发出不满的咕哝声（听着像是“说谁小懒猪呢”），用手又掖了掖被子，没有睁开眼。

“谁起得晚谁就是小懒猪。”俞亮用手指刮了刮时光的鼻尖，起身向卧室门走去。“某些人今天可是要和‘追我的路上永远的拦路虎高永夏’对局呢。”他幽幽地留下这句话在房间。

时光一个激灵，睁开了眼睛。

俗话说冤家路窄，时隔两年，又在春兰杯半决赛遇到高永夏了。比起两年前，现在的高永夏，不仅棋风更为成熟，而且竞技状态如日中天。虽然七月的富士通杯决赛他又遗憾负于俞亮，但他显然没有停下脚步失落。无论在围甲，还是杯赛，即便在连轴转的日程下，还都能发挥出绝佳的水平，甚至九月就在应氏杯半决赛零封了俞亮。

反观自己，虽然在围甲一直保持着连胜的恐怖战绩，但在围甲之外，因为错过的一年，被大多数比赛拒之门外。

不过在方绪的邀请下，他作为围达网的驻站棋手，倒是下了不少棋，也赢了不少，成为了不折不扣的“网络棋王”。（“那还不是因为真的棋王都不在网上下棋……”他不满地回应这个称号。）

今天这局棋对自己的重要性不言而喻。

他腾地坐起身，却冷不丁地被被子外的凉气冻得打了个喷嚏。他在床上四处翻找自己的睡衣——唔，昨天晚上，好像又在意乱情迷之中，不知道扔到哪里去了。“俞……”

“在床头柜上。”俞亮的声音从客厅传来。

时光愣了愣，还真是。

“下次掉了自己捡。”时光仿佛又能听见俞亮的白眼。

“小俞老师，这就是你的不对了。”时光边穿上衣服，边下床去找俞亮，“它掉地上，还不是因为你动静太大吗？”

这次是真的白眼。

时光享受地看着俞亮在棋桌边一脸正经地嫌弃自己“轻浮”的模样。

“少废话。今天早点去棋院，少些麻烦事。”

——

然而，“麻烦事”之所以称为“麻烦事”，就是因为它难以摆脱。时光远远地就看见棋院门口又是些拿着相机、话筒、笔记本的熟悉面孔。

时光有时候觉得他们也挺难的，为了生计，不得不起得比鸡早，蹲守在消息的第一线。末了，还要从棋手好不容易挤出的几个词、做的几个动作里硬生生编出些完整的句子和故事。

之前的每一次，都是俞亮拽着他冲出人群，帮他过滤这些嘈杂的声音。不过今天，他决定自己来面对。如果没有直面这些声音的勇气，又如何作为俞亮最坚实的伙伴一同前行呢。

他将俞亮推进棋院大门，自己站在大门前面向热切的人群。

“时光四段，您好像在大赛上还没有胜过高永夏九段，那么请问您对今天的对局有信心吗？”“有啊。不瞒你们说啊，我早就在期待今天的对局了，我倒要看看这个能零封俞亮的家伙到底有多强。”

“时光四段，一些网友评价你是‘无冕之王’，请问你怎么看？”“承蒙各位的厚爱了。但是呢，冕还是需要冕的。”

“很多人说如果你没有荒废一年错过这么多机会，现在至少也有一个世冠了，你会后悔吗？”“如果没有那一年，也就不会有现在的我。虽然现在机会少，但是一旦它落入我手里，我就绝对不会让它溜走。”

“和俞亮九段共同被称为‘双子星’，请问您压力大吗？毕竟他已经是双冠王了，您还是四段。”“压力嘛……确实有一点。不过我相信，我很快就会追上来的。”

“您和俞亮九段平时关系如何？是否像网络上很多人猜测的那样水火不容？”时光噗嗤笑了出来，“啊对，毕竟我们是一生的对手嘛……内什么，我先进去比赛了，各位赛后发布会见！”

他潇洒地转身走进了棋院。

“水火不容？”俞亮皱起眉毛。

“不然呢？水乳交融？睡一个被窝的那种？”时光伸手扶平俞亮的眉毛，在他脸上轻快地亲了一下。“加油啊俞亮老师！决赛见！”

——

“诶我们看到，时光今天下得非常主动啊，这里显然是想要走‘时俞三三定式’逼问高永夏，接下来我们就看看高永夏如何应对了。”许厚在镜头前饶有兴致地抱着手臂。

“相信电视机前的很多观众朋友都有疑问，这个‘时俞三三定式’到底是个什么定式？能不能请许厚八段来帮我们解释一下？”

许厚从磁力棋盘底下抓起一把棋子，开始在棋盘上边摆棋边讲解。“这个定式呢，最开始是今年六月名人战挑战赛上，时光和俞亮从角上三三开始，共同下出的与传统定式截然不同的下法。

“在那局比赛之后，很多棋手都看到这个下法的潜力，争相模仿。我本人对它的研究也不是很深，只能帮大家摆最前面的这十几手，后面的变化太复杂了。当然了，它就是这个时代的‘大斜定式’，潜力伴随着风险，稍有不慎就会落得开局崩盘的惨状。

“关注时光网络对弈的朋友，应该很熟悉这个定式了。时光很喜欢探索这个定式的新变化，但也不止一次地玩脱过。

“可以说，他今天在这么重要的比赛里选择这个定式，就是在把决心剖出来摆到棋盘上，看高永夏有没有胆量回应了。”他把刚才摆上的棋子撤了下来，托着下巴看转播画面。

“哦，所以时光这不仅仅是棋上的试探，更是心理上的主动出击！”主持人感叹道。

——

“我去，有没有搞错？”穆清春瞪大眼睛在两个屏幕间来回确认。“他俩这是什么程度的脑电波互通啊，定式都选同一个下？”

屏幕里的方绪看起来也在惊讶之中。“俞亮竟然会主动选择‘时俞三三定式’，看来他求变的态度很坚定啊。以我对他的了解，如果没有绝对的信心和理解，他不会选择这么冒险的走法……”

“俞主将好像平时没怎么下过这个定式啊？”“他真的顶得住吗？那么多八段九段都翻车过！”“这可是春兰杯诶，稳妥点不好吗，为啥要给自己挖坑啊？”“就是啊，这个局面这么好，有必要吗？搞不懂。”“可能……都是卫冕冠军了，没啥压力，浪一浪？”少年们叽叽喳喳地讨论着。

“我说，你们能不能对你们主将有点信心啊。没听绪哥说吗，他肯定是足够理解才这么下的啊。”穆清春转过头训斥他们，“再说了，这定式里都有他的名字，他不理解，难不成还是你们理解？少废话了啊，好好看棋好好学。”

少年们唯唯诺诺地答应着，训练室重回安静。

两个屏幕内的棋局各自胶着地向前行进着，训练室里时不时爆发出一阵阵感叹。

“这么看来，这个定式叫‘时俞定式’还真是叫对了，他们两个确实就是最理解这个定式的人。而且，他们在各自棋局里下出的棋，都能你中有我、我中有你，肯定是一起研究过很久了。”两边的定式变化进入尾声，穆清春平静地总结道。

——

高永夏不愧是算力巅峰版的曹俊锡九段，时光在心里暗暗感叹。

相比之前的力战风格，现在他的棋里多了几分冷静和犀利。即使在开局陷入被动的情况下，他的算力还是支撑了他不被时光拖入后续更多的迷宫，成功追回了些形势。

此刻，他们的大龙正互相扼住脖颈，对杀不能有半点差池。

高永夏在棋桌对面沉思着，他的时间滴答流走。

黑229手，提。

时光叹了一口气。果真，高永夏想选择那条最麻烦的路——利用三劫循环来将这局的得失一笔勾销。如果自己跟他走上这条路，就意味着和棋重赛，也意味着自己这局的努力即将白费。

他不能接受。他必须，今天赢下这盘棋，这是他答应俞亮的。这是再多“千局难遇”的三劫循环都动摇不了的决心。

时光抿着嘴唇，死死地盯着棋局。但是，如果不走这条路，还有什么路可以走，真的有通向胜利的路吗？

他瞟了一眼自己的时间，还有将近二十分钟。他紧紧闭上眼，开始在脑中快速展开所有的道路。只要有一分一毫的可能性，他都不愿放过。

对高永夏来说仿佛过了一个世纪以后——

白230手，压。

高永夏盯着这手棋疑惑不解。他还想去解时光出的这道难题，可惜已经没有时间了。

黑231手，扳。他急急忙忙，选择了最安全的应对方法。

时光轻轻勾起了嘴角。

——

“恭喜你啊。”

“彼此彼此。”时光在俞亮身旁落座，在桌子下拉住俞亮的手。“怎么样，我这局最后的那几手交换是不是特厉害！都把高永夏吓傻了！”

“岂止是高永夏，你把所有人都吓傻了！放弃三劫循环，让对方提成筛子，竟然还能胜七目半。这种事也就你做得出来了。”俞亮望向他的眼里满是骄傲。

“小俞老师，你看我今天为了这盘棋这么拼命，你是不是，晚上得好好奖励奖励我？”他凑到俞亮耳旁，调皮地说道。

俞亮涨红了脸，别过头看向窗外。

“嗐呀你想啥呢，我是说陪我打游戏看电影呢。”他把俞亮的手向自己这边扯了扯。

“发布会马上开始，请媒体入场。”工作人员在话筒里说道。

第 42 章

又是一年冬去春来，方圆棋院门口的两棵乔木又挂上了满树粉红。

棋院报告厅人头攒动。讲台大屏幕的上方挂着“双子星世纪对决直播”的横幅，讲台上的磁力棋盘左右，一胖一瘦两个戴着眼镜的青年微笑交谈着。

大屏幕里幽静古朴的棋室，一切都是静止的，除了映入窗框的随风摆动的粉色枝桠。

“请各位尽快落座，并将手机调为静音，我们的直播即将开始。”工作人员的声音在报告厅上空回荡。

静止的棋室里开始有了动静，脖子上挂着各色牌子的人员纷纷落座，只留下画面正中的棋桌两侧，两张还未被拉开的古式木椅。

——

两个少年紧握着手站在棋室门前。

“紧张吗？”

“紧张。”时光深呼吸。

“我也是。”俞亮转头微笑着注视时光。“都加油吧！”

时光用一个坚定的眼神回应他。“嗯，都加油！”

他们一同推开了大门。

——

“我宣布，第七届春兰杯世界围棋职业锦标赛，决赛三番棋第三场，现在开始。”

大屏幕里传来一个中年男子的声音，报告厅鸦雀无声，坐席上的人群翘首以盼。

片刻后。

“好，猜先结束，时光四段执黑先行。”许厚从磁力棋盘下拿起了一粒黑子，紧张地盯着大屏幕。

“咔哒。”黑色永子平静地落在棋盘上。

报告厅一片哗然。

许厚缓缓在棋盘上摆出第一手，表情从惊讶逐渐转为期待。

“时光今天开局选择了异乎寻常的五五，看来对待这局棋，确实态度不一般啊！那就让我们拭目以待，双子星从这个五五开始，会下出一场怎样精彩的对局吧。”

——

九岁少年愧疚地望着对面这个痛苦却倔强的脸庞。“这是我身上最贵重的一个东西了，我把它送给你，你别哭了好不好。”

时光，你到底是谁？但无论你是谁，此刻我都不想要你的安慰。

——

大屏幕里手执白子的棋手专注地盯着棋盘。

“俞亮的表情看起来倒是没有太惊讶，相信大家都在好奇，他会怎么应对这个棘手的开局。”许厚感受到了报告厅里紧张异常的气氛。“我猜，以他的行棋风格，有可能不会理会这个五五……”

“不。”方绪推了推眼镜，打断了他。“如果对手是别人，他或许会选择稳妥。但他今天的对手是时光……”

“咔哒。”大屏幕里传来坚定的落子声。

报告厅里的骚动声已经传进了直播收音，工作人员不得不用手势示意观众安静。

方绪清了清嗓子，拿起一粒白子，摆在了磁力棋盘正中央的位置。“面对时光，他有勇气一意孤行地做出在他人看来匪夷所思的选择。正如这第二手，天元。”

——

片片飘零的金黄色映在漆黑而真诚的眼眸里。“不管我和谁下，我心里想的都是你。”

十五岁少年在紧闭的窗帘后控制不住狂跳的心脏。俞亮，你为什么还在找我？可我，真的不知道该如何面对你。

——

“时光用一个非同寻常的开局，一步步引导俞亮进入他的节奏。可以说手段非常老辣，有点……不像是他这个年纪下出来的棋。”方绪摇着头感叹，为他的师弟悄悄捏了把汗。

“俗话说‘当局者迷，旁观者清’，我们作为旁观者，可以来仔细看看他这个布局的精妙与缺陷。”许厚邀请方绪一同在棋盘上摆棋子。“到目前为止，黑棋可以说下得飘逸洒脱又不失磅礴的气势，白棋看似非常被动。”

“实则不然。”

许厚点点头。“比如说，白棋如果在这边选择飞压……”

“或者在这个角上点一下。”方绪指了指另外一个位置。

“对。在完美的幻影之下，黑棋实际上是留了一些破绽的。”许厚继续摆了几手，“如果白棋抓住了，那真正精彩的战斗就会打响。”

“所以，我们就要看，俞亮能不能尽早意识到，自己到现在为止只是陷在黑棋的幻影里。”

——

不服与决心从少年澄澈的眼眸溢出。“如果你只顾着追逐我的幻影，那真实的我很快就会把你追上。”

时光，那就请你说到做到。我真的很想看到真实的你。

——

“可以看到啊，俞亮非常机敏，他抓住了黑棋的破绽，最近的这几手看起来在为一举击破做准备了。”许厚指了指白棋的几个子。

“对，他已经在准备把局面带到自己的节奏里去。”方绪摆了几手变化。“众所周知，俞亮可以说是当前棋坛中盘力战的第一人。一旦左边这个局部进入中盘混战，黑棋的七个子就危险了。”

“不过呢，时光也不能说完全没有胜算。他现在的算力也是十分可观的，很可能再次用他的‘时式玄学’巧妙地化解危机。”许厚显然对他的师弟更加有信心。

“诶，黑85这里小尖了一手，看起来像是个试应手？”方绪好奇地看了看大屏幕里时光的表情。“时光好像不着急回应俞亮在左边的挑衅，反倒是另起炉灶在下部试探。”

许厚在棋盘下部摆了几手，若有所思地托起下巴。“俞亮此时可以直接在左侧把黑棋七子吃了，相当于把下部让给时光。当然，他也可以在下部回应时光，这样下部的战斗将会变得非常复杂，我短时间内也算不清谁更占优。所以，无论是从目数还是从风险看，选择左侧应该都会更赚一些。”

大屏幕里，棋室里的一切又仿佛静止，只有计时器的秒数在一点一点跳动。

“咔哒。”

“果真，面对时光的时候，俞亮更愿意接受挑战。这手靠，就是他的回应。”方绪微笑着摆上了靠在黑85手边上的白86手。

——

少年犹豫片刻，不敢直视对方的眼睛，生怕得不到回应。“你还有我啊。”

俞亮，那你答应我，一直一直，不要离开我，好吗？

——

“刚刚的几个局部战斗，俞亮获得了一些目数优势，但是时光抢到了先手。”许厚手里拿着一粒黑子，思考着。“大部分人可能会选择这里补一手棋，把这块棋活出一下。否则后续白棋点一下很严厉。”他摆了几手棋示意。

“但是，现在的局面，黑棋仅仅这一块并不能弥补损失的目数。”方绪为观众点了点目数。

“对。所以我觉得时光大概率会有其他的打算。”许厚撤下刚刚摆的几手棋。“按照他今天的行棋逻辑，各位完全可以期待又一个天马行空的构思。”

黑135手，刺。

黑139手，断。

黑147手，跳。

“有意思。时光这几手，初看粗糙鲁莽，但仔细想的话，很有余味。”方绪脑中浮现了很多种谜底，他知道，最不可能的那种谜底，很有可能就是时光的构思。

“哦？我还和大部分观众朋友一样云里雾里呢，不如你来解释解释？”

——

便签条上歪歪斜斜的字迹掩盖不了藏在文字里的信念。“无论有多难，我不会放弃的。”

时光，谢谢你的不放弃。我期待我们真正并肩的那一天。

——

大屏幕里的俞亮眉头紧皱，额角冒起了汗珠。

这是时光为他出过的最难的一道谜题。虽然已经猜出了八九分的意图，但是好像自己无论如何都无法打破这个局面。就像是，明知道自己走在他建造的迷宫里，还能看见透明墙壁外的光影，只是，无论朝哪个方向走，最后总是会回到原地。

“俞亮这会儿陷入了长考。时光这几手确实给他带来了不小的麻烦啊！”

“如果我没猜错的话，时光这几手是在试图用弃子战术获取优势。这么做的风险其实是很大的，一不小心就会让原本能活的棋都赔进去。”方绪向观众耐心地解释他的猜测。

“时光敢这么做，一定是有足够的信念这条路能走通吧！而俞亮迟迟没有回应，估计也是看到了。”许厚通过大屏幕里两位棋手的表情推测着。

屏幕里的棋手一动不动地端坐，屏幕外的众人屏息凝神。

既然无法走出你的迷宫，那就让我试试，在这里做出一片天地吧。

白148手，挖。

——

东京塔粉色的光晕悄悄笼罩着柠檬与薄荷香气中的少年。“我喜欢你。做我一生的伴侣，可以吗？”

俞亮，这个问题，其实早就不需要回答了。

——

“不出所料，俞亮无法阻止时光实施那几手弃子转换。不过俞亮毕竟是俞亮，他还是凭借超强的局部计算能力守住了大龙，没有损失太多。盘面基本上要进入官子了，这局的官子非常关键！”方绪紧张地拿起一把棋子捏在手中。

“而且双方也都已经进入读秒。可以说是去年名人战最后一局场景重现了！”

“时光上次一着恶手错失头衔，就看看这次能不能把握住机会了。”

时光无暇顾及头衔、冠军、机会，此刻，他的脑中只有黑白棋子的计算。

还剩两目的差距，无论如何，一定要找到夺回它们的路。

黑189手，断。

“这个角上正常的官子下法是扳粘。但时光显然不满足于中规中矩，他选择直接断在了俞亮的角里！”

“到了这个阶段，还在试图和俞亮正面交锋？很有勇气啊！”许厚不解地盯着被黑棋侵入的白棋角地。

——

阁楼暖黄色的灯光里，睫毛上挂着泪珠的少年缓缓抬起目光。“你看到的其实一直是真实的我，对吗？我也爱你。”

时光，是的，一直都是。这么多年，我等的人，也从来都是你。

——

“俞亮毫不犹豫打吃，果真不会同意让出一分一毫。”许厚略带失落地瘪了瘪嘴。

“黑棋好像对此早有准备？他直接在角里潇洒地跳了一手。”方绪饶有兴致地研究起这一手棋。“看来这个角里还大有文章可做啊！”

大屏幕里的俞亮整了整自己的衣领，调整了一下坐姿，冷静地思考着。

白192手，提。

白194手，挤。

“俞亮这几手应对得很妙！没有给黑棋留下造眼双活的机会，黑棋可以说在这个角里，应该捞不到什么了。”

——

床头灯洒在少年熟睡的脸庞上，他的爱人怀抱着他，用指尖轻抚他光滑的脸颊、脖颈、肩膀……

“我终于真真切切地，拥抱我生命里的光了。晚安。”他关上了灯。

——

“但是黑棋好像并没有退缩……时光这是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还是什么心理扰乱战术？”方绪皱起了眉头。

“我知道了！”许厚激动地在棋盘上摆了几颗棋子。“黑棋原本就没有在角上活棋的打算！他走这几步交换，就是为了调整这儿的收官顺序。”

方绪的眉头渐渐舒展开。“妙啊！原本是后手两目的官子，被他这么一走，成了先手三目！就完全追回来了！”

观众席里再次传来此起彼伏的惊叹。

“今天这局棋，确确实实对得起‘世纪对决’的名号啊！”

——

棋室里的一切重回静止，窗外粉色的枝桠仍然在摇曳，树影斜斜地映进棋室。

棋桌两侧的少年缓缓抬起头，凝视对方红红的眼睛。

“俞亮，你用了六年追逐我的幻影，而真实的我，用了六年，终于真正追上你了。”

-END-

番外1 - 周年

“接下来，我们有请成功卫冕的俞亮九段，上台领取属于他的第二座春兰杯奖杯！”

观众席掌声雷动，无数闪光灯追随着他，向着讲台，一步，再一步迈去。

欢呼声、掌声、快门声渐渐变得遥远，取而代之的，是每一步脚步在自己心中回荡的声音。坚定，却孤独。

从坐席到讲台的走道总共十几步，他已经走过无数次，但这一次，却好像走了一个世纪那么久。

他站在讲台上，环视台下。突然的一阵不安涌上心头，他想起来，自己弄丢了一件很重要的东西，却怎么也想不起来是什么。他的目光盲目地在观众席中搜寻，试图在那些耀眼的白光后面，找回那件很重要的东西。

一个话筒被递到他的面前，他犹豫地接过。台下投来无数个期待的、崇拜的、景仰的目光。他迎接这些目光，可它们，热切却空洞，无法在他心上留下一丝痕迹。他渐渐想起来，这些目光里，唯独少了一个，那个将他的生命照亮的目光。

“抱歉，我现在要去找一件很重要的东西。”他对着话筒丢下这句话，转身从大门飞奔而出。

他飞奔向那个目光曾经出现过的地方，但是找遍了所有角落，都没有它存在过的迹象。

他几乎耗尽自己的全部精力，迷茫地坐在窗前，窗外璀璨的灯光逐渐变得模糊不清。他确信那个目光一定存在过，他只是需要更仔细地寻找，更仔细……

俞亮挣扎着睁开眼。阳光从窗帘的缝隙中悄然漏了一缕到浅灰色的吊顶与墙面上。他呆呆的望着那缕阳光，“还好只是个梦。”

他感到自己的右手臂空落落的，没有了平时醒来被毛茸茸的脑袋压着的感觉。他伸手探了探右侧的床被——确实是空的。

刚刚赶出脑海的不安再次回到他的心里。他猛然坐起，睡眠不足导致的眩晕却差点将他按回枕上。但他顾不上那么多，着急地翻身下了床，去寻找梦里没能找到的那个目光。

打开卧室门，就看到客厅的沙发上，那个毛茸茸的脑袋正专注地低头研究着什么。

悬着的心终于放下。他倚在门框上，静静地观察阳光在那些柔软的发丝上笼罩的柔和光晕。

不知道过了多久，时光抬起头，瞥见了卧室门口的俞亮。短暂的惊讶过后，他对俞亮绽开了一个如春日晨光一般灿烂而温暖的笑容。终于找回这个目光了，俞亮心想。

“你怎么起这么早，不困吗？毕竟我们昨天那么晚才回来。”俞亮走到沙发前，在时光的额头上轻吻一下，坐到他身旁。

“嘿嘿，早上一想到有新游戏机玩，就激动得睡不着觉，就起来咯。”时光靠在他的肩膀上，柔软的发丝蹭在他的脖子上痒痒的，“怎么，这么一会儿就想我啦？”

俞亮看到了他手里正在研究的东西——原来是昨天刚从日本带回来的新游戏机的说明书。他摇了摇头，轻轻揉了揉时光的脑袋，“幼稚鬼”，然后起身去洗漱。

——

“小俞老师，你也太菜了吧！”时光撞了撞俞亮的肩膀，“你看看我，又进前三了！你呢！唉……”

“你玩了这么多年游戏，我又没玩几次。”俞亮涨红了脸。

“嘁，你就找借口吧！这个游戏咱俩今天一块儿开始学的好吗？看看我这漂移，多么流畅酷炫！”时光指着电视上的回放画面说道。

“那有什么难的，我也会好吗！”

“你会个屁……那再来一把？”时光看着俞亮一脸不服气的表情，笑了出来。小俞老师，真不愧是你，啥都要争第一。

“来就来！”

平日里安静得只有落子声的客厅，在这个特殊的早晨，回荡起了欢快吵闹的音乐，引擎的轰鸣，和两个少年孩子气的呐喊。

“啧啧，看看这！教科书般的漂移！帅啊！”时光又一次得意地欣赏起自己的回放画面，“某些人呢，技不如人，还死要面子不愿承认。也不知道他说会，是怎么个会法的，每次都是那么最后几名。是吧？”他挑起眉毛转过头，却没料到俞亮已然把方向盘扔在沙发上阴沉着脸走向了棋桌。

“哎哎哎？小俞老师，你你你……你别走呀！还有一个赛道呢！”

“你这么厉害你自己玩吧。”俞亮没好气地丢下这句话。

时光皱起眉头，“别啊！光我一个人玩就没名次了！我错了嘛小俞老师！你回来呗……”

俞亮抱着手臂坐在棋桌前，没有理会他。

完了完了，小俞老师真的生气了。时光在内心后悔，怎么又没管住嘴，早知道就等到这局比完再说了。

时光尴尬地清了清嗓子，从沙发上起身，蹭到俞亮跟前。“小俞老师？”

俞亮面无表情地把脸转向另一侧。

时光跟着他的脸凑到那一侧，“小俞老师？别生气了嘛……我错了！我不该嘲讽你的！”

俞亮又准备把脸转走，但这一次，时光直接俯身吻在了俞亮抿紧的唇上。

时光感受到俞亮的唇齿渐渐松开，他悄悄笑了出来，轻轻咬了咬俞亮柔软的上唇。“小俞老师，你在棋上都领先我一个世界冠军，三个国内冠军了。赛车这种小事，就让我得瑟得瑟呗。您就大人不记小人过，哈。”

俞亮无奈地摇了摇头，伸手揽过时光的腰，将他拉到自己腿上坐着，温柔地抬眼凝望他。“时光，你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吗？”

“嗯？这有啥不知道的，两周年呀。”

“知道两周年还气我。”俞亮刮了刮他的鼻尖。

“哎呀，我真不是故意的……”时光小鹿般的眼睛委屈地看着俞亮，“再说了，咱俩在一块儿，每天都是纪念日，也不在这一天。你说对吧？”他的小梨涡悄悄跑了出来，俞亮轻轻戳了戳它。

“算你嘴甜。”

“甜你也不多亲一亲。”

——

“我们来这儿做什么？”俞亮站在画廊门口，疑惑地看着时光。这个画廊展出的是他很喜欢的一个当代画家的作品，去年生日的时候，时光刚刚陪他逛过一次。

“哎呀，问这么多干啥。”时光心虚地摸着耳朵，“你不是喜欢他的画嘛。今天纪念日，就再来陪你逛逛呗。”

三三两两的人群从画廊里走出来，夕阳慵懒地挂在远处的树梢，将画廊门口的人影拉得长长的。

“可是……”还没等俞亮问出口，他就被时光推着，逆着人流，跨进了画廊。

“你就放心欣赏吧，不着急，我已经跟他们说好啦。”

时光今天倒是难得的有耐心，俞亮心想。他回想起上次来，时光没看几幅就发牢骚喊累的场景，不由得轻轻笑出来。

“怎么啦？”实际上，自从进了画廊，时光的目光就没有离开过俞亮，什么构图呀、笔触呀、意境呀，怎么会有专注的俞亮好看呢？平时即使面对面下棋，注意力也都在棋上，唯有这种时候，才能肆无忌惮地欣赏自己爱人专注的脸庞。

“没什么，就是觉得你今天特别安静。”俞亮转向时光，蓦然遇上了深情的目光，他害羞地低下了头。

时光轻快地在他绯红的脸颊上啄了一下，“弥补一下早上的错误嘛。”

从落地玻璃窗映入墙面的橙黄色光芒渐渐褪去，画廊里亮起了一盏盏洁白的射灯。两个少年牵着手静默地穿行在画家用笔墨构建的黑白世界中，一同前行的脚步声回荡在幽深的走廊。

在走廊的尽头，脚步声戛然而止。

“这是……”俞亮惊讶地瞪大了眼睛。

时光将他拉到与自己面对面，眼睛弯成了两道月牙，“俞亮九段，两周年快乐！”

“嗯。两周年快乐，时光九段。”

在那幅名为《双子星》的画作前，两个少年深情拥吻，庆祝他们以“伴侣”的身份共同度过的第二年。

——

伴随着略带忧郁的钢琴旋律，电视里开始滚动片尾的演职员表。

时光靠在俞亮的肩上，用手背蹭了蹭潮湿的眼角，打了个哈欠。早上因为纪念日礼物的事兴奋忐忑，清早就醒，导致现在十点都没到就开始困了。还好俞亮很喜欢那个礼物，也算没白忐忑，他心想。

“时光，我打算同意你的提议了。”

“嗯？”时光感觉自己的脑袋很有些沉重，从俞亮的肩膀一路滑到他的腿上。他枕着俞亮的腿躺在沙发上，仰望俞亮。“哪个提议？”

“把奖杯摆出来的提议。”

“真的？”时光的眼睛亮了起来，“可你不是说那样太张扬，不好鞭策自己继续进步吗？”

“和你的摆在一起就不会了。”俞亮望着电视边上那个摆着几排手办、顶层特意被留空的玻璃柜子，他的手指轻柔地在时光的发梢间穿梭。

“哦，我明白了。和我的摆在一起，就是在提醒你，时光也有一个冠军啦，这样更能鞭策你，对吧？”时光抓住俞亮的手，把它拉到自己的嘴边，轻轻咬了咬它的指关节。“又把我当起爆剂呢俞亮老师。”

“我没有……”俞亮皱起眉头。可是，该怎么给时光解释早上的梦，怎么让他理解那种不安呢？

还没等俞亮拼凑出完整的词句，时光就起身跨坐到俞亮的腿上，搂住他的脖子，吻上了他皱紧的眉心。“开玩笑的啦小俞老师。一定是因为我今天的礼物感动到你了，对吧？其实我也没做什么特别的啦。人老爷爷也看围棋，听说你喜欢他的画，二话没说就同意画了。他还说，等这段时间展出完，就把画送给我们呢！”

俞亮眉眼渐渐舒展，他紧紧抱住时光，抱住这最真切的安全感。“谢谢你。你怎么对我这么好。”他在时光耳畔低语。

“那跟你平时对我的好比起来，可差远了。”时光开始兴奋地一件一件事，从后往前，细数与爱人度过的点点滴滴。俞亮越听耳朵越红，止不住幸福的笑容。“这种小事你都记得……”

“对了，俞亮。”时光说到最后，双手捧起俞亮的脸，眼睛亮晶晶地，注视俞亮，“如果两年前的那天，我没有答应你，你会怎么样？”

“你不会的。”

“万一呢？”时光调皮地挑了挑眉毛。

俞亮想了想，轻轻勾起嘴角，“那我会一直亲，一直亲，直到你答应我为止。”

时光假装遗憾地抓了抓头发，“啊，早知道当时就不答应得那么爽快了，好亏哦。”

时光，真不愧是你，又把我困在你的迷宫里。俞亮无奈地笑了笑，吻上了时光早已准备好的唇瓣，“那现在补偿你。”

时光从喉口发出了一声满意的憨笑，用双腿牢牢地勾在俞亮腰上，在唇舌间的爱意缠绕的同时，被他抱进了卧室。

番外2 - 圣诞特辑

水雾将窗外的灯火模糊成一团团黄色的晕影，一枚深绿色的圆环挂在落地窗正中央，火红的果实点缀在带刺的冬青叶间隙。圆环被一圈画风幼稚的水雾上的涂鸦包围，像是画着一扇门里的两个小人，他们之间还有个爱心什么的。

窗前的玻璃柜子顶层，静静地摆着一副画风苍劲的黑白版画，画里是两个少年专注对弈的剪影。他们的后面是璀璨星河，以及星河里清晰可见的两颗轨迹互相缠绕的最明亮的恒星。画的左右两边各摆放着一个形状古朴的圆形陶制奖杯。

玻璃柜门映着两个少年慵懒地靠在沙发上的情景。

时光舒适地靠在沙发一侧的扶手上，翻看漫画书，他将穿着红绿相间袜子的脚丫搭在俞亮的腿上轻轻晃悠。下午刚刚比完今年最后一场围甲回到方圆，总算是给年末的忙碌画上了一个圆满的句号，终于可以好好歇歇了。

他又一次在翻页的间隙瞥见了自己鼻尖那颗因为作息饮食不规律导致的大痘痘。还有点隐隐生疼呢，他皱了皱眉头，真不知道这痘痘多久才能消。

“想喝热巧克力吗？”俞亮温柔的声音从沙发的那端传来。

“好呀……这你都会做？”时光放下漫画书，惊讶地看向俞亮。

“这有什么难的。”俞亮轻轻拍了拍时光的小腿，时光乖乖把腿收起，让他站起来。时光目送他进厨房的背影，窃喜道：“我们小俞老师还真是越来越贤惠了呢。”

不一会儿，巧克力醇厚的香气悄悄钻进时光的鼻子，他抬起头看见俞亮端着一黑一白两个马克杯从厨房走了出来。

时光傻笑着看俞亮将两个杯子放到茶几上，然后走到沙发边俯身亲吻他——

“哟哟，疼啦！”没料到俞亮的嘴唇竟然不偏不倚地落在了那颗痘痘上。

“不好意思，太可爱了，没忍住。”俞亮宠溺地揉了揉他的头发，“像小鹿一样。”

时光不满地拍了拍俞亮的手臂，“你你……你才小鹿。”

热巧克力果真是最适合冬日的饮料，一杯下肚就完全赶走了侵入身体的阴冷空气，不仅如此，还给大脑带来了满满的幸福感。时光舔舔嘴唇，“谢谢小俞老师，嘿嘿。”

还没等他放稳杯子，俞亮甜甜的唇舌就迫不及待地来到他的唇边。时光幸福地回应着这个巧克力味的吻。

不过，俞亮好像并没有要停下来的意思——他呼出的空气变得越来越灼热。他将时光推倒在沙发上，唇舌慢慢地向时光的脸颊、耳垂，探索到脖颈。

“唔，小俞老师……”时光轻轻推了推他。

“怎么？这么多天没见，生日也没有陪我过，都不想我吗？”俞亮在时光耳畔用气声嗔怪他。

“不是……”时光大脑里的神经元已经开始有点互相搭不上了。算了，管它呢。

俞亮的手指缓缓伸进时光的圣诞毛衣下。

门铃不识时务地响了起来。

时光再次推了推俞亮。

“假装不在家不行吗……”俞亮停下了手里的动作，不满地拉了一下嘴角。

“晚上再来嘛……”时光轻柔地抚了抚俞亮的后脑勺，被他抱着坐了起来。

他们稍稍整理了一下衣冠。这个时候只能庆幸家居裤比较宽松，不然这个状态去开门，着实有点尴尬。

门铃第二次响起的时候，时光欢快地打开了门。

“嗐，原来你老人家在家啊，还以为你——”洪河说到一半，越过时光的肩膀看到了俞亮略带愠色的脸。“哟，俞亮老师也在啊。内啥，打扰你们二人世界了啊，抱歉抱歉。”

“没有！说啥呢！快进来，在等你呢。”时光把他拉进了门。

俞亮的呼吸渐渐归于平缓，他收起眉间的不悦，换成笑意迎接来客。

“今天这事儿有点着急了，下次一定提前一天约哈。”洪河说这话的时候，心虚地瞟了一眼俞亮。看到他的笑容，才松了一口气。

“对了，你父亲的情况怎么样了？”俞亮十分难得地，对时光及自己家人以外的人流露出关切的神情。

洪河的眼睛弯成了两条缝。“好太多啦！前两天刚出院，生活都能自理了。说起这个，可真得好好谢谢俞亮老师！那个外国的药可太神了！”他激动地握起了俞亮的手用力晃动。

“谢啥啊！你的事儿就是我的事儿，我的事儿就是俞亮的事儿。都是我们应该做的，昂。”时光搂住洪河的肩膀，带他坐到沙发上。“诶不过，你爸这样的话，你是不是又能回来下棋啦？”

“医生说，还是要让他尽量轻松一些，毕竟血管还是脆弱的嘛。所以窑厂那边我还是不能放。”洪河无奈地摇摇头，“不过，我现在多出来的时间，可以给《天下围棋》写写棋评，也挺好。这不，我明儿一早就要给他们交稿，先来给你审审——”洪河从包里拿出几张印有棋谱和文字的纸，放到时光手里。

“这是……？”

“你今天早上和高永夏的对局啊。刚下的就忘啦？”

“嗐，你这满篇的‘说时迟那时快’，‘七个不服八个不忿’，‘二马一错镫’什么的，哪里像是在讲棋啊！我自己下的时候都没这么多戏……”时光哭笑不得地把稿子伸给俞亮看。

俞亮忍俊不禁，“不过也挺有意思的。”

“是吧？连俞亮老师都说好。”洪河得意地挑起眉毛。

“他？又不是评他的棋，他在那儿看热闹不嫌事儿大呢！”时光嘟囔道。他继续仔细阅读洪河用评书一般的语言描述的棋局。“呐，咱先不管你这夸张的修辞。首先，你这一手就分析得不对，什么叫‘黑棋这里是赵匡胤押江山——准备大赌一场呐’啊？我那明明就是算好了这里有棋才下的好吗？你这搞得好像我很喜欢在下棋的时候赌一样……”

“难道不是吗？”俞亮和洪河几乎同时发出这句反问。

“嘿——小俞老师，你今天过分了啊，胳膊肘还老往外拐呢！”他气鼓鼓地撞了撞俞亮的肩膀。

“谁要你刚刚拒绝我。”俞亮凑到在他耳朵边用只有他能听见的声音说道。

时光的耳朵唰地一下变得通红，他转过头瞪俞亮。“你这……蛮不讲理！”

洪河在一旁看着他们打闹，不由得流露出羡慕的神情。手机铃声响起，他翻开看见来电号码，也悄悄笑了出来，匆匆忙忙起身走到窗边。“喂，灿灿？”

时光听到这个名字，一瞬间安静下来，扑闪着眼睛望向洪河站在窗边的背影。

“你和灿灿……和好啦？”待洪河回到沙发旁，时光小心翼翼地试探。

“啥叫和好？我俩就没分手过……她虽然人在美国，但心一直在这儿呢。”洪河拍了拍自己的左胸脯。他想了想，又把话题转向时光。“你以为人灿灿跟你一样啊，说走就走，无情无义。想想当年，我、阿朗、俞亮老师，哪个没被你伤透心。不知道费了多大的劲才把你追回来，是不是？”

俞亮委屈地点了点头。

“行行行，今天你来啊，就是联合俞亮开一个针对我的批斗大会呗。得。”时光气得把稿子扔在茶几上，蹭地站起来。

“哟哟哟，我错了我错了，时长老您快坐，我给您赔不是了！咱快把这个稿审完哈。审完，您和俞亮老师之间恩怨我就绝不掺和了，您也别把对他的不满撒我身上了哈。您看，成吗？”

三人笑作一团。

圣诞前夜的客厅里，因为客人的来到，确实多了几分节日的热闹气氛。

“话说时光，窗上水雾上那坨东西是你画的吧？也太丑了！我刚本来还在想象灿灿的脸的，看到那儿童画，都没兴致了。”洪河在临出门之前，还不忘最后损一句自己最好的朋友。

“去去去……懂不懂欣赏！”时光一把将他推出了门。“下次带灿灿来玩啊！”他对着洪河向电梯间走去的背影喊道。

洪河伸出手，向身后比了一个大大的ok，潇洒地向前方走去。

“能看到他这么开心，真的太好了。”时光关上门，靠在俞亮的肩膀上轻轻感叹。

俞亮点点头，温柔地抚摸着时光的后脑勺。

他们默默相拥着回到沙发上，默契地重新开始几小时前被打断的缠绵。

在爱意至深至浓之时。

“圣诞快乐，俞亮。”

“圣诞快乐，我的小鹿。”

番外3 - 生活碎片之儿童节

熙熙攘攘的教学楼前，一位教师模样的青年焦急地看着手表，不时抬起头四处张望。不一会儿，他看到了从远处牵着手跑来的一对青年。待他们跑近，其中一个嫌弃地甩开了另一个的手。“热死啦，你手上全是汗。”仿佛听见他这么说道。他身旁的那位被甩开手的时候只是瞪了他一眼，没多说什么。

“时光！俞亮！”教学楼前的青年热情地朝来人挥起手，走下台阶迎接他们。

“白老师！”时光快步上前，手撑着腰喘气，“不好意啊，找停车位找了半天。今天这少年宫，人也太多了吧！”

“先缓缓先缓缓，你绪哥还能在里面帮你们拖几分钟。”白川轻拍时光的肩膀，“儿童节嘛，有好多开放课和少儿活动，之前忘了提醒你们别开车来了，是我的不对。”

“我跟他说打车来，非不听，就要开车。”相比短袖运动裤的时光，身着衬衫西裤的俞亮在六月初这个闷热的午后显得格格不入。自然地，他的额头上早已沁出了一层薄汗。

“刚拿到驾照，想练车都不行！”本身就热得烦躁，还要被这家伙告状，时光气鼓鼓地抱怨。

“那也挑个没事的时候练啊……还开得那么莽撞。”俞亮蹙眉。

“我怎么就莽撞了……唉行行行，就你最对，俞亮大人。”时光不耐烦地转向白川，“这人，跟我烦了一路了，甭理他。咱走吧。”

白川无奈地瞟了一眼板着脸一言不发的俞亮，“你俩这样……一会儿真的行吗？”

“嗐，这不刚好坐实了我俩不合的传言嘛。”时光耸耸肩。

谈话间（当然，是时光与白川谈话，俞亮默默跟在身后），三人走进了阶梯教室的大门。“双子星围棋公开课”的横幅挂在讲台背景墙，方绪站在讲台上侃侃而谈着。大门的开合间，从台下各处传来窃窃私语声。

“哟，主角终于来啦。我再这样讲下去恐怕就要被家长朋友们投诉虚假宣传了。”方绪如释重负地邀请两位青年上讲台，“呐，我刚才已经介绍够多了，接下来就是大家亲自领略双子星风采的时间了。”

台下掌声雷动，孩童们景仰的眼神和家长们期待的目光向台上的双子星投来。

经过他们身边时，方绪朝他们挤了挤眼睛，悄声说：“你俩敢不敢再磨叽一点。到时候记得分我一成出场费啊。”

俞亮以充满歉意的眼神回复他，时光则没事人似的径直走向了讲台中央。

虽说是棋坛“双子星”，但其实除了一起参加的棋赛、赛后发布会，他们甚少在公众面前一同露面。一方面，谨记方绪苦口婆心的劝诫，另一方面，平日里聚少离多，难得凑到一块儿的时间当然是窝在公寓一方天地里过二人世界更加快活。

不过这次，棋院和少年宫的共同邀请盛情难却，又是为方圆市下一代的围棋发展播撒种子的事，也就只能勉为其难地一同抽空前来上这个公开课了。

只不过，具体要怎么上，在两位九段选手之间，又是个炸药包一般的问题。“讲那么深，谁愿意听啊！”“这都听不懂怎么学？”“初学当然应该趣味为主啊！”“只因为趣味而学总有一天会因为枯燥而放弃的啊！”“那也该循序渐进啊！”僵持不下间，只得决定分为上下两场，各自为政。而现在，正处于冷战气氛里的两人，无比感谢前两天的这个决定。

“咳咳，那个，大家好，我是时光。接下来由我给大家先来讲解一些围棋里不同寻常的有趣下法。”

——

如果有人关注台下第一排的某个位置，就能看到一双眼睛专注地望着讲台上磁力棋盘前说笑着的青年。那双眼睛，时而含笑，时而赧然，时而深情，不变的是，那双眼睛映出来的世界里，仿佛只有他。

纵使生活里的时光再怎么任性幼稚无理取闹，一旦进入围棋的世界，他就是那个闪着最独特光芒的天才，自己最珍视的对手，更是与自己最契合的灵魂。

然而，等到台上那青年说完“休息十分钟”，蹦跳着走下讲台坐到那个位置旁，那双眼睛却收起了一切，冷冷地望向一边。

“小俞老师？还生气呢。”时光的身体凑近了几寸，“不对啊，我刚才明明看到某人在笑来着。”

俞亮嘴角微微抽动了一下，仍旧没有理他。

“哎呀，对不起嘛。”可恶，这要是搁家里，直接对小俞老师发动亲吻攻击就危机解除了。可现在众目睽睽之下，恐怕只能采取晓之以情，动之以理的策略。“我我……我下次不开那么莽撞了，也不嫌你烦了。我答应你，以后出门儿都听你的，行不？理我一下呗。”

在他的不懈纠缠下，俞亮终于屈服地勾起嘴角，低下了头。“说的比唱的好听。你哪次答应我之后做到的。”

“嘿嘿，就知道你不生气了。”时光双手抱在脑后，悠闲地靠在座椅上。“呐，你也不能这么说，有些事情还是做到了的。”

“比如？”

“比如……答应你主动上来啦……”

俞亮一瞬间有了站起来捂他嘴的冲动，最终却只能狠狠瞪他一眼，心里又记上一笔。

一个戴着圆框眼镜的小男孩不小心闯进了两人之间的诡异气氛，“时光老师，您好。那个，我……我想问，刚刚您最后讲的那个定式……如果……如果……白第十四手……”他大约是被俞亮老师刚才的眼神吓得不轻，声音越来越低。

“哦，‘时俞三三定式’啊，我刚才讲的是最基础的变化，你这个想法很不错啊！下节课俞亮老师会展开讲更多的，一会儿仔细听啊。”时光揉了揉男孩的头发。

“可是……”可是，俞亮老师看起来好凶哦，我还是想听您讲。小男孩唯唯诺诺地囫囵了几个音节，偷瞄了一眼一旁的俞亮老师。

“没事儿，俞亮老师也很厉害的，一定能给你讲懂的，甭担心哈。”

小男孩只得悻悻地点了点头跑开了。

“也？”俞亮转过脸来。

“不是‘也’吗？”时光得意洋洋地挑了挑眉毛。“哎呀快上去讲课啦，早开始早结束，一会儿咱俩还有事儿呢。”

俞亮面带疑惑地被他推上了讲台。

——

然而，“早结束”对于好不容易莅临指导的“双子星”来说，显然是不太现实的。签名合影、答疑指导是必然，还要应付家长们“我的孩子到底有没有天赋”“孩子下棋坐不住怎么办”“该怎么监督孩子做死活题”之类根本无法如实回答的问题。无数次投向场外求援的目光，却都被方绪用耸肩敷衍了过去。

待热切的人群散去，已是日暮沉沉。晚课铃声响起，路上迟到的孩童们挣脱父母的手快速冲进教学楼，少年宫又恢复安静。晚风拂去了白天的闷热，带来属于夏季的樟树香气。

“我就说要讲得有趣一点吧。你看看，你在下一代棋童心中都成啥形象了？严肃死板高高在上的世界冠军老师。”

“我没觉得有什么不好的。”

“你这人……”时光用恨铁不成钢的眼神瞟了一眼他那个“不食人间烟火”的爱人，转而露出了一个满足的笑容。“不过这样也好，世界上只有我一个人喜欢你，就不用担心你被抢走啦。”

俞亮低头认真想了想，“确实，我也只需要被你喜欢就够了。”

时光噗地笑出声，脸上泛起了红晕。“跟你开玩笑，你还当真了。小俞老师，就算这世界上所有人都喜欢你，我也不怕你被抢走。知道为什么吗？”

“为什么？”

“因为……我见过你唠唠叨叨阴晴不定，死要面子还爱冷战，总之就是——你最讨厌的那一面，可我还是喜欢你，比世界上任何人都喜欢你。”天边的晚霞已经被晕成绛紫色，昏暗的天光之下，时光回望俞亮的眸子却是亮晶晶的。

俞亮将他一把拉入怀中，托起他的后脑勺，深情地啃啄他柔软的嘴唇，品尝这对嘴唇带来的最甜的味道。直到他们身旁的路灯蓦然亮起，他才依依不舍地放开快要被他亲吻窒息的爱人。

“注意点影响，俞亮九段老师。”时光责备地拍了拍俞亮的手臂，兀自朝着小径的尽头的灯光走去。

俞亮只是默默跟着，他知道，他的时光此刻一定在前面偷笑着。

“对了，你下午说咱们要‘早结束’，是什么事？”

时光把自己正在上扬的嘴角收起，瘪着嘴望向俞亮。“唉别提了，不是‘早结束’失败了嘛。本来还想带你一块儿玩玩那些游乐项目的。这会儿已经全关啦。”

“游乐项目？”

“昂，什么云霄飞车啊，跳楼机啊，海盗船啊之类的。我敢打赌你小时候肯定没在这儿玩过！”

“额……”确实，俞亮的脑海里仅有的一点对少年宫的印象就是围棋教室。从来没有兴趣和时间去靠近那些充满了尖叫与欢笑的角落，也从来没有人邀请或是陪伴自己走向那些地方。

“看，我就知道。本来想着，儿童节嘛，带你弥补一下童年遗憾。可惜没机会咯。下次吧，下次带你去游乐园玩儿大的。”

“不要，幼稚。”虽然心里已经柔软得一塌糊涂，但是嘴上还是忍不住想逞强。

“又来。”刚说完他死要面子很讨厌，这会儿还现场表演起来了。

“又来什么？”

“没什么。就是觉得啊，你让人讨厌的时候也挺可爱的。”时光轻快地在爱人的脸上啄了一下，没料到被趁机一把抓住，按进怀里。他在爱人的怀里扑棱着抗议（“好热啦”、“有人呢”、“喘不过气啦”），而后被缱绻的唇舌安抚着逐渐平静下来。

来自时光肚子的咕咕声打断了这个悠长的吻，俞亮轻轻笑着松开了时光的唇。

“唔……饿了。”时光躲进了他的颈窝，用鼻尖蹭着他的脖子撒娇。“小俞老师，咱们今天玩不了项目了，去吃儿童乐园餐弥补一下，好不好？”

“好，听你的。”俞亮温柔地抚着时光的后脑勺，“我的光宝宝。”

番外4 - 彗星来的那一天

“俞亮……”时光半梦半醒地从喉咙里发出含糊的呼唤。他感到身后的被子空落落的，于是翻了个身。“俞亮？”这回是真的醒了。

若是在家里，或许他此时嘟囔一句“放假都起这么早”，便可以重新回到梦乡。十几分钟后，晨跑回来的俞亮会带着他身上熟悉的那种混合着衣物香味的，属于阳光与汗水的气息走到床边，俯身吻醒床上的睡美人。他的睡美人则会撒娇着搂住他的脖子索要更多，却被无情推开（“起床刷牙”）。之后，睡美人会毫不示弱地拍上他的王子的手臂，“嫌弃我！”“就是嫌弃你。”“我还没嫌弃你一身臭汗呢！”“我怎么记得某人说过喜欢我这样，因为‘性感’？”“……”呵，跟谁学的，脸皮可真厚。

不过今天，即使异国他乡的这张陌生的软垫床再怎么舒服，他好像也无法安心睡去。与其瞪着天花板，不如起床等俞亮。他从床头拿起手机，拨出电话。

电话里响起一阵嘈杂的干扰音，尔后回到正常的“嘟——嘟——”。无人接听。

心头悄然笼罩上一层担忧。

“什么嘛……平时要求我必须接电话不让他担心，结果自己呢？”他忿忿地抱起手臂，看了看手表。“哼，再给你十分钟。七点再不接我电话，有你好看的。”

他拿起床头柜上的电视遥控器，随意调着频道。

电视里是一位眉目不羁的青年接过一座深褐色坛子形状的奖杯，对着镜头微笑的画面。画面下方的几行日语，即便看不懂，时光也能猜到说了什么。画面里的青年对着一排话筒叽里呱啦地说着时光听不懂的另一种语言，在时光看来，大概就是得意地炫耀着自己今年终于从俞亮手里夺过来的这个奖杯云云。

“嘁，要不是本大爷运气不好半决赛就跟俞亮碰上，这奖杯还有你高永夏啥事儿？”时光磨着后槽牙。还没等镜头转到这届富士通杯亚军、季军的脸上，他就切到了下一个频道。

“诶，俞亮这个人，不会是因为昨天输棋的心情还没缓过来不接电话吧？”时光暗自思忖着。

可昨晚，就在这张软垫床上，季军先生明明无私地舍身安慰了失落的亚军先生。他的亚军先生还在情意浓浓之时破天荒答应了今天陪他坐过山车的请求，应该心情不错才对。

电视画面切到了一个星系轨道动画，画面的右上角是一个拖曳着浅蓝色尾巴的星体。随着主播的播报，字幕里出现了“彗星の到来”，“時間と空間に異常”之类的词句。星体的画面放大，时光着迷地盯着它在宇宙空间里留下的放射状痕迹。

“看什么呢这么入迷？”

还没等时光反应过来，一枚柔软的吻落在了他的额头。同时还有那个熟悉的气味侵入他的鼻腔。“回来啦。给你打电话怎么不接？”

“嗯？”俞亮从口袋里拿出手机，疑惑地翻了翻，伸到时光面前。“没有啊。”

“怎么可能？……唉算啦回来就好。下次出门跟我说一声，担心呢。”

“刚才跟你说了的，但你翻了个身就又睡着了，小懒猪。”俞亮揉了揉他蓬乱的头发，看向电视。“这是在说，今天有彗星？什么什么……时间空间……异常……引起？”

时光点点头，“我猜大概是这个意思。”

引起时间空间的异常，几年前从某本天文学书上读到的有关“格泽耀日”的那段话又回到他的脑海。一颗期待的种子在他心中阒然萌芽。

“起床吧。给你买了你喜欢的那种布丁。”

时光的眼睛一下子亮了起来，“真的？小俞老师，你简直是世界上最完美的男朋友！”他从床上窜起来，搂住俞亮的脖子在他脸上狠狠地亲了一口。“要是今天能遵守承诺就更完美啦！”

“记着呢。不过你也答应了一会儿先陪我去关西棋院的。”

“……好嘛好嘛。”时光这才想起来昨天俞亮说的要去关西棋院拜访棋手的事。不过既然说到棋院……如果今天能下一盘棋，说不定真的能重新见到……他？

对，在失去他的那段时间，就是通过下棋重新找回心底的、棋里的他，时光冥冥之中感到，这次一定也可以的。

不过，如果见到他的话，自己都要说些什么？他离开后这几年自己的成长？从他的礼物里领悟到的东西？还是，和俞亮的故事？他如果能看到自己现在的样子，一定会很欣慰吧。

俞亮注意到他眼里突如其来的兴奋，没有多说什么。

——

相比前几天比赛的日本棋院，关西棋院明显要冷清许多。周末早晨的阳光里，睡眼惺忪的少年院生们在棋室里端坐对弈着，没有人注意到门口两位陌生棋手的到来。棋室里除了挂钟秒针跳动的声音，棋子落在棋盘的声音，还有此起彼伏的轻微哈欠声。

时光注意到，每个少年的身边都放着各式各样可以让自己保持清醒的东西。“哈哈，哪儿的冲段少年都一样呢，每个人都有个秘密武器。”他回忆起自己奋力追赶俞亮遥远背影的那段时光，悄声对俞亮说道。

“你那个时候也有吗？”待他们退回到走廊，俞亮好奇道。

“那当然。我的秘密武器，就是你啊。”时光戳了戳他，“那个时候啊，一想到你把我远远甩在后头，还臭屁什么等我追上你你早就不在那儿了，我就觉也睡不好，饭也吃不进，只想下棋。”

“我才不信。”俞亮走在前面，止不住自己勾起的嘴角。

“真的！你就是我下棋源源不断的动力。”时光追上去，煞有介事地注视着俞亮的眼睛。只不过实际操作上还得加上褚嬴的人形闹钟和黑咖啡而已啦，他在心里说。

“好，相信你。我是你的起爆剂。”俞亮揶揄道。

“怎么啦？做我的起爆剂不乐意？只准我做你的起爆剂不准你……唔……”

俞亮用唇瓣封住了时光未完的嗔怪，时光的脸颊霎时间涨得通红。

“乐意至极。”俞亮眼带笑意地咬了咬时光的上唇，然后抛下呆立在原地的时光，继续向前走去。

“小俞老师，在外面别老做这种事儿。”时光委屈地嘟囔着。

“哪种事儿？”

让我心跳突然加速的事儿。时光憋了半天没憋出一个其他的形容来回答。

“你不喜欢吗？”

“反正就注意点。”

“那下次不了。”俞亮耸耸肩。

时光在他身后翻了个白眼。

走廊两侧的墙上除了比赛新闻海报，院生积分表，还有一张日程表。时光凑近了，凭借着对日语连蒙带猜的了解看懂了个大概。“俞亮，这上面好像说今天没有研讨会，也没有职业棋手日常训练诶，你确定结城老师今天在吗？”“我和他在围达上约好了的。”“他也用围达呢？”俞亮点点头，继续寻找着他们约定的那个棋室。

时光停驻在一间敞开的房间门口。“那个……俞亮，你自己去找他，我去网上下一盘棋，可以吗？”他的目光停留在房间里几排亮着的电脑屏幕上。网上下棋也是下棋，褚嬴，你如果回来看我，一定不会介意的，对吧？

俞亮回眸莞尔，“好，一会儿回来找你。”

时光顾不上回味分别时的那个轻快的亲吻，迫不及待地坐到电脑前摆弄起来。

“什么嘛……这破电脑只能上这一个平台，俞亮不是说他们也用围达吗。”他挠着下巴嘀咕。“也罢，在哪儿下不是下。”他在页面各处点来点去，成功进入了系统。

鼠标在页面各处探索，“呐……这个应该是排行榜吧……哟，这个第一名看起来在线？”他的兴奋地搓起手掌。“我倒要看看你有多强，嘿嘿。”虽然看不懂页面上的日语，不过凭借着多年打游戏的经验，他还是轻车熟路地找到了邀请对战的按钮。

几十秒的寂静过后。

“滴！”电脑发出了一声欢快的回答。

“好嘞，咱们开始吧。”

时光忐忑地盯着屏幕上计时器里的“:”符号的跳动。十几次跳动后，“滴！”，黑第一手，小目。

——

俞亮回到那间敞开的房间门口时，看到了坐在电脑前，呆滞地盯着屏幕、眼眶微红的爱人。

“怎么了？”他快步冲到时光身旁，时光没有回答。

他顺着时光的目光而去，看向屏幕里的棋局。

黑棋这一手……好像……

“他？”

时光点点头。“不仅这一手，还有这一手、这一手……”鼠标在屏幕各处划过，就像是在用丝线重新连接起心底某些回忆的碎片，把逝去的那个人的形象又重新织起。

“你是说他……”

“我不知道，俞亮。我真的不知道……”滚烫的泪水从时光的眼眶里涌出，他默默低下头。俞亮坐下来将他拥入怀中，温柔地抚摸着他的后脑勺。

“你是不是……期待他回到你心里？”

时光在他肩膀上轻轻抽泣着。是啊，原本期待的是他能回到自己心里，再和自己聊聊天，却没想到，这次相遇却只能隔着屏幕见到他的影子而已。

“时光……宇宙里有些事……或许，我们并不能控制……就像是……与他的相遇、分离……就算他真的回来，他也……”

“我知道，俞亮，我知道……我们不过是宇宙手里的棋子罢了……可是……可是……”他不甘心，如果屏幕对面真的是重新住进别人心里的褚嬴——为什么宇宙愿意让他回来，却不愿给自己一次与他面对面，哪怕是告别的机会？

“时光……我们把这盘棋下完，好不好？如果他真的回来了，一定也能从棋里看到你的，对吗？”

时光怔了一会儿，缓缓从他肩上起身。“对。他一定能看到的。”他坚定地说道。

俞亮默默陪伴着时光全神贯注又充满信念地完成这一盘意义非凡的棋。这盘棋，就像是多年老友的重新会面一般，互相知悉而针锋相对。俞亮能看出来，时光与屏幕对面那个人棋路之间的羁绊，是自己远远无法匹及的，即使自己这几年已经和他下了无数盘棋。俞亮的心底涌上了一瞬间的嫉妒，但思绪随即被理智拉了回来，红着脸自责。

“俞亮，我……我是不是赢了半目？”时光难以置信地转过头看他。“我……赢了褚嬴？我是说，如果是他的话。”

屏幕上弹出一个窗口。

“好像……”俞亮犹豫着。

“呃……我去，忘了这是个日本平台，只有六目半贴目。”时光扶着额头。

俞亮刚想安慰他，却没料想他从座位上弹了起来，径自蹦向门口。“走吧小俞老师！不管那到底是不是他，能这样下完这盘棋，我已经没有遗憾了。咱们去环球影城吧！”

俞亮欣慰地望着他的背影，准备起身跟上。电脑冷不丁地一声“滴”又把他拉回屏幕前。

“9pm, Hisho Bridge”屏幕上弹出的对话框里，简短的几个词让俞亮瞪大了眼睛。

“你到底是谁，你怎么知道……”他皱起眉头自言自语。

“小俞老师？还不走吗？”时光的脑袋疑惑地从门口探了进来。“别研究啦，晚上回酒店给你复盘哈。”

“嗯，好。走吧。”俞亮绽了一个笑容，在心底悄悄记下了那个被对方约定的时间地点。

——

“小俞老师，这是你第一次坐过山车吧？”时光朝邻座的俞亮挤了挤眼睛。

“嗯？嗯。是。”俞亮紧张地环视四周，一股无法言说的强烈不安全感涌上心头。一只柔软温暖的手握住了他冰凉的右手，轻轻摩挲着他指尖的棋茧。

“呐，第一次害怕是正常的哈。害怕的时候握住我的手就好啦。”就好像回到他们第一次尝禁果的那个夜晚，只不过这次，时光是那个“温柔周到的男朋友”。

俞亮心中的不安扫去了大半，他紧紧握住那只柔软的手。

伴随着喧闹的音乐，长龙缓缓驶出廊桥，沿着轨道节节攀升。就在它到达最高点时，一切骤然静止。耳边没有一丝声音，睁眼望去，是没有一片云朵的无限蓝天。俞亮此刻只能听到自己的心脏砰砰跳动的声音，唯一能让他感到世界是真实的东西，就是手里紧握的那只手。

之后的某个瞬间，世界又真真切切地回来了，伴随着剧烈的失重、超重，被抹去所有想法的大脑，和急速飙升的肾上腺素。

等到一切重回平静，双脚重新稳稳地站回到地面，一种莫名的感动占据了他的内心，他想把时光按入怀中，永远也不要松开。

“松手松手啦，可疼了。”时光滋哇乱叫的聒噪声音把他拉回现实，红一块白一块的手背出现在他的面前。“喏你看！让你握也没让你握这么紧，不知道自己手劲儿多大哦。”

俞亮面带无奈，把他的手拉到唇边轻吻着。“抱歉……”

时光粲然一笑，抱住了他。“其实……也没有很疼啦。不过呢，没想到我们平时不管遇到什么都岿然不动的俞亮大人，竟然真的害怕坐过山车诶。”

“我没有。”俞亮在他毛茸茸的发丝间轻声反驳，笑意溢出眼眶。

“没事的哈，在我面前就是真实的你呀。我不会嘲笑你的。”时光轻轻拍了拍他的脊背，“毕竟我也没坐过这么大这么刺激的。这么说来，第一次带你玩儿就玩儿的是顶配，看来我也有成为完美男朋友的潜质诶，嘿嘿。”

俞亮翻了个无声的白眼。

“咱们走吧，等傍晚人少些再来坐一次。”时光拉起他的手走向繁华的好莱坞大街。

“还来？”

“昂，不愿来的是胆小鬼啊！不过一会儿可不准握我的手了。”时光转过身来傲娇地朝他挑了挑眉毛。

“不行。”“凭啥？”“你自己说给我握的。”“那是第一次！”“我不管。”“那得有个条件！”……

川流不息的好莱坞大街上，这对正在互不相让斗着嘴的青年就和这条大街上任何一对其他情侣一样，享受着在这个亦真亦假的梦幻世界里没有忧愁的短暂假期。在与另一对正在用日语斗着嘴的青年擦肩而过的一瞬间，俞亮有了一瞬间的恍惚。待他回过头，那感觉早已消逝在拥挤的人群中，只留下一个墨绿色的残影。

“怎么了？谁那么好看？”时光被他突然的沉默搞的一阵懵。

俞亮回过神，朝他微笑。“谁能有你好看？”

“说啥呢。”时光偷笑着挽起俞亮的手臂。“我跟你说啊小俞老师，你最近越来越轻浮了，这样不好。”

“谁让我有个好老师呢。”

——

暮色渐沉，大川两岸身着日本传统服饰的男男女女聚集在街头，等待着每年夏季最盛大的一个节目的开场。

“时光，你真的没有遗憾了？我是说……”

“真的。”时光望向远方，火红的云霞映在他的眼眸里。“懒师傅以前和我说过一句话，‘从来处来，到去处去’。他曾在我的生命里出现，带我走上围棋这条道路，就是宇宙给我的最好的礼物。

“更何况，他已经用他自己的方式，欺骗了宇宙，穿越漫长的时空给了我一个那么珍贵的额外的礼物。

“今天早上的那个人如果真的是他……我想，宇宙带他回来，一定也有它的道理。而宇宙还愿意让我和他在棋里重新交流一次，我真的没有什么遗憾了。

“更何况，说不定并不是他呢。说不定只是个喜欢研究古棋的顶尖棋手啦。”时光转转眼珠，将眼眶里的泪水带回体内。

俞亮默默点了点头。即便如此，他还是想带他去神秘人约定的那个时间地点，找到答案。

一颗明亮的火星从河对岸的某个地方猝然蹿出，冲向天际，然后在高空中绽放出璀璨夺目的烟花雨。花火瀑布从一座洁白的桥上倾泻而下，与河面上的倒影一同绘成了耀眼的金黄色幕布。幕布拉开，河畔的戏台上日本传统音乐奏起，伴随着河川各处绚丽的花火和人群的阵阵欢呼，大阪天神祭的花火大会正式拉开了帷幕。

“哇！真的好好看啊！”时光如同孩子一般，拉着俞亮在人群中钻来钻去，试图找到最佳的观赏位置。五彩斑斓的星光闪烁在时光的眼眸里，俞亮在身后望着他，眼波荡漾。那个下棋越来越沉稳，面对采访、带队比赛越来越从容的时光九段，在他面前永远都可以做这样一个看到新鲜事物就闪着星星眼、上蹿下跳的可爱小孩。

“哎呦！”时光倏然间皱起眉头，“疼疼疼……”

“怎么……”还没等俞亮关切的声音穿过周遭嘈杂的人声，时光就听到来自另一边急切而礼貌的“ごめんなさい（对不起）”。一名金色刘海的青年对他说了几句仿佛是询问的日语。时光似是而非地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那青年再次说了一遍抱歉，挤了个无奈的笑容，转身匆匆而去。时光望着他乌黑的后脑勺，一股陌生的熟悉感油然而生。

“怎么了？还好吗？”俞亮好不容易挤到了他身侧，在他耳旁询问。

“被刚才那个人踩了一脚，不过人家倒是礼貌得很，搞得我都不好意思怪他。”

“疼吗？不然去边上坐会儿？”

“应该没事儿。好不容易挤进来的，我才不出去呢！”

“好。疼的话靠我身上。”俞亮搂紧了他的肩膀。

——

随着空中的彩色瀑布消散在漆黑的背景里，人群开始依依不舍地散去。不少人因为最美的瞬间过于短暂而止不住地哀叹，即使隔着的语言，也能听出他们声音里的遗憾。微风带来了些许刺鼻的气味，又或许，这气味一直存在，只是花火绚烂的时候并没有人在意它。

手表里的分针在一次跳跃之后与时针走成了一个直角，手表的主人牵着另一只手，一同来到了一座白色人行桥的桥头。

“俞亮，你记不记得早上彗星那个新闻，字幕里好像有什么‘9时’、‘肉眼见’之类的字儿。意思是不是说咱们今晚还能肉眼看到彗星来着？”

俞亮忍俊不禁。“我的日语还没你好呢。不过好像确实有那么几个字。”他搂着爱人的腰朝着前方几十米处的白色人行桥缓缓前行。（尽管时光十几分钟之前就表示“真的没事啦”，他还是坚持慢慢走。）

“挺好。看不到它带来的人，能让咱看看它，也算是个礼物了。你说呢？”

俞亮沉默着。越接近那座桥上的答案，他就越是忐忑。这个礼物，到底是什么？

“又在这儿装深沉呢小俞老师。”时光嘟起嘴。

“嗯？没有。就是在想些事情。”

“什么事情？”

“今天发生的事情。”

“今天？唔，今天呐，是啊。今天就好像一个梦一样。”时光仰头望向天空，一脸幸福，“美好得就像个梦一样。和褚嬴下了棋；在过山车上听你喊了爱我；见到了这辈子见过的最灿烂的烟花。”越过空中还未完全消散的烟雾，他隐约看见了远方天际线附近，一颗拖着长长的浅蓝色尾巴的星体。“还有，看到了宇宙的礼物！”

站在人行桥的桥头，俞亮一眼就注意到了站在桥另一端的那个青年，以及他身边的，同样望着彗星方向的，他的爱人。他突然明白了今天发生的一切。

是啊。原来这就是宇宙的礼物。

——

十二小时前，关西棋院。

一头墨绿色长发的青年从一间棋室退出，轻轻带上了门。在走廊里与俞亮擦肩而过时，墨绿色眼珠里流露出一丝疑惑，脚步却未曾停留。

俞亮走到他刚刚出来的棋室门口——就是这儿。

“结城老师。”俞亮礼貌地颔首。

棋室里的中年男人疑惑地抬头，先是说了一句日语，然后反应过来，这个陌生的青年刚才是用中文称呼的自己。“您好，您是？”他换成了中文。

“呃……俞亮。”俞亮被他问得一头雾水。

“您是中国棋手？”中年男人礼貌地询问。“抱歉，可能是我近几年很少参加国际比赛的原因……”

“我们在围达网上约了今天在这儿见面？”

“围达网？”中年男人仿佛被眼前这个青年逗笑。“我今天确实约了人，不过他已经和我下完棋临时有事先走了。”他微笑着指了指面前的棋墩。“您如果不介意的话，可以和我一起复盘研讨。”

俞亮本想再多解释几个回合，可当他的目光落到棋局上，一股陌生的熟悉感从黑棋的棋路里冲进他的脑海，让他无法移开注意力。

“请问，执黑的是？”

“哦，他刚才才出去，还以为您见到了呢。塔矢名人。”

——

“时光，你有没有想过，平行世界可能真的存在？”

“嗯？”时光没想到俞亮会问出这么个莫名其妙的问题。“电影里看过不少，不过没想过它到底存不存在……”

“嗯，你想啊。‘时间空间的异常’，如果之前褚嬴的来和走是时间的异常，那空间呢？”

“你是说，空间的异常会产生平行世界？唔，倒是有点道理。”时光似懂非懂地皱起眉头，试图再仔细想想，但随即放弃了，“哎呀，小俞老师，你啥时候变这么神神叨叨了？平行世界里，说不定围棋都没被发明呢……”

“平行世界里肯定有围棋啊。”

“这你怎么知道？”

“平行世界里不仅有围棋，还有褚嬴，还有你，还有我。最重要的是，平行世界里的我们，也相遇、相知、相爱了。”俞亮认真地凝视着爱人的眼睛。

时光愣了半晌，然后面色绯红，噗地一声笑了出来。“小俞老师，想说情话就直说嘛。平行世界啥样你又不知道，大话可别乱吹，小心宇宙听见了惩罚你哦。”

“我没说大话，我就是知道。”因为我们正身在其中啊，时光。我与他在棋院擦肩而过，你与他隔着屏幕下了棋。而此刻，他们正在这座桥的另一端，一定也在进行着一模一样的对话。他将爱人紧紧搂进怀中，在他的额头上郑重地印上了一个吻。

与此同时，人行桥的另一端，墨绿色长发的青年将他的爱人拥入怀中，拨开他金黄色的刘海，深情吻上了他的额头。

名为“亮”的两位青年抬起头，越过人群四目相对，今天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同时向对方点头致意。他们微笑地望着对方那一侧的两人在晚风中缓缓消逝，最后成为记忆里的一部分。

彗星最后一寸浅蓝色的尾巴在地平线后消失，它已经将宇宙最美的礼物送达，要踏上自己新的旅程了。

“好，我相信你。”名为“光”的青年在爱人怀里闭上眼睛，静静聆听他平静而有力的心跳。“无论在多少个平行世界里，我们一定都会相遇、相知、相爱的。”

番外5 - 考试

“那个，小亮啊，你俩先别太紧张。要不……我陪你们一块儿去？”车内音响里传来方绪略带担忧的声音。

雨刮器兀自左右摆动着，发出轻微的“吱嘎”声。俞亮左手手肘抵在车窗上，轻咬着自己的指节，出神地盯着远处的信号灯。绿灯亮起，可他似乎还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没有松开刹车。

后车的喇叭声和音响里方绪的声音同时响起，“小亮？”

“哦，师兄，没事。我爸只叫了我俩，我们还是自己解决吧。”俞亮将车缓缓拐入一条熟悉的街道。

“那……你们加油。我觉得，老师他不会太过分的，我之前有暗示过几句，他好像，没有太多抵触情绪……”“嗯，谢谢师兄。”

“那，有需要随时找我啊。”

“好。”俞亮挂了电话，将车停在了路边，望着“方圆建投”牌匾下的门帘。

不一会儿，从门帘内走出了一队说笑着的少年。“哟，那不是俞亮老师的车嘛。”“又来接时主将啦！”“啧啧啧。”“太秀啦！”少年们望向身后起哄着。时光从门帘里疾步而出，脸色绯红，睨了一眼那些少年（“再瞎说罚你们一周死活题”），然后迅速钻进了副驾驶座。

黑色沃尔沃驶出临时车位，留下少年们七嘴八舌的八卦。“那视频都那么明显了，还嘴硬不承认。”“就是，都住一块儿同出同进的。”“咱还是他亲队友吗，这种好事都不跟我们分享。”“就是就是，好过分哦”……

“咳咳，怎么想到来接我了？”时光不安的视线从后视镜移回到车内，终于注意到俞亮微蹙的眉头，“诶怎么啦？”

“我来接……是不是让你难堪了。”

“啊？没有！俞亮，你别多想！最近不是，咱机场那视频有点儿，讨论嘛。我是怕他们到处瞎说，万一传到俞老师那边就不好了。咱不是说好等中秋节去你家……”

“他可能已经知道了。”

“啊？！”时光庆幸现在不是自己开车，否则肯定是一脚急刹。

“嗯，他叫我们今天过去。应该就是知道了的意思吧。”

时光呆呆地吞了一下口水，“等……等等。今天过去？现在？我，我还没准备好呢！”

“没事，有我。我来说就可以了。”

“不行！万一他打你骂你、把你逐出家门怎么办！我来说，那视频本来就是我主动跑去抱你的。而且我是外人，你爸那么有教养的人，不会对我做太过分的事的。”

“时光……”

“俞亮，你别担心了，我来做这个恶人。不过今天咱们去说开了也好，我看你最近都睡不好，比赛状态都下滑了。”

俞亮轻应一声，没多说话。一路上剩下的时间，车内两个人各自沉默，盘算着如何面对即将到来的这场考试。

——

在一起之后时光也来过几次俞亮家，大多数时候都是和二俞一起下棋复盘，几乎从没有聊过棋以外的事。他第一次这么心虚地坐在这栋房子里。

更何况，今天俞亮妈妈没有领他们直接去书房找俞晓暘，而是在客厅沏了几杯茶，四人心不在焉地聊了些有的没的，这会儿正对坐无言着。

俞晓暘清了清嗓子，终于开口。“那个，今天叫你们来……”

“俞老师！”“爸！”

两个小辈不约而同地站起来，憋红了脸，准备开始自己的坦白发言。看到对方后，又同时试图用眼神让对方坐下，自己来说。

俞晓暘看着眼前这着实有点滑稽的场景，不动声色的勾了勾嘴角。“别激动，都先坐。”

待他们悻悻落座，俞晓暘不急不缓地说：“这样，咱们今天，先下盘棋。不过呢，这次，我一个人和你们两个下，就像训练双人赛那样。你们觉得怎么样？”

时光和俞亮交换了一下眼神，点了点头。他们明白了，俞晓暘打算用自己的方式进行这场考试。

书房的棋墩上早已准备好了一副棋笥，和平时使用的那副相似又有所不同。俞亮像看到了什么宝贝似的，激动地打开。“这是那副……”

“蛤碁石？”时光惊讶。他记得俞亮提过，他小时候俞晓暘说，重要的场合才能用它下棋。时光的内心陡然间涌上一股感激与暖意。但同时，这也给了他几乎是面对杯赛决赛的那种紧张感。

俞晓暘点点头，邀请他们落座猜先，“嗯。我听小亮说你也送过他一副。”

那可不，那可是定情信物呢，时光在心里暗暗得意。“对。不过我们也不常用，下回您去我们那儿，咱们也用那副下。”他说完这句话就有点后悔了，什么下回啊，要是今天表现不好，以后有没有“我们”都是个问题。他偷瞄一眼俞晓暘，还好俞晓暘似乎更关注眼前的棋，没太在意他刚才的过分殷勤。

所幸开局还算顺利。虽然很长时间没有一起配合下双人棋，但当时培养的默契还在，再加上常常一起下棋复盘，对对方棋路的理解只比当时更深。

但行至中盘，俞晓暘开始施加压力，他们所要面对的困难也逐一浮出水面。

白104手，顶。时光能读出来，俞亮这一手是想强杀黑棋大龙。

可他有点犹豫。虽然这样下可以屠龙，但俞晓暘能在其他地方先手占得的优势非常可观，他们很难在目数上取得领先。但这确实也是目前局面下的最优解。

然而，他看到了另一条模糊却更有吸引力的路：姑且让这条大龙做活，他们或许可以从黑棋散落在各处的薄味里搅乱局面。情况好则一网打尽，情况差也足以积累用不完的劫材。

只不过，若是走这条路，后续就必须全部按照他的思路铺垫、放诱、收网，稍有偏差则会前功尽弃。

思考良久后，他还是放弃了这条路。这局棋对他、对俞亮的重要性不言而喻，如果因为自己的一时脑热盲目自信而一败涂地，也太辜负俞亮了。

棋局缓缓行进着，正如他所料，他们完美配合答出了屠龙的最优解，却没有得到足够的分数。因为出题者和评卷人是没有弱点、也不会给他们丝毫机会的俞晓暘。

这局棋一直下到落日西沉，俞亮妈妈走进书房帮他们开灯。

“我们输了。”他们一同低着头，忐忑地猜测俞晓暘接下来要说的话。

“嗯。小亮啊，你跟你妈一起去准备晚饭吧。我和时光单独聊聊。”

“爸！”俞亮执拗地握住时光的手不愿起身，“您要说什么，我在这儿陪他听。”

俞亮妈妈见状走到他身后，温柔地搭着他的肩。“没事的，小亮。你爸难不成还能吃了小光？咱们走吧。”

最终俞亮只能用力捏了捏时光的手，然后放下，起身离开了书房。

一片寂静中，时光甚至能听到自己砰砰的心跳。

“时光，中盘这一手，你为什么犹豫了？”俞晓暘指了指时光下的第106手。

“我……”时光咬着自己的嘴唇，不敢发话。确实，如果对俞亮的棋路有足够的了解，不至于思考那么长时间。

“是看到了更好的下法，对吗？”

时光抬起头，看到俞晓暘和善的目光里透出来的探寻。

“呃……也不算更好吧。就是，收益更大，风险更大的一种思路。”他大致给俞晓暘比划了一下自己想法，“但我想了想，一旦中间没有下好就会输得很惨，所以就……”

俞晓暘轻轻笑了笑。“怎么跟我下棋搞的那么紧张，连你都不敢冒险了？”

时光委屈地皱起眉头，“不是，主要是……和俞亮一起下，而且您还这么兴师动众的。万一因为我想冒险，导致俞亮的努力白费，让您失望，那不是……”

“其实不必。如果你下出那一步，让小亮看到你的决心，我相信他会尽力把你的思路下出来，最后的胜负还真不一定。要知道，最默契的伙伴，他们并不是对方的束缚，而是让对方放心去冒险的底气。棋上如此，人生里也是这样，你说，是吗？”

时光抬头对上俞晓暘的眼神，感到自己在他的注视下有点无处遁形。“嗯……我其实，真的感谢俞亮，确实是他给了我底气做出之前那个决定，离开那一年。”

“嗯。不仅是过去，今后也是。你们现在一同选择了一条冒险的路，我们长辈暂时还很难做到支持。我们看得更远，有担忧有焦虑，因为前面的路上有些困难，即使我们想帮也帮不了，最好的选择是劝你们别走这条路，避开它们。”

时光怔怔地盯着棋盘。俞晓暘起身，走到他身后拍了拍他的肩膀，“但你也要知道，你们想在这条路上一直走下去，最大的支持与底气，并非来自家人朋友，而应该来自对方。”

——

那天剩下的时间里，谁也没再提到他们的关系，就像是考试结束了但没人愿意对答案那样。甚至离开俞家大宅后，俞亮都没从时光嘴里撬出俞晓暘与他的聊天内容，只知道他“知道了，但没打算拆散咱们”。不过这也足够俞亮睡安稳觉了。

视频风波渐渐平息，繁忙的比赛日程也把那场不算是成功的考试从俞亮的脑海中冲走了。

一个初秋清朗的傍晚，围达GC的楼下多停了一辆黑色沃尔沃，以及倚在车门上戴着墨镜听着歌的西装青年。

“哟，时大神！好久不见！”“在等俞主将呢？”“也载载我呗！”“去你的，这么喜欢当电灯泡。”

时光酷酷地朝他们挥手致意。“下次有空载你啊，今天得带你们俞主将去约会呢。”

在少年们各类意味深长的感叹声中，俞亮一脸莫名地出了门走到车前。时光替他拉开副驾驶车门，“请吧俞亮先生，带你去个地儿。”

“我记得你早上出门没穿这个。”车启动以后，俞亮偏过头看向时光。

“昂，下午早回家了一会儿换的。”时光用手紧张地蹭了蹭鼻子。其实也不只一会儿，先去了趟百货大楼，回家还特意从几套西装里面挑了挑。“小俞老师，我开车呢，你别那样深情地看着我，要分心了。”

“我没有啊，就是觉得你今天有点不一样，好奇而已。”俞亮把目光移开，嘴角悄悄勾起一道弧线。

黑色沃尔沃最终停在了时家老宅前。

“呐，不好意思让你失望了，不是什么好玩的地方，还是这个破阁楼。”

“你每次带我来这儿都是重要的事，怎么会失望。”

“嗯……也对。确实挺重要的。”

与时老简短寒暄（主要是为了拿阁楼钥匙）后，他们又回到了那个充满故事的棋盘前，在那盏见证了他们第一次对对方说“我爱你”的白炽灯下。时光冥冥之中觉得，今天的这件事，褚嬴也会是最好的见证者。

“俞亮，其实，自从那次从你家回来，我想了挺多的。”时光的手紧张地在口袋里揉搓着，“那天俞老师对我说，我们要走下去，来自对方的底气才是最重要的。”

俞亮惊讶不已，他从没想过父亲对于他们的关系会做出这样的建议。

“当然啦，家长爱说的那套肯定也没少说啦，不过我总觉得他那天的重点是刚才那条。反正我是这么理解的……”

俞亮看着紧张得开始自顾自咕哝的时光，笑弯了眼。

“哎呀回到正题。我回来以后就反思了一下，一直以来，我在给你底气这方面，确实做得不好。一开始就是你先确定心意，我犹豫不决；后来也是你表的白，你支持我去探索，你给我准备好了一起生活的一切。可我……”

“别这么说，你也做了很多。”

时光自责地摇摇头，“我连跟你爸妈出柜都一拖再拖。要不是那次的事儿，指不定又被我拖到什么时候。”

“我知道你那是担心我，也怕我爸妈生气。你和我不一样，你更善于体谅别人。”

“但无论什么原因，这确实让你困扰了，让你以为我没有那么确定我们的关系、我们的未来。俞亮，对不起，我没能给你足够的底气。”

俞亮刚想反驳，就被时光牵起手，拉到唇边亲吻着。这突如其来的深情让俞亮有点语塞。“时光……”

“俞亮，你知道嘛，其实我后来记起来了。那次春兰杯之后我喝醉，你就是这样亲着我的手说，我永远都是你最在乎的人。”

俞亮的耳尖泛起绯红，那次趁着时光醉酒说出的深情告白竟然还被他记起来了。

时光害羞地垂着眸子。“虽然后来兜兜转转过了很久才说爱你，不过我想，我大概从那个时候就爱上你了，永远不会变。”他缓缓从口袋里摸出一个深蓝色的天鹅绒小盒子，郑重地放到俞亮手中。

俞亮打开盒子，一枚款式朴素的铂金戒指立在其中，戒指的内环端正地刻着S.G.两个字母。

时光看俞亮半天没说话，尴尬地挠起自己的耳朵，“唔，确实，是俗了点。不过不准退货！”

俞亮将他一把拉起搂入怀里。“时光，谢谢你！”他的声音落在时光耳畔，时光甚至听出了一点鼻音。

“呀，俞亮，没那么煽情啦。我不知道咱们什么时候能给对方戴上，或许一辈子也戴不上，不过我可以提前把它交给你保管，对吧？要是一辈子都戴不上，那就等老了死了，再给对方戴上，也可以，哈哈。反正，它给了你，那就是我一辈子和你在一起的决心……”

他大概还准备了三五分钟的演讲，不过俞亮可等不及听完，用力吻上了他嘴唇，把他喋喋不休的词句都搅乱吞了下去。

“一辈子。”俞亮在接吻的喘息间隙深情凝视着他的眼眸。

“嗯，一辈子。”时光的眼角闪着泪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