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爱你,陆一。但你不能回来了,永远不能。”

缓缓旋转着的正方形舞台中央,惨白色的灯光从上方而来,照亮了舞台中央一张破旧的病床。病床上蜷坐着一位瘦骨嶙峋的青年,宽松的条纹病号服已然无法掩盖他背后凸起的蝴蝶骨。他漆黑色的眼珠在憔悴的眼眶里闪闪发亮,他的身体仿佛从地狱中走来,他的眼神却如天使般圣洁。他的同性爱人跪在病床边,紧握他的手,乞求地仰望着他。

“对不起,莫里。我为我所做的一切道歉。我知道,一千次的道歉都无法弥补我对你的伤害。我知道,你一定对我恨之入骨。我不求你原谅,只求你让我继续陪你,好吗?”跪在地上的卷发青年虔诚地吻着他天使般的爱人的手背,他的身体随着啜泣轻轻颤抖。

两行晶莹的泪水悄然从病床上青年的脸颊滑下。它们划过的痕迹在洁白的灯光下闪耀,仿佛划过夜空的流星,即便是最后一排的观众都能从中看到属于爱与生命的璀璨光芒。他微笑着俯身亲吻他爱人的卷发。

“陆一,我不恨你。你知道吗?你不在的这段时间里,我已经经历了一千次的死亡,一千次的重生。”他用手轻轻抚摸着爱人的发丝,像天使一般,将爱人的脸埋进自己怀里。他抬起头面对观众,开始了平静的独白。

“一千个梦境,一千次生命。每一个梦境都从失去你开始。每一个,都到看见那扇玻璃门后的你结束。每一次重生,我什么都不记得,但只有一个信念,那就是爱你、找到你。

“每一次,我都可以选择任由那怪物攫住,将我拖入虚无,那里没有快乐,更没有痛苦,什么也没有。

“但每一次,我都选择了直面它。于是,每次化成灰烬之前,我都离门后的你更近了一步。

“陆一,让我再选择一千次,我依然会选择爱你,奋不顾身地爱你。”说这句话的时候,他的声音轻轻颤抖。他捧起了爱人的脸,眉头微蹙,如炬的目光直直地射进他爱人的眼底。

两人静默对视良久。

观众席不时传出轻轻的啜泣声。

“但是,当我真正走出了那扇门,我发现了,门外等着我的其实是这个世界。你知道吗?有一整个世界等着我去爱。”他重新抬起头,阖上双眼深呼吸。

“你是我在黑暗中最真切的信念,所以我不恨你。

“我爱你,陆一。但我更想用我最后一次重生的机会,去爱这个世界。”他微笑着仰头沐浴在圣洁的光芒中。

音乐响起,他的爱人在他的病榻前泣不成声。

灯光骤然熄灭,天鹅绒大幕徐徐落下。观众席的灯光亮起,还未从故事中抽离的观众开始互相安慰、递纸巾、拥抱。

须臾,大幕再次缓缓升起,青年们列成一排,面向观众深深鞠躬。观众们收起情绪,纷纷起立鼓掌欢呼。

观众席最后一排的角落里,一位青年陷在座椅里愣神,纤长的睫毛早已被泪水粘在一团,他嘴唇微张,在阴影中微微颤抖。

舞台中央的郝富申继续向各个方向的观众鞠躬挥手道谢。从人缝中望去,灯光下,他的笑容就像天使一般纯净温柔,普照着这个剧场。此刻,他就是莫里。

“真的非常感谢所有观众朋友们!我们《重生》的30场演出到此就完美落幕啦!”舞台上,一位戴着眼镜、长相俊俏的长发青年拿起话筒对各个方向的观众说道。“这部剧筹备、排练了将近一年,最后能呈现这个效果,被大家喜欢,我们真的非常非常感激。”

掌声愈加热烈。

“这里呢,我作为编剧,特别特别想感谢我们的主演,莫里,郝富申先生。”他将郝富申拉到自己身边,搂着他瘦削的肩膀。“这个剧本最开始写出来的时候几乎无人问津——同性之爱,加上魔幻现实主义的故事,还有新科技的使用。是他义无反顾的支持给了我极大的信心。我们最终成功把这个故事呈现出来,离不开他完美的演绎,以及他在故事里加入的自己的温度。”他把话筒递向郝富申,示意他也说几句。

郝富申微笑着接过话筒。“真的非常感谢大家的喜欢。”他再次鞠躬。“我也很想感谢卢编剧在两年半前的那个下午找到我。我第一次看到这个剧本的雏形,就决定了要把莫里这个角色呈现出来。剧本里,莫里在黑暗绝望中没有放弃,最终找到生命的意义、对世界的爱;其实这个剧本对于我,也是在我最痛苦迷茫的时候把我拉出了黑暗,让我也‘重生’了一回。”他真诚地望向身边的青年。

卢立将他一把拉入怀中,激动地拍着他的背。末了,在他的脸颊上留下了深深一吻。

他们带着舞台上的青年们最后一次鞠躬挥手,大幕最后一次拉上,洁白的光芒被封在那个巨大的正方形盒子里。

观众三三两两退场,最后一排角落里的青年终于无法压抑住胸中奔涌的情绪,将脸埋进手掌,不止地抽泣。

手机在口袋里不合时宜地震动起来。他颤抖着手将它拿出来,瞟了一眼屏幕,努力顺了顺自己的呼吸。

“小胡?都演完半小时了,怎么还没见你出来?明儿一早还有通告呢,忘了么?”

“姐,我……我今天自己打车回吧,你们不用管我了。”

电话那头的女人似乎听出了他的鼻音。“小胡,你哭了?你……你没事吧?你这样……明天早上眼睛肿了可怎么上镜……”

他轻声笑了笑,“我又不是什么小鲜肉,还担心什么上镜……我没事儿,让我自己静静吧。明天没事的。”

“那……那好吧。路上小心啊。回去了说一声。”

“好。谢谢姐。”

青年怅然地将手机放回口袋,盯着剧场中央巨大的正方形盒子。剧场渐渐安静得只剩他轻轻抽噎的声音在回荡。

灯光一排排熄灭,最终只剩下安全通道的绿色灯光幽幽地在远处漂浮。青年有一瞬间的恍惚,仿佛又回到了剧目开始前黑暗中等待的那一分钟,这焦急的六十秒后,大幕就会缓缓升起,正方形盒子里那个的故事会再次打开,可以再次远远地欣赏那张熟悉又陌生的脸庞。

可是,这个故事终究还是结束了。就像自己和他的故事一样,已经结束了。

“他都已经走出来了,我这个无情无义的混蛋又在这儿纠结什么?”他摇摇头自嘲。

胡先煦披上风衣,默默走出了黑暗。十一月中旬的北京,干燥寒冷的空气中隐隐飘着雾霾刺鼻的气味。他拉上口罩,裹紧风衣,向路口走去。午夜昏黄的路灯将他孤独的影子向远处不断拉长。

“祝你生日快乐,祝你生日快乐……”

他依稀听到从转角处传来的几个女孩的歌声。他走到墙边,好奇地驻足。

卸下舞台妆发的郝富申看起来比莫里更加憔悴和疲惫。他手捧着几束花,站在一小群年轻女孩中间,正真诚地对她们道谢。对于女孩们的合影、签名请求,也都亲切地接受。

“郝老师生日快乐!”“辛苦了!”“郝老师早点休息!”“好好休养身体!”

在女孩们的祝福与嘱咐声中,他坐上了一辆不起眼的黑色轿车。“你们也辛苦了。谢谢你们!”他放下车窗温柔地留下了最后一句话。

黑色轿车向胡先煦的方向驶来,他退后了几步,躲进了阴影里。轿车在转角处向东边驶去,他目送车里的后脑勺渐渐远去。

人群渐渐散去,胡先煦在昏黄的灯光下踌躇半晌,最终从口袋里拿出了手机,找到了通讯录里那个尘封了三年的头像。

“生日快乐。”他犹豫了一下,还是按下了发送键。

(二)

“胡先煦先生,您在这部影片里饰演这样一位颓废、没有理想、甘于虚无的底层青年阿斌——这几乎是您本人的反面形象,还能塑造得这么令人信服。请问您是怎么做到的?进入角色的过程中有没有遇到什么困难?”

胡先煦在银幕前接过话筒,礼貌地向提出这个问题的观众打了个招呼,接着耐心解释:“我一直认为呢,每个人、每个角色都是复杂的,我们很难用一两个词去概括一个人的人生。

“其实这部影片也有在探讨这个主题。阿斌——我们其实到最后也不知道他的真名叫什么,但这不重要。我们将他‘无聊’、‘没有希望’,‘没有前途’的生活的每一面剖开,展现了一个真实的人。他的生命里也是有过爱、有过热情、有过美好的,但因为种种原因,最后只剩下虚无。

“如果问我是怎么进入角色的话,大概就是,去体会他的人生吧。其实你、我、每个人,都能在他的人生里找到自己的影子。”

他身边的中年男性欣赏地看着他,频频点头。

“这部影片是竺导和胡先生的第二次合作了吧,能不能请竺导评价一下胡先生这一次的表演?”

中年男性接过话筒。“在国内这一代青年演员里,我一直认为小胡是‘体验派’里最有天赋的实践者。相信有些观众也知道,对专业的演员来说,演精神病一类的角色并不是最难的,最难的反而是诠释一个平凡人。所以我看到这个剧本的时候,就知道这个平凡而复杂的角色没有别人了,就是他。”

胡先煦害羞地低下了头,摸了摸自己绯红的耳朵。

“最后不出所料,他把这个角色的深度完完全全展现了出来。”他转向胡先煦,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膀。“我个人认为,这次的表演,是完全有希望像三年前那样,拿一座国际奖杯的。”

胡先煦盯着地面愣了一秒钟。“三年前”,一些回忆、抑或是梦境,从他脑海的某个角落里不受控制地涌出。

来自观众的掌声与欢呼声将他拉回了现实。他向导演、其他主创和观众真诚地鞠躬道谢。

——

“小胡,你昨晚回得那么晚,下午就回家歇歇补补觉吧。接下来几天好几场主创见面会,够你受的。你也不是二十出头的小伙子了,该开始注意身体了啊。”经纪人担忧地看着胡先煦。虽然粉底遮掉了七八分眼下的疲惫,但眼里的红血丝骗不了人。

胡先煦的注意力从手机屏幕移开,转向窗外恍惚地点了点头。屏幕还亮着,经纪人瞥见了页面顶端的那个人名。她压下内心的惊讶,用试探的语气问道:“对了,昨天那个剧……怎么样?”

“嗯?”胡先煦转回来看她,挤出了一个笑容。“挺好的呀。确实像评论说的那样,‘形式先锋、故事动人,给舞台剧这个看似过时的艺术带来新的生机’。”

“那……演得呢?”

胡先煦轻轻勾起嘴角,没有回答她,继续望向窗外。路旁的行道树已经只剩光秃秃的枝桠,瑟瑟秋风卷起地上金黄、火红的落叶。作为这座城市冬日来临前最后的一抹鲜艳,它们如同蝴蝶一般,向灰蓝色天空的至高至远处不知疲倦地飞去。

“谢谢你。有空聊聊?”

没有熄灭的手机屏幕上显示着这条两小时前发来的消息。

胡先煦深吸一口气,在输入框里打了一句话:“还是那家咖啡馆吧,我现在过去。”

一切都过去了,像他那样坦然面对吧。他在心里暗暗对自己说道。

“姐,就把我送到鼓楼吧,我下午去个地方。”

“小胡……”经纪人皱起眉头,劝说的词句已经到了嘴边,最终还是咽了下去。“记得早点回。”

“知道啦。”胡先煦绽放了一个叫做“放心”的笑容,对她,更是对自己。

——

胡先煦站在胡同口,远远地望着胡同深处的那个木质招牌——上面的图案还是和三年前一样,只不过多了些岁月的痕迹。每向那个牌子前进一步,他的心就隐隐抽搐一下。

他最终还是站在了玻璃门前,看到了窗口的那个位置。他至今仍能清晰地记起三年前的那个傍晚,那个位置上坐着的人,透过玻璃望向自己的眼神。他甚至能想象,那天自己转身落荒而逃后,那个人的泪水在咖啡馆台灯下闪烁的光芒。

“都过去了。”他摇摇头对自己说道,推门迈进了冷清的咖啡馆。

他环视四周,犹豫片刻,走向了那个位置的另一边——还是不要再去勾起那段痛苦的回忆了,对两个人都好。

郝富申一直没有回复消息。

他有点后悔自己为什么要脑袋一热来这儿了。说不定郝富申的“聊聊”并不是真的想面对面聊,顶多是“打个全息电话随便聊聊”的意思。是啊,这年头,连聊工作都用全息电话了,谁还热衷于“去咖啡馆聊天”这么老套的社交。不得不说,这家店还开着简直是个奇迹。

不过为了这儿的咖啡,还是值得的。胡先煦一边这样想着,一边晃动杯子,呆呆地望着心形的拉花图案一点一点消散在下方的液体中。

“抱歉啊先煦,刚才在剧组聚餐。看到消息我就赶过来了。”低沉而温柔的声音从他的身后一点点靠近。

胡先煦的心跳一瞬间加速到自己都拉不住。他倏地放下杯子起身转向声音来的方向。

郝富申脸上的倦意相比昨天午夜已然褪去几分,但脸颊的凹陷和身体的瘦削还是依稀可见——无论那是因为角色原因特意减的重,还是因为连续30场精力消耗巨大的独角戏演出。胡先煦想象过无数次重逢的场景,但没有一个像这个瞬间这般揪心。

“小郝……”

郝富申径直走向他对面的座椅,将风衣搭在椅背上,对呆立的胡先煦莞尔道:“怎么了?我看起来很不堪么?”

“没有。就是……你瘦了。瘦了好多。”

“哦,是。为了艺术嘛。昨天最后一场演出了,这段时间吃些好的补回去。”他坐下来,用手机给自己点了一杯咖啡。“对了,恭喜你啊。我看新闻说你的新片首映见面会很成功,有希望再冲一个奖了?”

如果不是他真诚的语气和目光,胡先煦都要以为他是在影射些什么了。但转念一想,自己才是问心有愧的那个人,郝富申在自己面前,一直是坦荡的。“谢谢你。也恭喜你啊,舞台剧那么成功。”

郝富申略带羞涩地摆摆手,“但舞台剧毕竟是明日黄花了。”

“那个……生日快乐。”

“谢谢。”郝富申的笑容在窗外灰色砖墙的衬托下显得格外明亮。“时光飞逝啊,我都28岁了。”

岁月就像一个酒窖,封存了各种香气、口感和度数的酒。胡先煦徘徊在一排排架子中间,犹豫着要先开哪瓶。

漫长的沉默过后。

“对了……你……和你那个剧的编剧,卢立,是在一起了吗?”

他选择了最烈的那一瓶。

(三)

郝富申随意搅动着手里的茶匙,他淡淡微笑,一段回忆从咖啡色的漩涡中缓缓浮现。

那是一个初夏的暴雨天。胡同对面的屋顶上,水柱从砖红色的檐角奔流而下,汇入胡同的小河里,继续向远处奔去。

“您好,请问您是……郝富申先生吗?”

郝富申游弋在大雨中的思绪被身后的一个小心翼翼的声音拉回了咖啡馆。

“呃……是。请问您是?”郝富申疑惑地抬眼,看到一个眉目清秀、带着眼镜的陌生面孔。

“您好您好。我叫卢立,是个编剧,呃,舞台剧编剧。”卢立伸出手。

郝富申站起来欠身握住他的手。“哦,您好。幸会。”

“那个,抱歉打扰您了。我去找过您经纪人,她说您每周这个时候都会来这儿坐一下午,所以我就……不请自来了。实在不好意思啊。”卢立有点尴尬地捋了捋自己及肩的长发。

郝富申露出了一个友善的笑容,“没事,不打扰。您找我……是有什么事吗?”他用手势请卢立坐到他对面的椅子上。

“是这样的……我有个剧本,想找您看看有没有兴趣演。”他边说边从包里取出了一个文件夹。

郝富申的脸上划过一丝难以察觉的兴奋,但转瞬间换成了一张自嘲的笑脸。“因为没有别人愿意演是吗?”

“不不不,您别这么说!我是真的很喜欢您的表演的!我觉得这个角色会适合您。”卢立真诚地看着郝富申,将文件夹推到他的面前。

《重生——有关爱与生命的同性恋幻想曲》,标题这样写道。

郝富申皱起了眉头。“是因为‘同性恋’?”

卢立再次从郝富申的话里听出了尖刺,那些尖刺不仅仅扎向听的人,更是扎向说的人自己。“不是。”他用自己最严肃的语气说道。“郝老师,请您相信我。我知道在这个行业里,背负这个标签是一件多么不容易的事。但是真正的才华一定不会被这个标签埋没,需要的仅仅是时间和机会而已。请您一定先看看剧本吧!我真的希望它能成为属于您的那个机会。”

郝富申一时语塞,他没有料到坐在对面的这个青年竟会因为自己随口而出的一句挖苦,开始这么认真地安慰他。半年了,他其实已经渐渐习惯了没有机会、没有热爱、没有希望的感觉了。而现在,一个看着差不多同龄的人,突然出现在他面前,对他说能给他希望——他甚至有点想嘲笑对方“幼稚”、“理想化”。但是他终究还是保持了礼节,没有反驳,默默翻开了剧本。

“我来大概说说这个故事吧。”卢立见郝富申没有反对的意思,便开始给他介绍剧本,“第一幕:莫里和陆一原本是一对相爱的伴侣。但在莫里被查出身患绝症后,陆一无法接受,便离开并背叛了他。他发现以后痛苦万分,这一幕以他们的决裂结束。第二幕是莫里的独角戏,也是整部剧的重头戏,讲述他在很多个梦境里不断死去重生,对抗心魔,就像是……推西西弗斯的巨石那种感觉。第三幕是他最终在梦境里找到了爱与生命的意义,也放下了对陆一的执念。大概是这样。”

郝富申若有所思地点点头,继续阅读剧本。

“莫里:你和别人牵手、接吻,甚至做爱,我都不会再干涉了——我有什么资格要求你忠贞呢?我唯一的要求就是想让你多陪陪我。为什么这么简单的要求你都做不到!

陆一:对不起!我是骗子、懦夫,我是无情无义的混蛋!我活该下一千次地狱!但是,我真的做不到,求求你放过我,好吗?”

第一幕结尾处的对白就好像一把剪刀,在郝富申花了半年时间好不容易快要缝上的伤口中间,狠狠地剪断了线。他别过头望向窗外,让快要溢出的泪水重新流回眼眶。

“郝老师?是哪句台词不好吗?这个只是初稿,可以改的。”

“嗯?不是不是。就是……让我想到了一个人。不过这都不重要了。”他努力挤出一个微笑。

窗外暴雨渐停,东边的天空遥遥地挂起了一道彩虹。胡同里的小河逐渐停止奔涌,化成了一面面镜子,倒映着天光云影。

郝富申读完最后一句台词,久久没有合上剧本。他真的太长时间没有体会过这种读完剧本以后的兴奋了。

“谢谢你。这个剧本,我一定要演。”就让我成为莫里,也真正重生一回吧,他暗暗对自己说道。

那天以后,他便再也没有踏回过这家咖啡馆。

——

郝富申从回忆的漩涡中抽离,对胡先煦微笑。“特意约我出来聊天,就是想八卦我的感情状况吗?”

“没……我只是……前两天偶然看到你们的采访,感觉你们挺亲密的。就好奇而已。”胡先煦摸了摸自己发烫的耳朵。“没别的意思。”他心虚地补充道。

“如果你一定要知道一个答案的话,没有。”郝富申抿了一口咖啡。

胡先煦将信将疑,却不知道怎么开口继续追问。自己又有什么立场追问呢?

“他,和他的剧本,对我来说就像是,暴雨后的彩虹吧。让我重新想起来世界还是彩色的,我还是有希望的。”郝富申平淡地用这两句话,把两年半前那个下午的回忆概括给了胡先煦。

郝富申越是平静,胡先煦的愧疚就越是挠心。他多希望郝富申可以抓着他的衣领,歇斯底里地控诉他三年前的所作所为,将这三年经历过的痛苦全都怪罪到他身上。这样至少可以让他下地狱的时候下得痛快些。

可郝富申没有。他就像是最开始认识的那个郝富申一样,是一团棉花,没有棱角,没有重量。此刻,这团棉花却偏偏牢牢堵住了胡先煦的口鼻,让他怎么都喘不过气来。

“其实,我本来确实打算演完《重生》就答应他在一起。但是……”

“但是什么?”胡先煦着急地盯着他。他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想听到什么答案,但就是迫不及待地想听到。

郝富申浅浅地朝他微笑,“没什么。不说我了,说说你吧,先煦。你这三年,过得怎样?”

不好不坏,胡先煦几乎脱口而出这个答案。他太习惯这么回答了,因为通常这样回答以后,对话就可以以几句不痛不痒的调侃结束。但今天对面坐的是郝富申,他还是咽下了这个答案。

青云直上?或许吧。自三年前拿了威尼斯影帝之后,剧本邀约不断,无论文艺片商业片,他都雁过留痕了。

但当真的拥有一切的时候,他却发现自己心里空落落的。那天之后,他就再也没有感受过那样满眼的骄傲与温柔落在自己身上的感觉,一次也没有。

“先煦,你其实不用太封闭自己。这个圈子里还是有一些值得交往的朋友的。”郝富申从他犹豫的目光里看到了那份孤独。

可我最想找回的是你啊!胡先煦在心里呐喊。三年前自己狠心推开的那个人,如今就坐在对面这么近的距离里,胡先煦太想握住他的手,求他原谅,求他再也不要离开。可他终究是没有勇气。

“不过这么多年过去了,我还是觉得《棋魂》是我遇到的最好的剧组,大家都这么有爱。”郝富申稍稍把语气调整得轻快些,“诶对了,你应该知道吧,纪李明年三月就要结婚了。他应该也邀请你参加伴郎团了?”

“嗯,邀请了。”胡先煦感到一丝欣慰,即便他不会回来,起码还有一个可以再次见到他的机会。

“前段时间,我戏开演之前跟他们几个聚过一次餐,你那时候好像在南方拍戏吧。反正就是,他把他未婚妻也带来了,是个圈外人。他们真的很甜蜜很契合,大概就是最幸福的那种爱情的模样。”郝富申低下头,轻轻勾起嘴角。“你说他,那个时候跟咱们一样又宅又中二,竟然还真能遇上一个真的懂他、一起宅一起中二的伴侣。有时候还挺羡慕他的。”

胡先煦忧郁地看着他低垂的眼眸。“我们也有过甜蜜啊。”他试图打开岁月的酒窖里那瓶带着咖啡回味的甜酒。

郝富申晃着咖啡杯的手停顿了一秒钟,然后缓缓抬起头,对他莞尔一笑。“是啊,有过。”

(四)

“小胡,你知道的吧,这次小郝也来了,郝富申。”

私人飞机缓缓下降,朝着蔚蓝海面上一座狭长形小岛的末端飞去。

“嗯?哦,我知道啊。他主演的那部片子入围地平线单元了。”胡先煦还在兴奋地望着窗外的海面。这是他第一次来到国际电影节,而且,第一次来,就是以主竞赛单元最佳男演员提名者的身份。

“你俩是不是好久没联系了?”经纪人托起下巴。

“是吧……平时都忙,又没有合作,哪有空联系啊。”胡先煦的目光从窗外收了回来,好奇地看向经纪人。“怎么了?”

“没什么。就是觉得啊,你们当时玩得那么好,后来说不联系就不联系了。这几年,你也再没遇上和他那样契合的朋友。不觉得挺可惜的嘛。”

胡先煦稍加思索,答道:“朋友之间渐行渐远,挺正常的吧。姐,那你有那种陪伴了很多年,一直联系很频繁的朋友吗?”

“倒也……没有。”

“对嘛。要真有那种,就得叫做‘伴侣’啦。”胡先煦为自己的巧舌如簧感到得意,朝她挑了挑眉毛。

经纪人无奈地扶着额头,“行,你说的都对,准影帝胡先煦先生。”胡先煦听到这个称呼,露出了一个带着小梨涡的,许久没有在他脸上出现过的笑容。

飞机落地停稳。他迫不及待地解开安全带从座椅上弹起,“走吧!就等十天后的彩票结果啦!”在彩票背面印着的到底是“恭喜成为影帝”,还是遗憾的“下次再来”,马上就要揭晓了。

——

“对,咱们的片是明天是早上十点在Sala Darsena放映,到时候就九点半和林导他们一块儿出发吧……小郝?”

郝富申呆呆地望着远处人群中央的一个身影,路灯照亮了那个青年意气风发的脸庞。即便几年未见,即便相隔百步,郝富申看到这张脸庞的一瞬间心跳还是不停加速。

经纪人顺着他的目光望去,再看了看他丢了魂似的眼神,不由得叹了口气。“小郝,没事吧。”她把手轻轻搭在郝富申肩上。

郝富申回过神,给她露出一个笑容。“我没事儿。明天九点半是吧。”

“小郝,你想和他见面,就去见吧。这儿不像是国内,不用那么小心的。”

郝富申轻轻抿了抿嘴。“姐,之前就跟你说过了,我跟他早就不是因为‘避嫌’而不联系了。”

“那你们还是朋友吗?”

郝富申仰起头望了望青黑色的夜空,深深吸了一口气,让凉凉的海风灌进他的肺里。“我也不知道。”

经纪人拍了拍他的肩膀。“你自己开不了口的话,我可以去跟他经纪人约个时间。”

“不用了,真的,我没事儿。况且他是影帝提名者,这几天肯定日程排满了,还是不要去打扰他了。”他继续迈开步伐和经纪人一同向前走去。

“你啊,明明喜欢人家,却偏偏不愿说不愿打扰。平时遇不到见不着就算了,可上天都安排你们一块儿来这儿了,还甘愿让机会流走。你就不怕错过这个机会后悔一辈子吗?”

“姐,这就像是,我手里握着一张彩票。如果我不去刮,就永远不会知道它背面印的是什么。可一旦刮开,我便再也不能把它重新盖上了。”郝富申盯着自己的皮鞋尖一步一步地向前踏。“既然我早就知道等待我的大概率会是一个大大的‘谢谢惠顾’,那不如就这样保留它。这样起码不会伤心,而且这张彩票也不会被随意丢弃。”

他们在转角处朝人群的另一个方向转去,向着海滩一步步走远。

他们的身后,一个失落的目光默默落在郝富申的后脑勺。

——

属于胡先煦的彩票终于迎来刮开的那一刻。

他双手攥着奖杯,激动地环视四周,迎接台下投来的无数期待的目光。周围鸦雀无声,他只能听见自己急促的呼吸。他忘了自己是怎么从座位上起来,怎么走到台上,怎么接过这个奖杯的。大脑一片空白,几天来背得烂熟的获奖感言早就被激动和喜悦冲得一个字母不剩。最后的一丝理智告诉他左边的口袋里有一张小纸条,是下午出发前经纪人特意塞到那儿的。琴姐不愧是琴姐,简直是我的救命大恩人,他暗暗想到。

他颤颤巍巍地从口袋里扯出那张纸条,深呼吸。

台下零星传来了一些鼓励的掌声。后排的角落里,郝富申将手举过头顶用力鼓掌,同时嘴角止不住地上扬,满眼自豪地望着台上的青年。

胡先煦开始对着话筒缓缓道出自己的惊喜与感激,讲述自己一路走来的辛苦与幸运。

郝富申深情凝望台上的胡先煦,此刻,他的世界里仿佛只有胡先煦。通过话筒传来的每个呼吸、每个音节都在他脑海里不停回荡。在他意识到之前,一滴泪水悄然从他眼眶溢出,“啪”地落在手背上。

胡先煦最后深深鞠躬,亲吻了奖杯,在热烈的掌声之中走回了台下。他与周围的每一个人拥抱,与他们一同分享这份喜悦。郝富申无比希望自己是那些人中的一员,哪怕只有一秒钟。

“哈哈,一会儿的庆功宴可就有得热闹了。”郝富申身旁的中年女性望着那个方向,悄声说道。

郝富申疑惑地转向她,“林导,庆功宴……”

“竺导刚刚给我发消息了,说不如咱们两个剧组一块儿庆祝。都得奖了嘛。”她的眼睛在镜片后面弯成了两道月牙。“你很在意他吧。”

郝富申害羞地低下了头。“嗯。”

“那一会儿可以去亲自祝贺他了。”

“嗯。谢谢您。”

——

长条形的西餐桌却将郝富申隔在了距离胡先煦最远的角落——竺导与林导坐在长桌的两端,他们的主演各坐在他们边上的位置。

“让我们再次祝贺小胡!中国第一个获得国际影帝的零零后小朋友!未来可期啊!”林导举起手里的红酒杯,众人跟着她纷纷举起酒杯。胡先煦在餐桌那端不好意思地起身,“林导,我都24了,不是小朋友啦。谢谢您!谢谢各位哥哥姐姐们!也祝贺您啊!我干了,大家随意!”他将手里的大半杯红酒一饮而尽。

林导对他微笑,“我平时都把小郝当小朋友,你比小郝还要小,岂不更是小朋友?”

胡先煦脸上的红晕大约是因为猛灌了大半杯酒,又加深了几分。他嘟囔了几句,在众人的笑声中摇摇晃晃地坐了下来。

“对了,小郝,你要不要也说两句?”林导试探的声音和鼓励的眼神将发着呆的郝富申拉回了桌上。“作为地平线单元最佳影片的主角?”

“呃……”一桌人灼热的目光将他的脸照得发烫。他犹豫地端着酒杯起身。“咱们能拿奖,主要还是林导的功劳啦。我的话,还有很多需要提高的地方。感谢林导给我这个机会,也一直耐心地指导我……”他将酒杯恭敬地伸向林导面前。

“还有呢?”林导向胡先煦的方向挑了挑眉毛。你这小孩,明明是给你创造机会祝贺人家的,可别浪费了啊,她用眼神这样对郝富申说。

“还有……”郝富申缓缓转向餐桌的另一端。“先……胡先煦老师,也祝贺你。你获得这座奖杯,实至名归。”他稍稍停顿,“祝愿你以后也能一直少年亭亭,无忧无惧吧。”

胡先煦原本只是在躲在长桌的最后不敢直视郝富申,却被最后的这两个词一把拉进了回忆的泥潭。

直到竺导用手肘蹭了蹭他,他才意识到郝富申还在长桌的另一端伫立,全桌人的目光好奇地在他们两人之间游移。

“呃……谢谢郝富申老师。”他明明可以演一个热情的笑脸,或是客套的感谢,可他没有。他只是尴尬地举起了酒杯。

郝富申挤出一个微笑,饮尽了手中的红酒。

长桌开始重新热闹,中间的几个青年交头接耳。“诶,他俩不是几年前合作过一次嘛?怎么看着这么生疏?”“就是啊,据说当时关系还不错啊”“嗐,关系再好,不合作了不就生疏了”“那也不至于像现在这样,跟仇人似的……小胡在片场可从没对人这种态度。”“小郝也是,怪怪的,平时都不这么说话的。”

郝富申在林导关切的眼神里早早地离开了长桌。他头也不回地从餐馆出门走向海滩,向海风里盘旋的海鸥倾诉自己说不出口的秘密,让海浪带走自己心尖上汨汨涌出的鲜血。

他坐在沙滩上仰望星空,仿佛能看见几万光年之外,宇宙的某个角落,一对明亮的双子星会一同闪耀、互相缠绕到时间的尽头。而宇宙的另一个角落,相似的另外两颗恒星,却终究渐行渐远,擦身而过的瞬间引力影响了对方的轨道,但也仅此而已。

“小郝?你还好吗?”经纪人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郝富申惊讶地转过头。

“林导说你找了个借口自己出来了,想想就知道你在这儿。海的小孩。”经纪人在他身旁坐下,同他一起望向漆黑的海面。“我把机票改签到后天了。明天你就去主岛自己玩一天吧,散散心。还记得你以前啊,到一个新地方就会到处去玩去吃,拍vlog,你都好久没有时间做这些了。一会儿给你找找攻略,明天什么都别想好好休息哈。”

郝富申微笑着对大海点点头。“好,谢谢姐。”

——

胡先煦醒来的时候秋日的阳光已经轻轻抚上了他的脸颊。他从床头柜上摸到手机,拿到眼前按亮屏幕。9:32。他反应了一会儿,蹭地弹起来。

他急急忙忙翻出经纪人的电话拨了出去。还好还好,不是已关机。

“喂?姐,你咋没叫我起床啊,不是九点半的飞机吗?我刚刚都以为你们都走了把我一个人扔这儿了……”胡先煦胡乱抓着自己的头发。

经纪人在电话的那头噗嗤笑了出来。“看来你昨天是真醉了。你回来的时候我跟你说啦,我调了日程,咱明天回哈。就你昨晚那样早上能起得来吗……”

胡先煦完全想不起来昨天晚上的对话,他含含糊糊回答了个“好吧”。

“不过其他人基本都今天早上走。你要觉得无聊的话起床以后去主岛玩玩呗,我给你找找攻略。”

“也行。谢谢姐啊。”胡先煦伸了个懒腰,拉开窗帘,眺望蔚蓝色的海面说道。

(五)

圣马可广场上游人络绎不绝。来访的人无论什么肤色、什么穿着、同谁一起,一定会先对着大教堂华丽非凡的门廊穹顶拍上个几十张,然后试图将自己或与自己同游的人放进取景框。结果最后都会发现,完全无法在拍全建筑的同时把取景框里小人的脸拍清楚,最后只能懊恼地作罢。

郝富申坐在咖啡馆的露天座位上,观察着广场上来来往往的各色游人。每当又看到一个懊恼的表情,他都会暗自一笑。在这个广场上,最快乐而纯粹的莫过于小孩子们。他们没有兴趣知道大教堂的千年历史,没有与教堂合影打卡的愚蠢幻想,更没有功夫研究边上的这些建筑都是什么风格,出自哪些大师之手。他们只知道,这些房子很好看,这个广场很大,以及,有一广场的鸽子可以逗着玩。

一个金发碧眼、身着亮黄色外套的三四岁孩子在不远处蹲着专注地观察身边的鸽子。午间的阳光在他的头发上笼罩了一圈圣洁的光芒,他就像是个小天使一般。郝富申托着下巴,满脸温柔地望着他。

突然,小天使露出一个属于小恶魔的笑容,倏地起身,向咖啡馆的方向直冲而来。一大群鸽子被吓得扑棱起翅膀向空中逃散,仿佛忽然之间从地上拉起了一帘灰白色的幕布,幕布又一瞬间消散在空中。

“Daddy!”小天使脸上重新挂上天真的笑容,向郝富申的方向发出了一声骄傲的叫喊。

郝富申的笑容还停留在脸上,眼里却有一瞬间的恍神,这一切是梦境吗?明亮阳光下金发碧眼的小天使,对自己喊出了这个词语。

他听见身后有椅子移动的声音。一个金色头发的青年男性从他身边掠过,快步走到小天使身边蹲下,揉了揉小天使的头发,将他抱起来。

郝富申收起温柔的眼神,低下头嘲笑自己的愚蠢。

当他再次抬起头的时候,广场上的鸽子开始渐渐飞回它们刚刚仓皇放弃的阵地。在零星的鸽子后方,他看到了阳光里的一个脸庞。那个脸庞上的眼眸正在凝望着他,仿佛已经凝望了一辈子那么久。

郝富申刚从一个梦境里出来,就踏入了另一个梦境。可他不愿打扰这个梦境,他不想再醒来。他就这样,默默地与那双眼眸对视,直到他们之间灰白色幕布又重新铺回地面。

梦境里的那个人试探地迈出了第一步。他脚边的几只鸽子不满地嘟囔了几句,跳开了。

郝富申从椅子上起身,走进阳光里。

“先煦。好久不见。”

——

钟楼的顶层观景台,凉风直吹进胡先煦的肺里,让他有点喘不过气。他眺望着东边水天相接处那个深绿色的条带,那座长条形岛屿上保存的是昨晚充满惊喜与激动,最后却带着些遗憾余味的梦境。

“对了先煦,再次恭喜你啊。你这次的演绎真的特别棒,你真的值得这个奖。”郝富申转向他,满眼的骄傲与温柔落在他的眼底。

他终于想起来那遗憾的来源,不过这已不重要,因为眼前这个温柔的笑容早已把那个遗憾的角落填满了。

“谢谢你,小郝。”他没有再试图锁住从心底涌上的暖意。“对不起啊,昨晚上在饭桌上对你那样。我当时有点醉了,就……”

“没关系。”郝富申重新将目光转回远处的海面。“你本就没有义务把每个人都当朋友。”

胡先煦咬咬嘴唇,不知道如何回答他。

“不过,既然你答应了我今天同行,那可不可以把我当朋友一样相处?就一天。”郝富申请求的目光重新落回胡先煦的眼底。

“好啊当然啊。”胡先煦带着点心虚地回答他。他轻咳一声,走向另一个方向。

从钟楼鸟瞰威尼斯,砖红色的房顶编织着一张错综复杂的网络,将胡先煦的思绪困在其中。

当朋友一样?他想起来几年前的那个结束得有点尴尬的饭局。

他半醉地问出“你觉得我们是朋友吗”之后郝富申脸上的表情从不解、愠怒,最后到释然,淡淡留下了一句,“我想我们大概不是吧”。那是郝富申第一次在他面前展露藏在棉花里的锋芒。那个晚上他们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拥抱,从那以后郝富申便再也没有主动联系过他。他至今也没想清楚自己当时为什么要问出那个问题,又期待得到什么样的答案。

他感觉到郝富申来到了他的身边。郝富申正望着钟楼脚下他们方才相遇的那个角落,金发小男孩又回到了广场上,而他脸上又是那个温柔得足以让胡先煦心跳停止的笑容。胡先煦的内心有一丝嫉妒,这个笑容原本只属于自己,而此刻却落在了那个素不相识的小男孩身上。

“你刚刚,什么时候看到我的?”郝富申转向他,脸上的笑容并没有消失。

教堂肃穆的钟声从他们的身后阵阵传来,那是驱散黑暗的纯净之声,同时也驱散了胡先煦心中的阴霾。那就当朋友吧,哪怕只有一天。

胡先煦欢快地回答他:“从你傻乎乎看着那个小孩叫爸爸的时候啊。我跟你说,你那表情也太精彩了……”

郝富申低下头害羞地哧哧笑。“好了别嘲笑我了。走吧,去城里逛逛。”

——

里亚托桥上游人摩肩接踵,一群孩子趴在两侧商店的橱窗上出神地望着里面闪闪发亮的首饰、面具、装饰品,他们将本就狭窄的道路堵得水泄不通。

胡先煦不安地拉住了郝富申的衣袖。郝富申回过头看了看他,握住他的手,带他从拥挤的人流中脱身,来到桥外侧的栏杆。河流两岸色彩缤纷的房屋与湛蓝的天空一道映在深绿色的河面上。船只从他们脚下忙碌地来来往往,各种语言喧闹地在他们身后飘过,但在属于他们的世界里,周遭仿佛静止。

“话说,我觉得你这次的表现也很棒,演技跟几年前比都是质的提升了。”

“你还看了我的片?”

“那不废话!就算我不想看,竺导也会拉我们去看。他和林导关系那么好,肯定得支持啊。”

“哦,原来你本来不想看啊……”

“诶不是!说啥呢!我肯定是本身就想看的啊!”

郝富申看着胡先煦着急得皱成一团的眉毛,笑了出来。“开玩笑的。谢谢你。我当年从你这儿也学习了很多啊,小胡老师。我不会放弃追赶你的。”

“哈哈,那就——等你追到我现在所在的地方,我早就不在那儿了。”

郝富申会心一笑。“不知道小光最后追上了没。”

“那肯定啊,我相信他。”胡先煦骄傲地抬起下巴。“我也相信你。”他转向郝富申,用拳头轻轻碰了碰他的肩膀。

郝富申勾起嘴角,“好,那我继续努力。”

“诶对了,我听琴姐说你也去试镜了《三体》?”

“嗯。这么好的机会,谁都想去试试的吧。”

“是啊,咱们这次算是在一条跑道上竞争了。现在国内市场上,这可是个难得的‘站着还能把钱挣了’的机会。”胡先煦盯着河面若有所思。

“我倒没想那么多。我想的是,如果能亲自参与到这种史诗级别电影的制作,这个过程本身就足够让人激动了。”郝富申认真地说。

“你啊,一直想得这么少。”胡先煦嫌弃地看着他。“你要真这么跟他们说,到时候他们说,你挺好的,就是不适合罗辑这个角色,不过可以给你个别的边边角角的角色。你也会同意吗?”

“……会吧。”郝富申思索片刻,回答道。

“小郝,你要搞清楚,试镜这个角色是为了什么。咱们现在都在快速上升期,虽然在文艺片上有一定成绩了,但还需要被更多人看到。这个机会之所以重要,就在于它是一个有质量保证的,同时又有很大关注度的项目。要演好了,你就是中国的小罗伯特·唐尼了。这时候你要是妥协演个边边角角的角色,有什么意义呢?”

郝富申无奈地点点头,“好吧,你说的对。”

又是这种熟悉的感觉,一拳打在棉花上。胡先煦默默摇摇头,转身向桥中间走去,“走吧,人少些了。”

——

胡先煦在橱窗琳琅满目的架子上一眼就看到了那个橙红色的狂欢节面具,他停下脚步,呆呆地望着自己映在橱窗上的脸与面具重合后的样子。

郝富申感觉到他的停顿,转回头看到他孩子一般渴望的眼神。“喜欢就进去试试?”

胡先煦不好意思地回过神,两步追上了他。“算了,一大老爷们戴这么花哨的面具,多丢人啊。”

郝富申叹了口气。“先煦,这儿又没人认识你,有什么丢人的。你其实不用总给自己那么大压力的。”说着,他拉起胡先煦的手,带他走进了商店。

店主用意大利口音英语亲切地欢迎他们,在郝富申的请求下,帮胡先煦戴上了那个华丽的面具。胡先煦的眼睛忐忑地从面具后面望向郝富申。

“很好看,很适合你,小狐狸。”郝富申温柔地答道。他径自与店主交流买下了面具,还在店主的热情推销下买下了一对刻着威尼斯彩色街景的精美冰箱贴,两个放在一起才能把那行“Venezia”拼完整。

末了,店主用一句笑盈盈的“May your love last forever!”送别他们一同踏出门的背影。

如果是真的就好了,郝富申暗自想到。他不敢看胡先煦,不敢想象胡先煦听到这句话脸上会出现怎样尴尬的表情。然而,他感到一只手犹豫地触碰了他的左手,那只手的指尖缓缓伸向他的指尖。他惊讶地转回头——胡先煦的眼睛此刻隐藏在面具的阴影里,透过面具镶着金边的眼眶只能看到纤长的睫毛在闪动。在面具没有遮住的下半张脸,他看到了胡先煦紧张地抿着的嘴唇。他紧紧将那只手握住,十指紧扣。

他希望时间可以停留在今天直到永远,可今天终究不过是永恒里的一秒钟而已。

——

贡多拉静静游走在彩色墙壁之间,从一座座小桥下穿梭而过。岁月在这座城市里缓慢地刻着,刻在小河两侧的木桩,刻在彩色的墙皮,刻在小桥的石阶。傍晚慵懒的阳光从房屋间的缝隙漏到小河上。胡先煦试图抓住那一缕阳光。它短暂地在他指尖停留,却没有跟随他。他将继续沿着小河向前而去,汇入更大的河流,可他的目光仍依依不舍地停留在那缕阳光。

“据说科学家们预测,由于气候变化,威尼斯可能25年以后就会被淹没了,被我们身下这些小河。”郝富申惋惜地环视周围的一切。“这座城市闪耀了这么多个世纪,却终将消逝。又有什么美丽是永远的呢。”

胡先煦回过神来看郝富申。在胡先煦的记忆里,自己总是那个时不时会忧郁的,心里涌上莫名情绪的人;而郝富申,一直是那个用各种方法让他开心,像棉花一样包裹住他不让他受到伤害的人。

“至少它闪耀过,它留下过美丽了,它会一直被人记住的。”胡先煦学着郝富申常用的温柔语气,安慰他。“而且,我们在它消逝之前,在这儿留下了今天的记忆。不是吗?”

“先煦,你会一直记住今天吗?”郝富申转回来的眼神里闪着深情的光芒。

胡先煦对他郑重地点了点头。

贡多拉沿着小河汇入更宽的河道,阳光在身后轻柔地抚摸他们的后脑勺。

郝富申缓缓靠近胡先煦,近到能看见胡先煦藏在面具阴影里的目光,近到能感觉到胡先煦呼出的气息,近到,他的唇瓣紧紧贴在了胡先煦的唇上。

夕阳为洁白大理石筑成的叹息桥罩上了一层温柔,将它的阴影洒在悠悠前行的贡多拉上。这个瞬间定格在了橙黄色的画框里。

“那请你也一直记住这个。”郝富申的唇离开的时候,他悄声对胡先煦说道。

(六)*

入夜之后的威尼斯,褪去了几分白天的喧闹。从斑驳的墙面间伸出的几盏昏黄破旧的路灯堪堪照亮着狭窄的石板小巷。

伴着来自几条街外隐约飘来的手风琴声,小巷深处传来了一对青年轻快交谈的声音。

“你别说,那个提拉米苏还真挺好吃的,奶酪的甜里带着恰到好处的咖啡的苦。感觉比我之前在北京那啥米其林餐厅吃到的都好吃诶。”

“这么喜欢,早知道就多给你点一份了。”

“那倒也不必。再好吃的东西吃太多可就腻了,留个美好的回味就够了,嘿嘿。”

“是吗?以前的你可不是这样。”

“以前”这个词让胡先煦的脸上划过了一丝不安,但他随即意识到自己早已摘下面具,眼里的逃避无法被隐藏了。他迅速收起情绪——还好郝富申刚才并没有看自己,他暗暗舒了一口气。

“不记得了嘛?”郝富申拉着他径直向小巷口走去,“拍《棋魂》的时候,你一个人坐那儿能吃完一桌子的三只松鼠……”

“你快别瞎说了,那次你没吃吗?再说了,那个时候压力大,吃东西也是我减压的方式嘛。今天又不一样……”胡先煦想转移一下话题。

“是因为跟我一起拍戏压力大吗?”郝富申停下脚步转向他,即使在昏黄的灯光下也能看出眼神里闪烁的几分揶揄,“带我太累了?”

胡先煦用空着的那只手拍了拍郝富申的手臂,“嘿你这人,适可而止啊。一千多场戏,还老被你们抛弃,吃好吃的都不带我,搁你你也得崩溃。”

“我不是给你打包过几回吗,也陪过你几回啊。都忘了?”郝富申委屈地皱起眉头。

胡先煦拉着他的手向小巷口的明亮灯光迈步。“嗐,咱今天就别提当年的恩怨情仇了啊。”

“好,不提了。”郝富申温柔而不舍地望着胡先煦的后脑勺,两步跟了上去。

“对了小郝,你刚刚为什么要坚持跟我AA?下午的东西都是你买的,理应是我请你吃饭才对。”胡先煦选择了一个最没有温度的话题,试图掩埋刚才话题里带出来的回忆的火花。

“下午的东西就当作是送你的生日礼物了,虽然已经过了好几周。或者作为庆祝你获奖的礼物也行。但是晚饭的话……我觉得,既然说好了,我们只会度过今天这一天,那我就不想欠你什么。你知道的,今天欠你的一顿饭,就会成为我今后的念想,成为我下次约你吃饭的理由。如果最终都要梦醒,那长痛不如短痛,就不要留下这个念想了。”

胡先煦默默听着郝富申用最平静的语气说出的最绝情的话。他才意识到,这一天,这一场梦,就快结束了。他们路过人来人往的街角,街头艺人演奏手风琴唱着《桑塔·露琪亚》,胡先煦装作看向他,别过脸去吸了吸鼻子。

“时间还早,再逛逛?”郝富申的声音仿佛从遥远的地方传来。胡先煦深吸一口气,点了点头,任由他拉着自己穿梭在迷宫一般的街巷中。

——

岁月在青年们的脸上悄悄刻下了痕迹,却似乎并未对他们灵魂的纽带撬动分毫。即便记忆中那个美好的盛夏已经过去了五年,即便这五年间曾有过并不美好的回忆,重新相遇的两人依然能如五年前那般无话不谈。

“跟你说,那可是我小时候最羞耻的秘密了,连我妈都不知道的。”胡先煦的目光从远处被月光照亮的塔尖收回,看向坐在身边的青年。“警告你啊,要敢说出去,不得好死。”

郝富申噗嗤笑出来。“这有什么羞耻的?说简单点不就是喜欢了一个不该喜欢的人嘛。喜欢又有什么错呢?”

“才不……哎反正让你别说你就别说。”

“好。我保证不说。”

最后一班游船驶过,宽阔的河面逐渐归于平静。月影静静倒映在河面上,微风吹起一片白色的涟漪,也在望着它的青年心中撩拨起琴弦。

“先煦,你觉得,爱情到底是什么?”

胡先煦愣住,五年过去了,他还是不知道怎么回答郝富申提出的这个问题。

“大概是……一见钟情?轰轰烈烈?海誓山盟?”

“我不想听你五年前的答案。我想听现在的。”郝富申摇摇头,温柔地打断了他。

胡先煦低下头。“说实话,我不知道。”这几年,也不是没有过心动,可仅有的交往也都流于表面、无疾而终,他并不觉得自己收获过所谓真正的爱情——或许除了今天?可他并不知道怎么定义今天。“那你呢?你现在的答案是什么?”

郝富申搂过他的肩膀。“尊重、信任和欣赏,这是我现在的答案。”

胡先煦靠在郝富申的肩膀,静静听着他平缓的心跳。

郝富申侧过脸来,在他的额头上留下了一个轻轻的吻。“走吧,很晚了,该回了。”

——

或许在看到河面上最后一班船驶过面前的时候,他们就默契地意识到了,今天或许还有不结束的可能。

码头栏杆上挂着的“CLOSED”牌子在微风中轻轻晃动,空荡荡的大街上只有两个青年的长长的影子。给各自的经纪人回完话,他们默契地再次牵起手,向着不远处墙边的一个摇晃的灯牌走去。

“今晚只剩大床房了,如果你们不介意的话。”睡眼惺忪的前台女人用不太标准的英文回答他们。

郝富申犹豫地看向胡先煦。胡先煦的脸上爬上了几分绯红。

“你介意的话我们可以再找找别的。”

“没事,就这儿吧。半夜把人家吵醒怪不好意思的。”

这种时候还想着照顾别人的感受,郝富申默默摇了摇头。“好。那听你的。”

——

胡先煦边胡乱搓着头发,边从充满氤氲雾气的浴室踏了出来。“唉,这小酒店就是不行,抽湿完全没用,我都快喘不过气了……”

他看见床头的郝富申,呼吸几乎停滞。郝富申靠在竖起的枕头上,专注地阅读着手里的一本册子,大约是下一部要接的剧本。半干的碎发毛茸茸地贴在他的脖子和额头上,床头的灯光勾勒出他挺直的鼻子、微翘的嘴唇。由于坐姿的关系,浴袍的领口微微敞开,隐约露出他胸前几撮卷曲的毛发。

“嗯?”郝富申从剧本上抬起头,关切地望向他。“没事吧?”

“没……没事。”胡先煦干咳一声,躲避着目光,他的耳朵和脸颊已然发烫。脑海里仅剩的一丝理智就这样被郝富申温柔的眼神夺走了。

“没事就好。我进去吹个头发。你一会儿也得吹吹,不然睡觉会感冒。”郝富申将剧本合起,放到床头柜上。他刚准备迈下床,肩膀就被一双手摁住。

胡先煦将他推回床头,自己则跨坐到他的腿上。大腿处肌肤相触,他感受到胡先煦灼热的皮肤,或许是因为刚从热水中出来,又或许是因为别的什么。“先煦……”他的手不自觉地扶上胡先煦的腰,隔着浴袍感受从胡先煦身上散发出的温热潮湿的空气。

胡先煦用手指抵住郝富申微微颤动的嘴唇,俯身用唇舌感受郝富申凉凉的皮肤,和他浴袍下浓密的毛发,直到他的肌肤也变得滚烫,直到他们隔着浴袍都能感受到对方的欲望。胡先煦轻轻解开他的腰带,唇舌顺着他腹肌中央的沟壑,一点点向下,探寻毛发最浓密处的秘密。

郝富申能感到胡先煦的动作其实并不熟练,可他却从未有过比这更美妙的体验——因为此刻抚摸着、舔舐着他的人是胡先煦。他将的手指深深埋进胡先煦半干的发丝之间,边感受他舌尖的跃动,边抚摸他规律起伏的后脑勺。

“先煦……”他喘着粗气。

“嗯?”胡先煦从喉咙最深处回应他。

“我好爱你。”

胡先煦反应了一会儿,动作骤然停了下来。这句话仿佛一盆凉水,把他熊熊燃烧着的欲火瞬间浇灭。他缓缓起身,在郝富申疑惑不解的眼神中背过身去,默默下床,走向阳台。

郝富申试图伸手拉住胡先煦,却只是在短暂触碰之后终究没有勇气拉住他的手。他懊悔地将脸埋进自己的手掌,眼角悄悄涌出几抹湿润。待身体的温度逐渐回归正常,他将浴袍重新系好,下床走向阳台。

胡先煦的指间夹着一支长条形的烟管,末端亮着黄色的灯光。他缓缓向阳台外吐出几缕烟雾,它们伴着微风,朝遥远的明月轻轻飘去。

“先煦,别抽了。你本来肺就不好。”他走到胡先煦的身边。

“没事儿,电子的,伤害小。”说着,他却冷不丁呛了一口烟,带着咖啡香气的烟雾缠绕在他和郝富申周围。

郝富申轻柔地从他手里拿过烟管。“听话。”

胡先煦低下头,出神地望着河面上月影的白色涟漪。

“先煦,咱们睡吧。明天还要早起赶船。”不知道经过了多久的沉默,郝富申搭上胡先煦的肩膀,将他拉到与自己面对面。“刚才的事,就当作没有发生吧。”

胡先煦不敢抬头看他,只是稍稍点了点头。

郝富申俯身将唇贴上胡先煦的唇。他们在洁白的月色,咖啡味的烟雾,和远远飘来的风琴声中,用一个不带情欲的悠长的吻给这一天的梦境画上了句号。

——

郝富申梦见自己已经32岁,站在海边的沙滩上,远远地望着胡先煦挽着一个人的手,走向布满洁白花朵的拱门。当他挣扎着醒来的时候,他意识到自己才25岁,胡先煦和他在威尼斯彩色的街道上牵着手天马行空地聊天,他望着胡先煦夕阳下温暖的笑颜,感到无比安心。可当他真正醒来——在早晨的阳光中醒来,胡先煦却已经不在身边了。

“你说的对,梦总是要醒的。再见了。”他收到了这样一条消息。

他蓦然坐起,环顾四周。只有桌上的半个冰箱贴,和依旧亮着灯的烟管在告诉他,那个不是梦,是记忆。

他将烟管夹起,送到嘴边,轻轻吸了一口。带着咖啡气味的烟雾直冲他鼻腔和喉咙而去,呛得他泪水几乎夺眶而出。好在,这让他最后回味了一次昨夜的那个吻。

他深呼吸,将昨天的记忆小心地收好放入心底,然后把烟管扔进了垃圾桶。

(七)

“对了先煦,你还记得咱们那天晚上吃的那家店的提拉米苏吗?”郝富申的话将胡先煦的思绪从那个甜中带着恰到好处苦味的梦境里拉回了咖啡馆。

“当然记得啊,我至今都没吃过更好吃的了。”正如同那个梦境一般。

郝富申浅浅一笑。“我上次倒是吃到了一家我觉得可以媲美的,在地安门那块儿,一个意大利人开的小店面。”他略带羞涩地低下头。“是今年早些时候卢立带我去的,他认识那个老板。”

又是卢立。胡先煦抿起嘴角,手不自觉地开始攥起桌上的纸巾。

“下回我问问他,把人家联系方式推给你。可以去试试。”郝富申重新抬起头,碰到了胡先煦的目光。“怎么了?”

胡先煦继续沉默。他的目光直直地望向郝富申的眼底——他几乎从未这么做过。不知道有多少肾上腺素的加持,才让他有勇气这般认真坚定地盯着郝富申的眼睛。“你喜欢他,对吗?”他缓缓问道。

郝富申显然没有想到他会问出这个问题。在片刻的愣神之后,郝富申用同样认真的目光回应他,只是多带了点笑意。“嗯,大概是吧。”

胡先煦仿佛听见酒瓶从自己手里滑落,摔在地上碎裂的声音。他不愿去想象,曾经给过自己那么多温柔的郝富申,把温柔分给别人的样子。可大脑却不受他控制。郝富申会坐在昏暗的烛光中看着对面的人吃到第一口提拉米苏的惊艳,眼睛笑成月牙;他会一脸宠溺地伸手帮对面的人轻轻擦去嘴角沾上的可可粉;他也会边摇着头,边把自己那份里的最后一口喂给对面的人。只不过这次,坐在对面的人不是自己,是那个戴着眼镜的长发青年。

胡先煦趁着眼里的温热涌出的一瞬间低下了头,那滴泪水没有流经脸颊,而是“啪”地直接砸在了他的裤子上,晕出了一块深色的痕迹。他眨眨眼,重新抬起头,望向郝富申的眼底。

“小郝,三年前你问我的那个问题,我想我现在知道答案了。”

郝富申稍稍歪头思考片刻,“三年前,我应该问了你很多个问题吧。你想回答哪一个?”

“在这儿问的那个。”胡先煦瞟了瞟咖啡馆另一侧那个窗边的位置。

——

那天的天气和今天差不多,瑟瑟秋风带着点雾霾的味道,红色的落叶与地上的灰尘一道在灰扑扑的胡同墙根起舞。

胡先煦踏进咖啡馆,远远望见窗边一个孤独的背影。他环顾四周,这个点儿,聊生意的人差不多都转移去了附近的餐馆,只有角落里稀稀拉拉几个戴着降噪耳机沉浸在电脑屏幕里的大学生。他摘下口罩,走向窗边那个位置。

“小郝……你……还好吗?”他犹豫地站到郝富申身旁。

郝富申抬眼望向他,眼里带着疲惫与自嘲。“我看起来还好吗?”

“……不太好。”胡先煦紧张地咬着自己下嘴唇的死皮。他知道郝富申因为什么事想和他见面,可他不知道见面的目的是什么,更不知道要如何开启那个棘手的话题。“那个……我先去点杯咖啡。”

郝富申点点头,继续转向窗外。

等咖啡的期间,胡先煦不停地瞟向他。他仿佛一个掉线的机器人,停滞在那个姿势一动不动,甚至看不到他呼吸的起伏。即便是胡先煦端着咖啡坐到他对面,他也未曾移动分毫。

“小郝……那个照片的事……”胡先煦终究还是觉得自己有义务在这个时候安慰他,主动打破了沉默。“唉其实,每天那么多热搜啥的,大家的关注很快就会转移的。等几个月,等风波过去,就没事了……还有就是,塞翁失马,焉知非福嘛。丢掉现在这个机会,没准就有更好的找上来呢,对吧。所以,现在还是先不要这么丧吧。”

郝富申转向他,眼眶红红的。“先煦,我不想听你伪善的安慰。我和你是最后一轮的竞争对手,我因为这种‘丑闻’丢了机会,你本该弹冠相庆,不是吗?”

“小郝,你这是什么意思?你在怀疑我?”胡先煦瞪大了眼睛,胸腔剧烈地起伏。“我胡先煦,从来都是靠实力吃饭,从来不想,也没必要用下流的手段来达成自己的目的。更何况对手是你!”

“那你怎么解释照片里明明有我们两个人,只有我能被认出来?你那天想要面具就是为了这个,是吗?保全自己,毁掉我?而且早不放晚不放,偏偏卡在这个时间点?你就那么想赢?”郝富申此刻仿佛一个完全陌生的人,浑身带刺,一根根扎在胡先煦的心上。

“郝富申!你……你怎么能这样想我!”胡先煦的声音里带着哭腔。他平日里虽然伶牙俐齿,可偏偏这种时候,有种百口莫辩的绝望。

胡先煦想起几个小时前刚看到那张照片的心情。照片本身美得令人心颤——橙黄色画框里,古朴的叹息桥、波光粼粼的河面、河面上华丽的贡多拉,以及,在阳光里接吻的两个人。只不过营销号为照片配的文字,将这张照片的美揉得粉碎:“新晋实力小生郝富申威尼斯幽会神秘面具男子,同性恋实锤?”而翻到评论区,则充斥着各种无稽之谈,来源模糊的截图,以及对他的随意评价。

生气的同时,胡先煦确实有几分庆幸自己当时戴着面具。他随即为自己的想法感到无比愧疚。没过多久,他便得知郝富申方面迫于压力,退出了几天后的《三体》最后一轮试镜。正当他在输入框里反复斟酌语句,一遍遍输入又删除,不知道要发什么的时候,他收到了郝富申要见面的消息。

“那如果我让你现在站出来承认,那个人是你,你能做到吗?”郝富申咄咄逼人的尖刺把胡先煦因为委屈而吹胀的气球一瞬间刺破。

郝富申漆黑的眼眸紧紧盯着胡先煦的脸庞,盯着那脸庞上不安的眉眼和迟迟不愿松开的嘴唇。他的眼眸渐渐耷拉下来,失落地转向窗外。

一段长时间的沉默过后,他浅笑一声。“抱歉先煦,这个要求确实太过分了。是我刚刚情绪太激动了。”

“对不起。是我太自私。”胡先煦吸了吸鼻子。

“先煦,其实今天找你,不完全是为了这个。这件事既然发生了,就无法改变了,也没什么好后悔和怪罪的。刚才的那些都是气话,我信任你。”郝富申又回到了原来的样子,露出了几分憔悴的笑意。

胡先煦用一个犹豫的笑容回答他。

“先煦,我接下来要说的话,不是情绪使然,不是冲昏头脑,是深思熟虑过后的想法,请你一定要听完。”郝富申直直地望向胡先煦的眼底,身体微微前倾靠向桌子,把手放到桌上。胡先煦见状仿佛本能地向后缩了缩放在桌上的手。

郝富申没有理会胡先煦又一次的退缩,他决意要说的话,无论结果如何,都要说完。

“那天之前,我一直觉得,我只需要那样远远看着你就够了,即使你对我不闻不问、故意冷淡,都无所谓。我只要知道你过得开心,你照顾好身体,你获得了梦寐以求的荣誉,我也就很开心了。我以为我能一直那样默默喜欢你,直到忘记你的那一天。

“可是那天,当你在阳光里突然出现在我面前,当你和我像最开始那样聊天,当你伸手碰我的手的时候,我发现我后悔了。我不想默默喜欢,我想和你在一起,哪怕只有一天;甚至,我也不想只有一天,我想要永远。

“那天晚上在床上我说的话,是没经过大脑直接从心底冲出来的告白。可我不后悔。

“还记得我那天早些时候关于爱的答案吗?尊重、信任和欣赏——构成了我对你的爱。所以,我今天必须和你再说一次,冷静地,理智地。

”我爱你,先煦。”

胡先煦觉得自己如坐针毡,他逃避着郝富申坚定的目光,双手紧张地互相搓着虎口。

郝富申将自己杯子里已经凉了的美式咖啡一饮而尽,咖啡的香气早已散尽,只剩苦味充斥着口腔,使他的眉头痛苦地皱起。

“先煦,你对我又是什么感觉呢?

“这些年,我都已经接受了你不把我当朋友。可那天,你明明可以在广场上假装没有看见我,再‘完美错过’一次,你却没有,是你向我迈出了第一步。后来,你没有拒绝我的邀请,你没有放开我的手,你没有躲开我的吻,甚至,你主动把我推回床上。我以为你和我的感觉是一样的。

“但我告白之后你的行动告诉了我,我想多了,是吗?我在你心里到底是什么?即用即弃的消遣?

“我今天见你,就是想要个答案。”

胡先煦的眼睛呆呆地望着桌布的花纹。“知道答案又能怎样呢?”他发出沙哑的声音,仿佛在对自己说话。

“不能怎样。我知道对你来说,即使答案是喜欢我,天平也永远会向事业倾斜。我什么也不会期待。

“我只是,想刮开我手里的彩票,给自己一个交代。过了今天,我会重新振作,只要你让我给这几年与你相关的一切画上个句号。”郝富申合上眼睑,靠在椅背上,等待着那个兑现期五年的彩票最终揭晓的时刻。他深呼吸,试图将正在加速的心跳平稳下来。

“对不起,我今天给不了你答案。”胡先煦愧疚地低下了头。

“为什么?!”郝富申猛地睁眼,眉头紧锁地盯着胡先煦。“先煦,我没有要求你和我在一起,甚至没有要求你把我当朋友,我只是想要个答案而已。为什么这么简单的要求你都做不到!”

“对不起。我真的做不到。”胡先煦不停地摇着头,滚烫的泪水涌出眼眶。“对不起。请你放过我。我现在真的不知道。”

“那你什么时候能知道?下周?下个月?还是几年以后?”郝富申的指关节急促地磕着桌面。“先煦!我等这个答案等了五年!我已经没有耐心陪你玩忽冷忽热的游戏了。折磨我很有意思吗?你为什么连问问自己内心这么简单的事都做不到?”

“对不起,对不起……”胡先煦撂下还剩半杯的咖啡,夺门而出。站在玻璃门外,他转身用最抱歉的眼神,最后望了一眼窗边的郝富申,然后头也不回地朝胡同口奔去。

——

“所以,过了三年,在我早就不在等了以后,你终于知道答案了?”28岁的郝富申眼中带着笑意,调侃道。“胡先煦,可真有你的,《海贼王》都完结了你才准备好。”

胡先煦好不容易酝酿好了郑重的情绪,却被郝富申逗笑。“好了别嘲讽我了。我知道我以前就是个欺骗感情的混蛋,是个不敢正视内心的胆小鬼。”

“知道就好。”郝富申轻轻勾起嘴角。

“所以……我的答案是……其实一直以来,我和你的感觉是一样的。我也爱你,小郝。”

兑现期八年的彩票,终于在这个平淡的下午,刮开了。郝富申并没有惊讶,只是默默点了点头。“谢谢你。”

胡先煦看到郝富申在犹豫中微微颤动的喉结。胡先煦猜想,他要说的下一句话大约是“可我已经不爱你了”“错过就是错过”之类的,他不想听。他想一股脑儿地把自己想说的都倒出来,再听郝富申给自己判死刑。“还有,你问我的另一个问题……”

郝富申温柔地打断他。“先煦,既然你已经有这个问题的答案了,那有一件事,我想我就可以告诉你了。”

(八)

片尾曲响起,漆黑的屏幕上映着郝富申狼狈的脸,可他不想看见自己。此刻的他需要更多故事来让自己逃离这个现实世界,所以他毫不犹豫地点开了一个新的视频文件。

从耳机外面隐约传来了“丁零零”的声音。

他摇了摇头,决定不理会那声音,继续沉浸到故事里。

可那个声音却像一枚钉子,一声一声,直钉进他的大脑。他懊恼地摘下耳机,把它和电脑扔到一旁,不耐烦地走向玄关。

“姐,我不是说了今天不要管我了吗?你干嘛来……”看到门口的人,他声音里的气恼渐渐收起,换成了疑惑,“额您是……”

在茫茫记忆里搜寻几秒钟后,他的心脏开始狂跳。

“琴姐?先煦让你来的?他怎么了吗?还是他有什么要给我?”他不知道自己脸上的表情到底是关切、兴奋还是期待。

门口的女人脸上的表情夹杂着为难与愧疚,不停地摇头。“小郝,不是的,他不知道我来,抱歉。那个,我能进去说吗?”

郝富申眼里的光芒渐渐黯淡下来,礼貌地后退一步。“哦哦。不好意思啊。您请进。”

女人进门坐下后,不安地抖着腿,双手紧张地在裤子上揉搓。郝富申静静地坐在对面等待她开口。她看起来不像是带来好消息的,可对他来说,今天已经足够糟糕,还有什么能让今天更加糟糕?他已经全然不害怕了,或者说,麻木了。

“琴姐,没事的,有什么就说吧,我能接受的。”他露出了一个自嘲的笑容。

“小郝……真的抱歉。”女人终于唯唯诺诺地开了口。平日里与各种人打交道游刃有余,为艺人争取机会的时候能言善辩的她,偏偏在面对这个还带着几分少年气的青年的时候,丢掉了气势。“那个照片……是我们公司放出去的。这件事我也有责任。真的对不起。”

郝富申愣住了。他仿佛被扔到了一个叫做“现实“的池子里,污水带走了他所有不切实际的幼稚幻想,他最后跌跌撞撞走了出来,身上沾满了自己最讨厌的东西。

他何尝没有想到过这个可能?可他宁愿相信世界是美好的,一切只是个巧合。而现在,这个女人直白地告诉他,这个世界本就没有什么美好,美好只在故事里。郝富申以为的麻木,实际只是逃避现实的自我麻醉而已。

“那既然目的达到了,您来跟我道歉又是什么意思?黄鼠狼给鸡拜年?还是说找个借口放过自己的良心?先煦呢?这件事他知道吗?”他故作镇定,冷冷地抛出这些问题。

“小郝,你听我说。这件事,小胡从头到尾都不知道,这点我以我的人格担保。”她真诚地注视着郝富申的眼睛。“你也了解他的。他心气那么高的人,要是知道了,什么傻事都做得出来。”

郝富申默默点了点头,幸好心里最干净的那个角落并没有被污染。

“其实,我也是今天才知道他们的操作。”女人低着头犹豫地说,“我知道你肯定不相信。但请一定听我说完。

“你们刚从威尼斯回来没多久,那些照片就出现在了我们公司公关团队的收件箱里。是的,不止一张,里面是有小胡的。

“你知道吗?我当时看到照片里小胡的笑容,真的觉得挺欣慰的。他只有和你在一块儿的时候,才会卸下防备,那么快乐地做自己。”女人抬头感激地望向郝富申,他却只是呆呆地盯着地板。“抱歉扯远了。我继续说……

“据发件人说,他给两个公司都发了,几天之内谁不回应就发谁的。这种事圈子里太多了,无非是要钱封口而已。公关告知我之后,我就交给他们全权处理了。

“可我没想到的是,他们直接买断了那个人手里的所有照片。

“对了你知道吗?你在《三体》那边其实是很被制片人看好的,他觉得你的气场在一众青年演员里,是最适合罗辑的。可就因为这个,你被我们的公关视为小胡最大的竞争对手。”

郝富申听到这儿,不知道是该开心还是该难受,他尴尬地笑了笑。“贵公司真是抬举我了。”

“你别这么说,你真的很优秀的。

“……后面的事,你大概也能猜到了。他们专门挑了这一张,并且在最后一轮试镜之前做这件事,怕影响不够大,还买了营销号联动、水军。你知道的,就是那些惯用手段。他们算好了你的经纪公司没有能耐把它压下去。

“说实话,我下午看到的时候真的也气得不行,直接冲到他们那儿去质问,他们才告诉我的。

“我不知道怎样才能让你相信我,但事实就是这样的。我是真的后悔当时把这件事交给他们去处理。真的很抱歉。真的。”她愧疚地探寻着郝富申的目光。

“琴姐,谢谢您,告诉我现实。”郝富申用一个憔悴的笑容回答她。“可事到如今,我相不相信您又能改变什么呢?”

“真的对不起。我知道我现在再说什么都无法改变现实了。等风波过去以后,有任何机会,我都会亲自介绍你,可以吗?这是我欠你的。”

“不必了。我不需要别人的怜悯。”郝富申面无表情,“况且,这种事一不小心就落人口舌了。您不需要管我。”

女人无奈地摇着头。“唉,你这心气,跟小胡简直一个样。他上回……”

“您今天来还有什么别的事吗?”郝富申不想听她虚伪的套近乎,他只想早点结束这场对话,然后回到自己的世界。

女人察觉到了郝富申语气里的不耐烦。“抱歉。其实……还有一件事。”她清了清嗓子。“你知道,最后一轮试镜竞争很激烈,另外那两个人选的经纪公司都不是吃素的。

“我听说他们因为那张照片已经开始怀疑小胡了,毕竟当时同在威尼斯的男演员不多。虽然我们公关说证据万无一失,但保不齐他们到时候会不会伪造些什么东西来黑小胡。毕竟单从实力上看小胡大概率会胜出,还有影帝身份加持。”

郝富申发出一声轻蔑的笑。“所以,这一切不过是你们几个大公司的资本博弈而已,是吗?这和我这个已经牺牲的棋子又有什么关系?”

“小郝,我接下来的请求可能在你看来会比较过分。但这都是为了小胡好,我猜你应该也会愿意的吧。”她停顿了一小会儿。“我想在他们行动之前先发制人,把小胡的关系撇清。所以,我想伪造些东西,和你有关的东西。”

“比如?”郝富申表面冷静,却在内心痛苦地申诉。“把小胡的关系撇清”,就好像我是个过街老鼠一般。

“比如……聊天记录、照片、截图,什么都行,只要能看出和你在一起的另一个人肯定不是小胡就行。我们不需要黑别人,只要不给他们黑小胡的空间就够了。

“所以我先来征求一下你的同意。如果你愿意的话,也可以和你商量一些操作的细节。只要我们搞点东西出来,让公关他们花点钱稍微运作一下就可以了。”

不,不仅是过街老鼠。甚至在被抓住后,还要先把我拎起来端详一番,把身上有价值的东西掏空,最后留下一副空壳任人踩踏。

郝富申越听越控制不住自己狂飙的肾上腺素。他本以为自己只是偶然跌进“现实”的池子,倒霉地走了一遭而已,却没想到刚想甩掉身上沾上的那些东西,就要被重新拉回池子里,甚至还被要求在这滩令他厌恶的污水里呼吸。

“这才是您今天来的真实目的,是吗?趁着我还没凉透,榨取完我最后的价值?

“您明明可以自己伪造那天先煦不在岛上的‘证据’,为什么偏偏要我帮忙?哦对,因为与我有关的‘证据’比别人凭空捏造的更有说服力啊!

“您为什么不敢告诉先煦外面发生的事?哦对,他正忙着准备他的试镜,怎么可以出来面对现实啊!

“您刚刚那么多句抱歉,您内心真的对我有一丝抱歉吗?我对您而言是什么?没事的时候让先煦开心,有事的时候帮先煦兜底的工具,是吗?

“是,我是喜欢先煦,甚至爱他。但我也是个有尊严的人。”

郝富申站起来径直走到门边,示意女人。“抱歉,您走吧。我不想再看见您,也不想再和贵公司有任何瓜葛。”

“小郝,你冷静一点!我们都是想小胡好的,不是吗?我只是想要用一个最稳妥的方式保护他而已。况且这件事对你来说,不会造成什么更大的损失了。你冷静下来想想,好吗?算我求你了。”女人几乎是哀求的语气。

郝富申倚在门边,将自己的呼吸平稳下来,冷冷地说:“我不想参与这些利益游戏。我会用自己的方式保护先煦。您走吧。”

——

深秋傍晚的阳光慵懒地洒进咖啡馆。胡先煦泪眼婆娑地抬起头,肩膀不停地上下抽搐。“所以,你就发了那条微博,是吗?”

郝富申轻轻点了点头。

“是的,我曾爱过一个男人,但那已经是过去。这不能定义我作为演员的能力,更不能定义我是什么样的人。恳请各位停止无意义的揣测与造谣,也希望社会可以多一点包容,谢谢。”那条微博这样写道。

那是“演员郝富申”的微博动态里迄今为止关注度最高的一条。它的后面跟了不少同行的“Love is love”“取向不定义人”的支持,很多不知名的id带着#pride的tag的鼓励,当然,也有的是失望的“脱粉发言”,甚至肮脏的辱骂。

即使那么多有头有脸的人站出来支持他,资本却是现实的。那条微博让他丢掉了所有工作,陷入了无尽的黑暗。

“郝富申!你为什么那么傻?你为什么要为我做那种事?”胡先煦已经顾不上自己涕泗横流的脸,他紧紧攥住郝富申的左手腕。“还有,为什么这几年,你什么都不告诉我?”

“因为我不想绑架你。我想听你自己想好的答案,而不是利用愧疚或是感谢逼你说出的答案。”郝富申轻柔地用右手握住胡先煦的手。“幸好你没让我把它带进坟墓。”

胡先煦感觉到郝富申掌心的温暖,他渐渐耷拉下脑袋,收起了鼻涕眼泪,委屈地低着头喃喃道:“我当时以为,你那么说的意思是你已经不爱我,不会等我的答案了。”

“先煦,那段时间,我其实一直在你回头就能看见的地方,只是你一直没有勇气回头而已。那句话只是给了你更好的理由继续逃避,不是吗?”

郝富申用最温柔地话语,把胡先煦给自己内心编织起的谎言的外衣一点点剪碎,最后手捧着那颗赤裸裸跳动着的心脏放到胡先煦面前,逼着他直面自己。

胡先煦羞愧地点了点头。

“其实说实话,我当时也没想到会有那么严重的后果。我以为社会已经准备好了,可它还差得远。就像《重生》里那句台词,‘作品里的同性恋都是伟大的美好的,现实里的同性恋都是丑陋的肮脏的,这就是这个操蛋的社会’。”

“你恨我吗?”胡先煦猛然抬起头。“你经历这一切都是因为我,一定对我恨之入骨吧。你就不为自己感到后悔吗?”

郝富申缓缓露出了一个属于莫里的笑容。“一开始确实恨你,不过现在不了。

“我做的事问心无愧,我没有成为我讨厌的那种人。经历了这一切,我才成为现在的我。这些都足以让我不为自己感到后悔。

“其实,在恨你的那段时间里,我也没有后悔过。因为对于我来说,只要天平的一侧是你,它就永远会向你倾斜。即便这件事让我粉身碎骨,化成灰烬,我还是会选择你。

“先煦,让我再选择一千次,我依然会选择爱你,奋不顾身地爱你。”

胡先煦想起了这句台词,想起了郝富申在舞台上用同样的目光望着爱人的样子。胡先煦深情地回应着郝富申的目光。他多希望此刻的郝富申不是莫里,多希望这幕属于郝富申和胡先煦的《重生》永远不要结束,不要有最后的那段独白,不要有最后那个句号。

“但是……”

胡先煦不敢再往下听了。时隔三年,他再次从这间咖啡馆夺门而出,顾不上深秋的寒风从敞开的领口无情地入侵,带走他身上的温度。只不过这次,心碎的是他自己。

(九)

郝富申望着对面青年慌乱中一把抓起椅背上搭着的风衣头也不回逃走的背影,默默摇了摇头。

他晃了晃自己的杯子,把杯底剩下的最后那一口最甜的咖啡喝完。

“笨蛋。”

他拿起自己的风衣,微笑着走向咖啡馆的玻璃门。

——

“来来来,咱们把最后一杯干了!祝咱们票房大卖!奖项丰收!”制片人站在圆桌的主座,带领全桌人起身举杯。

“好!”胡先煦摇摇晃晃地起身,酒杯里的白酒撒了些到手上。他好像丝毫没有察觉,将剩余的大半猛地全部灌进自己嘴里。

“小胡,慢点,你都这样了。”他身旁的竺导扶着他的胳膊。

胡先煦呛了两下,转过头看着竺导。“没事儿竺导,我现在酒量可以了。最后一杯,没事儿的。”他摆了摆手。

圆桌上的人陆陆续续离席,他们同胡先煦亲切道别后,便将继续踏上他们自己人生的新旅程,与他渐行渐远。胡先煦靠在椅背上,盯着圆桌上的残羹冷炙发呆。刚才几个小时的觥筹交错仿佛一场梦。所有的相遇、相知、相处,都是梦而已,只有最后的宴席道别后剩下的孤独才是真实。

“小胡,一块儿走走?”

胡先煦吓了一跳。“竺导?我还以为您已经走了。”

“哦,我出去抽了根烟。外面下雪了,还挺冷的。”胡先煦看见他羽绒服的肩膀上一粒粒深色的水渍,那是雪花融化留下的痕迹。

胡先煦起身披上自己的羽绒服,同竺导一道离开了包厢。

雪花在暖黄色的路灯下翩翩飘落,路旁的车顶已经盖上了薄薄的一层白色毯子。如果说北京的冬天有什么让胡先煦喜欢的时候,那一定是下雪天。这个时候的空气是潮湿而干净的,街道不再是灰色的,二环上呼啸而过的引擎声也不会那么刺耳。

“小胡,接下来怎么打算?听你经纪人说不久之后又要开始新一轮宣传期了?”

“嗯,《三体3》。唉,比咱这日程忙多了,时间还长。到时候还得全世界跑。”

“毕竟大制作商业片嘛,反正也多劳多得。不像我们这么寒碜,当时请你的时候不知道被你们公司翻了多少个白眼,真的幸亏你自己坚持,否则我真不知道怎么办了。”竺导自嘲地笑了笑。

“唉您别这么说。我这么喜欢和您合作,也很喜欢这个剧本,肯定得坚持啊。至于公司方面,逐利是本能嘛。不过我能硬起腰板来,也是因为前一部成功自己有发言权了。正所谓,理想和面包都兼顾兼顾嘛。”胡先煦带着调侃的语气说道。

“哎呦,这句话从一个国际影帝加六十亿票房男主角嘴里说出来,可真够欠的。”

胡先煦和竺导一同发出了爽朗的笑声。

“不过不开玩笑,趁着这几天空档,你好好休息,享受享受生活吧。这段时间辛苦了,连轴转跑了那么多地方。”

“嗯。”胡先煦抬起头,惆怅地望着远处道路的尽头,大雪中静静伫立的鼓楼。在他用工作麻痹自己半个月以后,在它脚下胡同里的那间咖啡馆发生的一切,终于又回到了胡先煦的脑海。

竺导担忧的目光落在胡先煦羽绒服帽子的毛绒边上,隐约能从貂毛的缝隙间看到胡先煦冻红的鼻尖。“小胡?”他看到了胡先煦怅然若失的眼神。“怎么啦?”

“没……没什么。”胡先煦眨眨眼,笑着回应他。

“呵,小胡啊,我怎么说也算得上是和你朝夕相处过不少时间的人,更别说还老拍你大特写。你有没有事儿我还看不出来?”竺导抱起胳膊,若有所思。“就刚刚这表情,怕不是‘爱而不得’吧。”

胡先煦噗地一声低头笑出来,推了推竺导,“您可快别扯了!我这爱谁啊我,您看我这么多年,像是爱过人的样子嘛。我胡先煦一生只爱演艺事业,我还以为您早就知道了呢。”

“得,不承认算咯。虽说艺术家生来孤独,但也没必要为了孤独而孤独嘛。爱与被爱,都是上帝赐予我们的礼物,既然拿到了……具体拆不拆,就看你自己咯。”

胡先煦没有回答。他们在雪夜里默默前行,直到胡先煦突然停下脚步。

竺导疑惑地望向他闪着光的眼睛。

“不行,我得去拆礼物。”

——

郝富申坐在飘窗上,指尖夹着长条形的烟管,将自己笼罩在咖啡香气的烟雾中。他观察着每一片轻轻落到玻璃上的雪花,化成水珠,最后将窗外的阑珊灯火模糊成各色光斑。

等到窗外的光斑只剩下零星几颗,他起身伸了个懒腰,走向床边。

从客厅来了急促的门铃声。

郝富申带着疑惑走向门边。“谁啊?”

门外没有回答,只是门铃声更加急促,仿佛在说“你他妈别磨叽了快开门”。

郝富申无奈地凑向了猫眼,望出去是一个低垂的脑袋,和上面沾满雪花的凌乱的头发。

酒精的气味在开门的瞬间迫不及待地冲进了门。胡先煦右手扶在门框上,左手紧紧攥着一个东西,红着眼眶抬头望郝富申。睫毛上挂着的晶莹的雪花渐渐化成水珠,混在胡先煦的眼泪中。

“郝富申,我爱你。我也不想只要一天,我想要永远。”他缓缓摊开左手,半个五彩的威尼斯街景冰箱贴静静躺在他手心。“我们回到那天好不好?永远不要醒来好不好?”

“先煦,先进来。”郝富申将他的手掌合上,试图把他拉进门。

“不!你回答我!”胡先煦借着酒劲倔强地盯着郝富申的眼睛,“你回答我我就进去。”

“先煦,别闹,你头发那样,会着凉的。”郝富申用力拉了一下胡先煦的手臂。

胡先煦没料到半个月前瘦成那样的郝富申现在竟有这么大的力气,他一个踉跄倒在了郝富申的怀里。他闻到了郝富申身上残留的那种熟悉的烟味。

“去沙发上坐会儿,我去给你拿毛巾。”郝富申在他耳边轻声说,然后扶起他。等他站稳了,自己转身走向一个房间。

胡先煦呆呆地走向沙发。他看见茶几旁立着一个行李箱,茶几上放着几页剧本。胡先煦凑近它们。

“莫里:永恒到底有多少秒?如果需要走过永恒才能见到他,那我的回答是,我会用我的死亡与重生一秒一秒丈量永恒。”

一块毛巾被递到胡先煦的手边。

“这是卢立为影视化尝试改编的一段《重生》的剧本,我们马上要拿去给出资方看。”郝富申指了指茶几旁的行李箱。“Netflix打算买下影视化版权,作为进驻国内市场战略的一部分。我们明天的飞机去美国总部。”

胡先煦恍惚间只听见了“卢立”、“我们”、“明天去美国”,他缓缓接下毛巾,失神地放在头上。“你们还是在一起了?”

郝富申哭笑不得地看着他。“先煦,以前怎么没见你这么敏感?”

胡先煦没有理会他的调侃,抓着他的手不放。“是不是?你快回答我!为什么你今天一直在逃避我的问题!”他几乎是哭诉。

“先煦,没有。我没有答应他。你冷静点。”郝富申温柔地帮他擦拭头发里的雪水。

“我不想冷静!

“你不是问我爱情是什么吗?我这就告诉你我的答案:爱情是占有,是妒忌,从来都是。

“是看见你和别人玩的时候生闷气,是听见你和别人讨论新番的时候不爽,是看见你对别人微笑的时候失落。更是看见你被别人亲吻的时候心碎,是你说喜欢别人的时候心里的恨。

“郝富申,如果你哪天跟他在一起了,我做不到祝福,甚至还会诅咒你们。

“我承认,这他妈就是我丑陋的爱情!这个答案你满意了?”胡先煦用攥紧的拳头捶着沙发,手里冰箱贴的尖角将他掌心戳得生疼。

“别这样贬低自己。”郝富申坐到他身旁,把他的手掌摊开,拿出冰箱贴放到茶几上,轻轻抚摸他掌心红色的痕迹。

胡先煦低着头,泪珠止不住地“啪嗒啪嗒”砸在郝富申的胳膊上。“郝富申,你为什么不恨我?你放任我伤害你那么深,却不给我还债的机会。”

“你什么也没有欠我,这一切都是我自己的选择。爱不需要计较。”

“不是的……不是的。”胡先煦不住地摇头。“这些年,这一切,都是因为我软弱、自私、胆怯、逃避。

“最开始我说,我们避嫌不要联系,才不是因为我说的那些狗屁原因。而是因为我不知道如何回应你的目光,我不敢承认自己的心动,我只想逃避。

“你知道七年前的那个饭局,我为什么反问你我们是不是朋友吗?因为我害怕,害怕我说‘当然是朋友啊’之后我们的故事就不会再继续了。因为打心底里,我就不想只是朋友。

“三年前,你想要我的答案,帮你画上句号,我说我给不了。因为我不想要句号。

“那天我鼓起勇气说爱你,却还是没有勇气听你的答案。因为我不想要结局。

“可是今天我才意识到,我们的故事,其实从来就没真正开始过,何来结局?上帝给我的礼物,我从来就没有认真拆开过,都是因为我瞻前顾后,患得患失。

“这次我不会再逃避了。郝富申,让我回来好不好?让我们的故事真正开始,好不好?”胡先煦眉头颤动,泪眼婆娑地凝望郝富申的眼眸。

郝富申温柔地回望他。“那你准备好了听我的答案,不会再逃走了?”

胡先煦认真地点点头。

“那天在咖啡馆,我想说的那句话其实是,‘但是,我不是莫里’。你知道为什么吗?

“我在舞台上成为莫里,和他一起死去重生了无数回。每一次重生,我脑海里的你就会淡去一点。我原本想,等我最后一次重生完,就可以真正放下你,开始新的故事,新的生命。

“可就在最后一次重生的时候,我看见了你,真实的你。

“那个幕间休息的时候在角落里哭泣的你,谢幕的时候在欢呼的人群中失神的你,还有午夜的时候站在街角远远注视我的你。从你的眼泪里,我已经读出了那个答案。

“那天回去,我想了很久。我终究不是莫里,因为真实的你,陪我一起经历了最后一次重生。”他用手捧起胡先煦的脸庞,深情亲吻他脸上的泪痕。“先煦,我还爱着你。”

心里紧绷的一根弦霎那间被剪断,胡先煦如孩子一般“哇”地哭了出来,紧紧地抱着郝富申抽泣。“你为什么……为什么不早说……你就不怕……就不怕我又像以前那样……”

“所以我才邀请你有空聊聊啊,笨蛋。这一次我也不想再失去你了。”

“那我逃走的时候……你为什么不拦我……”

“你当时只是还需要一点时间。我都等了你那么多年,再等等又何妨?”

——

胡先煦在一个陌生的床上醒来,醒来的时候床的另一侧空空如也。他揉了揉眼睛,起身拉开窗帘。和煦的阳光跳跃在洁白的屋顶,小区花坛里是一群孩子打闹的身影。

他伸了个懒腰。他不记得昨晚,准确地说今天早上,是几点入睡的。他只记得和郝富申一起漫步在岁月的酒窖里,一瓶一瓶打开品尝。他是笼罩在那样幸福的空气中,靠在郝富申怀里睡着的。

他走到客厅。行李箱已经消失不见,茶几上有一张压在钥匙下的纸条。

看你睡得太熟没忍心叫你,留了一把钥匙给你。想我的时候就打电话。照顾好自己,好好休息。我爱你。 P.S.你还记得今天是我们认识多久吗?

胡先煦仔细想了想,对着纸条幸福地笑了出来。

“八年六个月零十一天。”

-END-